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卫蔷看看盘中的松子,这还是她从平州带回来的,没想到韦老又拿出来招待她。
“韦老,薛重有了钱,又有兵,拓跋氏忍不了他,他也忍不了拓跋氏……我借了他兵,我也在那如柴薪堆一般的西北点了火。”
韦衍突然睁大了眼,看向面前的年轻女子。
“元帅,你给西北安排了羌人通蛮的戏码,难道不是要薛大将军趁机整治了拓跋氏?”
“蛮族都通了。”卫蔷抬起头,皱着眉,“韦老为何以为拓跋氏会束手就擒?他们又不是真的羊。”
韦衍坐在椅上,竟半天说不出话来。
是了,卫蔷借兵给薛大将军,怎么他也以为定远公是为了平息事端?
这可是卫蔷!?
“元帅啊……”韦衍一叹,“下次您可别在老朽吃栗子的时候说这等大事了,老朽还想多活两年,好得见你一统天下的那一天。”
“好。”卫蔷点点头,“吃松子。”
薛重忙了几日,总算将将稳住了统万城里的羌人各部,这又想起了裴道真,请他赴自己与羌人八部之宴。
这也许是后世史书上永远说不清楚的一日。
因为,就连自认为是策划者的裴道真,在事后都说不出清楚这一日的宴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者说,他不知道,这一日所发生的诸多事端,到底意味着什么。
首先,是薛重的酒中有毒,幸好酒液洒在了银筷上,他才逃过一劫。
薛重立时就让人围住了全场。
随后,有两支冷箭先后射向了裴道真和薛重,两箭都射偏了。
薛惊河当即去拿人,摘了那人帽子,大喊一声:“这不是羌人!”
羌人拓跋部首领当即拔刀杀向薛重,薛重奋起抵抗,前一刻还是宾主尽欢的筵席,立刻成了杀场。
裴道真被崔铁山护送着后撤。
这时,场中第三支箭再次射向薛重,薛重侥幸躲过,却被羌人趁机砍了一刀。
与此同时,五千精兵包围了统万城羌人聚居之地。
拓跋践侄孙拓跋昌带兵反抗。
战火从统万城中烧向四方。
灵州羌兵哗变。
薛重下手书令绥州城下的一万多精兵回防西北。
后方少了掣肘,叛军一鼓作气夺下了整个绛州,直逼晋州。
十二月十六日,叛军夺下晋州。
十二月二十日,叛军南下,剑指洛阳。
河阳节度、昭义节度出兵南下抵挡,皆未敌叛军。
同光七年的最后几日似乎格外的冷。
让人想起了十多年前的那个冬天。
那个冬天结束,大梁失去了长安。
洛阳城下,五万禁军誓死守卫东都。
洛阳城中,圣人的执笔的手仿佛被冻伤了。
同光八年正月初一,镇国定远公被诏令南下出兵平叛。
接到圣旨的时候,卫蔷正在家中瘫着,这个冬天有些冷,她着凉了,又是发烧,又是咳痰,年都没有好好过。
“着令镇国定远公、北疆五地都统卫臻为洛阳防御使……”
“咳咳?”
烧得迷迷糊糊的定远公缩在床上,轻声说:
“圣人召卫臻,与我这定远公家大娘子卫蔷,有何关系?”


第111章 冬衣 “北疆可真是天下间最好的地方了……
“若是定远公只想要回家传的爵位,我倒觉得是好事。”大德殿内,皇后是如此说的。
天一冷,圣人的咳症仿佛更重了,大德殿的排窗仍旧要时时开启,皇后使人以铜管引热水入殿,铜管环绕于殿内,取代了会生烟气的各式炉子,西蜀椒泥做的墙,雁羽做的帐子,将大德殿护得暖意融融。
身处此地,谁也不会想到叛军距离洛阳只有不到二百里远。
榻移到了铜管边上,赵启恩侧躺在上面,身上盖着丝被,他看着面前的人,笑着说:“阿薇,你一贯不想让爵位……怎得如今改了主意?”
卫薇低着头,小心给圣人换了杯中冷了的水。
“从前是从前,如今是如今,军情为重,我这区区一点不甘,抵不过我想让圣人安心的心。”
圣人抬起手,摸了摸皇后的脸颊,他的手还是在抖的。
“阿薇,辛苦你了。”
“七郎能好好的,我又哪有什么称得上辛苦的?我就知道,她是不甘心,我当年那一句‘卫家没有卫二郎’,她竟然就在心里记了十几年。”
说完,卫薇的眼眶就红了,她心中有些委屈:
“分明是为了先帝不被蒙蔽,怎么在她的眼里竟然都成了我的错?罢了,也十几年过去了,我的错就是我的错,别说她想要卫家的爵位,就算她要我去衣赤脚给她行礼致歉,要是能……”
“怎得哭了?阿薇,别哭,不会,你可是皇后,定远公怎么说也是个臣下,哪有你与她道歉之礼?”
数月来,随着皇后威权日重,她倒是少有这般情态,看得赵启恩无奈苦笑。
半个时辰后,皇后离开了大德殿,圣人在榻上躺了一会儿,缓缓坐了起来。
皇后自愿揽下了朝廷不让卫蔷承袭祖爵的因由,也是给朝廷上下留了颜面,不然扣在手中十几年的爵位就这般轻飘飘地送了出去,他们父子两代皇帝面上都不光彩。
这时,石菩拖着腿走了进来:“圣人,有奏报送来,金吾卫上将军赵源嗣与护国节度使麾下将军程珂二人联手,在陕州勉强挡住了叛军。”
“好,告诉赵源嗣,无论如何,不能让叛军进到洛阳。”
“是,圣人。”
看着案几上插着梅花的瓷瓶,赵启恩轻声问:“今日,是正月初五?”
“回圣人,正是。”
“正月初五……我将继承爵位的诏书送去给卫……卫蔷,她多久能出兵呢?”
石菩又如何会知道?
好在他也知道,圣人此时要的不是答案,而是一点宽慰,低着头,他缓声说:“圣人,当初逆王之乱,定远公是当即出兵的,她对大梁忠心耿耿,此番定也会立刻有所动作。”
“哈。”赵启恩笑了笑。
“是啊,她忠心报国,她第一次救了先帝,成了定远公,第二次救了先帝,拿到了征地令,后来救了朕,朕封她镇国定远公、北疆五地节度,她这次又要来,朕把他们家祖传的爵位也给她了,下次……”
赵启恩面色潮红,双眸凝涩,重重地喘了两口气,恰又是排窗打开,天光照进来的时候。
“下次,朕还能给她什么呢?”
他这般说给自己听。
离开了大德殿的皇后坐着马车赶往文思殿,如今战事紧急,除了夜里就寝和照顾圣人,她几乎都在文思殿里待着。
她也同样知道了叛军攻势暂缓的消息。
“程珂……附逆的绛州刺史程瑅是不是他兄长?”
到了文思殿,她问尚书令。
数月光景,尚书令的胡子又蓄了起来,因每日忙碌,他又清减了几分,穿着一身厚重冬衣也飘飘如仙。
“回娘娘,振威将军程珂乃是前护国节度使程崇茂的过继子,程崇茂生前没有嫡子,就过继了他兄长前镇国节度程崇建之子,程崇建战死于长安,程崇茂就更看重程珂,想让他继承自己弟弟留下的汾州伯一爵,程瑅和程珙是程崇茂亲子,自然不愿程珂事事在自己前面,程崇茂一死,两人联手排挤程珂,程珂才投奔了现在的护国节度使王存。”
皇后解了裘衣,穿着罗裙坐在御座上,摇头道:
“嫉贤妒能排挤血亲者,能做出附逆之事倒也不奇怪了。”
殿中几位大臣互相交换了眼神。
虽然都知道是圣人借了皇后的名义不肯将定远公的爵位还给定远公,可听皇后这般说,总觉得哪里有些怪。
皇后却毫无所觉,又拿起一份奏本。
“户部,我记得你们已经紧急调拨了两万冬衣给护国节度使,怎么还有人被冻死?”
新任户部侍郎可不是从前伍显文那等憨人,连忙跪在地上,只说:“启禀娘娘,两万冬衣还有一万在路上,两日内必送到陕州。”
“两日?从洛阳到陕州,快马也就半日,你还不如说冬衣还没出门。”
新任户部侍郎立刻跪在地上请罪。
看着这磕头虫,卫薇就想起了从前的伍显文,那个总被人说脑子生得不齐全的伍显文如果接了这个差事,早就急急忙忙到处张罗,但凡有与他推诿的,必要在朝上告上一状,从前觉得这人实在不通世故,如今迫在眉睫,卫薇还真希望朝上能多几个伍显文这般的人出来,至少她坐在这,能知道到底是哪里有人抗命不遵延误战机。
不,若是伍显文在,也不至于两万冬衣十余日还不见着落。
说道伍显文,卫薇又想起了那些被关在上阳宫里数月的世家大臣。
“让那些世家大臣交钱粮赎身,如今如何了?”
由着户部侍郎继续跪,她问的是尚书令姜清玄。
“回娘娘,臣本也要禀告此事,于氏、郑氏已经凑了价值百万贯的钱粮,若是娘娘允许,他们明日便可回家了,此外……关于冬衣筹措之事,保宁县公陆蔚有事启奏。”
“好,先让陆蔚进来,于郑两家先放回府中,着金吾卫继续严加看管。”
陆蔚大步走进殿内,皇后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陆蔚身上穿着铠甲,不知为何看着比平时臃肿许多。
“陆县公,你身上穿着什么?”
“回皇后娘娘,这是臣在北疆购置的棉布与棉,将棉塞在衣内,再穿铠甲,比用麦秆、柳絮之类要暖和得多。做成将士冬衣,也可补充如今的冬衣不足。”
“北疆的棉?”
皇后从御座上站了起来。
“保宁县公,你是说北疆现在都在穿这个?”
“是。”陆蔚双手奉上自己带来的另一件棉衣,“启禀皇后娘娘,臣数月来从北疆购置了十数万贯的棉与棉布,愿将之尽数献与朝廷,只请皇后许臣回太原重整禁军,为国效力!”
皇后的眉细且长,往日不知给她这张娇弱脸庞添了多少柔弱温婉,如今她挑着眉看向陆蔚。
陆蔚无端想起了一个人。
皇后似乎笑了,又似乎没有。
“好,陆氏百年将门,晋兵善战天下皆知,我等着看你如何再领晋兵下太行。”
用棉换来了出战机会的陆蔚低下头:“臣定不负皇后所愿。”
似笑非笑挑着眉的皇后,实在是太像定远公了。
北疆不似东都那般奢侈,引热水的铜管是没有的,若是有那么多铜,只怕早让定远公送进了冶炼坊,只有黄土堆砌而起的火墙和火炕,倒也不错,外间烧火,内间也是暖意融融。
伍显文穿着一件棉质的袍子瞪着一双小眼睛看着手中的账目:
“给三万精兵做冬衣冬被,一人分八斤棉,这就是二十四万斤精棉,今年云州各处最低的一亩地是产带籽棉一百三十斤,精棉按三成算,一亩地产精棉三十九斤,合六千一百五十三亩,一百二十三顷,定远军在云州军屯种棉五百顷有余,怎么还要从云州民库中调棉?难道你们辛辛苦苦军屯一年,籽棉亩产不过几十斤?”
穿着青色棉袍的定远军湛卢部后勤管事被他算得一阵头昏脑胀。
“伍主簿,之前账册上有写,定远军在云州的军屯所得的棉线先支应了营州、平州,因之前战起,库中棉花还未弹拣,只能先从云州民库暂调,待军库中弹拣完毕我定然换回来。”
伍显文还是摇头:“没有这般道理,运棉出库,难免有耗损,还有所费民力,这些又从哪里算出来?再者,民库的精棉是以备冬天不时之需,也是给织造坊供应的,调去给你们,织造坊停工了又该如何?你可知道冬日的棉是什么东西,春日的棉又是什么东西?”
驻扎云州的湛卢部后勤管事重重喘了口气,端起桌上水猛灌了两口。
这新来的伍主簿实在是难缠到了极点,之前说北疆多强项令,他比强项令还多出了算死人的本事,数月之间战绩累累,让云州各处都吃尽了苦头。
“伍主簿,你算来算去,是不肯给了?”
“倒也不是。”伍显文看着自己册上的账,一双小眼睛似乎要发出光来,“两条,换棉可以,军库还棉要多还一成,也不用你们弹拣,只管将带籽棉送过来,我们自己安排了人去做,其二,你们就要开拔南下,开春在云州空出的田要请云州百姓耕种,工钱随市价走。”
“后面雇人之事好说,多还一成的棉……两万四千斤精棉,算成带籽棉是足足八万斤,伍主簿,你这也要的太多了!”
伍显文板着脸说:“冬棉春棉价格可差了不止一成,再说,我也省了你们的弹拣功夫,这诸多人力难道不是钱?”
两人争执不休,不一会儿后勤管事掀帘出去,又过了半个时辰,他带着算了密密麻麻的一册又从外面回来了。
“多给一成不行,八分,行就行,不行的话我们湛卢部今晚识字课也停了,全军拣棉籽。”
伍显文还是瞪着小眼睛,湛卢部的管事眼睛也不大,两人视线仿佛带着刀枪剑戟,在空中噼里啪啦打了三百回合。
“好!”伍主簿终于点了头。
那管事长出一口气,仿佛鏖战了三天三夜一般带着他的签条走了。
这边,伍显文立刻低下了头,“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棉籽和棉籽上的短绒还能给那些小儿做件小衣呢,只要许了女工们将这些带回家,他弹拣出这些棉花只要画上七成的工钱,这边就又省下一笔。
要说这般算出了钱的,除了他伍显文,天下又有几个人呢?
“啊。”伸了个懒腰,伍显文看着窗外北疆的天,“每天都能找出钱来,也不用看着一群人推诿隐瞒,人人争着来与我算账,北疆可真是天下间最好的地方了。”


第112章 大印 “拿来。”
正月初十,和敕封定远公的册书、定远公卫氏历代所用的印玺一起送到麟州的还有保宁县公陆蔚北上的消息。
听说天使来了卫蔷伸了个懒腰,她得风寒其实来得也快去得也快,从前发一场热三两日就好了,如今也是四五日的事,偏偏上到崔瑶、下到卫雨歌全都为她担惊受怕,硬是又把她摁在床上休养了几日。
好在有卫清歌每日替她传话,将南下的兵马各部定下了。
来传册封旨意之人才十七八岁,看着与卫清歌差不多大,几日奔波,他面色憔悴,脸上手上甚至还有冻伤。
可这人的身份却着实不一般,圣人如今还在世的兄弟,除了被先帝出继的赵启恒之外,就只剩了眼前此人——临江郡王赵启悠。
赵启悠还是少年样貌,比卫蔷还矮一点,站在卫蔷面前,他笑着说:“听说从前定远公在宫中小住过,可惜我那时还小,都不记得了,不过之前定远公回京的时候,我们曾有一面之缘。”
圣人命百官京门迎定远公回京,带头的正是他这个临江郡王。
卫蔷并没有想起来。
她那日刚进城门就察觉到了杀气,严阵以待还嫌不够,哪会留意到底有谁来接了自己?
看向一旁的紫色绣金锦袍,与她从前在东都上朝时穿的并无差别,只是这头上戴的……
“皇兄查过史册,初代定远公受封的时候用的就是仿凌烟阁功臣的衮冕,现做是来不及了,这是特意连夜从库中找出了王冕改制的。”
卫蔷点了点头:“臣多谢圣人有心,多谢郡王奔波。”
“定远公为国为民,能将这些东西送来,实在是我这闲散王爷的毕生之幸。”说话时,赵启悠抬了抬下巴,颇有几分得意模样。
仿佛还真是个孩子。
卫蔷拿起了定远公的金印。
这一方印和她手中的确实不同,朝廷给她的印上写着是“镇国定远”,这一方印上写的是“开国定远公之印”。
曾经很多次,卫蔷看见自己的父亲用这枚印印在他的军令或者奏本之上。
经过这许多年,这枚印终于到了她的手上。
她勾了一下唇角,伸开自己的左手,“啪”地敲了上去。
陈放了这许多年的印章上并没有陈色留在卫蔷的掌中,她笑了笑,将印递给了一旁的卫清歌。
“收好。”
“是,元帅。”
卫蔷处理北疆政事、军事、民事,用的印叫“定远安民”,北疆上下也只认这个印。
她也更喜欢这个印,毕竟这是她彻底占下了麟州之后,顾予歌送她的。
定远公甚至没有摆香设案迎接册封圣旨,仿佛临江郡王千里迢迢送来的一切都是她本就有的,只不过是物归原主而已。
看着锦袍衮冕和国公印被无声无息收了起来,临江郡王身后一人皱了皱眉头正要说话,被临江郡王踩了脚。
“定远公,我身上还有一份圣旨,是圣人召定远公卫蔷南下平叛。”
“拿来。”
“好嘞!”
看着定远公竟然直接要圣旨,郡王也竟然直接就给了,郡王身后的随从都瞪大了眼难以置信。
卫蔷也觉得这小孩儿有些意思。
“郡王,你就这般将圣旨给我了?”
少年眨了眨眼:“定远公你肯要就必是会去做的,我为何不给?”
赵启恩多疑寡恩,少的刚好是“恩”,赵启恒端方过了头,又困于身份不能做想做之事,这“恒”也不知道能恒向哪里,卫蔷见多了赵家这跟名字背道而驰的两兄弟,再看这“赵启悠”,似乎还挺悠哉,觉得他也算是赵家一个异数了。
“郡王放心,保家卫国发兵平叛,是我定远军分内之事,之前我写了那么多请战的奏本,可是字字真心。”
说完,卫蔷笑了笑。
因为还没出正月,卫蔷穿了件琥珀色竹青卷云纹的衣袍,衬得她脸色极好,她顾盼之间垂眼轻笑的时候真是会让人忘了她是什么身份。
“圣旨上说郡王要在北疆多待几日,我就安排人陪着你四下看看,北疆风物粗陋,民风也彪悍,若是有冒犯之处,还请郡王不要放在心上。”
这是笃定了一定会冒犯的意思吗?
赵启悠还是笑,仿佛丝毫不放在心上:“定远公能将北疆经营到此地步,我这在东都养尊处优的富贵闲人哪有嫌弃的道理?”
话是这般说,走出了那毫不起眼的定远公府,赵启悠身旁侍从还颇为恼怒:“殿下,你何必对定远公如此……”
想说谄媚二字,到了嘴边,侍从换成了“优容。”
“优容?”赵启悠抬手揉了揉脸,“她是经略北疆的镇国定远公,又是我父皇的义女,我身无寸功年纪又小,哪里配‘优容’了她?你可别再说这种话。”
上马的时候,赵启悠偷偷看了一眼自己的掌心,上面汗水满满,还有深深的指甲印。
……
卫蔷说了找人陪赵启悠逛逛,还真安排了一人——裴道真的儿子裴从越。
裴从越刚决定丢了自己的父亲,父亲就去了西北,如今叛军横行,母亲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过了年也不到十八岁的少年被留了在麟州,崔瑶想把他接手过来,卫蔷却把他送到了韦衍处跟着读书。
说是等春日里州学新一年开学,再让裴从越跟着州学教授读书去。
裴从越本以为自己能一直安安分分等着开学呢,从天而降一个郡王被塞在了他手里。
两个少年便在麟州内外游荡了起来,看看织造坊里的织机,看看新盖好的州学,再看看藏书馆……
赵启悠平日在郡王府深居简出,也难得有这般自在的时候,裴从越性子宽厚极有耐性,也是个极好的玩伴。
唯一让赵启悠有些奇怪的,就是裴从越几乎每到一处都会从“当初我阿父扔我在这,我……”这句话开始说。
听得多了,赵启悠忍不住说:
“裴七,你不要总是用这一句话开头,我这么听着,还以为裴侍郎每日都要把你丢上几次呢。”
那一瞬,裴从越的神情甚是奇异。
如此闲逛了三四日,眼看上元节将至,麟州那些只坚固而丝毫不见华美的民宅前都挂起了各式各样的简陋花灯,赵启悠微微显出了几分心急。
“裴七,马上就要打仗了,这麟州城中怎么没有调兵的迹象?”
“调兵?”听赵启悠这么说,裴从越也觉得有些奇怪,“对呀,就算兵马不开拔,粮草也该动了。”
一旁一中年妇人正踩着木凳挂灯笼,听两个少年说话,她转身道:“那边小郎君过来替我将灯笼挂了。”
“啊?”赵启悠还没反应过来,裴从越已经大步走了过去。
“你们刚刚在说什么开拔呀?可是定远军南下平叛?”
赵启悠看裴从越,裴从越看赵启悠,两个人都从未与这般的妇人说起军国大事。
那妇人先笑了起来。
“两位小郎君可是觉得如我这般的人怎么还知道开拔之事?我从前可也是定远军呢。”
指了指自己缺了一块肉的耳朵,她笑着说:“这麟州是定远军的根基,你们走在路上,如我这般年纪的,十个里有三四个从前都是定远军呢。”
妇人抬头看看天,说:“两位小郎君要不要在我这吃碗羊肉牢丸?我看你们的年纪跟我女儿相当,她今年要考州学,中午也要与同学们去看书,我给她送了饭回来,自己还没吃呢。”
赵启悠和裴从越呆愣愣跟着这妇人进了她院中,只见一口石磨正在当中,旁边还放着泡水的豆子。
“我在城外有地,平时不忙就磨些豆腐去卖!不信去外面打听,宋嫂家豆腐可是麟州城都有名的。”
赵启悠还记挂着大军开拔南下一事,轻声问:“那请问伯母,您可知道为何到现在,麟州城也没有动兵的消息?”
“哈哈,小郎君,元帅点了湛卢部和巨阙部各两万人,使湛卢部主将龙十九娘子和巨阙部副将仆固澜率军南下平叛,可是正月初十就走了。”
正月初十,正是赵启悠来北疆传旨的那一天。
少年郡王已经惊呆了。
“走、走了,是已经出兵的意思吗?”
“那当然。”
陶锅里本就烧着水,宋嫂端着之前包好的牢丸准备下锅。
“元帅说要发兵,那就是发兵,哪会等到今日?大军也不是从麟州抽调的,云州三万,府州五千,蔚州五千,还有应州五千待命,根本用不着驻扎在麟州的定远军呀?”
裴从越站在一旁,说:“从云州调兵,难道定远公不是要去打绥州?”
绥州可是叛军的大本营,距离北疆也近,之前薛大将军每次出兵都是围困绥州,可惜上次他一万多人围困绥州,叛军却丝毫不为所动。
宋嫂笑吟吟地说:“打绥州做什么?绥州以一州之地供养叛军这许久,里面怕是早就空了,元帅派兵要么是去打绛州,直接打下叛军的气焰,要么是直逼坊州,切断叛军头尾联系。”
牢丸在陶锅里翻滚,再平凡不过的妇人以木勺搅弄了两下。
“我们家元帅打仗,可比我煮牢丸还方便呢。”
正月十二日,绛州城下了同光八年以来的第三场雪。
前一夜北风呼啸。
绛州城内逆贼有二十多兵卒冻死。
今天,两万定远军湛卢部骑兵乘风踏雪而来。
当头之人名叫龙十九娘子,今年五十有七,是定远军十部中年纪最大的主将。
“城内姓韩的逆贼给我听着,半日内开门投降,不然我明日用你装了稀屎的脑袋剁了喂狗!”
一旁一年轻文书立刻掏出炭笔来记下。
同光八年正月十二午时一刻,绛州城下,龙十九娘子又骂人了,罚俸禄十文。
“唉?等等,我骂敌人也不行?”
文书摇头。
龙十九娘子怒目圆睁,对着绛州城紧闭的城门大喊:“不等半日了,一个时辰,你出来,不然我进去!”


第113章 吃饭 “湛卢部!与我攻城!”……
站在城墙上看着背面高高飞扬的“卫”字,韩复舆狠狠一拍城墙:“定远军怎会从北而来?晋州呢?阿图呢?阿图和夏妄驻守晋州,怎能放了定远军南下?”
他身侧,一名三十多岁穿着裘衣的男子摇头道:“从晋州南下到此只能沿汾水而行,如今北风迅疾,山谷中风大,也没有从两边山壁翻越的道理,他们究竟是如何过来的?你弟弟怎么没有传信过来?”
两人对视一眼,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正要再说什么,一支利箭破空而来,正中穿裘衣那人的肩膀。
鲜血喷涌,那人倒在地上大声嚎叫,韩复舆连忙大喊:“放箭!”
可从城墙上射出来的箭矢根本射不到定远军阵前,一阵北风来,它们挣扎了一下便落了地。
“哈!一帮……不赶紧降了还敢对咱们指指点点,待拿了城下来,就该往这些……嘴里多灌些风。”
龙十九娘子抹了一把臂弩,将长矛抗在肩上,若不是说话时总偷偷看一旁的文书,倒是声威赫赫气势凌人。
她穿着一副黑色铁甲,身披狼皮斗篷,拿着一铜管对着城墙上看了看,笑着说:“一群贼人被吓破了胆。一个时辰,起灶吃饭,吃完了破城。”
“是!”
骑士们纷纷下马,很快就有人从队伍后面提了些铁桶上来,铁桶有盖,打开能看见有些上冻的肉汤。
又有人引煤生火,等火烧起来,直接将铁桶架在了火上。
湛卢部十人为一队,两队共一灶一桶,晋州到绛州百五十里路,他们带了两餐,两千铁桶被挂在每队队长的马上,
看着那些桶,龙十九娘一阵龇牙咧嘴。
心疼。
这可是铁啊!
“想当年铁刀都找不出两把,木叉子杀蛮人的时候哪里想过还能用铁当了锅用。”她对一旁的古求胜说道。
古求胜是个二十多岁的女子,样貌普通,唯有一双眼瞳极黑,她是整个湛卢部的“文将”,湛卢部中每百人有一名“文司队长”,掌管士兵读书识字、军纪监督,他们独立于行伍,称作“文司”,向上是“文校尉”,“文偏将”,古求胜掌管一军文司,就是“湛卢文将”。
“为了让将士们不饿肚子,元帅可是花了大心血的,这等铁桶肉汤也只有冬天可用,秋末巨阙部攻营州,申屠休只差在地上打滚,元帅也没允了给他这等铁桶,只给了压制的肉干和干粮。”
龙十九娘子得意得哈哈大笑。
“去年冬天他们去胜州的时候我就听说了这东西,申屠休那狗……与我炫耀了一年,没想到这次我倒用上了哈哈哈。”
那卖豆腐的宋嫂说错了,为了不让韩氏有所防备,湛卢部并不是正月初十才开拔,正月初七,一夜间赶制好的三万棉衣棉被到手,湛卢部当日夜里便上路,从云州开拔到绛州,四日奔袭一千五百多里,龙十九娘子丝毫不见疲色。
眼见锅中冒起热气,阵阵肉香扑鼻,将士们有人偷偷用自己的粟米饼喂马,也有人站着不动以弩盾防备着绛州城,龙十九娘子抬臂以护腕一敲铁盾,所有人立刻持枪站了起来。
一个人站起来,应该是没有声音的,上万人站起来,却像是滚滚乌云中传来了一声闷雷。
刚刚的闲适松散荡然无存。
细细的雪还在下,龙十九娘子转身看向绛州城墙上。
她知道,姓韩的龟孙子正在铁盾后面看着,她也知道,他们这帮脑子和心都脏的定然在想能不能趁着自己吃饭的时候冲杀一次。
哼,想耽误他们吃肉汤?想也别想!
转回去看向自己手下的兵,龙十九娘子大声道:“铁盔、铁甲、铁桶锅,都在咱们的身上,云州百姓年都没好好过,帮咱们做饭制衣,让咱们能在这千里之外还吃得饱穿得暖,这些是为了什么?”
立刻有将士大喊道:“为了我等是定远军!”
“为了我们能打胜仗!”
“为了打下绛州城!”
“放……放好那锅!”龙十九娘子的眼神儿从文书那飘开,抬起手,指向自己身后的绛州城。
她大声道:
“云州百姓帮咱们,是因为他们知道绛州城里百姓在受苦!你们都是在北疆给蛮人厮杀过的,咱们打蛮人,百姓与咱们同心,因为他们不想再受苦,咱们现在南下,是因为北疆百姓不想绛州百姓受苦!你们要是不懂,打进城里自己看!看看绛州百姓在过什么日子?想想我说的话,吃着北疆的饭,得念着北疆百姓的心!”
一侧山上,有一队人马也在休息,穿着青色的棉袍,卫雅歌轻声道:“南下第一战交给了龙十九娘子和仆固澜,我本还有些不懂,如今看,是元帅深谋远虑,龙婆粗中有细,是最懂引兵士之心的,有她在,一路攻城略地,兵士的心也乱不起来。”
周持跟在她身后,捧着碗里的热水小声说:“副将,天又阴了,雪会不会下大呀?”
她只担心湛卢部今日不能夺下绛州城。
卫雅歌摇摇头:“军事自有他们自己端详,我们要做的是观察。”
观察进了绛州的定远军。
观察不再以蛮族为敌人的定远军。
这会是胜邪部未来很多年里新的任务。
韩复舆还在偷偷看着城外的定远军,从西北乱起,他就知道定远军会南下,朝中总有人与他通消息,他也想过定远军不会像薛重那样一味攻打绥州,还将一人马调拨去了晋州以防备定远军突然南下,可定远军就像是飞过来一样,到了绛州城前。
大兄带了大部去打洛阳,绛州城里也不过五千人。
想起受了伤的程瑅,他又气恼万分,他本想派两千人守在晋州与绛州之间的险要之地,可程瑅一味要安抚绛州那些随他投奔而来的将领,因为天寒辛苦竟然不肯派兵。
“守城!弓手!刀斧手上城!无论如何不能让定远军夺城!”
看着那犹在风中轻动的“卫”字,韩复舆深吸了一口气,对面前的一众将领们说道:
“撑上三五日,元帅与晋州将军韩复图定然会来驰援!”
他这些话是说给旁人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他面前的将士皆未说话。
定远军就在城下,他们的主帅只想着如何守城,连出城一战的勇气都没有。
热滚滚的汤水靠着热气就融了缓缓落下的雪,一碗下肚,人的肚子都暖了起来,再把粟米和白面合制的面饼泡在里面一并吃下,腹中很快就饱了。
吃完了饭,一切重整完毕,龙十九娘子伸展了一下臂膀。
她翻身上马,看着严阵以待的城墙,大笑一声:“看来他们是不肯出来,咱们只能进去了,准备攻城!”
在他们修整吃饭的时候,两边山上都砍倒了几棵树,就在树倒下后空出来的地方,有东西缓缓升起。
绛州城墙上有人惊叫:“那是什么!那是什么?!”
羊皮制成的囊袋下火焰熊熊,带着一个藤筐似的东西缓缓升起,有些像天灯,可滕筐上竟然站了人,这如何不令人惊惶?
站在藤筐中的人手持铜管镜看向绥州城中,手中还举着红色小旗,有人盯着棋语,将其中所示告诉了龙十九娘子。
“盾兵在前,弓箭手列阵,刀斧手在后,想要射杀我等于城下,这帮……是以为我们只能攀墙而上吗?”
龙十九娘子一抬手,道:“往城墙上火攻!”
城墙上韩复舆已经退了下去,几名将士正在督战,他们一面惧怕远处定远军弄出来的怪东西,一面又惊疑为何定远军迟迟不攻城。
见弓箭手在定远军的盾兵护卫之下前进,一位校尉连忙大喊射箭。
双方一阵对射,城墙上不时有东西碎裂的声音,还有一阵怪异的臭味,校尉摆了摆手用手肘捂住鼻子:“定远军射了什么上来?”
有躲在垛墙后的兵士小声说:“校尉,好像是油。”
“油?”
定远军特制的一种箭,箭身略长,看着颇重,箭身悬挂了小小的玻璃瓶,瓶内装着油,这些小瓶内装着油,砸在铁盾铠甲上也会碎开。
还没等这校尉弄明白这是什么油,一道明火突然从城下冲到了城门上。
雪中,无数火光冲天而起,袭向高高的绛州城。
油,火。
铁盾、铠甲城墙各处立刻熊熊燃烧起来,城墙上在顷刻间陷入一片火海。
火光映在龙十九娘子的眼中,她安抚地拍了一下自己的马。
“破门!”
趁着城墙上弓手难以形成攻势,一队盾兵掩护熟人到了城门前。
又过了片刻,在惊天的巨响中,龙十九娘子举起了手中的长矛。
“湛卢部!与我攻城!”
两万定远军像是从一潭死水成了激流,并称数列奔袭向绛州城洞开的大门,门内守兵殊死抵挡以身为盾,又如何能抵挡住在北疆千锤百炼而出的汹涌铁流?
刀枪入肉,马嘶人吼,湛卢部在龙十九娘子的带领下就如一把尖锐的长矛以无可匹敌之势扎入了绛州城中。
城门被破的消息传来的前一刻,在绛州州府大堂上的韩复舆还是不知道到底在晋州发生了什么。
好在,他很快便要知道了。
定远军总是比敌人传信的探子走得还快。
韩复舆的双眼将看见定远军的铁骑洞穿只有南北两个城门的绛州城,洞穿他自以为守备得当的塔楼和府衙。
可他不会想到底发生了什么。
离开了身子的脑袋终究是不能思考的。
韩复舆,反贼韩重山次子,与他四弟,守卫晋州的韩复图都死在了定远军南下攻打逆贼的第一日,唯一不同的是,破了晋州的是定远军巨阙部。


第114章 敌人 “因为风告诉她,远方还有母亲在……
未时破城,到了酉时三刻,偌大绛州城已经落入了定远军手中。
龙十九娘子把韩复舆的人头挂在城墙上,告诉绛州百姓这里归了他们定远军,将城中一应事务留给了古求胜,她点起八千人马趁夜攻打垣曲、太平等县。
等她再回转回来,天已经亮了。
飘飘扬扬的雪不知何时也停了。
古求胜揉着额头,将簿册放在了她的面前。
“五千叛军,里面有一千五是韩复舆带来的,三千五是跟着程瑅和余庚等叛将附逆的,我们杀了两千四百余人,剩下的两千多关在他们从前的牢房里,几乎未有人逃脱。”
“竟剩了这么多?”龙十九娘子拿起簿册翻了翻,眉头皱了起来。
“咱们的伤亡,有些多。”
“是,咱们折了七百多同袍,还有一千人带伤,一换三,不管是去年、不,前年在胜州打遥辇氏,还是去年申屠休攻营州与迭剌部,这战损比也差的不大了。”
古求胜坐在州府大堂的胡凳上,明明年纪只有龙十九娘子的一半不到,看起来却更像是连夜奔波激战的那个,她低声说:
“虽然是硬碰硬的攻城战,可咱们先有热气球,又有火油配冲天火,破门用的是火药包,可以说事事齐备,但是伤亡却比预估要高,我问了几个受了伤的兵士,他们说,看见杀的不是蛮族,刀就有些砍不下去。”
龙十九娘子在一旁坐下。
看见古求胜的手边放了几个凉了的胡饼,她拿起一个啃了一口。
“不行,元帅派咱们南下,仗不能这么打下去。”
她说道。
……
听到敲鼓集合的时候,刘规正骑马在绛州城街上巡防。
他是定远军湛卢部的一名普通兵士,昨夜他们没有被指派去攻打临近县城,便轮番在绛州城中巡防寻找韩逆的余孽。
绛州城里户户家门紧闭,刘规偶尔抬头看过去,能看见墙后偶尔露出的脑袋。
有个小孩子看过来,他对着那小孩儿眨了眨眼,那小孩儿被吓坏了似的,一下子就把脑袋收了回去。
“哒哒哒。”
骑在马上的刘规低下了头。
他今年二十岁,当了四年兵,去年夏天还随着将军出长城驱赶桑干河岸边的蛮族部落,自从当了定远军的兵,他还从没在百姓这受过这样的冷待。
说实话,千里奔袭他不怕,可他现在有些想回北疆。
鼓声响起,他立刻想到是不是可以撤兵回家了,连忙驱马往州府衙门前赶去。
龙十九娘子召集的是城中巡逻戍卫的两千兵士,绛州府衙大且开阔,门内外站下两千人马绰绰有余。
她已经解了铠甲,露出了一张略有些沧桑的面庞,脱了铠甲下了马,她看起来身量中等,既看不出如龙源将军符婵那般的精干,也不像承影将军卫燕歌一样高挑,她仿佛就是个很寻常的妇道人家,走在路上让人可安心问路,若是卖些胡饼蒸肉之类,你也不会觉得她会缺斤短两。
可就是这般平平无奇年近耳顺的女人,她是北疆数万湛卢部的主将。
此刻,她的身边有一妇人正穿着一身麻衣,抱着怀中的孩子面色苍白。
“许娘子你别怕,你要找那姓魏的狗……仇人报仇,总得让这些将士知道你受过什么委屈,然后,他们自能用刀剑替你报了仇。”
这些话,来的时候,许娘子已经都听过了。
深吸一口气,她的手在孩子的背后攥紧成了拳头。
“各位壮士,我娘家姓许,夫家姓李,我家郎君李诘家中世代住在绛州曲沃县,家中小有资财,七年前,绛州刘学政看中我家郎君才学,便许他入州学,可没想到,当时有一人名萧础,嫉妒我家郎君才学,便趁着我家郎君归乡成婚之时将他写的诗文据为己有,待我郎君返回州学,自己所写诗文都被冠以‘萧础’之名,不仅如此,萧础还擅改他诗文内容,自称从前格局太小,改过之后方是大义之言,他又偷又贬,我家郎君如何能忍?便一纸诉状告到了刘学政处。刘学政刚正不阿,多番查证,验明了那些诗文都是我郎君所做,将萧础赶出了州学。我郎君本以为此事已了,可没想到,萧础离开绛州,就去了延州,后来投奔了彰武节度使,此番彰武节度使造反,他就跟着韩家的人一起打回了绛州。”
许娘子的身子在颤抖。
她低下头,仿佛想靠看着自己孩子的脸,让自己的头脑清明起来。
“我家郎君在州学做助教,那日突然回家,让我带着孩子躲起来,他告诉我在叛军里看见了萧础。”
再次说起这个名字,许娘子的牙关紧咬,似乎恨不能生啖了此人。
“我便带着孩子躲到了大兄家里,没两日,我便听说我郎君出事了。”
她抬起头,脸上已经全是泪水:
“各位郎君,各位壮士,各位英雄,我求求你们,求你们一定要杀了萧础,他盗我郎君诗文,就逼着我郎君将他从前写的诗一个字一个字写下来再吃进嘴里,一边吃一边说‘谢萧大人赏赐’,我郎君不肯,他便砍了我郎君手指和脚趾,我郎君是活活疼死的。还有人曾因土地之事与那萧础有所纷争,他就将人杀了放血,说血流过的地方才是那人的……还、还有刘学政,被生生钉死在了绛州州学的大门上。”
说话时,许氏已经泣不成声,一旁古求胜叹了口气:
“我按照许娘子所说去寻了其他受害各家,都已无活口。”
全场默然。
定远军将士并非未见血的,此时也觉得惊悚可怖。
那是何等样的一个恶人,他做错了事,旁人惩处了他,他竟然就要别人全家性命!
蛮族屠戮百姓穷凶极恶,这人也……也是个恶贯满盈之徒。
召来一女兵将几乎瘫倒在地的许氏送进府衙中休息,龙十九娘子一屁股坐在了绛州府衙的门口的台阶上,手肘撑在膝盖上,她看着自己前后左右的将士,这是她从无到有带出来的队伍,当年她为了给自己的父兄报仇,抛家弃子,用嫁妆换了十九副铁甲招徕人马在朔州做起了杀蛮人的买卖,那时她有今朝没明日,可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成了一军主帅。
那年她四十七岁。
也没想过,她龙衣衣叫了这么多年“龙十九娘子”,连自己真名都快忘了。
“我与你们讲过吧?我阿父本也是云州一马商,因为不肯为病马出具保书,蛮族打来的时候有人引了蛮族屠戮了我全家。那时我侄女刚生了儿子,我刚当了姑奶奶……后来我看见我为她打的金簪,给我侄孙的出生礼,都落在了蛮族骑兵手里……我为报仇离开夫家的时候,我亲生的孙儿都九岁了,到如今刚好与你们年龄相当,今日听了许娘子的事,我就想起了我自己。”
“各位,你们从军不过数年,元帅一手打下了定远军的根基,让你们一进行伍就知道自己要杀的是蛮人,因为蛮人侵占咱们的土地,杀戮咱们的百姓,让当父母的失了孩子,让当孩子的失了家,现在我们得想想,若是,我们的敌人不止是蛮人呢?有旁人,侵占了百姓的土地,杀戮我们的百姓,让为父母的,为孩子的,为夫妻的,都像许娘子,像那些被那个畜生,随便扣钱,我就得骂!那萧础就是个畜生!说他是畜生我都辱没了畜生家的门庭!像那些被那个畜生毁了家业、夺了性命的百姓,我们能只看着吗?”
她说话时大方地摆了摆手,那文书抱着纸笔站在一边,却丝毫未动。
见状,龙十九娘子笑了一下。
“我们都得想想,我们的敌人是谁,他们为什么成了我们的敌人,就像这姓韩的,我们与他对战厮杀是因为什么呢?你们古文将去查过了他们的账本,绛州周围村落里的这些百姓,被人拉了充兵丁的,现在还在陕州战场上,不仅没了人,也没了粮食,绛州百姓连种粮都被抢走了,眼看就要开春,他们这一年里吃什么喝什么?没人替他们想过,所以我们来了。”
一群年轻的将士们都很安静。
“开战之前,我说你们进城得看看,你们看见了什么?”
刘规小心举起手:“将军,我看见百姓都关门闭户,根本不愿意理我们。”
龙十九娘子抬手遥指着刘规:“他们为什么不愿意理你们,用你……的小脑袋好好想想,他们见过你们吗?他们知道你们吗?他们只见过上一个骑马进了绛州城的,就是默许了萧础草菅人命的这等……!他们如何不怕?”
刘规悄悄低下了头。
他好像懂了些东西。
“天下间还有萧础这等人,还有韩氏这等人,还有其他草菅人命侵占百姓之人,他们就是定远军的敌人!他们是汉人,他们也是敌人!”
长出一口气,龙十九娘子从石阶上站了起来。
“你们还记得吧?我跟你们讲过,元帅怎么用一句话就把我拐回定远军的。”
“记得!”
说起元帅,一众人明显士气一振。
“那我在这时候再跟你们说一遍!”
“我被元帅救了,问元帅为什么非要打下整个北疆,她说……”
这真是听烂了的故事,刘规跟着自己前后左右的同袍一起大声说:
“因为风告诉她,远方还有母亲在哭泣。”
龙十九娘子哈哈大笑,她大声问道:
“萧础当不当杀?”
“当杀!”
“我们应不应该南下?”
“应该!”
“我们如何能救了更多人?”
“杀敌!杀敌!杀敌!”
整座绛州城都听到了将士们的呼啸。
有紧闭的门扉悄然打开,又很快关上了。
下午,年轻的定远军兵士继续骑马巡视,又有小孩子偷偷趴在墙上看他。
刘规停下马,抬头笑着说:“嘿,小孩儿!我知道你是看我的马呢,我这马叫刘乌云,好看吧!”


第115章 上元 “娘娘不必着急,凡事慢慢来,才……
“一日克两城,全歼两万逆军,逆贼韩复舆、韩复图授首,呵,几月间重创了中原各处节度的韩逆在定远军面前宛若纸糊的一般。”
手中拿着奏报,皇后看着满朝文武,冷冷一笑。
“定远军搜遍两州,找出了十几个还活着的县令州官,无一不是出身世家……”说话时,皇后将奏报递给一旁侍立的太监,低头整了整头上的宝簪。
最初奉玺听政的时候,卫薇虽然穿着皇后的朝服,她也依然头饰简朴,妆容素淡,即使坐在珠帘后面也能让人觉得她眉目言谈皆是温文,到如今,她头上金玉繁丽,脸上妆容明艳,端坐在御座旁,俨然这明堂的另一个主人。
她看向朝堂上为数不多的世家朝臣,那些人都垂着头,
数月来她将于崇等人关在上阳宫里,趁机大肆提拔寒门出身的朝臣,到如今这朝堂上她说话已经越发掷地有声。
也不是没有人反抗,今秋收粮之后各地报税皆有不足,奏报上要么是旱要么是涝,也有世家出身的太学学子请愿请放了他们被困在上阳宫的叔伯祖父,还有三省六部十监八寺中被世家把持的各处消极怠工,或者频频出乱。
卫薇只用一招,她将那些人全都打成了韩氏叛逆的同党。
为了充盈国库,她还令被关起来的一众世家筹钱自赎,加上从北疆送回来的数百万,到如今国库中已经有了价值千万的钱粮,足够支应许久,这就是她在朝中越发横行的底气。
明堂中静默无声,她轻声说:
“韩逆敢反了我大梁,杀我大梁官员,却不敢动世家子弟,看来也是等着与各家公分天下……”
此言诛心,朝堂上跪倒了一片。
皇后冷冷一笑。
“中书省丞相。”
陈伯横出列。
“起草诏书,定远军平叛有功,几位带兵的将军皆授朝中将军衔,累功进柱国,责令前晋州別驾暂代晋州刺史一职,前太平县令暂管绛州事务,定远军南下奔袭,人疲马乏,两州之地不惜钱粮尽力奉养,不得怠慢。”
谁都知道晋州和绛州的钱粮也被叛军搜刮的差不多了,但是这话总还是要说的。
陈伯横点头领命。
这时,兵部尚书道:“还有一事请皇后娘娘决断,今晨微臣看到奏本,定远公奏请令定远军与陕州之北黄河沿岸击杀逆军。”
“这是好事啊。”皇后的眉目舒展,“有定远军这般强军,若是与护国节度使、金吾卫上将军联手,定能将逆贼全歼。”
“可是娘娘,定远公奏本之意,是令程节度使与赵将军皆退后五十里,独留他们四万定远军迎战十数万叛军。”
“让出五十里?”
明堂上窃窃有声,陈伯横看了姜清玄一眼。
胡子蓄得有些样子的尚书令面无表情。
过了片刻,姜清玄道:“皇后娘娘,陕州距离洛阳不过二百五十多里,快马一日就到,若是真让两部撤出五十里,若是定远军不幸失手,东都只怕即刻被叛军兵临城下,恐非稳妥之法。”
兵部尚书也连忙道:“娘娘,尚书令说得极是,并非我等不信定远公有必胜把握,只是事关东都安危,此事决然不可冒险为之。”
也有人跟着说道:“皇后娘娘,若是定远公自己亲在阵前,我等必然可全心托付,可如今只两位将军领兵南下……两位将军在北疆打蛮族战绩彪炳,此番南下与叛军交战,实在与之前不同……”
皇后端坐在上仔细听着,满朝文武竟然一个愿意定远军独自对战逆党的也没有。
他们真的是怕定远军打不过吗?
还是觉得定远军离他们太近了?
只是有些话他们不敢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