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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白日里也到处飞么……”见状朱珠不由蹙了蹙眉。想起总听说这种鸟儿白天像个瞎子,晚上才到处飞,怎的会在白日也见到它们出没。又一副天生阴测测的模样,总让人觉得不安。
荣寿朝她笑笑:“你有所不知,这是察哈尔家养的大鸮,白天夜里都能飞,察哈尔莫非进宫时把它们带了来,说是跟看门狗似的,能看守庭院。”
“是么……”
“不过,”略略皱了下眉,荣寿抬头望着那鸮消失的方向,轻轻咕哝了句:“倒也怪了,原有两只,平常总是出双入对的,今日怎的只来了一只。”说罢,忽地想起了什么,朝前紧走两步,回头对朱珠道:“光顾着同你说话,我倒险些忘了,今儿要去承乾宫转转,你且自个儿回去歇着吧。”
“公主是要去见皇后娘娘么?”
“是啊,病了。老佛爷也不让皇上去瞧,又顾着赏枫,好似忘了让御医去诊断,我且去她宫里看看,”说到这儿,她望着朱珠轻轻叹了口气:“你瞧,苦命人世上可多,他俩自是有情,又成了夫妻,现下却怎的一副光景。缘分这东西,唉……”说着,朝朱珠摆了摆手,转身带着侍女朝承乾宫方向匆匆而去。
留朱珠一人在原地呆站着,想着荣寿刚才那一番话,却倒也似有种醍醐灌顶般的有理。
于是慢慢醒了醒神,正预备着打起精神往自己住处返回,谁知头一回,却见一行人正从她试图离去的那条小径一路过来。
初时未觉。
直到近得只隔十来步之遥,为首那人头一抬,朝朱珠不偏不倚望了过来。
生生将朱珠原要避开的身形给定在了原地。
想动动不了,想说,却也不知说些什么。只原本一颗被荣寿说得平静下来的心再次急促地跳动起来,直到对方走到跟前站定脚步,方才慢慢抬起头,鼓起勇气朝那张令她心乱如麻的脸望了过去,随后用细得连蚊蝇都不如的声音轻轻道:“王爷吉祥……”
载静似乎没有听见。
也似乎明明站在她跟前,却只在瞧着她身后那棵树。
片刻侧头朝她身后侍女扫了眼,道:“我同你们主子说些话,你们且先退了。”
两名侍女略一迟疑,见主子只一味发着呆,便躬身退了。
“你们也退吧。”他又对身后他的侍从道。
那些侍从立即也躬身离开。
不消片刻,只留下这两人,载静便又朝前走了一步,见朱珠依旧沉默站着,遂望了眼她身旁开得热闹的花团,状若无心般说了句:“中秋观灯,可观得痛快?”
“……王爷怎知朱珠中秋观灯……”
“你且回答我,可观得痛快。”
朱珠咬了咬唇,点点头:“痛快。”
“碧先生待你可好?”
“好。”
“好?好便好。”说罢,微微一笑,自她身旁擦肩而过,朝她背后那条路上沉默离去。
那瞬朱珠心跳好似突然间没了。
连呼吸都顿住了。
因为以此方能让心脏处猛裂开来的剧痛缓和下来。
不至于让她立即跌坐到地上,也不至于让她喉咙里发出任何一点能让她难堪的声音。
只是无法控制两只眼睛迅速模糊起来,她摇摇晃晃朝前走了两步,正要试着平稳下呼吸好去把侍女叫来,突然身后一只手将她肩膀一把抓住,没等她反应过来,轻轻一转便令她方向调转了过来,直直面向身后那原本已该走远的人,直直令她那张难受到微微有些扭曲的脸撞进了他紧贴而来的胸膛上。
好一阵紧抱。
抱得朱珠几乎窒息,却任由自己一动不动靠在载静怀里,听着他剧烈的心跳,感觉着他体温透过他胸前的衣裳扑到她脸上。
哪怕只是一会会也是好的。她想。即便所有人都会说,这样不好。
随后载静终于还是将她松了开来。
又将她轻轻从自己怀里扯了开来。
只是一双手握在她肩上,却怎的也移不开,如此沉默着,低头一言不发地望着她,直至一阵冷风袭来,他终还是松开了手,将她披肩上松脱的扣子系了系紧:“怎的老是丢三落四,衣服也不知扣严实,回头风一吹明儿便得喊嗓子痛,从小到大,总是这样没头没脑儿的,叫人不省心。”
“……王爷自个儿也要当心着身体。”
“你戴着这枚簪子。”
“便是一刻也不舍得离身……”
“呵……”
“王爷笑什么……”
“想过去,在宫里或抱着你,或背着你,现如今,便是说句话都跟做贼似的。”
“呵呵……”
“你笑什么。”
“想起上回在宫里被王爷欺负的事儿了……”
一句话出口,身子再度被载静紧紧抱进怀里。
脸上那笑在没入他胸膛的一瞬就再也撑不起来了,她紧贴着他胸口无声哭了出来,却又不想让他看见,只能死死低着头,即便他捧着她的脸想让她将头抬起来,也无法令她离开那胸膛半分。
于是他只能低头吻着她的发丝。
低头用自己手指在她发间,她脸颊,她脖颈上一遍遍细细抚过。
很专注,专注得连头顶淅沥沥飘落的雨丝都没有任何察觉。
直到远处一道话音小心翼翼地传了过来:“王爷,太庙那边出了事儿,皇上正差人到处寻王爷过去呢……”
第278章 画情三十
虽头顶飘着雨丝,太庙戟门桥周围却仍挤满了人。
在同治一行还未到达前,所有人都在桥旁围观着什么,对着桥下那条金水河指指点点。及至同治御驾到达,立刻散开跪地,显现出刚才被他们围堵住的那些桥,和桥下那条波澜荡漾的金水河。
没到跟前同治已被河内扑鼻一股剧烈的腥臭呛得干呕了两声。
等一眼望见河里的景象,更是惊得脸色煞白,直直望向一旁随心的载静,惶然道:“你可见着了……你可见着了?!”
载静亦有些惊诧。
那原本荡漾在戟门桥下的河水引自紫禁城内御河,向来清澈见底,可现今却仿佛里头涌动的根本不是水,而是血。浓稠得几近发黑的血,带着股浓重得连风雨都吹不散的腥臭,在金水桥下微微晃动着,并随之泛出一团团蜡黄的泡沫。
当即回头朝跟随在銮车之后的莫非望了眼,莫非立即闪身而出,跪到同治面前恭声道:“皇上,恕臣冒犯,但金水溢红,还请皇上圣驾立刻退后些许才是。”
闻言不等令下,一旁太监立刻推着銮车朝后退开。
直退至十来步远的距离,方始停下,车内同治依旧没从刚才的惊恐中缓过神,呆呆望着前方那条黑红的河,过了好一阵才开口喃喃问了句:“怎么回事,金水河怎的会变成这样……”
“待微臣仔细查看一番。”
说罢,莫非起身朝戟门桥边上走去。
到桥边从衣内取出掌心大小一张镜子,镜面朝里镜背朝外,对着那条河照了照。随后收起镜子从边桥一路到了对面,在那里新建起的七座汉白玉石塔边绕了一圈。
那是七座齐人高的莲花佛塔,内设佛龛,各自供奉着七座小小金身佛像。此时也不知莫非究竟在那些塔前看些什么,一路走,一路在塔下用脚尖轻轻划了几道线,至最后一座塔处,伸手在塔身离地四尺距离的地方用那镜子往上敲了敲,就听噗噗两声轻响,眼瞅着一道黑红的液体从那地方的佛龛底下渗了出来,如一条细线,一路沿着塔上纹理垂落到了地上。
“禀皇上,”随后转身回到同治驾前再度跪下,莫非道:“臣勘察过了,金水河中所溢河水为地血,恐是因河边新立七座石塔伤到了戟门的命脉,日积月累,风水起了变故所致。”
“地血?那是什么东西?”
“回皇上,是整个儿太庙所在地界的地气。”
“地气?这样多的地气,竟能将一条河都染红??”
“皇上,若太庙整个儿地气全部溢出,岂止一条金水河,便是整片地面,只怕都要成为血海了。”
闻言微一蹙眉,同治迟疑了片刻后道:“你暂且先莫武断,质疑那四座塔便如同质疑西太后老佛爷,你确定地气的泄露是因那七座石塔而起的么?”
莫非点点头。
“既如此,早先怎的没有看出,也完全没有地气泄露的迹象?”
“回皇上,”似早知同治会有这样一问,故而立即从怀中取出刚才那张镜子,双手呈上,交予一旁小太监手里:“因早先臣目光愚钝,并未窥见戟门桥近前有此物存在,因而疏忽了。现证物在此,请皇上过目。”
说罢,小太监已将铜镜小心递到了同治面前。
同治犹疑着接过。刚入手中便感觉到了它异常的份量,这东西非金非铜,似乎是极其坚硬的一种乌木制成的镜托,却重得仿佛实心的金属,握着沉甸甸的,背面刻着一些奇怪的纹理,不知究竟是什么东西,遂翻至正面,立即被明晃晃的反光照得眼前一阵发花。
不由立即用手在眼前挡了挡,再朝镜中看去时,把同治给生生惊得一个激灵。
险些脱手将那镜子跌落到地上,因为这镜子虽面对同治,却完全不似普通镜子那样倒映出人的脸,而是显现出前方那座戟门桥。
桥上雾气氤氲,隐约可看出有数条蛇一样的东西上下浮动着,头团团拥挤在桥面上,身子却各自分散着,被七座石塔分别钉压在地上,因而有些痛苦地挣扎扭动,弄得身上鲜血淋漓。
“这是什么……”那样呆看了半晌,同治才在一阵脚步声中回过神,抬头直直望向莫非。
“皇上,此为蟠龙。”莫非回道,“并非书中所说那种天上的神物,而是戟门桥上龙形望柱所化。听祖上说起过,应是从前明永乐年便已生成,历经数百年,守着戟门至今,俨然已跟戟门同化在一起。”
“……这样神奇……怎的过往从没听人说起过……”
“回皇上,臣这也是头一回才见到它,以往听虽听过,从来只当是传说,因而未敢对圣上乱说,恐有妖言乱语之罪……”
“你祖上本就是风水世家,说出此言,朕又岂会怪你。”说到这儿,一眼见到碧落已随御前侍卫来到此地,应是已见到了金水河内的光景,站在离河不远的地方兀自沉默着,也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不由一声冷笑,道:“宣碧落前来觐见。”
“嗻!”一旁太监立即领旨,回头朝碧落扯高嗓子宣了声:“皇上有旨,宣太医院碧落觐见了。”
碧落接旨上前时同治靠在椅背上一动不动望着他。
这男人一年前入宫时同治就看他不妥,因朝野上下几时见过这么年轻美貌的男子,即便后宫,也找不见有此等容颜的,偏一双眼还妖娆得紧,勾魂摄魄,离得近甚至可以感到扑面一股妖娆之气,简直如同书中所写的狐魅所化。
因而入宫不出数月便深得他皇额娘的欢心。曾几何时,西太后身边再看不到旁的御医,一有个头痛脑热,就心心念念只找着碧落一个人,且碧落要什么,她便给什么,碧落说什么,她便听什么,长此以往,岂不是活生生一个安德海第二了。
想到这里,同治握着扶手的手指不由慢慢收紧。此时碧落已到了銮驾跟前,掸了下箭袖,单膝跪地恭声对着他道:“臣碧落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同治故意无视了他的下跪。
只淡淡扫了他一眼,随后径直问他:“碧落,戟门桥上那七座佛塔可是你奏请老佛爷命人建起的?”
“回皇上,正是碧落。”
“那你可知现下金水河里突然溢红究竟是怎么回事。”
“恕臣愚钝,不知。”
“呵,碧落,金水河数百年来一直清可见底,唯有在你那七座佛塔立起后,就突然生变,你还有脸说你不知何故?”
闻言碧落微微一笑,将身子朝下欠了欠:“皇上,玉带金水的风水虽好,但在数百年间已被时光磨出折损,有了疏漏,长此恐会造成风水外泄,故而臣照着大悲寺内廷布局,竖起七座佛塔,内中供奉七位西方极乐佛祖,以七星揽月之势守着戟门,以及戟门后的享殿,以稳住原有格局。若皇上对此布局心存疑惑,今有察哈尔家族的后人在此,圣上问过便可知真假。”
“回皇上,”一听碧落将话头引向自己,莫非立即上前一步跪在碧落身旁,道:“碧先生在戟门所设风水的方式,倒确实如他所说,是按着大悲寺内廷布局而来,若布置得当,的确是对玉带金水有利无弊,这也就是为了什么臣先前不觉有异。但时至今日才发现,它明着确实同玉带金水相安无事,实则却分明扰了戟门前的地脉,而那地脉才是太庙气运之所在,故微臣以为,碧先生在戟门设立佛塔一事,的确是祸害之举。”
一番话说毕,同治微微点了点头。
随即目光一转冷冷扫向他身旁的碧落,正要以此再度质问他,忽听远处太监一声高宣:“西太后娘娘驾到!跪迎了!”
当即,四下呼的声又再度跪了一地。
就连同治也不得不立即在太监的搀扶下从车里走了下来,抬头朝着身后方向望了眼,一眼见到在一群披红带绿的侍女和蓝灰色衣裳太监簇拥下,那顶施施而来的明黄色銮驾,不由露出微微一丝苦笑。
却哪里敢有所怠慢,立刻同载静一道朝那方向迎了过去,待载静行过礼,恭恭敬敬道了声:“儿臣见过皇额娘,皇额娘千岁千千岁……”
“都免礼了。”车到近前,慈禧自内朝他俩瞥了眼。随后将目光转向他身后所跪的莫非和碧落,眉心微微一蹙:“这是怎么回事,一个个都如丧考妣似的,是有什么天塌下来的大事发生了么。”
闻言,知是慈禧明知故问,同治仍得耐着心性恭声回答:“回皇额娘,今日金水河里出了异状,恐是因了新设那些佛塔的缘故,伤到了太庙的地气。”
“你怎的断定是因了新设佛塔缘故?”边问,慈禧边在李莲英的搀扶下出了凤銮,抬头朝前方金水河内望了,旋即皱眉道:“你说,前阵子还都好端端的,怎么今天一下子就跟变成血池了似的。”
“儿臣也觉得诧异,所以命察哈尔莫非立即用他家祖传风水镜望了,之后发觉,是戟门外守门蟠龙被那七座佛塔所伤,因而将一池清水染成了现下这般肮脏……”
说到这里,偷眼瞧见慈禧一双目光冷冷朝自个儿望着,同治便没敢再直言往下述说,只轻轻吸了口气,随后将手中那道镜子递交给一旁小太监,欠了欠身道:“皇额娘息怒,儿臣不是质疑皇额娘的决定和行事,只是当儿臣见到镜子里这些东西后,未免心生恐惧,望皇额娘见过后亦能明察。”
说话间,小太监已将镜子恭恭敬敬递到慈禧手中。
她蹙眉朝镜子上看了,立即跟同治先前一样,有些炫目又有些惊恐,几乎险些脱手将镜子丢到地上。
见状李莲英慌忙将她搀扶住。
靠在李莲英肩上慈禧方才定了定神,低头再朝手中镜子内看了阵,方才稳了情绪,抬眼问同治道:“这到底什么东西……镜子里头怎么会照出戟门桥上那些……那些怪物!”
“回皇额娘,察哈尔莫非说了,这不是怪物,而是自前朝时起就由戟门桥上望柱所化的蟠龙,世代在这儿看守着太庙的风水。”
“是么……”目光因此而变得有些犹疑,正欲再朝镜中看,忽听一旁碧落道:“臣启奏太后千岁。”
“……说吧。”
“关于皇上所说蟠龙一事,可否请太后开恩,让碧落也瞧上一瞧。”
“瞧吧。”边说边示意一旁太监将镜子给碧落送去,同时望着他那双绿幽幽的眼,淡淡道:“瞧完了你也给我好好说说,这些东西眼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是,老佛爷。”恭声应了,碧落抬手接过太监手中那张镜子。意识到身边莫非的目光随之转到他身上,便将那镜子轻轻一抚,转头朝他笑了笑:“察哈尔家果然不愧为蒙古风水大相的世家,此镜用的是云南金刚红,为所有红木中质地最为坚硬的一种,因对生存环境极为苛刻,数百年前就已销声匿迹。如今能有幸得以亲眼见到,当是托了莫非大人的福。”
“哪里,”莫非闻言笑了笑,“先生倒真是识货之人。”
轻一点头,碧落不再多言,只低头将那面镜子翻转过来,仔细朝上望了,眼见一道亮光自镜中透出,旋即不动声色将头略微侧了些开来:“呵……当真是面宝镜,险些被晃到了眼……”
“先生可仔细瞧着了。”莫非望着他。
碧落便再度低头朝镜中看去。
看了片刻,笑笑,抬头将镜子递回给太监,对慈禧道:“回老佛爷,莫非大人所言极是,七座佛龛果然伤着了七样东西。”
闻言慈禧不由眉梢一挑,有些愠怒地望向他:“碧落,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
“老佛爷,”他恭恭敬敬一欠身:“碧落先前看仔细了,那七座佛龛确实不经意间伤着了七样东西,但它们并非如莫非大人所言,是什么望柱所化的蟠龙,而是七条未能化成龙的独角蛟而已。”
“独角蛟?”
“老佛爷如若不信,可再仔细观之,那七条长蛇头顶生有软角,形同瘤状,可是?”
慈禧一听立即再朝镜中望了一眼,随即轻轻吸了口气:“确实如先生所言……”
“如能生出犀利如剑状,便可寻着机会腾化成龙,可惜终是欠缺功力,因而只能沦为妖孽,长期在此地蛰伏着。”
“碧落,”听到此处同治冷冷一笑,道:“此地乃是天子家祭天之地,怎会有此等妖孽出现?莫非你在暗指我爱新觉罗家已经气运衰退至此了么。”
“皇上息怒。此妖孽原是龙胎,正因是在天子家祭天之地,方才得以形成,原是祥瑞,只是因了金水玉带出了损耗的关系,所以没能修身成龙,一飞冲天,因此变成妖孽,实属无奈。而微臣在戟门所设那些佛塔,正是为了震慑和超度它们而来,假以时日,便可无恙。”
“哦……”一听此言,慈禧微微舒了一口气,面上也即可缓和了下来,朝碧落和莫非摆了摆手:“你俩先起来。都是我朝中深藏不露的高人,切莫为了这点儿事情争锋相对,”说着,朝一旁同治望了眼:“你也瞧见了,碧先生为我大清风水端得是尽心尽力。你却偏袒心如此之重,身为天子,总得各面都瞧仔细了,不要人云亦云,先瞅瞅究竟谁更在理,方能定夺,你说可是?”
短短几句话,说得同治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想照着以往那样点头称是,却又总也心存不甘,当下目光一转,望向碧落道:“虽然你一言解惑,但同莫非一样,皆是口说无凭。他将蛟蛇错看成蟠龙,但你又能以什么来证实那被佛塔所伤之物,就必然是你所称的妖孽。眼下生生还脏了一池清水,也不知几时才能清理干净,虽说是出自你一片忠心,可也脏了咱这祭天的太庙,不是么。”
闻言碧落双手一揖,笑了笑:“皇上所说句句是真,若碧落无法印证自个儿的说法,无论是对着老佛爷,还是对着皇上,皆都是说不过去的。因而此刻若皇上不嫌弃,碧落便立即为皇上当场印证过来,皇上可恩准?”
“准。”
此字刚刚出口,碧落立时转身往戟门桥方向大步而去。
到了桥边褪了外衣卷起衣袖,径直伸手往河中一捞,不出片刻,竟真的从那浓稠的血水中捞起一条银白色的长蛇来,上身银鳞闪烁,下身则满是血污。
被碧落随手一丢扔到地上,它就如陀螺般扭曲起来,口中发出呱呱声响,好像婴儿啼哭的声音。直惊得边上人纷纷朝后推开,离远了定睛望去,果真见到那蛇头上有鸽蛋大小一颗肉瘤,微微发红,碰上雨丝还会腾出一道道白烟。
不多会儿就静止不动了,眼看着身下所留鲜血越来越多,它的身体也就越发单薄起来。碧落走到它跟前,抓着它七寸部位将它提了起来,一手剥去它头顶那颗肉瘤,一手将它朝前方的佛塔处丢去。
眼瞅着它细长身影在撞到佛塔的一刹一阵颤抖,随后腾的声燃烧起来,不消片刻,化成了一片焦黑色烟雾,被风轻轻一吹,立刻消失不见。众人不由倒抽了一口气,甚至连同治也不由自主定定站在了原处,一动不动对他瞧着,见他再度走到戟门桥便,伸手将掌中那颗肉瘤朝玉带河中丢了下去。
肉瘤入水就立时蒸腾出一团巨大的白汽。
温度极高,因为纵然离得远,同治仍能感到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夹杂着一种无法言明的古怪气味,不多会儿就将原本充斥在周围的浓腥化了开去。
随后,眼睁睁看着那道血池般的玉带河,竟如变戏法似的从底下直透出一股清水。
很快就将河中浓得化不开的那些血水给冲走了,转瞬恢复了原先的清澈,在天上飘落的雨丝中,微微荡出一圈圈透明的涟漪。
“先生果然神人……”眼观至此,慈禧不由脱口赞道。
碧落回过身将外衣重新披到身上,单膝跪地朝她嫣然一笑:“老佛爷谬赞。”再将目光转向同治,轻轻一揖。
同治自是再也无话可说。
却不知为何,明明亲眼所见得心服口服,心下竟更气闷了起来,一时两眼有些发黑,见状慈禧便也不再多说些什么,只轻轻道了声:“皇帝,以后万事记得查明,免得冤了忠臣,叫额娘看着心里也难受。”说罢,转身返回銮驾,起驾回了宫。
直把同治听得心里更加憋闷起来,眼见他额娘那一行人身影渐远,转身一拳打在边上的銮车上,见他又要挥上第二拳,载静忙伸手止住:“皇上息怒,切莫伤了自个儿身子。”
同治这才稍稍冷静下来。
抬眼见到一旁莫非似有话要说,便道:“你讲。”
莫非立即将太监递还那张镜子取了出来,捧到掌心正要将镜面朝上翻起,突然听见底下咔擦一声脆响,心知不好,立刻将镜面翻开,一眼望见里头情形,不由苍白着一张脸朝后倒退半步。
随即倏地望向戟门桥前的碧落,目光骤冷,却又一言不发。
只同他两人相互望着,直至望见碧落眼中浮出一道妖娆的笑,便硬生生将心口那团怒气给压制了,亦随之笑了笑,转向同治道:“皇上,老佛爷说得是,碧先生果然神人,往后莫非还需多多向先生请教才是。”
话一出口,眼见同治扬手一甩啪的声将他手中镜子甩落至地,他脸上依旧笑吟吟着。
然后蹲下,静静将那地上被摔成数片的镜子一片片拾进手里。
第279章 画情三十一
一路从太庙返回紫禁城,回头见莫非没有随同治銮驾返回养心殿,而是悄然在自己身后尾随着,知道他必然是有话要同自己讲,所以一等回到钟粹宫,载静就立刻进了自己住屋,遣退一干侍从,关上了门窗。
片刻见到莫非从偏门外走了进来,面色微微有些发白,手里仍握着那面跌碎的镜子。当即免了他的礼,令他在身旁坐了,随后直截了当道:“太庙玉带河里的异相,可是你做了手脚?”
莫非点点头。
“那条独角蛟蛇也是?”
莫非摇头:“不是。”
载静微怔:“不是?那它是从何而来的?”
“回王爷,虽然玉带河里血水是属下做了手脚,但风水镜中所显景象却皆是真真实实的,那七座佛塔的确扰了戟门的地气,只因常人眼中绝对无法窥见,故而属下不得不以此方式引人注意。可是地气那东西,自古图有虚像,从无实体,所以属下完全不知那碧落先生究竟是怎样会从河中捞出那样一条蛟蛇的,也因此……属下虽然心存疑惑,却也无法在太后面前有所争辩,唯恐给皇上和王爷惹去更多困扰。”
莫非的话令载静一阵沉默。
沉吟片刻,他望着莫非再道:“会不会是幻术所化?”
“并非幻术,确实真是一条蛟蛇,且头已长角,若不是受制于金水玉带出的风水,只怕早已腾云化龙。”
“既然这样,那七座佛塔究竟是妨了风水,还是助了风水?”
听载静这样问,莫非不由一声苦笑:“……属下现在脑中也有些混乱了,王爷,那碧落先生着实了得,非但能从金水河中擒出蛟蛇,还毁了我这面察哈尔家传承了八代的风水宝镜。”
“这镜子是被他所毁?”载静再度一怔,“我原也觉得奇怪,一面青铜镜子,怎会被皇上一甩便碎,但镜在你手,碧落却是怎样将它毁去的?”
“王爷,”伸手将掌心中镜子碎片一一摆到身边茶几上,莫非指着镜面道:“这镜不是寻常青铜,而是取自天山无底坑中的天铁所打造,平时别说破碎,就是要在这上面弄出道划痕,都属不易。但现今却被轻易破裂了开来,而且受力的方向并非从外至内,分明是由内往外,这说明镜子是因了被它所吸入内部的那股妖气所破坏。”
“妖气?莫非,这世上哪有什么妖怪?”
“王爷,妖这东西自古有之,只是碰上机会鲜少,有时纵然亲眼见到,也无法分辨得清。但现今莫非只是觉得奇怪,太庙这样的地方怎会有如此强烈的妖气,能凶猛得生生将我这生铁铸就的镜子穿裂,按说太庙自古便是有神明庇佑的一块风水宝地,普天之下可找得出第二块来?此等地方,寻常妖孽别说进去,就算在方圆数里之内,都是无法生存的。”
“话是如此,但你镜中所吸取的都是戟门桥上那些蛟蛇影像,若是妖气,也应是来自它们,为什么说是碧落所为?”
“回王爷,凡是朝这镜子背面符文处瞧过的,皆会留下他们的影像,无论是人是妖亦或者鬼。碧先生先前在观望镜中蛟龙时,也是瞧过它的,所以他的影必然被镜子摄入了其中。原本我倒也没想过要去窥他的影,只是后来,在目睹他亲手从金水河中捞出蛟蛇时,我立即对他身份起了疑心,便想自镜中调出他的影,一窥他究竟是何妨神圣。但当我刚要就此翻开镜面时,镜面却突然碎了,当时属下只来得及匆匆瞥得极其仓促的一眼,一切就随着镜子的碎裂而烟消云散,但纵使时间短暂,属下仍是看清了,镜中所显最后一幕影,便是碧先生的影,虽然只是模糊一道轮廓,但碧先生的影破碎了我的镜子,这一点绝对毋庸置疑。”
闻言沉默了阵,载静沉吟着道:“如此说来,那碧落竟然是妖……”
“却也不好就此断论,因空口无凭,所以属下也无法同太后跟皇上直言。但无论他是或者不是,必然同妖术是脱离不了干系的,所以属下心中顿感担忧,想眼下大清气数已有些不稳的迹象显现出来,恰在此时朝廷中、老佛爷和皇上身边,竟又出现了这样一个人物,实在让人……”说到这儿,抬头朝载静那张面色阴沉的脸望了过去,莫非站起身到他边上径直跪下了,压低声音道:“王爷,有些话在臣心里压了多时,也不知该对王爷当讲不当讲,讲了,恐有万刀剐身之罪,不讲,臣却实在寝食难安……”
“说。”
“王爷,自属下入宫,便一直在仔细观望皇上的气色,原是打算一直咽在肚里,但今日既发生了那样的事,臣不得不斗胆先向王爷警言一句,想当今皇上,怕是时日不多了……”
“住口!”一听此话载静立时将他话音喝止。
莫非也知道自己说了太过大逆不道的话,当即将头沉了沉,匍匐在载静脚边。原是打算就此沉默,但想了片刻,仍忍不住再度开口道:“属下知罪,但是王爷,现在纵观全国上下,内忧外患,动荡不安;而朝野之内,皇上不单体弱,且心弱、力也弱。东太后仁慈,但实权不在手中,辅助不了皇上,西太后虽然强势,但权欲熏心,又恐被妖人所惑,恐怕对皇上更为不利。……想我八旗殉道一派人脉,自先祖时起便是生为爱新觉罗家的人,死为爱新觉罗家的鬼,一片赤诚守卫皇权江山,护卫社稷风水,眼见如今大清江山走入如此一个僵局,怎不忧心忡忡,便是我祖爷为求平安撒手不管,我且年轻着,放着眼前一切,怎能当做没有看见。若王爷当初不将属下召至京里倒也罢了,一旦入朝,便身不由己。王爷,属下真是一片赤诚,也只敢同王爷您实言,大清江山若再此下去,恐怕不保,王爷,不如索性乘现下时局动荡,人心不安,便由属下召集所有八旗殉道,拔了京中禁旅八旗,直入宫中,一劝皇上退位修养,二逼西太后放权撤帘,以此辅佐王爷您……”
“住口!”听他话说到这里,载静不得不迅速起身厉声掐断了他的话头:“你疯了不成!莫非!”
“王爷!王爷骨子里流着铁帽子王允祥爷的血,岂能容得现今大清王朝凤在上,龙困下这一诡局?!”
“你给我住口!!”
“王爷……”还待强说些什么,最终在载静勃然变色的神情下,莫非重新匐倒在地,沉默下来。
“你自是年轻不晓事,才不知其中利害之处。”一阵静寂过后,载静望着莫非那张低垂着的脸,轻声道。“逼宫,呵……逼宫岂是你信口所说那样简单,知否你自以为是那一番话会掀起多少腥风血雨?况我一家向来对朝廷忠心耿耿,你也晓得提到允祥爷,若被允祥爷听见你今日这一番大逆不道的话,不得冲出陵墓赏你一顿好打。”
“属下知错……”
“你还需给我记着,我将你从老家召唤到此地,只是为了给我查明那碧落的身份和目的,为我大清江山看好了这片风水便好,其余,不由你多想,多说。今日你所说的一派胡话,权当做没有讲过,我也没有听见,以后再不准你有任何相关念头,否则我必会代替皇上处置了你,可知?”
“属下知道。”
“那便好。话说回来,既然先前如你所说,碧落恐有妖术在身,那此后自该给我盯得更紧些才是,一有如实的证据立即呈来给我,由我去向皇上和老佛爷一一禀明。”
“是。”
“起来吧。”
说罢,坐下身预备挥手让莫非先行离开,一抬眼却见他如木头般杵在原地默默望着自己,似欲言又止一副模样。于是问他:“怎了,还有什么事要同我说?”
莫非沉吟片刻,垂首道:“王爷,请恕属下再直言一句。今日属下探听到西太后同堪舆大师曾广圣的一番话,发觉斯祁小姐的生辰八字似乎有些问题,所以属下派人去斯祁大人府上探得了小姐的八字,这一看,顿觉不妥……”
“怎个不妥。”
“王爷,属下知王爷对斯祁小姐一往情深,但殊不知,斯祁小姐的生辰八字实在是贵到极点,也硬到极点。王爷一心想将她娶进门,但若以王爷的八字都无法强压过她,只怕会被她……”
“呵,莫非,”笑了笑打断他的话,载静淡淡道:“我刚说过些什么?你自管替我监察着碧落,看好了你的风水便是,其余种种,不用多说,不用多管。”
“但是……”
“什么生辰八字,命硬命软,这些东西我却是不信的。今儿也听曾广圣说了,朱珠命贵可通天,即便如此又怎样?我爱新觉罗家不正是命连着天的人么。”
“……王爷所言极是……”
“我有些乏了,你且退吧。”
话说至此,纵然心下仍有万般不安,莫非亦只能暂且按捺着,抬手朝载静恭恭敬敬一揖,转身离去。
直至他脚步声走远,载静原本微笑着的一副表情沉了下来。
起身在屋中慢慢踱了两步,遂抬高了声,对着门外道:“来人,备马,替我同皇上知会一声,今日我要回一趟怡亲王府。”
第280章 画情三十二
入夜,一阵惨叫突然从碧园里传了出来,无比凄厉,惊得周围宅内所养的狗一阵阵狂吠,霎时此起彼伏,扰得这原本清清静静一条街登时嘈杂不堪。
当楼小怜匆匆踏进卧春堂内室时,那惨叫声仍在持续。
叫声来自室内卧榻上蜷缩着的一名年轻太监,他是因在宫里突发腹痛又救治不得,所以匆匆被人送进碧园的。此时面色发青,纵然十月天气已凉,全身衣服却竟被汗浸得透湿,在榻上紧抓着身下的毡子全身发抖,一边不停扭曲着身子一边无法忍耐地大声喊痛。
见状楼小怜当即挥退众人从屋里找出山茄子粉,捏着他嘴给他喂了下去。
但寻常病者服用后稍带片刻就会平静下来,他却依旧喊痛,痛得嘴都发紫了,叫声凄厉得令楼小怜忍不住蹙眉。当下迟疑片刻,他将病人身子背了过去,随后伸手按到他背上,眼见一团磷火似的光慢慢从指间涌动了出来,忽听身后竹帘轻轻一响。
闻声刚要回头,手掌却被啪的声拍开了。
紧跟着见到自家主子身影出现在了病者边上,低头放下手中箱子,从边上抽屉内取出个瓶子:“你在做什么,小怜。”
“回主子,”小怜立即道,“他腹痛剧烈,就是用山茄子粉都无法让他好受些,所以小怜想……”
话没说完,就见碧落拔出手中瓶盖将那瓶子送到病人鼻前放了阵,不出片刻,病人本剧烈挣扎着的身体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就连惨叫声也戛然而止,见状碧落收回瓶子,挑眉朝楼小怜瞥了一眼:“想什么,想用你的妖气让他安静下来么。”
“……是的,主子。”
“我早跟你说些过什么,若山茄子粉不行,便用洋人那边得来的氯仿,总能管用的。京城这地方,天子脚下,藏龙卧虎,不在我结界之内你们还是少用妖力为好,免得招来麻烦,惹来是非。”
“是,主子,小的知错了……”
边说边退到一旁,此时碧落从身旁木箱内取出把银刀,拨开榻上太监的衣裳在他腹部周围轻轻一阵按动,随后朝着他脐上二寸处一刀扎了进去:“此人又是西太后那边的试吃太监么?”
“是的,主子。”
“近半年来已是第几个了?”
“三个……还是两个?”
“算上他是第四个了。”
“……如此频繁,主子,那宫里御膳房该被查得格外严厉了吧……”
“岂止严厉,光是因疑心投毒而被株连杖毙的,至少得有三十来人了。”
“未查明真凶,便赐杖毙么?”
“自然。”
“……难怪近些日紫禁城的戾气又重了许多……只是主子,小怜有些不明白,若要杀慈禧,何必在吃食里投毒,明知道是有试吃太监的,怎都轮不到那女人先死。”
“显然投毒者的目的并非是要她死。”
“那是为了什么?”
“你可知被杖毙和受牵连被关进牢里动刑逼问的,都是些什么人。”
“小怜不知……”
“皆是原伺候皇后阿鲁特氏的那些宫女太监,还有同治身边的人。”
“为什么……”
“你说呢?”碧落望向他笑笑,一边从那太监腹中割除小半段发黑的肠子,随手扔在了榻边的银盘里。小怜朝那截肠子看了眼,垂下头道:“想来,平日逼得他俩紧了,所以分外疑心那两人反过来要祸害自己。”
“便是如此。”碧落再次笑了笑,取出针线将伤口处一路缝合起来,随后挑了挑眉,望着那些针脚叹了口气:“瞧,这些年我这绣花针的手艺眼见着还真是越来越好了。”
“主子……”见状小怜也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一边想顺势说些什么,但抬眼朝他脸上偷瞧一眼,终是没说出口,只又朝榻上太监望了阵,若有所思道:“但同治怕是完全没那投毒的胆量,阿鲁特氏更是连走动的自由都被牵制着,若说她娘家派人所为,或许有可能,但此事一次失败就足以警戒,哪会再重复二次三次的……”
“所以必然不是他们二人所为,是另有其人。”
“会是谁呢……主子……”
“谁?”碧落朝他轻瞥一眼,丢开手里针线走到一旁净了净手:“自然是他们三人彼此反目积仇得越厉害,就越能坐收渔翁之利的人。”
“主子莫非指的是怡亲王载静?”
“为什么想到是他?”
“纵观全朝,能文善武,近能调得动朝中大臣,远能游说西洋大使,宗族中名望仅次于当年恭亲王奕的,怕也只有他了。”
“是么,”这番话令碧落笑了笑,不置可否。“但他未进军机处。”
“主子……虽然怡亲王未进军机处,但若满清八旗殉道有心辅佐,便不同了……”说到这里,楼小怜微一蹙眉:“说起来,近期主子一入宫便好些天音讯全无,真是叫小的们颇有些担心的。”
“担心什么。”
“八旗殉道里的正蓝旗察哈尔莫非在京,上次在宫里借着给西太后唱戏时有过一次照面,让小怜深感此人颇为麻烦……”
“区区一个正蓝旗就让你感到不安,若八旗集结,还不让你夹着尾巴乖乖回到无霜城去了。”
淡淡一句话,从碧落似笑非笑的口中说出,不知怎的叫楼小怜眉心再次一蹙:“看主子说得如此轻巧,难道主子已将红爷当年同皇太极麾下正当盛年的八旗殉道那一场恶战,给忘了……”
“无论怎样,比得上永乐年梵天珠单枪匹马独自一人在无霜城前的大开杀戒么。”
此话从碧落口中冷冷一出,令楼小怜一瞬沉默下来。好一阵在原地垂首而立,直至见到碧落起身往门口处走去,才紧跟了两步,在他身后轻声道:“主子,斯人已去,奈何桥上喝了孟婆汤,即便转世重生已早没了当初的记忆。主子后悔至今,却又究竟几时才能醒转……”
闻言碧落蓦地停下脚步。
没回头,只是轻轻笑了笑:“小怜,你该退了。”
楼小怜在他身后突觉一阵冷颤。
原本还想再说些什么,奈何那些话到了喉中又全都被硬生生咽了回去,他身形一晃扭到碧落边上深深一揖,转过头朝门外摇摇曳曳走了出去。
待他身影消失,碧落出门沿着相反方向那条走廊一路前行,至尽头抬手朝前一抹,就见前方那道墙豁然洞开,显出一栋金碧辉煌的楼阁来。
里头香雾缭绕,人影憧憧,一个个貌美如花仿若天仙,却又或者拖着兽尾,或者曳着羽翎,原本嘻嘻哈哈楼上楼下追逐逗闹着,一眼见到他,立即安静下来,纷纷跪拜至地,恭声道:“拜见主子。”
“出去。”他迈进楼内朝他们淡淡说了声。
话音未落,那些身影倏然飞起,腾入半空立即就如雾气般氤氲成一团,随后叽叽咕咕一阵呢喃,不出片刻,在这华丽的楼阁中消失得干干净净。
“合。”他回头又朝着进时的方向道了声。
转眼楼阁中所有门窗一并消失了。
就连楼中一切精雕细琢的家什装饰也消失得干干净净,只留八根巨大石柱屹立在空荡荡、因而显得更为宽阔的楼阁中,通天入地,在氤氲于楼中那些淡淡香雾也随之散去的同时,从上隐现出八条似龙非龙,似蟒非蟒的巨型浮雕来。
当碧落走到楼阁正中间时,它们好似有生命般在柱子上缓缓移动起来。
随着他身影变幻的位置慢慢移动,慢慢变化着身上的色彩,随后从柱子滑落到地上,又在地上一阵缓慢游移,直至聚拢在他脚下,遂升腾而起,盘绕成了一道床榻的形状。
碧落解开发辫凌空一掸长发,带着纷扬而落的发丝朝那‘床榻’上躺了下去。
躺落那瞬自口中吐出一团火球。
金红色一团,从他口中冲出一霎发出轰的声巨响。
眼见似乎要爆裂开来,却因着他身下那张‘床’轻轻一阵涌动,忽然安静了下来。只缓缓在他头顶上方一臂的距离无声滑动着,过了片刻,随着空气渐冷,逐渐褪了通体火焰,显出里头暗光闪烁一颗龙眼大小的珠子,滴溜溜转动着,一会儿在他头顶上方滚来滚去,一会儿又倏地移到他胸膛处,在他手指刚要碰触到的一瞬又兀自飞了开去。
他便由此轻轻一声笑。
身子一转抬头将脸上那双碧绿色眸子眯成道线,匍在床上左右一晃,顷刻显出头通体雪白的狐狸模样来,九根长尾如花一般在身下绽开,朝上微一扫动,引得珠子一头往下跌落,不偏不倚落在他毛茸茸的爪间。
即刻又忽地飞起,在半空一阵盘旋,被他再度扫落,再飞起,再扫落……
如此反复数次,瞬间自内绽出一道流光溢彩。
“玩得可真尽兴,碧落?”这当口边上突然响起道话音。
很熟悉的话音,因此不用回头,碧落已重新显了人形一把将那颗珠子揽入手心:“冥王大人大驾光临,怎不让奴才们通报一声,也好让碧落周全接应一下。”
“不用如此费劲,随意走走,也不是为了什么正经事。”边说,边从一旁昏暗处显出道人影。月白色袍子藏青色袄子,确实是普普通通一个寻常百姓的装扮,手里却金灿灿一柄烟拖,包裹着根细长的羊脂玉烟杆,拈在指间有一搭没一搭吸着,片刻,慢慢踱到‘床’边在碧落身旁坐了下来:“瞅见你在玩这珠子,这是玩了有多少年了,碧落?”
“呵,多少年,碧落倒是记不住了。”
“得有五百年了吧。只是好奇想问你一句,这珠子内有当年凤凰神君的真元,以你修为,到底能替她守着几时?”说完,侧眸朝他脸上扫了眼,见他笑吟吟一声不吭,便再道:“不如干脆一口吞了,到时即便是我,怕也要对你退避三分。”
“大人真会说笑,即便我吞它个十颗百颗,岂能让大人您退上半步的。”
“它是梵天珠呢,碧落。”
“您是冥王爷呢,大人。”
“呵……”短短三两句话,说得冥王低低一声笑,随后将烟杆在‘床’边敲了敲,敲出如流星般一团细碎的火花:“虽没什么正经事,不过今儿过来倒也确实是事过来。”
“不知大人所为何事。”
“为来恭喜你。”
“恭喜我?”
“恭喜你快要迎娶斯祁家的朱珠姑娘了。”
“大人真是消息灵通……”
“呵呵,既然答应过会在你成亲时送你件贺礼,自然是要对你婚事格外上心一下。”说着,从腰间抽出样东西,递到碧落面前:“我知你惦记着它也得有五百年了,是么。”
那是普普通通一根线。
如此普通,普通到即便是随手丢在地上怕也无人会朝它往上一眼,却令碧落在望见它的一刹目光骤地闪了闪:“命绳么,大人。”
话音未落,冥王的手指已轻轻一收,将那细线完整纳入掌心:“可还记着我当年同你说过的那些话。”
“碧落怎会忘记。”
“那便好。”他笑笑,低头将烟嘴含入口中,轻轻吸了一口:“那么碧落,我且问你,迎娶斯祁朱珠,可真是出自你真心实意。”
“自是真心实意。”
“因而不惜违了命盘,千方百计从怡亲王手里将她夺来,是么。”
“呵,”这话令碧落轻轻一笑,目光微转,低头望着身下微微蠕动着的那张‘床’,淡淡道:“大人此言差矣,朱珠本也不是怡亲王命定之人,何来夺之说法。我只是从将近的大清气数中将她随手牵出而已,本已是摇摇欲坠了的一片天,何必再令她牵扯进去。”
“你是这样认为?”
“大人怎样以为?”
“我么……”意识到碧落一双绿幽幽眸子径自朝自己望着,冥王微微一笑,侧头朝他脸上喷出一团薄烟:“有一句话,叫观棋不语。我自是站在三界之外,望着你们在红尘内兜转,看个乐子而已。”
“大人好雅兴。”
“不过,”随即敛了笑,冥王站起身朝着碧落脸上淡淡一瞥:“你须谨记着,你在这世间一切所为,旁人自是都清清楚楚看在眼里。凡人看不出,闻不着,我这两只眼睛你却是瞒不过的,因而,任你在这一世为了这根线怎样折腾都罢,一旦让我察觉出你妄图动用妖力去扭转乾坤,我便会让你知晓,什么叫做从此堕落于这乾坤之外;什么叫做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之苦。”
“碧落自是不敢忘记。”
“那我便静候佳音了,碧落。”
话音未落,冥王身影已转瞬消失。
留碧落独自一人在‘床’畔坐着,手中握着那枚流光闪烁的珠子,贴在唇边静静出了片刻神。
过了会儿起身将珠子吞进嘴里。
那一刻浑身猛地一股燥热升腾而起,仿佛随着那珠子进入的一瞬有团剧烈火焰在体内突然燃烧起来,并蓬勃而出,转眼穿透过骨骸,生生是要将他烧化一般。
他立即伸手从掌心里逼出一团烈火。
轰的下几乎将整座楼阁给烧着了,却并没令他体内烧灼减轻半分,当即他一闪身从楼内飞身而出,冲出自己所设结界,一头扎进外面雨水滂沱的夜幕里,匆匆数下闪身,凌空一跃,直扑进前方笼罩在一团雨雾内的紫禁城。
这场雨下得好大。
白天还是细雨飘摇,到了夜晚已是滂沱大雨。
朱珠在房里听了半晌叮叮当当的雨声,那密集的雨沿着房檐不停敲打在窗下的瓦缸里,吵得人半天都无法合眼。
只能起身点了灯,坐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翻着书。看着看着倒终于有了几分倦意,抬眼见到钟已指在双二这个数字上,正要放下书预备熄灯睡觉,忽然听见窗上噗嗒一声轻响。
她微微一惊。
疑心是什么小动物撞在了窗上,立即起身推开窗朝外看了看。
却什么都没瞧见。就将窗重新合拢,转身再去熄灯,窗上却突然再次噗嗒一声响。
似乎比刚才响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