那样一晃眼,两个时辰就这样匆匆过去,而碧落竟然始终没有出现。
斯祁鸿祥终于失去了原有的耐性。
站起身反剪着双手在屋里来回一阵走动后,按捺不住啪的声拍了下桌子,大声道:“岂有此理!纵是华佗再世,便能以此怠慢到无礼么??须知为医之道,不就是为了救治天下苍生?岂是用来要挟别人的一番伎俩?!当真计较!何必昨日惺惺作态!!”
话音落,屋外依旧鸟声啾啾,风声簌簌,仿佛他这一番怒气只朝那空气发了去。
不由一阵泄气,斯祁鸿祥颤抖着双手重回太师椅前坐下,端起茶碗想喝,却怎能喝得下。眼见着时间一分分过去,在家中备受折磨的儿子生死不明,他这边还只能捱着性子硬等着,等着那个不知究竟何时何日才会姗姗出现的八品御医,登时又是气愤又是羞恼,当下猛地将那细瓷茶碗朝地上砸了下去,待它呯的声被砸得四分五裂,忽听门外长廊内一阵脚步声起,随即见到之前的家丁又哈腰引着一个人从远处走了过来,至近前一看,不由闷然一气,一把拍响桌子,指着门外那欲待走入的人怒道:“朱珠!你堂堂提督府千金,怎的竟抛头露面自个儿孤身一人跑到这里来了?!疯了不成!!”
朱珠闻言立即在门口处跪了下来,垂下头道:“女儿该死,但女儿在家中久等阿玛不归,哥哥他又……”
“你哥哥他又怎了??”闻言斯祁鸿祥立即追问。
“哥哥又再度痉挛了数次,虽眼下尚不致命,但余下力气恐怕已完全耗尽,且同上次那样七窍中开始渗水,朱珠唯恐阿玛一人之力难以说服碧落先生,故而自作主张独自前来,想同阿玛一起求那碧落先生,望他能发发善心,在一切尚还来得及之前,能再度出手诊治我兄长……”
这番话令斯祁鸿祥一声冷笑:“一同求他?你当你是什么人,你来了他便会出关么?”
“碧落先生至今都还未出关?”闻言霍地抬起头,朱珠望着他急道。
斯祁鸿祥一时无语,只铁青了一张脸僵坐在椅上用力喘着粗气,见状朱珠蹙了蹙眉,不解道:“虽朱珠同碧先生仅有数面之缘,却深知他是个知书达理之人,断不会做出任何有失体统之事,却为何如今会如此怠慢……乃至无礼……”
“你也知了,必是因了昨夜悔婚之事。”
“那事中间颇有疑点周折,况且额娘也说了,是碧落先生亲口答应不为难阿玛和朱珠,并带着礼金离去,又怎会今日突生变卦,并因此而牵连到我兄长……我想,可能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那为何偏偏在昨晚被悔了婚约后今日就闭关了?为何昨日还有礼得体,今日竟是连老夫这一品九门提督亲自登门,都仿若无事般久久避而不见??莫非真以为受着老佛爷的恩宠,便可肆无忌惮了么!须知当年便是那安德海……”
“阿玛!”话音未落,被朱珠出声打断。她站起身慢慢走到斯祁鸿祥身边,依旧跪下了,抬头望着他道:“女儿不知一切究竟是为何故,女儿正也是为了弄清楚那些道理,所以特意前来。因此望阿玛能给朱珠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
“让朱珠同那碧落先生单独商谈商谈。”
“岂有此理!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竟要同他单独商谈,若此事被外人知晓了去,不知会被传成个什么样子!你不顾自个儿颜面,难道我斯祁家的颜面也……”
“阿玛,”再度打断了斯祁鸿祥的话,朱珠望着他那张怒气冲冲的脸,一字一句道:“既然如此,那究竟是兄长的性命重要,还是女儿或者斯祁家的颜面重要……”
这话令斯祁鸿祥再度语塞。
一时张大了嘴却不知究竟该说些什么,只脸上红一阵黑一阵,随后正下意识往衣内去摸那怀表,忽地眼前一阵晕眩,好似翻江倒海般霎时搅得斯祁鸿祥脑子里一片混乱。
他心中暗道不好。
以为是血气上冲所至,当即匆匆起身,想喊边上随从取自己的药来,谁知话还没出口眼前蓦地一黑,一头便朝地上栽了下去。
见状朱珠和两旁随从立时都惊呆了。
片刻回过神匆忙将他从地上扶起,一边着随从用力按着他的人中,一边奔到门口处对着外头大喊:“有没有人在!!有没有人在!!我阿玛昏厥了!有没有人在!!”
“朱珠姑娘?”就在这时忽然有人在边上出声道。
细幽幽的声音突兀间将朱珠惊得一跳,立即回头朝声音过来处望去,便见来者身着一袭翠绿色袍子,披散着头如水一样直滑的长发,如女人般袅袅婷婷站在长廊间,忽闪着一双细长晶亮的眸子定定望着她。
见状朱珠再度吃了一惊。
因这美得如女人般的男人,竟是那日在西太后宴席上唱戏助兴的名伶楼小怜。
但他怎的会在碧落的府中?
他这会儿突兀出现在此地唤住她,又是为了什么……
种种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未及细想,便见楼小怜用袖子掩了口朝她微微一笑,再道:“朱珠姑娘,你家阿玛只是有些醉茶了,稍待歇息便会无事。只是现下倒是有些为难小怜了,因我家主子适才刚刚出观,听闻斯祁老爷专程到此,自是要亲自前来相见,便托了小怜前来知会一声,未料老爷却是醉酒了,这一下,小怜便该如何是好……”
“……就说斯祁大人的女儿在此,可否替代家父见上碧先生一面,因有事想同碧先生相谈。”
“那敢情好。既如此,姑娘便请随着小怜一同过来吧。”说着,笑吟吟从门外跨入,绕过朱珠身旁走进室内,又在室内两名随从不安的目光中朝椅上昏睡着的斯祁鸿祥望了一眼,随后径自往着屏风后走去。
见状朱珠忙跟了过去。
便见屏风背后原来还有着一道房门,门开着,上头垂着道竹帘,隐约可见一道人影在里头立着,一动不动,逆着窗外投入的阳光,远望过去好似烙在竹帘上一副人形的画。
楼小怜到了那道门边便没再继续往里走,只隔着那道帘子朝着里头恭恭敬敬道了声:“主子,朱珠姑娘到了。”
“早知会过你,此时我还有事,且请她再等上片刻。”
门里传出碧落的话音,淡淡的,叫小怜低下头一阵讪笑,随即正要示意朱珠回厅内等候,朱珠却已一把掀开竹帘径直朝里走了进去:“先生既早已在此,为何让我阿玛久久等待,先生莫不是真如我阿玛所言,持宠而骄的么。”
话音刚落,她神色一僵立时沉默下来,因屋内碧落并非单身一人,而是同一病人待在一起。
病人似昏睡着,肩上长着颗巨大毒疮,碧落正用一把银刀在那疮上一下下剜着,直至剜去最后一点腐肉,方才边在那创面上撒着药粉,边朝后轻瞥了一眼,笑笑道:“姑娘当真是心急得片刻都等不及要来见碧落么。”


第266章 番外 画情十八
“先生见笑,朱珠失礼了……”尴尬在原地沉默了好一阵后,朱珠醒过神往门外后退着走去,欲待避开,却很快被碧落出声留住道:“既已来了便留下吧,我很快就好,只是无法亲自招呼,你自个儿寻个地方坐着便是。”
既然主人已这样吩咐,朱珠也就没再继续离开,当下走到一旁,静静找了张椅子坐下,一边揉着手里帕子,一边看着碧落用块干净白布专注包着那病人的伤。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别人用刀子疗伤,看着本有些瘆人,但同她兄长的病症相比之下,却也算不上是什么,因而壮着胆子细细瞧着,过了片刻不由自主轻声道:“古有刮骨疗伤,先生刚才也是类似的么?”
碧落闻言笑笑:“同刮骨自是无法比的,不过便是替他除去些外部脓血和烂肉,免得再继续扩展感染了其它地方。”
“看这病者身上穿着……应是宫里来的……”
“是替老佛爷试吃御膳的太监,近半年来已是第三个了。”
“第三个什么……”
“试吃了御膳后,身上出现这样那样奇怪症状的。”
“先生的意思是……有人在老佛爷的御膳内做手脚么?”
“这我倒不知,也不能信口乱说,许是身体本就有些状况,又或者吃了什么是刚好同他自身体质相排斥的,也会因此突发恶疾。”
“但老佛爷恐怕会格外担心谨慎了吧?”
“自然是。因而近来她身边人心惶惶,这一点倒是同你家府中最近的状况颇有几分相似。”
朱珠闻言抿了抿唇,垂下头不再吭声。
再过了片刻,那病人的伤口已完全包扎妥当,便由门外小怜叫了数名家丁进来,用块板床将他抬了出去。
至此碧落方得空闲,便用水净了净手,走到朱珠边上坐下,一边替她斟上热茶,一边笑笑道:“怠慢了,还望姑娘见谅。不知今日斯祁大人同朱珠姑娘一同到访,所为何事?”
“为请先生治疗我家兄长。”
“治疗你家兄长?”碧落望着朱珠挑了挑眉:“依昨日去你兄长房中所看,他恢复得已是不错,只要每日继续按时服药,很快便能痊愈。怎突地又来找我治疗?”
“先生不知,今早兄长身中蛊毒竟又再次发作,且来势凶猛,即便用了先生的药……也全然无济于事。”
“若真是如此,那只能恕碧落也爱莫能助了。”
“先生曾说,见过此蛊毒,也有治它的法子。现今人命关天,哪怕仅存一丝期望,还请先生能随朱珠和阿玛一同回到府内,替我兄长诊治一下……”
话说完,朱珠抬头径自望向碧落,试图从他那双绿幽幽的眸子里看出些什么来。
却只看到两抹细柔的流光,在他那双眼睛里静静闪烁而过,随后指了指她面前那杯茶,再度笑笑:“姑娘怎不饮茶。”
“……因朱珠不想在碧落先生面前同自家阿玛一样,突兀醉茶。”
闻言噗的声笑,碧落侧头用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敲了敲他面前那道茶盅:“姑娘好坦率。”
“所以朱珠也希望先生能坦率地告诉朱珠,是否愿同朱珠一起回府医治我家兄长?需知救人如救火,眼见这时间一分分过去,朱珠心中早是火烧火燎,却怎的还能有心思同先生一起在这里悠悠地喝茶谈话……”
“姑娘,”手指在杯口弹出叮的声响,碧落打断了朱珠的话音,淡淡道,“如姑娘这般玲珑,因早已心知肚明,碧落这一生行走江湖,不单为行医,也是为谋生。既为谋生,便脱不了那‘利’字,当初本便是为了榜单上条条所指那些‘利’字而来,方替你家兄长诊治。现今,既碧落已亲口允诺放弃那‘利’字,如此,日后医或是不医,便全是在下的自由了,不是么?”
“……先生……”听他这一番话,朱珠手脚不由一阵冰冷,下意识将帕子捏紧了,沉默片刻,缓缓道:“先生身为医者,自该明白医者父母心这一道理,若是实在无法救治倒也罢了,现今明明先生能治得,为何先生竟要因一个利字而袖手旁观,先生当真为了昨夜之事,便连行医之道都罔顾了么……”
“碧落从未以医德高尚自喻,姑娘强人所难了。”
“先生……”还想再说什么,抬头望见面前那双波澜不兴的眸子,眼眶一烫竟直直垂下一行泪来:“……先生救救我家兄长性命,朱珠必终生不忘先生大恩大德,来世做牛做马,朱珠也……”
“来世?”闻言,碧落微一蹙眉,继而忽又微微一笑,端起面前茶杯朝杯中浮叶轻轻吹了口气:“人这一世,过完便算,往往来日尚且难成定数,又岂争来世。况你来世做牛做马,亦与碧落何干?莫不成还要我去寻了来牵了来,管在身旁照看一辈子。”
“先生……先生怎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姑娘既然如此坦率,碧落又怎样再同昨日那样惺惺作态。”
说罢放下茶杯朝朱珠哭红了的那双眼望了望,随后将茶盘中一方干净帕子递到她面前,便径自站了起来,朝她略略一揖:“姑娘且稍作休息,待提督大人醒来,碧落再送二位离开,现下有旁事在身,恕不奉陪了。”说罢,转身要走,被朱珠伸手一把抓住:“先生等等!”
碧落微微一怔。回头望望她的手,再朝她脸上望了望,见状朱珠慌忙将手缩回,原是立即垂下了头,片刻却又突地站起,咬了咬下唇,迎向他视线道:“若非要朱珠嫁于先生方可请得先生为我兄长治疗,那朱珠便履行阿玛的承诺,嫁于先生便是了。”
“当真?”碧落眉梢轻佻,一双眼似笑非笑。
“当真。只求先生立即去府中救我兄长。”
“呵……姑娘,我且问你,你怎知你随口一句承诺,碧落便会轻易接受。”
“我……”
“婚姻大事本非儿戏,你家忽而应承,忽而反悔,忽而又许诺,这却是将旁人置于何地?”
“先生……”再度用力咬了咬唇,朱珠被他这一番话问得几乎又要落下泪来。
本被逼得应允了婚事已是耗尽她通体的力量,此时再被如此一番质问,当真几乎要连她仅用来维持站稳的力气也一并给抽去。一时身体冻得跟块冰似的,几乎连自己的手指都感觉不到,便由着手中帕子自掌心中缓缓落地,随后从喉中发出阵模糊的呜咽,她瞪大了双眼直愣愣朝碧落望着,整个人竟如傻了一般。
见状,碧落嘴角微微扬了扬。
似乎又在微笑,但那双碧绿的眸子里却又似半点笑意全无,只低头将地上那块帕子拾了起来,捏在手中起身朝她脸上擦去,一眼见她如惊弓之鸟般后退,便将它轻轻一折,摆正到桌上:“但人有时就是这样奇怪,越是被你家这样反复无常,越是偏偏往这无常的网上硬撞。现下碧落只想知晓一点,姑娘说愿嫁碧落,可是真的出于心甘情愿。”
朱珠嘴唇抖了抖。
半晌没能说出一个字来,只静静看着他又回到原位上坐了,将杯中茶水重新注满,轻轻喝了一口,这才拼出一点力气,颤声道:“碧先生,碧先生要娶朱珠,可也是出自真心实意?”
“自然是真心实意。”
“只是朱珠不太明白……”
“姑娘请说。”
“朱珠同先生仅仅数面之缘,不知究竟朱珠何德何能,令先生如此青睐。”
碧落笑笑,将茶杯放到桌上,望着它道:“还记得碧落那晚所说的雨露秋霜么?”
“记得。”
“碧落说过,喝过一次,你便再也忘不掉它的芬芳。”
“……是的。”
“而姑娘对碧落来说,便如同这雨露秋霜,自……”说到这儿不知怎的微微一顿,他嘴角处倏地闪过一丝几乎不易察觉的僵硬。随后再次由着一丝笑从唇边微微绽开,道:“自见过一次,碧落便再也无法将姑娘忘却。”
“朱珠仍是不懂。”
“总有一天,你总归会懂。”
这话令朱珠紧捏了下拳头。
片刻轻轻吸了口气,她道:“若对于朱珠来说,也有那么一个人呢?如雨露秋霜一般,自见过一次后,便再也忘记不了的人,先生也不在乎么。”
“时间碧落尚且不在乎,何况区区一个人。”
“朱珠听不懂……”
“总有一天,你自然会懂。”
“先生让朱珠好生奇怪……”一边说,一边试图从嘴角边挤出一丝笑,却只挤得两行泪从眼中滚滚而落。抬眼见碧落径自望着自己,便低下头匆匆将那泪擦了,随后再道:“既然先生已将话说到这等份上,那么,先生请尽早去救治我兄长便好,朱珠同先生的婚约必当在哥哥身体康复后便履行,无论怎样,都不会再有反悔。”
“呵,你当真愿为了你兄长的命而嫁于我?”
“是的。”
“好一份孝心。”
边说边笑吟吟将茶喝了,站起身走到朱珠近旁,将刚才那帕子递到她手中:“但孝心却不是我想要的。”
“那先生还要些什么?”
他没回答。
只用他那双绿幽幽的眼朝她那脸望了阵,随后突地一把掀开她脸上面具将她猛抓入怀中:“我要的是这个……”话音未落,头一低将他双唇用力压在了她欲待惊呼的口上。
随即松手推开一步。
看着她惊惶失措地夺过面具罩在自己脸上,一边狠狠指着他,一边却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兀自微笑着。
如同一只狡黠又残忍的兽。
于是朱珠在一阵混乱的沉默过后蓦地静了下来,用力抓了抓身边那道坚硬的桌角,用着平生最大的力气将自己满腔的怒气克制住,缓缓道:“先生可去救治我家兄长了?”
“我且再问你一遍,嫁于我,你可是自愿。”
“既然朱珠已亲口承诺,自然是出于自愿。”
“那便好。如此,姑娘便同提督大人先行回府吧,日落之前,碧落必定亲临府上,为你兄长重新诊治。”


第267章 番外 画情十九
回到府中时,整个提督府上下已是乱成一团,因而纵使对朱珠的话心存疑惑,斯祁鸿祥便也不再继续追问她自己醉茶的原因,以及她如何说服碧落的经过,只匆匆随了前来迎接他的总管一道赶往斯祁复的住处,因就在他俩逗留在碧落府上的那段时间,斯祁复已两度停了心跳。
那时直把安佳氏急得命人寻来了几乎全城所有的名医,用尽各种方式,才让他复苏过来。但面对他身上这诡异可怕的症状,却没有一个人能将之控制住,毋论减缓。更有甚者被吓得当场逃离,面对此情此景,安佳氏心知若那碧落先生再不及时赶到,只怕自己这唯一的儿子此命在劫难逃,不由悲痛难忍,一时竟也气急攻心地病倒在了床上。
转眼府中上下只剩大奶奶曾韶卿同总管两人拿捏主张,但自斯祁复病发后,曾韶卿整个人终日浑浑噩噩,呆坐在丈夫身旁连哭都已哭不出来,哪还有旁的心思理会其它。那总管亦是焦头烂额,忙乱得险些断气,直至见到提督大人回府,几乎快要急哭出来,匆匆忙忙将自他离开后府中后所发生的一切给斯祁鸿祥作了番简短交代,便领着他往斯祁复那屋一路急急而去。
而自踏进房门那刻,纵然斯祁鸿祥一生戎马疆场,也险些把持不住。
因为他儿子的状况几乎同死了已没有任何区别。
甚至可以说,其实远比死了更为可怕,因为无论怎样,若真是死了,人便不会再遭受这样可怕的罪,而他儿子偏就被那么一小口气给拖着,徘徊在生死一线间,受着这比死远远可怕上千倍万倍的罪。
但怎舍得就此舍弃医治眼睁睁看着他撒手归去?
不甘心,总归是不甘心的。
即便明知他像只肿胀到可怕的怪物一样奄奄一息挣扎在死亡边缘,体内又受着火烧般的焚烤,若有意识他必然痛苦到无以复加……但只要有哪怕一丝丝能治愈的希望存在,做父母的又怎会轻言放弃,即便为此必须铁石心肠。
只是那救命的活神仙究竟能不能及时赶到?
对此,斯祁鸿祥却完全不敢确定。
虽然女儿信誓旦旦保证,那位碧先生必然会依他所言,守信而至,可是明明当时能一同回府,为什么偏偏要等到日落前才肯姗姗而来?难道他不知救人如救火,迟了一步都可能追悔莫及这个理?亦或者,他是为了昨晚的事,明摆了故意要再为难他斯祁家一次?
种种,无法想明,也不敢去仔细想得更多。
因而纵然心急如焚,这堂堂九门提督却也毫无办法,只能焦虑地命人守在门外等待着,直到日头偏西天色暗沉下来,方见一顶黑轿由远至近,待到提督府正门处停下,守在轿边小厮将轿帘掀起,恭恭敬敬迎着里头一身黑衣,提着只黒木箱子的碧落,自内悠然而出。
但怪就怪在,明明已走到了门口处,提督府里也都已开足了大门,由总管带领着一干仆从在门前恭敬迎接了,他却并不进去。
只遣退了身后的随从独自一人在大门中间站着,笑吟吟望着前来迎接他的那一干人等,由最初的欣喜急切,到后来的惶恐不安,随后抬着一张张苍白的脸疑惑而焦虑地紧盯着他,之后,一请二请三四请,直至那总管赔着笑脸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只任由一串串汗珠从自个儿额头滚滚而下,这位碧落先生始终那样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不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
最后总管不得不扑通声带领众人跪倒在地,抬头忍着眼里一泡酸泪对着他乞求道:“先生……碧先生……我家主子已等候多时了,请碧先生速速跟随老奴进去吧,再晚少主子怕是不成了!若先生是嫌弃老奴招呼不周,还请先生先随老奴进去看过了我家少主子,随后怎样处置老奴都无妨啊……”
话说得如此恳切,碧落却依旧不语。
这可真叫所有人都无法理解的了。
纵然医术再高明,也从未见过任何一个人能傲慢到这种地步,更不要说这是在九门提督府,以一个充其量八品官员的身份,简直是放肆至极了。但碍于少主人一条性命全系在他一个人身上,所有人都敢怒不敢言,只默默跪在他面前同他僵持着,那样不知过了多久,眼见天色一点点暗沉下来,内府中突然一阵脚步声急奔而出,有人带着哭腔边跑边大声朝着门口处问:“碧落先生来了没!碧落先生到底来了没!!”
随后就见一个青衣丫鬟喘着粗气从影墙后跌跌撞撞跑了出来,一眼见到碧落的身影,立时怒睁了一双眼一把指住他,尖声道:“碧先生!你现下才来还有什么意义!枉费我家小姐不惜败了自家名声亲自到府上相求,你应则应了,为何直至此时方始过来!这会子来还有什么意义!我家少爷都没气了!没气了!”
说罢,一低头呜呜痛哭起来。其余家丁闻言登时勃然大怒,纷纷从地上一跃而起朝碧落方向直冲过去,却不知怎的眼见离他不过两三步之遥,突地又全止了步,仿佛石化了般一动不动站着,眼睁睁看着他用他双绿幽幽的目光自他们身上一一扫过,随后蓦地转向斯祁复住屋的方向,朝那儿轻轻把手一招。
那瞬间,所有人都感觉脸侧一阵冷风袭过。
风过处一道黑色影子忽地从影墙后头滑了出来,慢慢滑过门前那道石板路,一路移到碧落的脚下,同他影子交叠到一起,片刻后倏地消失不见。
见状众人不约而同朝后倒退数步。
也不知那究竟是自己看错了,还是当真有什么东西刚刚从他们面前经过,停留在了碧落的脚下。一时惊得面面相觑,却又不敢发出一点声音,连那痛哭着的丫鬟小莲也惊愕到忘了呼吸,直至见着碧落的目光再次朝她转了过来,方才猛吸一口气躲到总管身后,惶恐望着他,颤声道:“先生,那是什么……”
“你家少爷没气了么?”碧落没有回答,只是这样淡淡问了句。
小莲下意识点点头。
“那烦请管家带路,我们瞧瞧去。”
边说,边径自朝着府内大步走入。
直至他身影已远,众人才仿佛刚刚苏醒般动了动身子,随后挪动脚步匆匆跟了过去,却又哪里敢跟得过近,只远远如做贼般尾随着,一边走一边小心看着他脚下,但无论怎样仔细看,都再看不到之前那道黑影,仿佛真的只是他们的错觉。
但一人看错便罢,怎的会人人都看错?
存着这疑惑一路跟随,转眼到了斯祁复住处的院墙外。
还未走入便听见里头一阵哭声,悲切得几乎连四周的花木都能疼得枯败下来,碧落却仿佛充耳未闻,依旧笑吟吟着一张脸,一路走一路将目光从周围那些哭泣着的人脸上一一掠过,随后在门前朱珠一动不动的盯视下站定,将视线朝她转了过去:“朱珠姑娘,碧落有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