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厌辞归家很晚,府内灯火熄了大半。月皊蔫蔫地躺在小间的窄床上,听着他的脚步声。
她缓慢地眨了下眼睛,然后去探自己的额温。她在心里盼着可千万别病了,今夕不同往日,她可病不起呀。月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被风雨声吵醒。
落雪时节的雨水,扎骨得寒。
她冷得蜷起来。最终因为渴得要命,撑着爬起身,悄声走到外间去倒水。
喝了口已凉的水,月皊打了个哆嗦。耳畔忽响起细微的滚落声,她抬头望向里间。
里间燃着灯。
他还没睡吗?
月皊犹豫了一会儿,踮着脚尖轻声朝里间去。门竟未关严。月皊歪着头,小心翼翼从门缝往里望去。
屋内灯光昏黄,江厌辞坐在床边,衣衫半开,露出胸膛与半臂,还有其上可怖的伤。
他弯着腰,正要去捡东西。
他是在给自己上药吗?月皊轻轻敲了下门后便把门推开,小声说:“我帮三郎。”
江厌辞早听见她在外面的一举一动,此时她进来,他也只是抬眼看了她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月皊在门口杵了一会儿,快步往里走,她捡起滚落在地的药瓶放在一旁,然后去瞧江厌辞身上的伤。
他心口的伤已上了药,胳膊上露出一半的伤还没上药。月皊抬起眼睫偷偷看了他一眼,又飞快收回视线去脱他的袖子。
她心口怦怦跳着,悄悄别开眼不去看男子赤着的胸膛。江厌辞的整条右臂露出来,解去纱布,月皊惊得轻呀了一声。
刀伤从上臂开始,贯穿整条胳膊,快要到手背。尤其是小臂上的伤,深可见骨。
月皊哪里见过这样的伤痕,骇得白了脸,去拿药的纤纤皓指都在抖。瞧着这伤口,她觉得自己的胳膊都要疼了,她颤颤巍巍地拿了药小心翼翼洒在江厌辞的伤处,小声呢喃:“好深的伤口,是不是好疼呀?”
月皊抬起眼睫望着他,澄净的眸子盈着一层雾气。
“不疼。”
江厌辞眼睁睁看着光影下的少女眉心慢慢蹙起,描了淡淡的嗔。她不相信,他好似成了骗子。
江厌辞鬼使神差多说了一句——
“我没有痛觉。”
作者有话要说:
小郡王:三句,很多了= =


第8章
月皊明显是不信的。怎么会有人不知道疼呢?她仰着小脸望着江厌辞,手指头已经下意识地探出去,在江厌辞小臂上的伤口边边戳了戳,想验证一下他疼不疼。当她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时,立刻红着脸收了手。
江厌辞脸上没什么表情,他略欠身,拿走月皊手里的药瓶,衣角扫过月皊蹲着的膝头。忽然拉近的距离,他的气息也近了,月皊小脸红扑扑地向后退了一点。
显然,江厌辞瞧着月皊呆手呆脚,不想再等下去了,拿了药自己来上。
江厌辞自然是没有说谎的。没有痛觉这事在旁人看来带着点悲情,指不定要编出一个凄凄惨惨戚戚的过往。
实则这是他自己选的。
他所在的师门练武都要有所舍弃。比如他的师兄舍了七情,十一弃了味觉,小师妹左耳听不见。
相比之下,他没有痛觉反倒不算什么。只是有时候的确会给他带来困扰,让他对自己受伤程度不能很好地自知。
月皊手中的药瓶被江厌辞拿走了,她便默默蹲在一旁看着他自己上药,等他刚上完,她立刻拿了纱布来,为他裹缠。
薄薄的纱布覆在他小臂的伤处,立刻被血污和药渍染透。月皊压着一角,绕着他的小臂一层层缠绕。
“砰”的一声响,打断了屋内的安静。月皊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回头,听出是外面的窗牖被风吹开。她赶忙将江厌辞小臂上的纱布最后一层缠好、系好,小跑着出去关窗。
雨很大,倾斜的雨幕从窗口疯狂往里灌。月皊刚走到窗口,就打了个喷嚏。她急急忙忙探手去关窗,却看见一只鸽子站在外面的窗台上,鸽子已经被雨水淋透了。她赶忙将鸽子抱进来,再踮起脚尖拉着窗棂用力将窗牖关好。
“怎么淋成这样呀,小可怜。”月皊用袖子去擦鸽子身上的雨水,却发现自己的袖子早已湿透。瞧着腕上的木珠被雨水浇湿,她拧了眉,赶忙将木珠从腕上撸下来,收进腰间好好保护着。
后颈忽觉一凉,月皊还没来得及回头,立在她身后的江厌辞已经伸手拿走那只鸽子。
月皊还惊于江厌辞走路没有声音,江厌辞已经将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月皊莫名觉得江厌辞的目光带着审视的意味。她懵了一会儿,才发现江厌辞手里的那只鸽子是信鸽,可绑在它腿上的信筒是空的。
四目相对,月皊向后退了一步,摇头辩解:“我没看见信,什么都没看……”
她话还没有说完手腕已被江厌辞握住,力气那样大,疼得月皊蹙了眉。她被拽地踉跄往前迈出两步,身子几乎贴在江厌辞的胸膛。
快撞上去的时候她还在想着可别撞到他身上的伤。
下一刻,月皊来不及再想其他,整张皎白的小脸一下子涨红。
江厌辞的手掌从她的肩头开始,沿着她的手臂抚下去,转到她的腕时,又沿着她的手臂内侧抚过去。当男子宽大微热的手掌从她腋下一路向下抚过她的腰侧又胯侧,月皊才后知后觉他以为她拿了他的东西,他在搜身。
当江厌辞拉住月皊的交领衣领将要扯开时,那条系着木珠的手串从她腰间掉落,江厌辞在它落地前接住了它。
简单的一枚木珠带着雨水的潮,安静躺在江厌辞的掌心。
江厌辞抬眼,望见一双被泪水浸泡着的眸子。月皊咬着唇拼命不让自己掉眼泪,却还是在一开口的时候泪珠儿滚落。
“可以还给我吗?”她委屈的声线染着泪水的酸涩。
江厌辞心里生出悔意,就像以前一不小心杀错了人。他立刻伸手,将木珠递过去。
月皊伸手去拿,却在指尖儿将要碰到那枚木珠的时候生生僵在那里。她小的时候身体不好,时常生病,她曾自嘲这是唯一像阿耶的地方。阿娘为她求了这枚平安珠,她日日不离身。
可是这一刻,她忽然想到若没有交换过,这枚木珠本就该是阿娘求来给江厌辞的。
过去十七年的人生里,她如今唯一留在身边视若至宝的东西,也本该是江厌辞的。
她一下子将手缩回去,潮湿的眼眸浮现几分慌乱的惧。月皊落荒而逃,逃进那间昏暗潮湿的小夹间。她迅速缩进被子里,用薄薄的被子将自己裹住。
手腕空落落的,心里头也空落落的。
她好想阿娘,好想再见阿娘一次。
江厌辞立在原地,皱眉望着手中的木珠。他往前迈出一步,想将木珠还给月皊。却又觉得此时追去恐不方便,不若明日再还她。
耳畔的声响让他回头,那只鸽子悠哉地扑腾着潮湿的翅膀。
夜里一场风雨,翌日便又冷上了两分。
府里的四郎江冠玉却起了个大早。天冷也阻止不了他着急出府的心。昨儿个输了钱,今儿个可得赢回来。
“四郎,三爷让您用了早膳之后过去一趟。”端着洗脸水的婢女禀话。
江冠玉皱了皱眉,心道父亲又要罗里吧嗦地念叨他。他用了早膳之后,裹了狐裘大袄,去了三爷院子。
“今天要出府去?”三爷瞥了他一眼,继续逗弄着笼子里的金丝雀。
“约了几个友人去品鉴古玩。”江冠玉睁着眼睛说瞎话,“这不是快过年了,儿子想给家里人选点礼物。”
三爷也不揭穿,道:“你三哥刚回家,你出门应酬带着他才对。”
江冠玉抻了抻耳朵,这话不知道怎么接。江厌辞瞧上去不像个好相处的。
三爷瞥了他一眼,说:“你三哥这些年在外面吃了不少苦,如今回来了,你作为同辈的手足,理应带他去见识见识长安的繁华,好好享享福。”
享享福?
江冠玉琢磨了一下,懂了。他笑着说:“明白了,我好好带三哥逛逛长安!”
“去吧。”三爷继续喂着他的金丝雀。
他以前也恨过这个儿子不务正业,不是赌钱喝酒就是逛窑子,才十六,还没娶妻呢,院子里就九个小妾了。不过现在倒是可以利用一下,勾着归家的侄子花天酒地。
他就不信一个自幼流落在外吃苦的人,不会被长安的富贵温柔乡迷了眼。等他染上吃喝嫖赌的恶习,就更没心力管这偌大的江家了。
三爷对着笼中的金丝雀,心情愉悦地吹起口哨。
月皊歪着头,用手心敲了敲额角,觉得脑子里浑浑的,伴着偶尔闷敲一下的疼痛。
自一大清早,外面的婢女走动声音,她听得一清二楚。只是她今天不想出去了。身体不舒服,而且她还在生气呢。
她窝在薄被子里熬时间,等外面一点响动都没有了。她觉得江厌辞应该又去了前院应酬待客,这才懒懒起身,出去漱洗。她掀开布帘出去,却惊讶看见江厌辞坐在外面的交椅里,他垂着眼,无声又无息。
月皊愣了一下,显然十分意外他会坐在这里。她犹豫了一下,终是没退回小间,而是身子贴着墙,快步挪进隔壁的沐室去洗漱。
江厌辞抬眼,望着她溜走的纤细背影。
吴嬷嬷从外面进来,走到江厌辞面前,规矩地行了一礼。
“昨天您不在府上的时候,二娘子过来了一趟,对姨娘冷言冷语,还要扒姨娘的衣裳。”吴嬷嬷停顿了一下,“姨娘的身锲还在二娘子手中,这等于姨娘的性命被二娘子捏着。这于理不合。”
江厌辞没说话,吴嬷嬷不知道他的意思,垂眼看过去,见他长指间摆弄着一枚木珠。
吴嬷嬷犹豫了一下,刚要开口再劝两句时,婢女来禀话四郎过来了。
“三哥!”江冠玉满脸灿笑,“你回京之后还没好好四处瞧一瞧玩一玩吧?今儿个天气好,咱们出去逛逛!”
江冠玉脸上的灿笑可不是装出来的。以前出去鬼混,回了家时常被训斥,挨家法也是有的。如今他拉着江厌辞,可就能光明正大地吃喝玩乐了。
月皊从沐室里出来,轻轻揉着自己发红的手。水实在是太凉了,那些一群婢女伺候着温汤香雾洗漱梳洗的日子仿佛是上辈子了。
江冠玉也看见了月皊。他愣了一下,重新落在月皊身上的目光就多了几分颇有深意的打量。以前是自己的姐姐,现在没有血亲关系,这种打量就变成从一个男人的身份打量女人。
见江厌辞和江冠玉在这里说话,月皊脚步根本没停,只想快步回到自己的小屋子,偏婢女捧着个食盒进来,说是送给她的。
“我的?”月皊茫然地接过食盒。
“是。”婢女回话,“一个十五六岁的婢子送来的,没说其主,只说是姨娘的旧友。”
月皊打开食盒,瞧着里面摆放的糕点。糕点虽精致,却是随处可以买到,瞧不出是哪家特有的手艺。
月皊蹙着眉,一时间也不知道这盒糕点是谁送给她的。
江冠玉望着月皊捧着食盒的指尖,觉得她手指头红红的,分外可爱,多看了两眼,不由开口:“瞧着就好吃。”
月皊可不想请他吃。她将食盒合上了,抱着它转身往里走。
江冠玉讨了个没趣,重新望向江厌辞,笑着说:“三哥,你不会不愿意和弟弟一起出去逛逛吧?弟弟可是诚心邀你的。”
江厌辞捻着指间的木珠,他垂着眼,眼前却仍是月皊纤细的身影。她今天穿了一条浅绿的布裙,和一旁的婢女芳甸穿得一样。不,不是今天,昨天晚上她也穿的这条单薄裙子。裙上尚有淋雨后的褶皱,她今天没有换过。
江厌辞想起刚刚吴嬷嬷的话。
“走哇。”江冠玉开始催,他已经迫不及待去赌坊了,去晚了好地方可要被人占了去。他已经算好了,知道今儿个坐在哪个位置能赢大钱。
江厌辞抬抬眼,瞥见江冠玉身上的狐裘大袄,看着就暖和。
“走走走。马车都备好了!”江冠玉又催。
江厌辞却收回目光,转过头:“月皊。”
月皊抱着食盒已走到小小夹间的门口,刚要抬手去掀布帘,猛地听见江厌辞唤她,她微怔,抬起的指尖忘了去掀布帘。
这是江厌辞第一次主动和她说话,唤她的名。
月皊在心里“哦”了一声,原来他还知道她的名字。
她背对着江厌辞立着,没有立刻转过身。她以为过去了好久,其实也只片刻而已。她慢吞吞地转身,眉心微蹙地遥遥望着江厌辞,嗡声闷语地问:“什么事情呀?”
“收拾一下,我们出府。”他说。


第9章
“二娘子,今儿个一大早有人送了盒糕点给那位。”东篱禀话。
江云蓉对镜冷笑了一声:“就是个四处勾搭的货色,指不定又是哪个老相好送的。”
“还有就是……四郎邀三郎出去逛逛,三郎让她也跟着。”
江云蓉开始继续画眉,悠悠道:“这不奇怪。要是我被掉包,我肯定也会大买特买的时候让顶替我享福的人站在一旁酸溜溜地看着,还要她当丫鬟给我拎东西!埋汰不死她!”
说到最后,江云蓉逐渐加重了语气,心底的恨那是怎么也藏不住。
江云蓉起身去更衣。她看着婢女捧着的衣裳,皱了下眉。这是去年做的冬衣了。
虽说府里都会统一裁衣裳,可五六天前才量尺寸,等新冬衣送过来怎么也要半个月后。府里各处都自己添了新衣,没只等府里的那一批。就连江冠玉屋子里的几个小妾也都穿上了新衣。
往年江云蓉也会自己添办,可她今年没钱了。
她的钱呢?
——用来买月皊了。
去教坊买人,可真贵!
江云蓉黑了脸。可她一想到此时月皊正跟在江厌辞身边受委屈,这才稍微舒坦了些,拿过婢女捧着的衣裳。
鹅黄的襦裙。
江云蓉左看看右看看,勉强看顺眼了。
此时,月皊已经坐上了马车,安静坐在江厌辞身侧。
江冠玉坐在江厌辞和月皊对面,身边伴着个小妾。他没想到江厌辞会把月皊带着。带个女人出门多少不方便,不过这是江厌辞第一次和他出来,他不好拒绝,索性从自己的小妾里喊了个跟过来。
孙菀红坐在江冠玉身边,忍不住频频打量月皊。这位曾经的明珠,她曾仰望、羡慕,没想到如今平起平坐了。
江冠玉几次主动开口,介绍着长安哪里好玩。说得多了难免口干舌燥,就歇了口。马车里便安静了下来。
“这蜜枣酥好甜,好好吃。”孙菀红伸手,“月皊,你也来尝尝看。”
唤她的名字是带着点快感的,毕竟以前没资格直呼其名。
“谢谢。”月皊接过来,望着孙菀红弯着眼睛笑了笑。
她知道江冠玉屋子里小妾多,只是她以前并没见过几次,算不得认识。孙菀红望着她时眼睛里的那点小雀跃,月皊看懂了。她咬了口蜜枣酥,心里也染了几分唏嘘。倒也不是看不起当小妾的,更多的是对于自己从高处跌落的黯然感慨。
蜜枣酥很甜。月皊小口小口地将整块都吃了。
孙菀红瞧着她这样,反倒衬得自己心胸狭隘了。她自觉讨了个没趣,也不再多说。
可她闲不住的性子,使得一双眼珠子东看看细看看,不由打量着刚归家的小郡王——如今江家的家主。
孙菀红悄悄在心里感慨小郡王生得真好看!江冠玉虽然也是长安有名的俊俏公子哥儿,可和江厌辞一比,简直瞬间黯然失色,像个跟在后头的小厮。
孙菀红正打量着呢,江厌辞忽然看过来。
冰冷的眼神带着说不清的危险讯息劈头盖脸压下来,孙菀红竟有一瞬间感觉到喘不过气。她那张红扑扑的小脸霎时泛了白,尴尬又慌乱地移开了目光。
月皊不小心碰倒了小方桌上的一个空杯子时,孙菀红才感觉到江厌辞带给她的压迫感散去。
月皊将杯子捡起来,用帕子仔细擦了擦放在桌上,才发现江厌辞望着她。她抿了下唇,小声说:“我擦干净了……”
江厌辞移开了目光。
马车行了好一阵子,到了热闹的九环街。九环街是长安最热闹的地方,白日里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到了晚上也灯火重重通宵达旦永不歇。
继续往前,人越来越多,马车的速度不得不放慢,还不如步行,几个人就下了车。
“今年冬天比去年冷得多了,府里的衣服还没做好呢,咱们去买衣服吧?”孙菀红挽着江冠玉的胳膊摇啊摇。
“好好好。”江冠玉语气敷衍,倒也往前头很大的一家成衣店走。不能赌钱,他心里不大痛快,多少在脸上显了出来。不过他对自己的女人倒是向来大方。
月皊偷偷望了江厌辞一眼,很想问他们去哪呀。不过她还在琢磨着要不要开口的时候,江厌辞已经继续往前走了。月皊默默跟在他身后,跟着他进了那家名唤海棠春的成衣店。
海棠春里已有几位宾客在挑选。掌柜的笑脸相迎,介绍起今季新品。
孙菀红开心地夸赞这个好看,那个也不错。
掌柜的顺着她说:“好眼力,这紫烟缎宝相云纹的织缎裙可是今冬的新品!”
月皊瞧了一眼,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他胡说。这款式明明前年秋天就有了,而且虽然在屋子里瞧着色泽花纹不错,到了外面日头一照,颜色却要暗上许多。
“你自己去挑。”江厌辞忽然开口。
月皊愣了一下,惊讶地抬起眼睛望着他。明灿的眸中透着询问。江厌辞的目光落下来。
四目相对,月皊望着他漆色的眸子一瞬,移开了目光,胡乱地点了下头。
她走过去看衣裳。
月皊以前在洛北时,一日要换两三身衣裳。她有一间霓裳楼,里面的巧手娘子们研了新花样、新绣纹、新款式的衣衫,源源不断地送来给她。就算是一年前来了长安,奢侈不减,整个长安的衣物坊都识得她,恨不得把自家衣裳送来给她,先让她穿个新鲜,再引着京中女郎们效仿。
月皊一眼看中那件鹅黄的裙子。
虽然摆在这一行架子上的裙子不止一条鹅黄,可这条裙子的色泽又柔又艳,十分打眼。月皊瞧出来这裙子用了极其柔软的澜丝棉。这种料子穿在身上最舒服。裙上绣纹不多,只在裙摆用金丝银丝绣出立体的小鹿,活灵活现。裙外罩着一层轻薄的卷雾纱,又让这条冬日的裙子蕴出几分缥缈的意味。
一定很贵。
曾经不识金银数的人,现在认识钱了。
月皊收回目光,拿了角落里的一条竹青的裙子。款式很寻常的一条裙子,颜色也素,一丁点绣纹都没有。在一堆精致的衣裙里,显得十分不起眼。不算好看,可它是棉的。穿在身上应当既暖和又舒服。不像她前几天穿的那身,贴在身上磨得肌肤微微泛红。
月皊瞧得认真,没注意到门外有人打量着她。
“呦,这是谁呀。我没看错吧?”孔兮倩拖着施施然的步子迈进来。
孔兮倩是孔承泽的妹妹。当初江云蓉被休弃一事闹得京中沸沸扬扬,也使得两家彻底闹掰。
孔兮倩并不认识刚归家的江厌辞,也没看见陪着孙菀红进了小间换衣的江冠玉。
“不在家里给你家男人端洗脚水,还有闲暇时间出来买衣服?”孔兮倩走过去,瞧着月皊手里的衣裳,“这裙子可不像你以前穿的。怎么,没钱啦?”
孔兮倩掩唇笑了笑,回头示意:“没钱问我哥哥借呀。”
月皊顺着她的视线,便看见立在门外的孔承泽。孔承泽正望着她,一副肝肠寸断的模样。
月皊平静的小脸蛋一下子皱起眉,她向后退,躲到江厌辞身后。
江厌辞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又瞥了一眼门外的孔承泽。
孔兮倩这才注意到江厌辞。一眼望过去,目光险些没能移开。她怎么不知道京中哪家公子竟生得这样、这样……惊心动魄地让她脸红心慌!
掌柜的赶过来打圆场,笑着问月皊:“是要这件吗?”
月皊还没答话,江厌辞抬手指了指架子上的那条鹅黄的裙子。
这条裙子孔兮倩先前就看中了,不过是有事先去隔壁拿了胭脂,她急急说:“我先前便相中了它,公子可能割爱?”
江厌辞没说话,孔兮倩讪讪一笑,柔声:“没事,我拿旁边那条翡翠绿的也行。”
孔兮倩还不知江厌辞是何人,可掌柜的认识。他谄媚地冲江厌辞摆出笑脸,确定一遍:“爷,是左数第三条对吧?”
“全部送去江府。”
掌柜的愣了一下,不确定地问:“是那边架子上的都要了,还是店里的都要了?”
显然是后者。
当然了,孙菀红选好的那几件,没抢。
孔兮倩呆呆立在一旁,慢慢回过味儿来,知道这个令她脸红心乱的郎君是何人了……
她有些尴尬地走出去,兄长已不在门外。
江冠玉和孙菀红出来的时候,正瞧着店里的伙计眉开眼笑提着东西往外走,要把新衣服送到街口的马车里。
他赌瘾已经很重了,不想再和他江厌辞一路,随便寻了个借口,带着孙菀红自去了。
月皊望着忙碌送衣的伙计们,几不可见地蹙了眉。明澈的眸中浮现几许茫然。
她跟着江厌辞出去,默默跟在他身后,走了好一段,她终究是忍不住小声问出来:“为什么买这么多衣裳呀?”
显然,江厌辞并没有理会她。
“三郎……”月皊的眉头拧得更紧了些,“你是不是要娶妻啦?”
江厌辞忽地停住脚步,转身望过来。
望着月皊带着些稚气的干净眼眸,江厌辞沉默地转回身,然后带着月皊去了另一家成衣店。显然在海棠春里没有他想要的。
这家成衣店卖着各种暖和的狐裘袄。
江厌辞拿了一件堆雪般的白狐裘,亲自搭在月皊的肩上。
狐裘很暖,温暖一下子将她环裹。月皊微红的指尖儿捏着狐裘边柔软的毛毛。她慢慢抬起脸,蜷长的眼睫下一双眸子亮亮地望着身前的江厌辞。
月皊终于后知后觉——江厌辞是在给她买衣服。
办完了事情,江厌辞打算打道回府。他转身,脚步却不得不顿住。他回头,视线落在月皊攥着他衣袖的葱白指尖上。
他便抬眼望向她。
“那些衣服都是给我的吗?”月皊声音又软又小,眼睛里带着些孩子气的期盼和脆弱。
江厌辞本不想搭理这种废话。
可望着她的眸子,他问:“还有什么想要的?”
月皊赶忙摇头,动作忽又顿住。她眸光躲闪了一瞬,才小声说:“三郎受了伤,咱、咱们去买些补药吧?”
月皊一直惦记着那家药铺为她花大价钱买灵芝,若卖不出去这个年要不好过的。
她实在不是个会撒谎的人。
江厌辞瞧着她忐忑的模样,还是陪她去买了那支灵芝。
回去的马车上,月皊抱着那盒灵芝弯起眼睛。她的境遇自己经历就好,不想连累了旁人。
“换上。”江厌辞忽然开口。
月皊微怔。换衣服,在这马车里?


第10章
月皊望着江厌辞,见他面色寻常,似乎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可她抱着装着灵芝锦盒的手指头却逐渐收紧。
她细瞧的目光终于引得江厌辞将目光落过来。他眸色深净,却也坦荡。
月皊不自然地先将目光移开。她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衣裳,翠绿的衣裙和府里的丫鬟穿得一样,裙子上还有了点皱痕。他是觉得她穿这身衣服很寒酸吗?
月皊抱着锦盒的手指头别捏地拨了拨盒沿,然后将锦盒放在车内小方桌上。她偏过头,去瞧舆侧的窗。天冷,车舆也加了衣裳,舆内两侧的直棱窗不仅关得严实,又垂了一条厚实的云锦幔。
确定车牖遮得严实,月皊这才去拿竹箱里的衣裳。海棠春的老板让人抬了两箱子送来车上,还有几箱子则另外驱车送去江家。
月皊再次望了江厌辞一眼,才去拿竹箱里的衣裳,这些衣裳虽都收在一个宽深的竹编箱子里,可每一套又都格外用一个扁平的薄木盒收好。月皊也没挑,抱出最上面那一盒。
本是坐在江厌辞对面的月皊犹豫了一下,抱着衣盒起身,挪到江厌辞那一侧的长凳,缩在车舆最里侧,后背抵在车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