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吕不韦挂上假笑:“承蒙维桢关怀。”
“他是去见了公子非,朱平对你说的吧。”赵维桢把话题转回正事上:“见就见了,老同学聚会,还需要单独禀报么?”
“不过我没瘦,不韦一直如此。”吕不韦的话题还停留在刚刚。
男人迈近半步,袖中骨节分明的大手就捉住了赵维桢的皓腕。
“维桢喜欢的一点都没少。”他面上一本正经,唇瓣却凑到了赵维桢耳畔:“不信维桢摸摸。”
说着他牵起赵维桢的手,就往自己胸口放。
赵维桢:“……”
这可是在章台宫!
就算其他臣工还没到,这正殿前还有护卫呢。大庭广众之下拉拉扯扯,他现在倒是不打算装腔作势,做出那般贵族公卿之风了!
赵维桢想抽回手,可吕不韦牢牢抓着她,力道不轻不重,就是挣脱不开。
“吕不韦,”赵维桢没好气开口,“你要点脸吧!”
“怎么。”
秦国第一权臣眨巴眨眼,一双微垂明眸貌似无辜,说却说得厚颜无耻:“又无旁人,那些护卫,再给他们几个胆子,也是不敢说出——”
可惜的是,吕不韦一番嚣张话语还没彻底落地,二人的身后就传来了脚步声。
赵维桢大力出奇迹,到底是一巴掌把吕不韦的手拍开,退后半步。
夫妇回复到社交距离,同时也光速整理好面部表情。
吕不韦神态未变,扭过身来,触及到来者的视线,不免讶异。
“公子非。”秦相赶忙主动迎了上去,客客气气行礼:“公子怎来得这么早?”
赵维桢:!
他倒好,调戏完就跟没事人一样。
赵维桢收敛好情绪,才后一步看向走过来的人。触及到青年的视线,她微微瞪大眼。
这韩非……
好年轻。
虽说他为李斯师弟,肯定要比李斯年轻一两岁的,但赵维桢没想到,韩非会生得如此……呃,用二十一世纪流行的话来说,就是有少年感。
这份少年感来自于韩非面上带着的几分不谙世事。
可他根本就不是不谙世事——想想看公子非落笔文章的刻薄冷锐与剑走偏锋吧!一个不相信人性,其主张在后世落下“寡恩且极端”评语的人,他不论如何也不会不谙世事的。
生性犀利,生得倒是一团和气。
赵维桢心中略略有些惊讶:没想到韩非子内外反差这么大。
“见过公子非。”
她整理好表情,同样行礼,而后温言道:“初来咸阳,公子还习惯么?”
这还是韩非生平第一次碰见女子向他行君子礼。
秦廷朝会前逗留的夫妇二人,不用多介绍,韩非也立刻认识到对方的身份。
虽然赵维桢行君子礼仪让他有些手足无措,但韩非还是认真地以同样的礼仪回敬吕不韦与赵维桢。
“见过……秦相与夏,夏阳君。”韩非慢吞吞出言。
所以历史上记载公子非有口吃的缺憾,竟然是真的。
吕不韦侧首想了想,温声道:“王上读过公子著书,敬佩不已。今日在朝堂上,定会有诸多问题想请教公子,说不得还要请公子单独长谈。不韦敢问公子,可是准备好了腹稿?我与孟隗都期待得很呢。”
表面上说期待,实则是在提点韩非殿上需要说很多的话。
韩非心领神会,也多少明白了李斯所言“相国欲保”是实话。
只是原因……
公子非的视线在赵维桢与吕不韦之间迅速转了一圈,而后颔首。
“我,我已备书。”
说着他从袖中抽出一纸帛书。
说不利索,那就写下来,韩非早就准备好了。
赵维桢顿时来了兴致:这可是韩非子写下的文章!
“哦?”她好奇道:“公子准备同王上说些什么?”
“取天下之,之道。”韩非回答。
“从何而谈起?”赵维桢问。
韩非沉默了片刻。
他一双眼睛端详着赵维桢,似为试探,似是迟疑,但最终韩非依然选择开口:“存韩,灭赵。”
赵维桢:“……”
她面上不露,心中却是微微一惊。
韩非才要与嬴政见第一面呢。这第一面,他就已经写出了《韩非子》中的名篇《存韩》了么?!


第108章 一零七
107
当天散朝之后,章台宫偏殿。
赵维桢和吕不韦应侍人传话,跨过门槛。二人刚刚步入偏殿,伫立其中的少年嬴政便将手中帛书展开:“请夫人与仲父看看。”
秦国正在推广纸张,上至国君、下至学堂,用的都是廉价且轻便的纸。而韩非上书却依旧用的帛书,仅这一行径,就足以看出公子非对秦国的态度。
侍人将帛书转交给夫妇二人。
在历史上,韩非被迫入秦后,确实曾经上书秦王政提议存韩灭赵。如今即使韩非早了许多年入秦,原因不同、背景不同,可他的立场不曾变过。
手中这份帛书,仍然秉持着与《韩非子·存韩》篇章相同的观点。
赵维桢与吕不韦拿过帛书,先是不约而同因韩非的字迹顿了顿。
“倒是一手好字。”吕不韦评价道:“笔迹凌厉,暗藏杀机。”
公子非生得少年相,看起清贵好拿捏,可下笔的笔锋却透露出其尖锐的个性。至于行文,更是条例清晰,极具逻辑性。
总结下来,公子非的文章逻辑是层层递进的。
首先他先言及韩国弱小,多年以来不曾找过秦国的麻烦,反而挨秦国不少打,且毫无还手之力。
面对气势汹汹的强国,韩国身为弱国宛如刀俎上的鱼肉,只能献地、送人,低头求和,对秦国没有任何威胁,也愿意成为秦国的属国。
其次再反观赵国则野心勃勃。近年来,赵国攻魏、攻燕,连秦连齐,更是打的匈奴都抬不起头来。
虽然赵国与秦国没有直接的冲突,但他们的目的仍然是在于开疆拓土、壮大自己。如果秦国坐视不理,迟早成为六国之中对自己威胁最大的劲敌。
最后,秦、赵本有仇怨,秦昭王在世时,便一个劲盯着赵国打。若昭王多活几年,估计赵国都已经为秦国打下来了。秦王政身为秦昭王最宠爱的太孙,理应完成先王未就的夙愿。
由上述观点,韩非引出来自己的结论:韩国愿意支持秦国攻打赵国,甚至列出一系列的条件,与秦国共同发兵、做攻赵最为坚强的援军。
有了结论,便是建议。韩非还写明了攻赵时稳定其他诸侯的办法:一则秦、楚有联姻在先,而春申君在联姻完成之前就打破联盟,合纵攻秦,可向春申君发难。既挑拨了楚王与春申君的关系,又可借未曾完成的婚约与楚重新修好。
二则,韩国也愿意帮助秦国说服魏国出兵攻赵。魏国为赵国打的很惨,断然不会拒绝。
三则是燕、齐本与秦有盟约,又相距甚远,不会反对的。搞不好两国还会借机浑水摸鱼,从赵国手中沾点便宜。
一篇长文,行文简洁、直中要害,还给出了合适的行事方案。
待到她与吕不韦阅读完长文,赵维桢合拢帛书后,嬴政才转过身来。
“夫人与仲父怎么看?”嬴政问。
赵维桢:“公子非所言,不是不可行。”
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韩非的长文,每个地方都说得通,每个地方都是对的。
“若按公子非所言行事,用他主事。”吕不韦淡淡补充:“灭赵未尝不可。”
只是说到最后,他的话锋却突然一转:“但不能行。”
嬴政侧了侧头,看向李斯。
一直伫立在偏殿内的李斯,直至与秦王视线相接,才平静说:“斯以为不可。”
“为何?”嬴政问。
“公子非不为秦所用,王上以为为何?”李斯不答反问。
“他为韩国公子,若不为秦效力,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嬴政回答。
“此为原因之一。”李斯说:“之二在于,公子非入秦,他不能说服秦王放下吞韩之心,乃大势所趋,无人置喙为公子非之过;可他如若说服秦王,促成韩、秦联盟,归韩之后,公子非则是大大的功臣。斯敬畏公子非的才能,亦钦佩不已,但斯不认为其毫无利己之心。”
说着,他抬手示意赵维桢手中的帛书:“这封上书,不为两国,只为公子非一人所写。”
“韩国毗邻秦国,于秦国而言,韩国便是心腹上的烂疮。平日不会发作,可出现情况,就会病发,痛苦不堪。”李斯又道:“依臣之见,公子非上书,等的是秦王的决策,王上可借此利用一番。”
“哦?”
少年国君沉着的面孔中浮现几分意外之色。
他等的就是李斯的反对,但即使是嬴政也没想到,李斯不仅出言反对,他还甚至给了更进一步的意见。
“公子非上书还不过几个时辰。”嬴政说:“李卿已有对策,寡人看李卿怕是早就想好了。”
李斯苦涩一笑:“昔年同窗时,我与公子情同手足,自然是晓得他有什么想法。”
嬴政:“李卿不妨直言。”
“秦国准备攻韩,却不言及攻韩,韩国便会认定有回转余地,心甘情愿做秦国的属国。”李斯说着,抬手深深行一礼:“请王上准许斯出使韩国,斯愿说服韩王入秦朝见,王上可直接借机扣留韩王做人质。”
面前的少年国君因李斯之言陷入思索。
如今的嬴政,俨然已是大人的模样。十六岁的秦王在身高上早就超过了赵维桢,不见稚嫩、只余威严。
他沉默不言,谁也不会轻易打破这份寂静。
这安静由嬴政发起,亦由嬴政结束。良久之后,他再次抬起凤眸:“韩国人出言,不论说什么,目的还是在于拖延攻韩之计罢了。可惜!”
国君并没有正面回复李斯的请求。
他转头看向宫中宦官:“寡人还是想听听公子非自己的想法。”
偏殿中的宦官领命离去。
没过一会儿,他就将早就等候在外的公子非领进偏殿。
嬴政耐心等韩非行礼,而后抬了抬手,侍人把赵维桢手中的帛书又送还给他。
少年国君难得放缓脸色:“你这文章写得很好,但寡人并不打算采用。寡人有一问欲问公子。”
秦王直接拒绝了韩非的提议,后者也不懊恼。
韩非只是深深看了嬴政一眼,而后再次行礼:“秦王,请。”
嬴政:“若寡人执意攻韩,公子会如何?”
韩非:“……”
赵维桢在一旁不禁挑眉。
这问题问的,横看竖看都是刁难。
不得不说,嬴政现在越发有流氓大国国君的意思了——说是问问题,但这个问题,若是回答出疏漏,秦王以此为由头砍了韩非都不会有人说什么。
但韩非并没有退缩。
他只是抬起头,整理了一下语言:“君有主、主张,于臣于,于国,是好事。”
嬴政闻言,凤眼不着痕迹地亮了亮。
旁人也许看不出来,但赵维桢一眼就能看出来,韩非一言就说到了秦王政心坎里,他来兴趣了。
“可公子非上书坦言是为秦谋事。”嬴政故意反驳:“国君若做错了事,你为臣子,不该出言劝诫么?”
韩非看向嬴政手中帛书:“此乃,非一家之言,只有,有片面道理。”
说完,他抬手比了一下自己的躯干。
“一国,如,如身躯,君为项上头颅。”韩非顿了顿:“臣子、如手脚。手脚理应,应听从头颅做事,不可向,向头颅发布命令。”
这番道理,完全是中()央()集()权的核心思想。
他现在回复秦王政的话,既不出纰漏、亦阐明了自己的观点。
而且韩非撰文就很擅长以典故比喻,《韩非子》中留下的篇章留下了数不清的成语。
重点是,还说得让嬴政很高兴。
嬴政难得在外臣面前流露出几分真情实感,他一声叹息,近乎惋惜道:“寡人就不明白了,公子非这般君臣理念,如此文采,又有切实的治国之策,为何韩王就不重用呢?”
韩非苦笑几声。
他明明可以不回答这个问题的,但青年依然是开口了:“心有余而力不足。”
说得不是自己,而是韩王,乃至整个韩国。
一个弱小的国家,是搞不出中()央()集()权的。韩国的政治、经济条件摆在那里,韩王不采纳,韩非从未埋怨过。
“但寡人有力。”
嬴政接道:“公子可为寡人效力。”
韩非言简意赅回答:“我在秦国。”
意思就是,他人都在秦国了,也上书谏言了,就是在为秦国效力。
但其中真心实意有几分就不一定了。
嬴政与韩非彼此心知肚明。
“罢了。”
因而少年人并没有就此强求,他只是不冷不热地嗤笑几声:“今日劳烦公子走一趟,请回使馆休息吧。”
韩非听闻后,好生行礼。
青年如释重负,可脸上也展现出几分真实的遗憾。他深深看了少年秦王一眼:“外臣告退。”
可惜了!
赵维桢目送韩非的背影消失在偏殿中,心中嘀咕。
她又看向嬴政。
虽然少年人的表情没变化,但他的眉心却又微微拧了起来。那一双黑白分明的凤眸中有些许不悦的情绪飞速闪过。
这就是不高兴的意思了。
看来与自己心心念念的能臣第一次见面,感觉不太妙。
赵维桢想着,失笑出声。
嬴政转头:“夫人笑什么?”
“都说君求一贤臣,如郎求一佳偶。但孟隗看来,倒是不见得。”赵维桢俏皮道:“不说天下,就说咸阳,多少年轻姑娘想嫁给王上,当那后宫第一人呢,可见这番比喻是不准确的。”
嬴政:“……”
他刚拧起的眉心立刻散开,嬴政忍俊不禁:“夫人莫打趣我。倒是李卿方才说出使韩国,可还有其他的话要说?”
这就是听了韩非的态度,彻底死心了。
李斯接着说了下去:“扣留韩王,亦可支持一位更为软弱的公子即位,彻底断了韩国翻身的心思。期间王上可助燕攻赵、助赵攻魏,令两国自顾不暇,相互消耗。待到秦灭韩国之后,再转而灭赵不迟。”
几句话就为秦国铺了未来的道路:先让周边的国家打起来,然后灭韩之后趁其不备一口气继续打下去。
这倒是符合李斯的一贯方针。
直到此时,一直没有正面发表意见的吕不韦才幽幽开口:“李卿很着急啊。”
嬴政身形一停,看向吕不韦。
“仲父要慢慢来?”他不苟同道:“可六国不会等秦国。”
“但王上派郑国主修的那条渠可以。”吕不韦温言道:“关中之渠,已修两年。在修渠之间筹谋,待到修完之后再打,既不劳民、亦增加战力,不好么?”
嬴政没有立刻说话。
他收回了与吕不韦对视的目光。
片刻后,国君才点头,看不出情绪道:“李卿所言是今后事,修渠结束亦是今后事,同为筹谋,寡人以为,可按李卿的办法来。”
嬴政不软不硬地把吕不韦的评判撅了回去,也是在偏袒李斯。
吕不韦一点也不意外。
秦相国没有强求,而是好声道:“王上说的是。”
赵维桢:“……”
她平静地看向吕不韦。
后者感应到赵维桢的目光,微微转头,一双明眸与之相对,回给她一个足以称之为坦荡的笑容。
在吕不韦的脸上,很少能看到这般笑意。
“可不韦还想试一试”——在这一点上,吕不韦格外坚持。
虽则这正中赵维桢下怀:她不能与吕不韦在政见上同进同退。但这也意味着吕不韦必定要与秦王政意见相左。
不过现在的情况还是比历史上好一点。
至少两个人都是对的。
赵维桢相信,秦王政的心中也很清楚:若灭六国,必须果断;但欲速则不达,之后定会横生事端。
这也是他没有与吕不韦彻底翻脸的原因。
嬴政不在乎臣工与自己意见相左,只要他们不胆大包天,欲图阻碍自己的步伐。
“公子非上书,也不全无道理。”
赵维桢适时插嘴,扯开了吕不韦与嬴政的话题:“秦国确实可借此与楚修好。”
“啊。”
吕不韦恍然,而后惊喜一笑。
他本就生得温润谦逊,这么笑起来,一扫偏殿之内肃穆紧绷的氛围。吕不韦既自豪又狡黠道:“王上今年十六,是时候把楚国公主接到秦国来了。”


第109章 一零八
108
数月之后。
冬去春来,楚国的送亲队伍摇摇晃晃许久,终于走入了咸阳。
“公主。”
车舆外,侍女的声音传来:“咱们到咸阳了。”
话音落地,只听轻轻“啪”的一声,帷幕叫车内人掀开,露出一张年轻姑娘的面孔来。
车内的姑娘看起来不过双十,生得桃腮杏脸、朱唇皓齿,颇为明艳。她一双桃花眼瞪得溜圆,不禁出言:“这么热闹?”
这可不是假话。
仅是步入外郭,街头的人就熙熙攘攘。咸阳城修得极其方正,主干道边工坊、磨坊,以及各色驿馆使馆排列两侧,整齐分明。驿馆周遭还有不少食肆酒肆与商铺商队,热闹得很。
就算是寿春,都没有这般场景呢。
“子芈公主?”侍女开口。
“啊,没什么。”子芈回过神来:“我没想到咸阳如此繁华。”
在她的想象里,西北的秦国穷乡僻壤,缺水缺地、穷兵黩武,理应是又破败又苍凉的地方。
但眼前的场景和她预想的完全不一样——也幸好不一样。
子芈潜意识地长舒口气:“至少今后不会吃苦了。”
侍女闻言流露出惊诧色彩:“公主嫁给秦王,是第一位夫人,说不得日后还是王后,怎会吃苦?”
子芈不言,只是一声叹息。
她虽为楚王完的女儿,甚至是嫡出,但父王母后的孩子太多了,子芈排行倒数第三,两头不沾。
算不得不受重视,但距离捧在手心里宠爱也相距甚远。当年之所以定下她嫁到秦国来,是因为她刚好死了一名未婚夫。
父王想着得送个嫡女过去,又只有她年龄合适,就选了她。
听到要远嫁秦国的消息,子芈心凉了大半,母后也是万般不舍,抱着她哭了好久。
好在昔年秦王年幼,说是要等几年再成婚。
这几年来,子芈很努力地打听来自秦国的消息,可是越打听,她越害怕。
都说秦国乃虎狼之国,仅仅几年的时间,秦国就接连发动战争,攻韩攻魏,不曾停歇。甚至有朝臣说,秦国心存灭韩之心,这可是灭一诸侯啊!
而秦王呢,早年他刚即位,人人都说新王年幼,秦相国与其夫人把持朝政。子芈就此构想出一个唯唯诺诺的小孩子形象。
可后来,这样的传言迅速烟消云散,楚国的贵族臣工们又说,秦王狼子野心,小小的年纪手段却极其强硬,怕是要翻了天。听着话,子芈又把秦王政设想成了一名暴君。
总归不是什么正面形象,子芈越想越难过。
但难过归难过,她还是跟着秦国来的女官学了一些礼节与文字,咸阳来的商队带来了什么《三字经》与《千字文》,还有其他著书论说,子芈也都派人带到宫里读了读。
如今她倒是认识了小篆,却依旧听不懂咸阳地区的方言。
街头上人不说雅言,叽叽咕咕的话语,子芈听得云里雾里。
好在车队进了咸阳宫,情况就好很多。
至少出来迎接的秦太后与太妃人都很好。
子芈本还有些惧怕,但见秦太后仅三十余岁的年纪,绝美的面孔中写满和颜悦色,言语之间也对自己很满意,她才稍稍放下心来。
然而子芈并没有见到秦王本人。
不止这一天,之后的第二天、第三天,甚至是第七天,他都没来过。
这……
入住咸阳宫,多少适应了环境后,子芈有些生气了。
就这么嫌弃她吗!
年轻姑娘不禁在心中嘀咕:她知晓王室联姻,乃国与国的大事,夫妇感情反而不重要。
可不论怎么说,也不能直到大婚当天才见到夫君长什么样吧!
本就有些害怕的子芈不免开始瞎想:没见过人、没了解过,那么秦王肯定不是对她有意见,很可能是对楚国有意见。
子芈听说,早些年的秦国,华阳太后的势力根深交错,是秦相国吕不韦和夏阳君孟隗夫人联手将其铲除,力保当今的秦王政平安即位。
会不会因此,秦王政才不待见自己?
他需要联姻,但不需要一名楚国的妻子。最好的办法就是冷处理,当熟悉的陌生人。
想到此处,子芈悲从中来。
她、她在咸阳城,除了陪嫁的侍女与女官谁都不认识。
这里无人说楚语,无人写楚文,更听不到楚辞、看不到楚舞。
难道她就要在这深宫中孤苦伶仃一辈子吗?
子芈沉浸在悲伤与茫然中许久。
还是女官瞧见她状态不对,挑了个天气好的日子,请她去殿外走走。
没想到的是咸阳宫很大,子芈又人生地不熟的,不过眨眼的功夫,她就与女官走散了。
不过年轻的公主倒是没害怕——反正走不出咸阳宫,随便找个宫人带路就是。她没多想,就往人声最多的地方前行。
这么一走,子芈就来到了宫中的厨房。
再往子芈身边添十个宫女,殿内的烟火气也没有伙房的足。子芈大老远就看到厨房门口人来人往,宦官、侍人来来去去往仓库里搬东西。子芈拎着衣袂走近,她左看看、右看看,最终视线落在站在一旁的妇人身上。
站在商队旁的妇人,瞧着还不过而立之年,也就比自己大了那么几岁。她穿着浅色深衣,布料质朴、发饰简单。可她站在一旁既身姿挺拔又雍容沉着,完全是一副惯于发号施令的姿态。
这肯定不是个寻常女官。
子芈在心中断定。
于是她大胆向前:“请问夫人……”
青年妇人闻言转头。
瞧见对方的面孔,子芈微微一愣。
这位夫人生得也是清丽庄敬、个子高挑,五官轮廓略深,完全是一副北地女子的模样。
四目相对,是对方先回过神来。
妇人眨了眨眼,而后抬起手行礼:“子芈公主,你怎到厨房来了?”
咦?
这位夫人对子芈双手合拢,往前一推,行的分明是君子礼仪。
子芈还是第一次见到女子行君子礼!
“啊……”子芈眨了眨眼,用雅言道:“夫人识得我。”
对方莞尔一笑。
“如今在咸阳宫内穿楚服的,怕也只有公主一人。”妇人回答。
子芈面上一红。
秦太后与太妃送了她不少秦国的衣裙,但子芈不想穿。
“无妨。”
青年女子似是看出了她的窘迫,善意解围:“成婚之后有的是时候穿秦服。公主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不急着改变生活习惯。公主到厨房来,可是迷路了?”
“嗯。”子芈点头。
“那我就带公主……”
女子的话说一半,她敏锐地察觉到子芈的视线跟着搬运食材的侍人转开去。
“那是菰米么?”子芈小声问。
“是。”女子笑吟吟回道:“公主饿了么?厨房里应早就烧好了菰米炖肉,不如随我进去先用一点?”
“进伙房?”
子芈难以置信道:“这,这不合礼节吧?”
女子狡黠笑道:“我不说,你不言,谁又知道?公主放心,我的人不会乱说的。”
那,那好吧!
虽说这位青年妇人穿着质朴,但仅凭气度,子芈就断定她不是一般人。
一般女子也不会行君子礼呢!子芈心想,她决定听这位夫人的。而且她是真的很想念菰城的菰米。于是子芈没怎么犹豫,点了点头。
女子立刻抬手:“公主请。”
子芈长这么大,她还是第一次步入伙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