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迫不及待地推门进来,身上带着一阵风,卷席着花草的芬芳。
女孩急匆匆赶到他身边,脸上带着喜悦的表情。
少年忽然感到慌乱异常。
他觉得自己不该,可的确如此。
“我……”
他试着发声,然后发现自己的咽喉没有前几日那么痛了,能够说出嘶哑的话来。
他谨慎地回答:“还……好。”
他明明清楚,如果想要表现得真诚,如果想要博得同情,最好直视对方的眼睛。
可是这一刻,不知怎么的,他居然难以做到这个简单的动作。
但女孩看上去并未注意到他态度上的异样。
发现他可以开口说话了,女孩毫不掩饰自己的欣喜。
她笑起来更加好看,眉眼弯弯,像明丽的月牙。
女孩问:“你饿不饿,愿不愿意吃点东西?现在有胃口吗?”
少年起先还紧张着,没有注意到身体的情况,此刻听她一提,顿时感到浑身无力,非常虚弱。
他很饿,当然很饿,身上这么重的伤,好几天没有进食,胃中空得绞痛。
可是面对女孩的问题,他却犹豫了一瞬,没有立刻回答。
他很能忍,也知道怎么不表现出来。
在魔宫,没有谁能平白无故吃到东西,想要获得活下去的机会,必然付出代价。
所以,他不会露出弱点。
然而就在他迟疑的这一霎那,女孩已经自行做了决定。
“你不用不好意思。”
女孩笑着说。
“我去给你拿吃的。”
她转身离去,像一片轻云,但不久,又端着食案回来。
食案上简单地放着一个碗,两个小碟子。
食物的香味瞬间萦入鼻腔,让少年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口水。
“这些是……什么?”
他不自觉地问。
女孩拿进来的,全是他不曾见过的食物。
小碗里的羹粥金白相间,扑着清甜的香味。
小碟里翠绿的蔬菜泛着光泽,旁边的白瓷盘放着两个玲珑可爱的包子,但不知是什么样的做法,包子雪白的皮上竟然每一根褶皱都完全一样,同样香味扑鼻。
少年的所有感官几乎都同时被这些食物吸引。
这是在魔宫,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见到的东西。
女孩则懵懂地介绍道:“金玉满堂粥、清炒时蔬,还有古法蒸包。是师姐早上帮你做的,我跟她说你受伤很重、可能要吃得清淡些以后,她就给你做了药膳……不过师姐好像嫌这些菜太简单了,都用不到刀法,所以她现在在厨房里拿萝卜雕花玩。”
少年瞳孔一抖,他非常震惊,但竭力不表现出来。
无论如何他也想不到,这居然属于简单的菜式。
这到底……是怎样一个富贵讲究的地方?
还不等少年反应,女孩已经轻轻推他,笑着说:“你吃吃看呀,我师姐手艺很好,你一定会喜欢的。”
少年回过神来。
他迟疑地拿起瓷勺,几乎是有些畏惧地舀了一勺金玉满堂粥,放到唇边。
山药与栗子的口感同时冲击味蕾,恰到好处的甜味混杂着米香。
当他将粥咽下去的时候,只觉得它像一股暖流熨过五脏六腑,整个人都被暖得舒服起来。
这辈子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食物。
也从来不知道,世界上居然还有这样的食物。
他的手都抖了起来,眼眶中几乎要有泪水。
好奇怪。
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美味的食物。
少年又舀了一勺。
看着少年吃东西的样子,女孩担心了起来,担忧道:“慢点吃慢点吃,你身体不好,别噎到了。”
然而,不过须臾,食案上的碗和盘子都已经空空如也,干净得能照见人影。
少年放下手的时候,有所迟疑,似乎对自己如此控制不住欲望的失态感到焦虑。
但女孩只是笑着,并未显出任何鄙夷。
她只是将食案收好,然后说:“我师姐手艺真的很好,对不对?”
少年僵硬地点了点头。
“我第一次吃师姐做的东西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哪怕我其实根本不需要吃人的食物。”
女孩开心地说。
她向他介绍道:“我叫秋药,这里是花醉谷,我和师兄师姐都是第一剑仙花千州的弟子,我是目前最小的一个。前些日子,我看到你一个人躺在河边,受伤很重,就将你带回来了。”
当听到“第一剑仙花千州”这个名字,少年不明显地停顿了一下,但旋即,就像什么都不知道一般点了点头。
女孩又问:“你呢,叫什么名字?”
“我……”
少年卡了一下壳。
他知道,对修仙的人,他必须掩饰好自己的身份。
但是,他现在之所以答不上来,却不是因为这个。
在魔宫,他们没有人需要一个真正的名字。
反正,他们心里都很清楚,所有人都会死,即使是最后活下来的那个人,也只不过是父亲的灵魂想要的新容器。将来,他的身体,会被冠以父亲的名字。
魔宫里,总共有二十七个兄弟。
因此,另外还有两个人,序列中有一个数字和他一样。
排行第七的哥哥被叫作“七哥”,排行十七的哥哥被叫作“阿七”。
而在二十七个兄弟中,他是最小的那一个。
“……小七。”
突然,少年说。
“我好像记得,有人这样称呼过我。”


第14章
在小师妹的照料下,少年的身体日渐好了起来。
这日,雾心练完两个时辰剑,从客房窗前经过的时候,正好看见小师妹带着师弟的衣裳,想劝少年换掉身上原本的破衣服。
“……我知道了。”
少年沉默之后,勉为其难地答应下来。
但他说:“我自己换就可以,能请你出去一会儿吗?”
“可是你身上伤很多,活动起来应该很痛,一个人换衣服很不方便吧。”
小师妹劝他。
“我可以帮你……要是你介意我是女孩,我可以去叫我师兄来。”
“不用。我一个人就可以。”
少年的态度很坚决,甚至显得冷淡。
不久,小师妹就被对方赶了出来。
小师妹遥遥看见路过的雾心,立即对她做了一个无奈的表情。
雾心一愣,回以同样的表情。
*
那少年醒来之后,宣称自己的名字叫作“七”。
不过,他也说自己的记忆不是很清晰,除了这个模糊的名字以外,其他事情都记得不是很清楚。
按照他残存的记忆,他以前可能生活在一个深山的村庄中,但应该没什么亲人,至于发生了什么掉到水里,一概不记得。
说实话,雾心始终无法排除这个少年是魔子的可能性。
他说话做事总是很小心,大部分时候过分安静。
他对自己身上的衣裳异常在意,即使在他清醒后,小师妹已经提了好几次,他仍然不太愿意换下衣服。
直到现在,大概是因为他的伤情已经有所好转,至少可以让他勉强独立完成更衣了,他才答应换上师弟的旧衣裳。
由于少年苏醒后,就格外谨慎起来,雾心他们至今也没看见他右臂后面究竟有没有魔印。
但实际上,雾心现在并未特别执着于此。
既然她们已经决定,要根据少年的人品来判断对他的态度,那么他到底是不是魔子,也就变得没有那么重要。
她更关注对方的品性。
不过,这少年才留在花醉谷几日,眼下还瞧不出什么。
雾心只觉得这个人相当内敛审慎。
明明他与小师妹外貌年龄差不多,但比起小师妹的天真无邪,这少年却处处透着能够察言观色的老练。
明明同样是小孩,但雾心对待他,却始终不能像对待小师妹那样亲近。
小师妹却正好相反。
大约因为这个人是她自己救回来的,让她很有成就感,而且师妹毕竟还小,她很高兴能有个外表年龄相仿的玩伴。
她每天都很开心,尽心尽力地治疗着少年。
*
因为师妹的悉心照顾,少年康复的速度比预计来得快。
等到他基本能够行动以后,雾心陪着小师妹,带少年参观花醉谷。
三人步行在庄园中。
如今夏季已过,秋风倏忽而至。
花醉谷中仍是飞花无数,但夏日里郁郁葱葱的树木,也扑簌簌落下叶子来。
“你现在住的地方是客房,我与师姐的住处在前面,师兄在另一边。”
“再往前走是中庭,很开阔,有一棵大梨树,师姐和师兄都喜欢在那里练剑。”
“师父住在最里面。他不喜被打扰,平日都不允许人入内,只有师姐是大弟子,可以随意进出。”
师妹显然比雾心来得热情,友善地给小七介绍花醉谷的格局。
雾心走在两人身后,只有在小秋药提到她的时候,她才淡淡地一点头,表示正确。
雾心对少年七的兴趣不高,她之所以会陪师妹一起来,纯粹是不放心小秋药和可能是魔子的人单独在一起。
不过,至少到目前为止,少年并未表现出会惹人怀疑的举动。
他很少说话,一路安静地跟在师妹后面。
当师妹指向某处的时候,他会温顺地看过去,幽黑的眼中看不出情绪,但似乎将她说的话都记了下来。
雾心看不出什么不对劲,甚至有点困了,打了个哈欠。
三人走到中庭,来到那棵大梨树下。
师妹体贴地道:“你们是不是累了?要不在这里休息一下吧。”
雾心不累,她只是困。
但若要说的话,她也的确想在树下闭眼小憩片刻,便点了头。
小七一路上更是逆来顺受,自然没有意见。
他先看雾心在树下坐下,但见小秋药没坐,便也沉寂地站着。
但其实,小秋药只是发现有落叶掉进裙带里了,正在整理。
她整理完自己的衣裳,抬起头,正好看到小七侧对着她、微仰着头,似乎正在看那棵大梨树。
他的后发上,也挂了一片泛黄的秋叶。
大概是刚才从落叶下走过时,落到他身上的。
师妹走过去,探出指尖,想要帮他摘掉叶子。
然而,就在她的指尖离少年的乌发还差半寸时,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少年猛地回身——
同一时刻,梨树下的雾心骤然睁眼,下意识地将手按在腰间的灵剑上——
雾心克制了一下情绪,没有立即出手,不过她定睛一看,却见少年已经一把扣住师妹的手腕,自己则戒备地后退,慌张地让她远离自己。
“你——”
少年紧张地低语。
师妹似乎愣了一下。
因为师妹本想帮他取叶子,两人之间距离离得很近,即使少年的第一个动作是不让她碰自己、刻意将她拉远,仍是近在咫尺。
猝不及防地,两人四目相对。
师妹眨了眨眼睛。
“叶子。”
一瞬后,师妹示意他自己手里刚摘下的落叶,道:“刚才它在你头发上。”
而这时,少年也看到了师妹手指间拿着的那片树叶。
他略显错愕,张皇地松开了她的手腕。
“……对不起。”
少年看上去也为自己的举动而懊恼。
他又低下头,避开她的视线。
“我不知道……”
“没关系。”
师妹笑笑。
“你是无意的,对不对?你重伤初愈,又失去了记忆,比较不安也正常。”
她反握住少年的手掌,摊开他的掌心,将落叶放到他的手心上。
师妹安抚他道:“别担心,这里是仙谷花醉谷,我的师兄师姐都是好人,他们没有人会伤害你的。”
少年一怔。
他手中还拿着师妹放在他掌心的落叶,却一动未动,似是出神。
雾心坐在树下,将一切尽收眼底。
当少年抓住师妹手腕的时候,她的心几乎瞬间就吊了起来。
不过,少年并没有其他举动,反而也显得很惊愕。
雾心这才克制着自己,没有立即出手。
眼下,似乎一切如常。
她稍作停顿,这才将始终按在剑柄上的手,轻轻松开。
*
陪师妹带七逛过花醉谷后,雾心走到男子厢房外,与师弟会合。
师弟背靠着外墙,正在等她。
他问:“如何,那个小孩有异样吗?”
雾心摇了摇头。
师弟又问:“那他身上,可有修为?”
雾心回答:“应该有一点,不过蛮弱的。”
师弟先是点头,但犹豫了一会儿,又追问:“你说的弱,是真的弱,还是跟你比弱?”
“?”
雾心不解。
“有什么区别?”
“……算了。”
师弟心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多说。
“总之,他现在还在安全范围之内,对吧?”
雾心颔首。
但接着,雾心皱起眉头。
见她露出这样的神情,师弟一怔,关心道:“怎么了?”
雾心说:“小师妹她……”
雾心话说了一半,又觉得要从头对师弟解释麻烦,不必大惊小怪,改口:“算了,我直接去找她,先走了。”
师弟微愣。
“你……”
他脸上露出些许不高兴的神色来。
“什么?”
雾心听到他欲言又止,又回过头。
却听师弟嘀咕道:“你总是这样,眼里只有小师妹。要是什么时候,哪怕只有一半也好,你对我也……”
师弟的话越到后面声音越低,雾心完全听不见了,甚至不确定他有没有说出口。
雾心不解:“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没事。”
师弟扭开头。
“你快去找师妹吧,我回去了。”
“噢。”
雾心古怪地看了看他,转头离去。
*
雾心回到她与小秋药共住的女子厢房。
师妹已经在屋中了。
雾心回去的时候,她正低着头,专注地对着自己的手腕施术。听到雾心回来,小秋药一慌,连忙将手腕藏到身后。
雾心三步并作两步过去,担心极了。
等走到小师妹面前,她便将手一伸,说:“手腕拿出来,我看看。”
小师妹反而又往后躲,逞强道:“师姐,我没事啦。”
雾心坚持:“让我看看。”
雾心目光笔直,全无妥协之意。
小秋药无法,忸怩了一下,总算还是乖乖将手腕伸出来了。
只见她右手手腕上,先前被少年七扣过的位置,微微红了一圈,不算严重,但足见那少年之用力。
雾心一见,顿时心疼至极。
她懊悔道:“我应该在他抓到你之前就拦住他的,不该迟疑那一瞬。”
“不,师姐你做得对。”
小秋药连忙摇了摇头。
她说:“我不要紧的,只是红了一丁点而已。但小七他,对这里人生地不熟,还处于很不安的状态。如果师姐当时拔了剑的话,他本来就没有完全放下戒心,以后就会更加戒备。即使我们想要跟他沟通,也不容易了。”
雾心想说不过就是一个捡来的小男孩罢了,实在沟通不了就算了,他哪里比得上你?
但她看到小师妹认真的眼神,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改口道:“他抓住你的瞬间,气场很奇怪。”
雾心回想起那一刻。
她修剑多年,对他人的动作意图已经十分敏感。
少年大多数都很虚弱无害,但他被师妹碰到头发的瞬间,雾心能觉察到,他浑身的防御能力都在一刹那爆发出来,他眼底锋芒毕露,仿佛一把始终暗藏光彩的利刃突然从刀鞘中挥出,锋利地一晃而过。
凭雾心的直觉,他当时并没有攻击小秋药的打算,只是在自我保护,不过,他也不完全像外表看起来那么弱小无害。
至少,如果受到了伤害,他是一定会反抗的。
而且,他内心的防范意识很强,纵然表面不显,实际上内心也保持着戒备。只要稍有风吹草动,他就会竖起浑身的刺。
想到这里,雾心不由略走了个神——
究竟要什么样的经历,才会让一个人,连这样细微的动作,都要警惕对方是不是要谋害他?
看来以后还是不能让小师妹和他单独相处,要尽可能盯着。
回过神,雾心又看向小秋药。
她像对待不知事的孩童一般,仔细地叮咛道:“总之,他防备心很重,还是有一定危险性的。之前他伤势很重,对你构不成威胁,但如今他好像渐渐好起来了,万一误会了什么,全力抵抗的话,还是有可能会误伤你。你要小心些,有事及时告诉我,明白吗?”
小师妹乖巧地点头:“我知道的,师姐。”
然后,小秋药停顿了一下。
小秋药一向习惯将人往好处想,回想起小七当时像刺猬般紧张防范的样子,也忍不住同情:“他……如果真的是魔子的话,在魔界的生活,一定很可怕。要是有什么办法,能让他明白,我们不会伤害他就好了。”
雾心抿唇。
不知为何,看着小秋药对那少年的事情如此上心,她莫名感到不快。
在过去的日日夜夜里,小师妹都和她在一起,她与她最亲,总跟在她身后甜甜地叫师姐,就像她的小尾巴。
可最近,因为这个名叫七的少年,小秋药着实被分走了太多的精力。
就像是……师妹开始长大了,她开始有许多自己个人的事,不再需要时时刻刻依赖她。
将来,她或许还会有与她无关的兴趣爱好,会喜欢上什么人,会想要离开花醉谷,甚至可能会成婚……
雾心强压下这些多余念头。
她实在不愿意继续想下去,这些想法令她伤感。
很奇怪,她平时从不会迷茫,唯有在小师妹的事上,总忍不住多愁善感。
雾心晃了下头,强行让这些奇怪的想法散去。
等再看向小师妹,她只对她道:“没关系,慢慢来,不着急。”


第15章
“呼……呼……”
寂静的长夜,漆黑的石墙,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血腥味。
他喘着气,在狭窄的石道里狂奔。
通道中幽暗无比,没有半盏灯的光亮,自己奔跑发出的声音空旷响亮得恐怖。
他的体力已经到了极限,双腿宛如灌了铅,喉咙因为过度奔跑喘息已经如被刀口刮过一般疼痛,每一次呼吸都能尝到血味。
隐隐约约地,不知道从何处传来喊叫声、求饶声,还有女子痛苦的哭叫声。
所有人自顾不暇,没有人能来救他。
他感到无与伦比的恐惧。
追在他后面的脚步声,似乎变得越来越近、越来越急,他不能停下来,也不敢停下来,哪怕体力早已透尽。
他也开始哭叫——
“哥,你为什么要骗我!”
“不要过来,求你不要过来!你去找别人吧!”
“放过我吧!”
“求你!求你了!求求你啊!”
畏惧的泪水模糊了视线,他跌跌撞撞地往前冲,试图逃离绝境。
然而,当他转过一道弯,猝不及防地,一张猩红的人脸出现在面前。
兄长满面是血,兄长自己的血,别人的血,分不清楚。
他苍白的面容上,没有一丝表情。
“小七,你跑不过我的。”
他冷冰冰地说。
兄长早就剪掉了自己所有的头发,现在只留下半寸短,身上穿着方便活动的布衣短褐。
兄长拿着一把斧子,斧面上血迹斑斑,鲜血沿着锈迹滴落到地上。
兄长举起斧头,直直向他劈砍过来——
*
小七身体一震,四肢百骸的剧痛袭来。
他在梦中挣扎得太厉害,似乎挣裂了伤口,也使得内伤恶化。
从小到大,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多少次重复做这场噩梦了。
不过最恐怖的不是噩梦,而是睁开眼后发现现实和噩梦没什么差别,甚至比梦更恶心。
他觉得自己很累,身体很沉重,即使已经醒了,仍然迷恋这半梦半醒的状态,不愿睁眼。
他对自己的世界疲倦,有一刹那,甚至会希望就这样睡死过去。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
他感到一股难以形容的暖意,柔软地抚上他的额头。
这暖意,像一道朦胧的清光,徐徐照进世界。
它仿佛是轻云,又似羽毛。
在此之前,从未有过这样美好的东西,出现在他生命里。
忽然,小七感觉对方打算要离去。
他还不愿失去这种感觉,下意识地抬手去抓,与此同时,眼皮着急地睁开——
光线映入眼帘。
女孩白皙甜美的面庞,像画卷一般呈现在眼前。
他正紧紧抓着她的手腕,而女孩本在用湿布擦他的额头面颊,不想被他拉住,脸上显出错愕的神情来。
少年怔了怔。
“你没事吧?”
小秋药担心地问他。
他忽然有一点慌乱。
“……没事。”
“如果没事的话,那你能不能将我的手放开?”
“……!”
少年一惊,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指仍然将她的手腕抓得很紧。
他连忙松开女孩的手,避开她的视线,不安地将手藏进被子底下。
小秋药已经习惯了他一贯的内向与沉闷,只是温柔地解释:“我本来是惯例过来看看你的情况,但是你的脸色好像不太好的样子,额头上出了很多汗,就想帮你擦一擦……你是过来做噩梦了吗?”
“……嗯。”
七的声音很轻,带着客气的疏离。
秋药其实有点担忧。
但她见小七戒备,便并未勉强他,也没有追问,只说:“做噩梦是很难受的,你要是累的话,再休息一会儿吧。早饭我顺手给你放在桌上了,等下你可以吃。我还要照看谷中的花草,先走了。”
少年小幅度地点点头。
秋药安抚地对他笑笑,然后便转身出了客房。
等又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后,少年才慢慢弓起身体,吃痛地捂住梦中挣扎扯开的伤口。
他竟然放任自己睡得这么沉,连有人靠得这么近,他都没有立即醒来。
实在太懈怠了。
现在他清醒过来,都不由感到一阵后怕。
不过……
少年有些茫然地环顾四周,然后,又看向窗外。
金色的晨光奢侈地洒进室内,秋意弥漫的景致满是平静而美好的气息。
他恍惚地单手捂住自己的额头。
这里,真的和那个地方不一样了。
即使一夜安睡,也不会有人过来砍自己。
房间里很干净,平时都有仙侍打扫,完全闻不到血味。
他甚至可以轻易地吃到精美的食物。
好奇怪。
世界上居然会有这么舒服和平的地方。
安全到让人觉得不踏实,会不断怀疑这里是不是有自己没发觉的阴暗面。
少年忍了忍疼,自己重新包扎了伤口,然后从床上爬起来,走到窗棂边。
白天对他来说太明亮了,会有一种毫无遮挡、暴露在外的不安。
可是,窗外的景致却无与伦比的美丽。
或许不是景致,而是人。
秋药说要去照料花草,所以从客房离开后,她便在就近之处起舞。
少年从自己的窗户里,正好能看到她。
小秋药离得不远不近,人影小小一点,却正好能看清动作。
她跳舞的时候神情娴静而沉浸,好像完全注意不到其他人。
可是,鲜花却在她身侧绽放,树叶与枝杈一同生机勃勃地伸展开来。
旋身之后,她轻盈地坐于花丛中,秋香色长裙铺地,月白衣袖扬起,身姿形如拜月。
落叶沙沙落下,仿若乐曲的节拍。
少女看上去心情很好,她耳畔白绒花徐徐颤动,脸上逐渐绽放浅浅笑意。
她自己也如同花卉一般,柔软地融入秋风里。
少年微微失神,等回过神来,已静静看了许久。
他有些慌张地收回视线。
可是当他无意识地后退,将手按在背后的桌案上时,却又碰到了东西。
少年一顿,回过头。
那样东西,是一片落叶。
那日秋药从他的头发上摘下来以后,放到他手心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