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天坐在她身边,深深地皱起眉头。
他回忆道:“可是,当时……我怕你不喜欢我的长相。比起我自己的脸,感觉还是用他的保险。”
秋药一怔。
她端详了一下飞天的侧脸,然后侧过身去,避开他的视线,轻轻道:“不会。我觉得你的样子……并不比其他人差。”
飞天面如刀削,头发不长,只至颈后。
他气质硬朗恶煞,看上去不好亲近,但也有种干脆的男子气概。
飞天听到秋药夸赞他的相貌,不免意外地朝她看去,可是他看不到她的神情,只瞧见秋药的后脑勺,乌黑的长发上点缀着几个小蒲公英球,显得她整个人娇小可爱。
*
又有一回,秋药结束一天的事情后,与飞天坐在屋前的石阶上聊天。
山间清寒,夜星璀璨明澈。
秋药问他:“当初你明明是柒思秋的鹰,也是柒思秋养大的,可是为什么,你好像一直更愿意留在我身边呢?”
飞天回答:“有很多事你不知道,他没有告诉过你他是魔尊,所以其他事也刻意瞒着你。
“实际上,他在魔界的另一面……非常残暴无情,手上鲜血无数。对于我,他也只是将我当作便利的工具使用。
“而你……你和他完全不同。”
飞天认真地看着她,陈述道:“自从他用我给你送信以后,我所看到的世界就不一样了。你会认真给我准备食物吃,会在乎我喜欢不喜欢;你会笑着对我说话,会温柔地帮我梳理羽毛;还有,我受伤的时候,你会帮我上药治疗……在魔宫,我只是长时间站在漆黑的鸟架上。
“那个时候我灵智还不是很清晰,但即使如此,我也清楚,你给我的感觉更好。如果我自己可以选择主人,我会选你。”
飞天这样坦率的说法,倒让秋药微微失神。
她道:“谢谢你。”
她是天灵心,飞天的这番话,又让她动了些许恻隐之心。
她微微垂眸,问:“在魔宫生活……是不是会遇到一些难过的事?”
飞天道:“我是魔尊的鹰,还算有地位,自己倒是没受过什么委屈。其实,因为我还是雏鹰时就跟在柒思秋身边,如果一直如此的话,我或许并不会觉得魔界的生活方式有什么不对,只会习以为常。若是如此,可能留在你身边时,也不会有太大的感觉。但是……”
说到这里,飞天停顿了一下。
他说:“有时候,我好像会看见一个人。”
“一个人?”
秋药不解。
飞天闭目凝神,开始回忆,良久,他描述道:“那是个青年模样的男子,个子很高,皮肤偏深,身体很健壮。他身后背着一把长.枪,大概是惯用的武器。”
飞天对秋药说:“其他人好像都看不见那个人,但我看得见。他发现我以后,有时候会教我一些事,告诉我柒思秋那样的行为做派不对,也引导我开灵智。他时常坐在魔宫最高的地方,默默地遥望远方。他跟我说,他曾经向往过无所约束的自由。”
秋药心头一惊。
不知怎么的,她突然想起,萧问青说过,飞天的品种是冥渊鹰,除了飞行速度以外,他的另外一个特点,应该是能够沟通冥界之人。
之前萧问青怎么努力,飞天都没有展现出类似的特质,如今,他已经放弃了。但若这事是真的,或许冥渊鹰其实真要特异之能,只是发挥的能力与萧问青所期望的不同——沟通要靠契机,而不是想和谁沟通,就能和谁沟通的。
飞天口中的那个青年,听上去并不像是这个世上的人。单听外貌的描述,倒像柒思秋以前曾对她提及过的……那个在魔宫的长兄。
在不再相信柒思秋这个人以后,秋药对他过去所说的其他事情,也半信半疑了。尤其是现在,若飞天口中的那个男子,当真就是另外一个早已死去的魔子,那么就凭他告诉飞天的事情,他也绝不是柒思秋口中描述的那个样子。
秋药忙问:“那那个青年后来呢,你有再见过他吗?”
飞天摇了摇头。
他说:“最后一次见他,是在柒思秋正法之后不久。他得知柒思秋死去的消息以后,露出一种很复杂的神情。在那之后,我就没再看见过他了,可能是离开了,也可能是转生了吧。”
秋药回神。
那毕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但愿柒思秋的结局,对那个男子来说,也是一种解脱和慰藉。
忽然间,秋药感到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偏过头去,对上飞天锐利的眸子。
秋药一懵,问:“怎么了?”
飞天摸上自己的脖子,他道:“我不喜欢你经常提那个人的名字。”
“……?”
飞天说:“你不喜欢我没关系,我不在意的。但是那个人对你来说,是很糟糕的经历吧?”
他笔直地盯过来,道:“如果将所有的事情都说出来,有利于你尽快将他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而不再那么介意的话,我愿意和你聊这些。不过,我也希望你能更开心一些,早点忘掉他。”
秋药呆了呆。
然后抿唇而笑。
她说:“我已经好多了。”
这么一说,和飞天这样开诚布公地聊起来,好像的确能够舒缓她心中的压力。
就像飞天说的,将他当作一个谈资,慢慢的,就变得越来越淡,越来越不要紧了。
*
又过了许久。
不知哪一日起,飞天又开始时常跟在小师妹身边飞行了。
起先,他是鸟的样子。
后来,他偶尔会化成人身,与秋药一起坐在问天剑上。
终于有一日,秋药在飞行时,牵住了他的手。
她有些吃惊地道:“你的手好冷。”
“……”
飞天一顿。
他抽回手,道:“你等一下。”
说着,他转过身去,一个人搓了半天手,又回过来握住她,说:“好了。”
这一回,掌心是暖的。
秋药失笑。
她又问他:“对了,当初你本来不愿意跟着师伯学术法,后来师伯跟你说了什么,你就改变主意了?”
飞天凝视她半晌,才道:“师父告诉我,我太幼稚,太小孩子脾气,如果我喜欢你的话,更应该好好修炼,才能配得上你。”
当时,霍师伯还说——
“你在她身边,始终是一只鹰。若是你保持过去的身份留在她身边,何时才能让她意识到,你不希望她仅仅将你看作一只鸟呢?
“你好好跟我学术法,学做人,等再站到她面前的时候,要表现得像个真正的修士。你要先有独立的人格,成为一个可靠的人,重新站在她面前时,能够真正与她交谈、接触到她的内心,才能让她对你刮目相看。”
在以前那个人还在,他还是一只鹰的时候,他从未奢求过,能以这种方式,留在她身边。
高空的清风吹过,掠过流云无数。
飞天从气流中感受到一丝寒意,他想了想,又将自己身上的羽毛斗篷脱下来,披在秋药身上,把她裹在里面。
秋药一诧,然后,她仰起头,对他笑道:“谢谢。”
飞天点点头,没有再说话,内心却因她这一笑,漾起无数心波。
问天剑行空,两人一同往远方行去。


第106章 番外·师父师门(一)
【1】
师父收进小师弟那年,霍无踪早已作为同辈弟子中的佼佼者,在修仙界展露了一些头角。
那日,师父远行归来,只见她身边,已跟了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少年。
那少年不苟言笑,天生沉静,眼底似有夜雪。
他身上的衣裳很朴素,像是乡野之民。
这样一个孩子,站在师父这般一身素白、气质华清的上仙天女身边,未免显得格格不入。但奇怪的是,他这么小的年纪,看上去以前也未见过什么世面,可初次踏入与凡尘不同的避世仙境,居然也未显得十分惊奇。
此刻,少年站在师父身边,仍然十分安静,倒显出几分与众不同的淡然。
霍无踪昨日趁师父不在门中,偷偷跑到后山喝了不少酒,这会儿仍是酒意微醺,细长的眸子朦朦胧胧的。
他略带调侃地道:“师父这莫不是一时兴起,捡了个孩子回来玩玩?”
师父颔首,轻轻道:“算是吧。”
她垂眸,轻描淡写地解释道:“昨日我归山时,路过蜀中一地,偶然看到这个孩子与十来个男孩发生了冲突。
“那一群凡间的孩童,大部分年纪都比他大,可他手上只拿着一根小木棍,居然丝毫不显弱势,一刻钟后,就将那些人都赶跑了。
“我看他比划木棍的姿态,手中非剑,可身上竟隐约有了不凡的剑气。那仪态着实令我惊奇,我便去那村中问了问。村中的人告诉我,这孩子向来沉默寡言,不善与人来往,但偏偏相貌十分端正,头脑也颇为聪慧,便引了其他孩子的嫉妒,时常有霸道的孩童要找他麻烦。
“起初大人还担心,可后来发现,这孩子居然从来没有输过,也就随便他们了。”
霍无踪漫不经心地道:“听上去,是个不得了的可塑之才啊。”
“我也这么想。”
师父说。
“所以,我就将他领回来了。他家中有六七个兄弟,本也家贫,他的父母见我愿意带他去修仙,都感恩戴德,没怎么劝说,便让他跟我走了。
“今后,他就是你的小师弟。你姑且带他去换一身衣裳,再让仙侍收拾一个空着的院落出来,明日起,我会正式教他习剑。”
霍无踪笑应道:“好。”
只是说到这里,师父又稍微停顿了一下,若有所思道:“不过,说起来,临行之前,这孩子的父母叮嘱我说,这孩子样样都好,唯有性子上稍有问题。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喜欢偷懒、做事没有恒心、特别不喜欢和别人相处之类的……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意思。”
霍无踪听到这里,酒意倒有些散了。
他稀奇地打量着这个孩子,那少年虽是布衣,却一派出尘清冷之相,怎么看都是他日金玉之材,倒想像不出会性情懒惰。
许是他父母怕仙人挑剔,先自谦自贬一番,免得神仙抱的期待太高,日后达不到吧。
*
须臾,那少年换了身衣裳,又重新被领到师父面前。
仙侍给他穿了身白色的弟子衣,修身体面,极衬他的气质。
换下原先那身粗衣后,蒙尘的美玉开始展现出他真正的美好来,少年白衣胜雪,仪态清雅,竟似月光照入泉水,天然合该如此。
师父见了,亦十分满意。
她微笑着道:“不错,很适合你。”
然后,她又道:“你姓花,原本的名字,我觉得有些俗气。既然如今你已入了我净月门,就算踏上仙道,我想也该与过去挥别。今后你会成为剑修,我便以‘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这首诗,来应你的名字。
“今日起,你便叫花千州吧。”
少年没什么意见,应道:“是。”
【2】
花千州的师父,名叫白拂明。
她的心剑名为破晓剑,一手静心剑术名震天下,在当年修仙界公开的剑修名簿上位列第一,乃是一代上仙。
此人嗜白,常以纯白纱衣与白头纱世人,仙气飘飘,正是云中天女。
她收下花千州为徒后,花千州也随她常着白衣。
白拂明教花千州剑术,花千州学得很快。
白拂明本人的剑术固然高明,但她其实并不是太擅长教弟子,在这一点上,没有人比已经跟随拂明上仙学剑数十年的霍无踪切身体会得更清楚。
白拂明人如天上月,可在教导弟子的言辞上,她却出乎意料得笨拙,而且她本人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只见白拂明领着花千州练剑,她脚尖白靴踏风,剑气扫过,凛然如清雪卷空而出,她身上白纱飞起,一身气质寒冷锋锐,玉质冰清。
她一边演示,一边口中教导:“舞剑时,想像眼前有一排饺子,饺子落入鱼池中,一只饺子,两只饺子,三只饺子……所有饺子都掉进去以后,飞空,起剑,剑随鱼池动,再将饺子从鱼池中快速挑起!千州,你听明白了吗?”
花千州:“……?”
少年木讷地站了一会儿,最后,他拿起木剑,照着师父先前比划的样子模仿了一遍,剑风扫过,掀起寒风一阵。他一身白衣随风而动,发丝飞扬。
少年不太确定地问:“……这样?”
白拂明欣慰而笑,道:“不错,你完全领悟了。”
霍无踪在旁边懒洋洋地叼着狗尾巴草,看得啧啧称奇。
师父那一套讲解说法,他至今都完全摸不着头脑。什么饺子什么粽子的,还动不动就鱼池……饺子和鱼池到底和剑到底有什么关系?
但师父自己好像一直觉得自己的例子十分平易近人、深入浅出,特别有利于弟子理解,要是说听不懂,她还会大受打击,表现出非常无措自责的样子……霍无踪实在不忍心看她那样的表情,所以后来都假装听懂了,后面再自己私下琢磨。
没想到这个小师弟,第一次听师父的课,居然就毫无障碍地听懂了,还学得这么快……这难道就是剑术天才之间的心有灵犀一点通?
霍无踪正围观得兴致盎然,却见师父教完师弟,一双冷眸又看向他的方向。
师父道:“无踪,该你了,过来。”
霍无踪一慌,忙将口中的狗尾巴草吐掉,一把拿上剑,走过去。
只听师父一本正经地轻声对他言道:“无踪,今日教你的剑法,你要将它想像成一个有翅膀的大白馒头……”
*
等霍无踪从师父那令人迷惑的教学中解脱出来,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了。
霍无踪大汗淋漓。
师父回仙居去休息了,但师父刚才说的话,他还没太弄懂,所以他决定留在练功台这里再钻研一会儿。
然而,正当他长出一口气,打算继续练习的时候,却见那个淡漠的小师弟拿起木剑,便打算回去了。
霍无踪意外道:“你这就走了?不再练练?”
“嗯。”
小师弟清冷地应了一声,脸上没什么表情。
“我想回去睡觉。”
“你好像只跟师父练了两遍吧?”
“我会了,这样就可以了。”
言罢,花千州径自离开。
霍无踪望着师弟的背影,倒有些意外。
他以往见过的剑修,都对练剑万分痴迷,不要说有师父教,就算没有师父,他们也能日复一日地不断练习同样的剑术、精益求精,就连吃饭都抱着剑不放的也大有人在。这个师弟,倒是洒脱。
不过,师弟他天赋异禀,或许想法和常人不同也未必。
霍无踪看了他一眼,没有在意,便自行练习去了。
【3】
净月门是清修之地,地广人稀,远离俗世。
师父拂明仙子在仙门之中,有两件爱物。
第一件,是种在净月门高台上的万年樱花树,枝干粗壮,花叶繁茂,傲立在山巅上,花开如霞飞。
第二件,是练功场旁边莲花池中的五尾大锦鲤。它们据说是师父从鱼苗开始养的,至今条条都有人长,十分巨大。
平时,拂明仙子这两样心爱之物都有仙侍专门照料,不过,有时候仙侍忙不过来,也会由弟子代劳。
霍无踪就是出了名得好说话,而且他不仅愿意代劳,有时还会主动揽活。
这日,他主动帮师父喂了池中的锦鲤,从师父那里领了酬劳,就轻快地下山去买酒喝。
师父不喜门中弟子饮酒,买了酒若是明目张胆地喝,多半是要被骂的。所以,他灌满酒壶后,又四处逛了逛,在山上找了个僻静之处,躺在树上悠哉地喝起来。
谁知,喝到一半,却听到不远处传来打斗之声。
霍无踪眸子一眯,将酒壶挂在腰间,就飘过去看情况。
谁知,到了喧嚷之处,他看到与人冲突的不是别人,竟就是那刚入门的小师弟。
花千州手持没有攻击性的木剑,以之对阵十余个真刀真枪的匪徒。
他目含霜雪,十岁上下的少年个子不高,只会几招师父刚教的剑术,剩下的全凭本能,居然一招一式有板有眼,身处劣势,却丝毫未落下风,反倒显出几分仙意,让歹徒起了怯意。
霍无踪暗暗吃了一惊。
那十几个男子皆是山匪模样,蒙着面,年龄从十来岁到二三十岁不等。
如今凡间动荡,四处饥荒,百姓吃不饱,心中便有怨气,走投无路之下,难免就会有人铤而走险,上山走上邪路。
霍无踪一看这情景,就明白了。
小师弟刚拜入师门不久,身上灵气还不明显,不太看得出是修仙人,但师父已经给他换了衣裳,瞧着体面起来,乍一看会像个家境不错的富人公子。
这些人看他一个人在山上走,八成误以为他是个离家出走的顽劣少爷,想将他绑了索要赎金,倒没想到碰上个硬茬,如今僵持不下。
净月门一带有仙人庇护,大多数时候都很安全,但世道一乱,避不了就是会有人走投无路或是心怀侥幸,非要上山来碰碰运气。
小师弟这回,大抵就是运气不好,碰上了刚来此地的亡命人。
霍无踪吃惊归吃惊,但花千州毕竟是他的师弟,他必定不能放着不管。这少年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他指不定也要被师父骂。
这样一想,霍无踪当即亮出心剑,以术法祭出,道:“你们,放我师弟!”
那些山匪光听到山间响起一道人声,还未看到人影,只见一道长剑如流星般凭空而出,挡在那少年面前!
这剑无人驱使,却空舞灵活,招招庇护。
这必定是修仙人术法!
寻常山匪仗着武力,敢在平民百姓面前耀武扬威,可却不敢对修仙人如何,此剑一出,他们立即明白选错了对手,一哄而散,不再恋战。
霍无踪将心剑收回手中,这才从容现身。
他问少年:“好了,你没事吧?”
少年面对那么多人,居然没什么怕的样子,他听到霍无踪询问,就浅浅点了下头。
少年的神情其实很淡,但不知怎么的,他微微拧起眉头,表情瞧着有点不自在,更像是在说“我一个人也没问题,但现在这个师兄出来帮我,我恐怕得向他道谢,回去的路上说不定还要和他聊天,找话题好累,这件事好麻烦”。
小孩子藏不住心事,而且花千州瞧着根本没准备藏,霍无踪一眼就瞧了出来。
霍无踪挑了下眉,但也没说什么,只道:“山里又来了匪徒,回去得和师父说一声,到时候让仙侍去解决一下,押送官府就行了。”
花千州又点了下头,没太大反应。
霍无踪瞥他一眼,问:“倒是你,这个点怎么在外面?”
不等花千州回答,霍无踪已经瞧见旁边的树下放着渔具,大概是花千州先前打斗的时候顾不上,暂时放在旁边的。
霍无踪一愣,道:“你该不会是嘴馋了,本来打算自己出来钓鱼吃?”
花千州:“……”
少年眉头拧得更深,看向别处,但没有否认。
霍无踪倒也能理解,这师弟刚进仙门,还没有辟榖,更何况半大的孩子,本来就是长身体的时候,会嘴馋也很正常。
他摸摸下巴,说:“那我们师兄弟两个,一个溜出来喝酒,一个溜出来钓鱼,也算巧了。走,干脆我带你下山一趟,给你弄点吃的,正好也带你认认路。”
听这闲散的师兄居然这般提议,花千州微微睁大了眼,似乎有点意外。
不过,他并未拒绝。
须臾,师兄弟二人已一道到了山下。
进了酒馆以后,这小师弟很不客气,点了三道都是鱼菜,吃得很快。
霍无踪又点了酒,在那里慢悠悠地喝。
他问花千州道:“师弟,你怎么会愿意拜入师门,跟师父习剑?你天赋是不错,不过我看你平时练剑的样子,好像也没那么喜欢学剑。”
花千州吃人嘴短,开了尊口,淡淡道:“没那么喜欢,但也没什么不好。跟师父走,家里负担会轻一些,现在我有自己的院落住,晚上自己一个人睡觉……挺好的。”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解释说:“我原先要与兄弟挤一张床睡,他们……很吵。”
霍无踪看了看他的样子,心说这孩子不仅话少,还很孤僻。
霍无踪问:“你和其他兄弟关系不好?”
花千州略作犹豫,点了下头。
然后,他又说:“在原本的地方,其他人大多不太喜欢我,兄弟也是。不过也好,其他人和我走得太近,容易被针对。”
霍无踪之前就听师父说过,这个师弟似乎因为太过出众,而时常遭人妒忌。
看他的模样也是,这样的孩子待在平凡的地方,想必时刻都鹤立鸡群,若是碰上心智不成熟的同龄人,难免会被排挤。
不过,一个孩童口中说出这样的话,难免令人觉得孤独。
霍无踪端详着花千州,却见这少年神情清冷,倒看不清其内心。
这时,只听花千州忽然主动开口,反问他:“那你呢?你为何会习剑?”
“我?”
霍无踪一诧。
然后,他轻笑一声,道:“我本来是个散修道士,自己学点五花八门的杂学,没什么体系。但后来一日,我有幸见识到了拂明上君的剑法……惊为天人。”
霍无踪说着,不自觉地停顿了一瞬,脸上流露出花千州看不懂的神情,似是怀念,似是其他。
霍无踪拿起葫芦,喝了口酒,说:“那时,我不由自主地想,我也想再加一把劲,成为她那样的人。”
霍无踪的语气中,多少有些神往之意。
花千州听了,却有些迷惑。
他问:“师兄,师父教剑法的时候,那些饺子、馒头之类的例子……是什么意思?”
霍无踪一怔,意外道:“原来你也没听懂吗?!”
花千州点头。
霍无踪:“我以为你看一遍就明白过来,还得到了师父的夸赞,是理解了她的意思!”
花千州说:“不……我只是单纯在模仿她的动作而已。”
霍无踪先是恍然大悟,接着,想了想,他又不禁失笑,喝了口酒。
他道:“既然如此,那你就保持现在这样吧,也不要和她说你没听懂了。你知道师父在外面被其他人称为‘月下真仙’吧?她一开始被这样叫的时候,其实惶恐极了。
“我听仙侍们说,她从小就被人称赞为冰清无瑕,被长辈寄予厚望,所以很怕让其他人失望,这种性子一直保持到现在。
“师父她表面上完美无缺,实际上也有很多不擅长的事……但因为怕令其他人失望,她无论做什么事都可努力了。
“别看她教导我们的时候都尽力板着脸,其实她每晚都备课到深夜,每个例子都是经过一番努力才想出来的……你既然能直接看懂她的意思,那那些例子也一起听听吧,不要让她心血白费了。”
花千州看着师兄的表情,心情复杂。
但他还是应道:“好。”


第107章 番外·师父师门(二)
【4】
在净月门,白拂明作为师父,她不仅传授花千州剑术,也教他读书习字。
花千州出身低微,过去没学过什么像样的东西,所有事必须从头开始教。
一日,拂明仙子问他:“千州,你知道你我明明是剑修,我为何还要教你赏画听琴这些风雅之事吗?”
花千州眉头微锁,摇了摇头。
拂明仙子今日难得没跟他用什么包子馒头来举教学例子,反而一本正经地道:“唯有知世间之事,才能懂手中之剑。若是你对世上其他的东西都一无所知,亦无所求,那你手上即使有剑,又有什么用呢?于剑修而言,剑如其人,所以我要先塑你的人,将来,你才能自己塑出雪亮的剑。”
花千州点点头,应了下来,但看他的样子,并不是太明白。
拂明仙子见他记下了,便莞尔一笑。
她轻拢素袖,轻盈地提笔在桌上写字,一边写一边教他:“千州,你看这个‘问’字,像不像两根面条中间放了个馒头……”
花千州:“?”
*
这日,霍无踪翻墙回屋,路过花园凉亭时,只见小师弟趴在凉亭里睡觉,本该拿在手中的毛笔也掉在地上。
霍无踪轻手轻脚地溜过去,捡起地上的毛笔,轻敲花千州的脑袋。
“——!”
少年醒了,茫然地抬起头,淡漠的脸上有墨水的印子,是半边“问”字。
霍无踪问:“怎么睡在这里?”
少年:“……”
少年皱起眉,看向自己面前的字。
经过数月的相处,霍无踪对这个师弟的性子已大致摸了底,一看他这表情,就明白了。
霍无踪道:“师父让你练字,你练到一半睡着了?”
少年没声响。
霍无踪又问:“你觉得这没什么意思吗?”
少年沉默半晌,道:“……麻烦。”
又要磨墨,又要铺纸,全部弄完以后还要自己收拾,他不喜欢。
霍无踪看着少年皱起来的脸,既好气又好笑,又拿毛笔敲了一下他的头,说:“你就没有什么觉得不麻烦的事吗?”
“……我也不知道。”
少年拂开他的手,一声不吭。
【5】
时光荏苒。
几年过去,花千州的剑术越来越好。他悟性颇高,其他事情也学得快,身上日渐有了仙风,与霍无踪比试时,已能够有来有往。
这日,白拂明坐在阁中,与友人下棋。
两人坐在窗边,从窗口往下看,正好能看到练武场上,两个弟子正在比划。
友人稀奇道:“你这个小弟子天赋颇佳,如今虽还不如大弟子,但眼看着,再过几年许是就能赶上了。他才多大啊?”
白拂明拢袖落子,淡笑道:“千州天赋是很高,见过他的人里,有不少人都说,他日后剑术上的造诣,说不定会超过我。”
友人调侃道:“拂明,那你坦白说说,这两个弟子之中,你内心可有偏袒?”
白拂明摇头。
她微笑道:“不必有偏袒。千州在剑术上的资质少有人能及,但无踪思维灵活、善于变通,也有他独到之处。
“千州皎洁高尚如明月,无踪变化万象如流水。清月固然光明磊落,而流水也有其美好之处,何必非要去分个高低优劣呢?
“更何况,千州……”
友人问:“他怎么了?”
白拂明想了想,又含笑摇头道:“算了,没什么。他只是还小罢了,将来,会成长的。”
【6】
这日,花千州奉师父之命,下山买东西。
他虽不爱出门,但既然是师父的意思,纵内心有不情愿,也还是去了。
谁知,在返回净月门的路上,他听到远处不太正常的窸窣声。
修炼几年后,花千州的耳力已非过往可比。他犹豫了一瞬,但出于谨慎,还是绕道过去一探。
到声响所在之处,只见这山里又来了山匪,他们正在试图绑走一个布衣女子。那女子嘴已被布条塞上,发不出呼救声,却挣扎得厉害。
花千州见了山匪,感到一丝厌烦。眼下情况危急,他毫不犹豫地出剑,不过须臾,便将他们逐走,并且放了女子。
那女子见自己被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所救,先是吃惊,继而连声道谢。
花千州想尽快回师门,并未特别放在心上,只将女子送到安全的地方,便回了净月门。
他本以为这桩事就此了结,谁知过了三五日,霍无踪忽然过来寻他,问道:“师弟,你前几日晚归那次,是不是顺路在山上救了个人?”
花千州自己都快将这件事忘了,骤然听师兄提起,倒有些茫然。
不过,他还是点了点头。
霍无踪面露稀奇之色,上下打量他,道:“我还以为你这么怕麻烦,只是一点点声响,许是不会太在意。”
花千州说:“那声音听起来不对劲,那天山上除了我,再没有别人。我怕有万一而已。”
“做得好。”
霍无踪毫不吝啬地夸赞他。
霍无踪又道:“这几日,那姑娘的家人几次想上山来感谢你呢,只是碍于我们这里与世隔绝,所以找不到人。不过,他们倒是碰上了仙侍,仙侍知道以后,专门回来告诉了师父。”
花千州一愣。
不过,他反应并不算太大,只应道:“哦。”
霍无踪看了看他的表情,略作思索,说:“这样吧,师弟,你跟我来。”
花千州被师兄带下了山。
他本以为师兄是要把他带去先前的女子家人面前,认真接受他们的道谢,谁料,霍无踪并未如此行事,反而将他领到一户人家外,带着他躲起来。
那是一户普通人家,位于城郊,木构的屋子外面用篱笆围了个小院,屋檐下挂着几串玉米和辣椒。
在院中,两个老人正在整理着晾晒的谷子,屋内隐约传来婴儿幼嫩的啼哭声,还有女子轻声哄小孩的声音,气氛一片祥和。
花千州看到这屋子,微微顿了顿。
霍无踪觉察到他的情绪似有触动,问:“你怎么了?”
花千州答:“这屋子的布置……与我原来的家有点像。”
“是吗。”
霍无踪略感意外。
他道:“那正好。”
霍无踪顿了顿,只见他一指那房子,解释道:“你那日救的女子,就是这家的姑娘。屋外晒谷子的是她的祖父母,屋内哭的小孩,是她兄长不满一岁的孩子。
“她家中父母早亡,她由祖父母和兄长一同养大。前些日子,她嫂嫂患病而逝,兄长为了生计,暂时去城中做短工,现在家中唯有他们四人。
“她那日之所以单独进山,是因为祖母不慎被毒蛇咬伤,祖父本想吸出毒血,不料操作不当,反而一起中.毒。她记得山中有草药可以解毒,便急忙进山寻找。她本来已经找到草药,却不幸遇到匪徒。
“你那天若是一念之差,错过了没有救她,不只她自己可能性命不保,她的祖父母恐怕也会因为蛇毒去世。家中一个成人都没有的话,那一岁的孩童或许也难以活命。
“你当日之举,救下的不只有这姑娘一人,起码四条性命因你而活。而且她的祖母是附近一带最有经验、技术最高明的产婆,若往深处想,许是无数人生都因你当日一举,得到生机。”
花千州当日不过随手一举,今日从师兄口中听说,他的举手之劳居然能牵扯出这么多来,不免错愕。
霍无踪轻松往树上一靠,揉揉他的头,笑嘻嘻道:“没料到吧?有时候简简单单的一举,能改变的事却会远超想像。
“你这还只是救了个普通人家的姑娘,若是遇上什么了不得的天命之人,一不小心就会带来更大的变化。正所谓一念成神,一念成魔,有时极小的举动,或许就会造就截然不同的未来。
“像是你。你应该也知道自己是个有天赋的人,师父她平时可不是随随便便看到一个小孩就会动恻隐之心讨回仙门当弟子的,她之所以破例带你回来,肯定是认为给你一些恰当的教导,你说不定能对仙凡两界的未来都造成好的影响,所以才会如此行事。
“如今看来,她必是做对了。”
霍无踪收回放在师弟头上的手,拿起腰间的酒葫芦,打开喝了一口。
他说:“你人确实有点懒,但这一回,却做了正确的判断。也万幸是你。若是换作其他人,未必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将剑术练到能以一敌多的水平,更何况若是想救下她的祖父母,时间还很紧。
“你的能力越强,能做到的事就越多。你瞧,我们手中的剑,未必只是一把剑,对不对?”
花千州若有所思。
霍无踪见他有所思考,笑了笑,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领着花千州回了师门。
*
这一日,花千州回屋后,难得的睡不着。
他辗转反侧,最终在亥时三刻,又爬起来练剑。
在净月门,他有自己单独的房间和院落,庭院中有一棵梅花树。
傍晚下了雨,地面未干,留下一汪一汪的小水潭,在漆黑的夜色中,积水如镜,倒映着皓然月色。
他的脚尖踏过残水,点地之轻,竟未带起半点涟漪。
只见雪剑掠过空中,飕飕脆响,如电光闪过。
他卷起秋季无数残叶,剑气汇入秋风,破开无相气流。
半晌,花千州将剑往前一指,白袖垂下,他胸口起伏,眼神却如霜沉寂。
第一次,他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手中之剑倒映着夜空,仿佛与他共享此夜之畅快。
这是头一回,他意识到手中之剑如此美丽,在修长锋利的剑身之下,每一个剑招都有更深的意义。
*
次日,霍无踪打着哈欠来到练武场,却见雾濛濛的初明天际之下,居然有一个人先他一步而来。
那人独自在练剑,他身姿清雅孤傲,如雪上寒月,年龄不大,气华已显。
霍无踪微微一怔,走近,便看清原来是师弟。
他先是意外,接着,不由弯唇笑了下。
这还是第一次,他看到自己的师弟居然在完成师父的要求以后,还主动自己练习。
花千州听到他的步子,暂且停下动作,转过头来。
他的眼神清寒,仿佛在质疑霍无踪来得迟。
霍无踪舒展身体,取出心剑,敷衍道:“来了来了,师弟,你今日可太早了。”
花千州:“……”
师兄弟二人切磋了一番,一个时辰后,两人都有些累了,双双坐下休息。
霍无踪喘着气,拿起葫芦喝了口水,赞许道:“师弟,你剑术进步真快啊。再过几年,不要说我打不过你,你指不定都可以自立门户,当别人的师父了。”
花千州:“……”
花千州没吭声,自己喝自己的水。
霍无踪与他找话聊,随口问:“说起来,将来总有一日,你也要将你的剑术传下去。到时候,你有没有想过,想收个什么样的徒弟?”
花千州原本喝着水,可听到霍无踪这句话,他的脸就皱了起来。
花千州道:“听起来好麻烦。”
霍无踪:“……”
不过师兄弟二人好歹相处也有几个月了,花千州对霍无踪也勉强有了一点对师兄的尊敬,觉得不回答他不好。
花千州略作思索,才淡淡地回答:“如果非收不可的话,我希望这个徒弟不需要我特意教导、平时在旁边自己看看就能学会剑术,非必要不要打扰我,最好偶尔有事可以帮我的忙。我不想说话的话,这个人也不要有太多问题,万一我后来一时兴起又收了其他弟子,这个弟子要经常替我指导其他人。”
霍无踪大恼:“你这也想得太美了,哪儿可能有这种人!你平时话这么少,提要求倒是一点都不客气啊!不行,你这懒散的性子必须得磨磨,别练剑了,你替我跑个腿,下山帮我买酒去。”
花千州眉头紧锁,明显不情愿。
霍无踪见他手中握着剑,眼中一转,有了主意。
他说:“有了,这样!你现在喜欢练剑了是不是?你若是帮我跑够一千次腿,我就提前教你师父短时间内不会教你的惊天地泣鬼神的强大剑招,怎么样,换不换?”
若是以前,霍无踪提出这种交换条件,花千州理都不会理他。
不过今日,他听到这话,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微微一亮。
半晌。
花千州点了点头。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