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军官“啊呀”一声,便往里跑,见了里面的景象,也不禁毛骨悚然,进了张风府的房间,看了两面墙上留下的骷髅、猿猴、宝剑等标记,骇然说道:“果然是他们来了!”

  云蕾道:“他们,他们是谁?”那少年军官道:“黑白摩诃和大内总管康超海的两个师叔。”云蕾道:“呵,原来铁臂金猿龙镇方与三花剑玄灵子乃是大内总管的师叔,那么恭喜你们,你们又添多两个高手了。”那少年军官甚是不乐,道:“你可不知其中利害,若然铁臂金猿与三花剑知道是我们释放了周山民,张大人性命难保。”云蕾道:“周山民真的是已释放了?”那少年军官道:“我起先认为张大人不肯释放,谁知他暗中已有安排。他叫樊忠悄悄带人出去的。”云蕾道:“可是周山民与樊忠现下也不知生死如何。”将自己所遇的奇事说了。那少年军官叹口气道:“这种意外,谁也料想不到。”云蕾正想发问,那少年军官接下去道:“樊忠与周山民偷偷从后门溜走,我在那里把风巡夜,忽然夜风之中吹进来一股异香,我急忙止着呼吸,已吸进一丁点儿,那异香好生厉害,只是吸进少少,就立刻全身酥软。蓦然间一条黑影飞下墙头,正是张丹枫这个奸贼,我在蒙古认得他。他一出手便用他那邪恶的点穴功夫,我屏住了气不敢呼吸,也不能叫喊,交手五六招,吸进去的迷香,药性发作,再也支持不住,以至给他点了穴道。”云蕾心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他这样快便着了张丹枫的道儿。可是张丹枫为什么又要作弄他呢?”那少年军官接下去道:“我给他点了穴道,里面闹得如何,已是全无知晓。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外面忽然又飞进两个人来,一个是熊腰猿面的老者,一个是腰悬长剑的道人,两人试着给我解穴,却无法解开,那人骂了声‘脓包’就进去了。其实他们枉为点苍派的长老,解不开别派的点穴,又何尝不是脓包?两人进去之后不一会就联袂而出,恨恨然大骂黑白摩诃,飞一般地又越墙走了。嗯,他们若遇着这两个魔头,可有一场好打。”云蕾道:“咱们且往青龙峡的方向去找寻他们。”那少年军官道了声好,走出前院,见那些马匹的怪状,又好气又好笑,骂道:“这两个魔头连马贼的阴毒手法也使出来啦,亏我在蒙古多年,对于治马的功夫还懂一手。”边说边替马推拿拍按,舒散血脉,不久就将两匹战马治好,与云蕾驰出城外。

  这时四野鸡鸣,天将近晓,到青龙峡的路上,只见几条马蹄痕迹,交错纵横。两人飞马驰驱,跑了一阵,青龙峡已隐隐在望,到了一条岔路,忽听得左边道上,远远传来了兵刃交击之声,而右边道上,远远又见一人一骑,正在疾跑。那少年军官道:“我往左边,你往右边,分头探道。”云蕾纵马上道,跑了一程,与前面那骑渐渐接近,云蕾吹了一声胡哨,那骑马突然勒住,拨转马头,疾奔而来,马上的骑客正是御林军的指挥,有京师第一高手之称的张风府。

  云蕾举手招呼,张风府勒住马头,疾忙问道:“你的那位朋友呢?”云蕾蓦地一怔,说道:“你见着他了么?我刚刚从你那里来。”张风府沉吟半晌,说道:“那么此事就真奇怪了,他为什么引我出来,在这荒野上捉迷藏、兜圈子?”云蕾问道:“什么?是他引你出来的么?那黑白摩诃呢?”张风府道:“你是说昨日在峡谷之中所遇的那两个怪物?我没有见着他们。我送你走后,正在房中静坐,思考如何应付这事的后果,忽听得有人轻轻在窗外敲了三下,说道:‘宗兄,我来啦!’此人的轻身功夫,真是超凡入圣,连我也听不出来。我一跃而出,只见他已在屋顶微笑招手。什么?你还问他是谁?自然就是你那位骑白马的朋友啦。他叫什么?嗯,张丹枫。此人行事真是神奇莫测,我实是想与他交纳,立刻追上前去。那人晃一晃身,便飞过两间屋顶,身法之快,无以形容。我猜想他是不便与我在客店之中谈话,所以引我出去。我追过两条街口,只见两匹马在转角之处等着。张丹枫道声‘上马’,飞身先骑了那匹白马,我也跳上了另一匹马,飞驰出城。我以为他定然停马与我说话,谁知他仍是向前飞跑,我唤他他也不听,追他又追不上。待不追时,他又放慢马蹄,在这荒野上引我转来转去,真是莫名其妙。”云蕾问道:“现在呢?”张风府道:“他已经过了那边山坳了。我听得你在后面呼唤,就不追他啦。嗯,你刚从我那里来?可有人知觉么?”云蕾笑道:“还说什么知觉?你的人全给黑白摩诃弄死了!”张风府跳起来道:“黑白摩诃有这样大胆?”云蕾道:“不是真的弄死,但却与死也相差不多。”将所遇的异状一一细说。张风府听得客店中人都沉睡不醒,用冷水喷面也没效果,沉吟道:“唔,这果然是黑白摩诃的所为了。西域有一种异香,乃是最厉害的迷药,名为‘鸡鸣五鼓返魂香’,非待天亮,无药可解。若到天亮,自会醒转。虽然邪气得紧,却是对人无害。看这情形,张丹枫是与黑白摩诃联手来的,由张丹枫引我走开,再由黑白摩诃施放迷香。咦,我自问与黑白摩诃无冤无仇,与张丹枫也有一段小小的交情,为何他们却与我开如此这般的一个大玩笑。”

  云蕾道:“我亦是十分不解呀!”再把在客店中所见的奇怪情形,细说下去。张风府听到铁臂金猿与三花剑联袂而来,不觉面色大变。云蕾道:“他们不是你们的自己人吗?你害怕怎地?”张风府摇了摇头,惨笑说道:“你且别问,先说下去。”云蕾一口气将所遭遇的怪事说完,张风府听得那少年军官也着了道儿,不觉苦笑。云蕾道:“那少年军官不知何以如此恨他?”云蕾自是隐着张丹枫的身份不说。张风府沉吟半晌,道:“看那张丹枫器宇轩昂,当不会是个坏人。云统领何以恨他,这事我倒要问个明白。”云蕾听得一个“云”字,不觉面色惨白,摇摇欲坠。张风府急忙伸手相扶,道:“你怎么啦?”云蕾拨马避开,定了心神,道:“没什么。那军官叫什么名字?”张风府道:“姓云名唤千里,你问他作甚?”千里二字合成一个“重”字,云重正是幼年就与云蕾分手的哥哥。云蕾此时更无疑惑,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惊惶。欢喜者乃是兄妹毕竟重逢,惊惶者乃是他与张丹枫势成水火。只听得张风府又道:“你们可是相识的么?”云蕾道:“他像我幼年的一位朋友。嗯,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张风府道:“回来?咦,你也知道他是从蒙古回来的么?他到御林军中未满一月,我以锦衣卫指挥兼御林军都统,正好是他上司。相处时日虽浅,却是意气相投。据他说,他的祖先两代,都是留在瓦剌国的汉人,饱受欺凌,所以逃回。他立志要做一个将军,好他日领兵去灭瓦剌。所以先在御林军混个出身,准备考今年特开的武科,若然中了武科状元,那就可遂他的平生之愿了。”云蕾不觉叹口气道:“他想做官报仇,只恐未必能遂心愿。张大人,你休怪我直说,真正抵御胡虏的可不是大明朝廷。”张风府默然不语,半晌说道:“你所见也未必尽然,我朝中尽有赤胆忠心誓御外侮的大臣,阁老于谦,就是万人景仰的正直臣子。”云蕾不熟悉朝廷之事,当下亦不与他分辩。

  张风府见云蕾甚是关心那少年军官,好生奇怪,正想再问,忽听得一声马嘶,张丹枫那骑白马又奔了回来。张风府叫道:“喂,你弄的究竟是什么玄虚?你的好友在此,不要再捉迷藏了!”张丹枫白马如飞,霎忽即到,先向张风府道声:“得罪!”再向云蕾说道:“你好!”云蕾扶着马鞍,冷冷说道:“不劳牵挂。”

  张风府见二人的神情,并不像是好友,奇异莫名。可是急于知道他的用意,不暇多管闲事,便率直问道:“张兄,你我也算得上有段交情,何以你与黑白摩诃到我住所捣乱?”张丹枫仰天大笑,吟道:“一片苦心君不识,人前枉自说恩仇。我问你,你可知道什么人来查探你么?”张风府面色一变,说道:“你也知道了么?铁臂金猿龙镇方和三花剑玄灵子也来了。”张丹枫道:“可不正是,他们因何而来,难道你还不明白么?”

  铁臂金猿与三花剑是当今大内总管康超海的师叔,这康超海乃是点苍派领袖凌霄子的首徒,两臂有千斤神力,外家功夫登峰造极。只因他长处宫内,保卫皇帝,所以在江湖之上,声名反而不显。他不忿张风府有京师第一高手之称,曾三次约他比武,每次都输了一招,口中虽说佩服,心中却是不忿,所以暗地里常排挤他,张风府亦是明白。康超海的职位比张风府高,张风府对他甚有顾忌。张丹枫一番话,说得张风府面色大变,喃喃说道:“莫非是康超海将他的两个师叔请来,暗中想加害于我?”张丹枫笑道:“何须暗中加害,现下你就有痛脚捏在他手里。”张风府道:“什么?”张丹枫说道:“铁臂金猿与三花剑本来不是为你出京,可是却刚好撞上你的事情。你欲知个中原委么?”张风府道:“请道其详。”张丹枫道:“黑白摩诃买了一宗贼赃,乃是京中某亲王的传家之宝:一对碧玉狮子,单那镶嵌狮子眼睛的那两对明珠,就价值连城。这事情闹得大了。康超海自知不是黑白摩诃的对手,所以请两个师叔出山相助查缉。他们料定黑白摩诃必是逃回西域,是故一路北来。却刚好你也在这一带,所以顺便就将你监视上啦。无巧不巧,你捉了金刀寨主的儿子,你还未知道他的身份,康总管已是得人告知,周山民的身价可更在那对玉狮子之上,能擒获至京,便是大功一件。康总管立刻将追赃之事抛过一边,一面飞书传报,一面请他的两个师叔连夜赶到你那里提人。周山民前脚出门,他们后脚赶至。”张风府惊呼道:“若然他们知道我将周山民释放了,这可是灭族之祸。”张丹枫笑道:“他们已被我用计引开,这事情他们永不知道。”张风府道:“啊,你原来是用黑白摩诃为饵,引开他们。你竟然能指使这两个魔头,佩服,佩服!可是你们在客店之中的那场捣乱,却又是为何?”张丹枫道:“他们虽然不知道周山民是你释放,但失了重犯,这罪名可也不小哇!张大人宗兄,你熟读兵书,当知黄盖的苦肉之计。”张风府恍然大悟,在马上抱拳施礼道:“多谢大恩,没齿不忘!”云蕾尚未明白,禁不住问道:“你们弄的究竟是什么玄虚?”张风府道:“他们打开囚车,放走囚犯,我自然难逃罪责。可是来的若是极厉害的敌人,我们人人受制,那就是说我已尽力而为,只因力所不敌,并无佯败私放的嫌疑,那罪名就减轻了。”张丹枫道:“不但如此,以你的声名,本来战败已是有罪,但若来袭的敌人,把本事比你更高的人都打败了,那么康总管也就不好意思降罪你啦。”张风府道:“那就是说你们准备给铁臂金猿与三花剑一点厉害尝尝了,你们准能打败他们么?”张丹枫笑道:“你且细听!”

  只听得山坳那边一阵阵高呼酣斗之声,似是正向这边追杀过来,张丹枫道:“还有三里路程,张大人,我还要送你一点薄礼。”张丹枫手中提着一个红布包裹,圆鼓鼓的好像内中藏着一个西瓜。张风府接过来,打开一看,内中藏的竟是一个人头,张风府面色大变,手起一刀,向张丹枫迎面劈去,嘴中骂道:“你为何杀了我的二弟,这难道也是苦肉之计吗?”云蕾在旁,也看得清清楚楚,这正是与张风府、樊忠合称京师三大高手,内廷卫士贯仲的头颅!

  张风府这一刀乃是在急怒攻心之下劈出,威势猛捷无伦。只见张丹枫大叫了一声:“哇哇不得了!”整个身躯,飞了起来!正是:

  又见张郎施妙计,一场大祸弭无形。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戴月披星 苦心救良友

   移花接木 珍重托珊瑚

 

  张风府这一刀虽是毕生功力之所聚,但张丹枫早有防备,随着刀风,直晃出去,手舞足蹈,故作惊慌失措之状。张风府越发大怒,骂道:“你故意来将我戏弄,是何居心?”张丹枫哈哈一笑道:“你不谢我也还罢了,怎么颠倒骂我?你看这是什么?”随手一抛,抛过一封朱漆封口的文书。文书分量甚轻,竟给他在数丈之外,像发暗器一样的抛掷过来,内家劲力之深,虽是张风府那样的高手,也不觉吃了一惊。

  拆开一看,这文书竟是贯仲秘密送呈康总管的,内中将出差以来,张风府的一言一行都写在里面,张风府在五招之内败与张、云二人,又不准旁人帮手等事,都有记录。周山民如何被擒,如何被他混在囚犯之中带走等事,更是写得详详细细。张丹枫道:“贯仲早已认出周山民,不过他不说与你知。他当日来不及写信,就密遣心腹,飞报上京,不过对你尚无大碍,若这封信给康总管见了,可是有所不便!”

  张风府掷刀叹道:“二弟本是贪心利禄,却不料他卑劣如斯!”兄弟情深,眼泪滴下。云蕾忍不住道:“这样的人,你还哭他作甚?”张风府道:“到底是兄弟一场,我不怪你杀他,你走吧!”山坳那边追杀之声越来越近,张风府将头颅包好,挂在马鞍,背向张、云二人。张丹枫突然抽出宝剑,刷的一剑刺去,云蕾惊呼道:“你干什么?”但见张风府痛得哇然大叫,回过头来,眼中神色,惊骇之极!

  这一剑只削去了张风府左臂一片皮肉,并无大碍。张风府又惊又怒,刚说得一个“好”字,只听得张丹枫低声道:“快拾起缅刀,与我交手。”张风府恍然大悟,立即拾起缅刀,与张丹枫打作一团,左臂鲜血,一点一点地滴在地上,也顾不得止痛包扎。

  云蕾不觉失笑,心道:“张丹枫真是精灵古怪,这苦肉之计,却也把我吓了一惊。”试想张风府若不被“敌人”刺伤,居所被袭,失掉重犯等事,那就不好交代。

  张丹枫边打边低声笑道:“你适才砍我一刀,没有砍着,我刺你一剑,却把你刺伤,你服了我吧。”张风府被他弄得哭笑不得,刀法散漫,不料张丹枫真真假假,剑法一紧,竟如狂风暴雨般的杀来,张风府左臂受伤,险险被他刺中要害,迫得认真抵敌。

  只见山坳转角之处,一伙人打得翻翻滚滚,直逼过来,前面的是黑白双魔,后面的一个老汉一个道人,却正是康总管那两个师叔。黑白双魔边走边战,虽败不乱。

  三花剑玄灵子忽见张风府被一个白衣少年杀得手忙脚乱,负伤力战,不觉惊疑交并,心想道:“这少年是何方神圣,年纪轻轻,居然能将张风府打得如此狼狈,难道是康超海言过其实,故意将张风府的本事夸张了么?”立即虚晃一剑,舍了黑白摩诃,飞身抢到前面,叫道:“张大人,你且退下,待我取他!”

  玄灵子是点苍派有数人物,出手果是不同凡响。只见他长剑一挽一送,登时飞起一朵剑花,手法不变,剑尖又已左右虚刺两剑,又飞起两朵剑花。他每出手,都是一招三式,两虚一实,飞起的剑花也是一大两小,所以有“三花剑”之称,等闲人物,挡不了他三招两式。

  张丹枫叫道:“啊呀,不好!”玄灵子冷笑道:“你知道不好了么?”振剑一挥,但见三朵剑花,齐飞过去,张丹枫脚跟一旋,团团转转,竟然随着他虚刺的两剑,直转过去,虽是三花盖顶,却是毫发无伤。玄灵子吃了一惊:这份轻功,可是人间罕见。不敢轻视,上下前后左右,疾刺六剑,每剑又分为三式,虚虚实实,变化无穷,剑花错落,有如天上繁星,任是绝顶轻功,也难躲闪。

  忽听得张丹枫哈哈大笑,陡见一道白光,有如神龙夭矫,从满空飞降的剑花之中直穿出去。张丹枫拔剑出鞘,快捷异常,徒见玄灵子看出这是宝剑之时,张丹枫的剑锋已削到了他的手腕。玄灵子若是反剑抵御,兵刃必然被他削断,云蕾看得血脉愤张,忍不住叫道:“好啊!”

  忽见玄灵子手腕一翻,白光忽地停住。原来是玄灵子的长剑搭上了张丹枫的剑身,双剑相交,彼此黏住。张丹枫也不禁大吃一惊,这玄灵子变招的快捷与功力之深厚,果然还在张风府之上。

  张丹枫再走险招,手劲一松,让玄灵子的劲力逼来,宝剑陡然移开,弯腰一剑,刺玄灵子下盘肾水命门要穴。玄灵子长剑呼的一声,从他头顶上削过,招数未曾使老,忽地向后一仰,饶他避得如此快捷,袍角也被削去了一截。这两招双方都使得险极,张丹枫若不是冒险突攻,头颅一定被他长剑穿过!

  玄灵子连使数招,占不了便宜,勃然大怒,长剑一个盘旋,施展杀手神招,但见剑影纵横,剑花乱舞,虚虚实实,叫人目眩神迷。张丹枫心道:“在百招之内,我可以与他打成平手,若战到百招之外,我的武功可就要泄底啦!”将宝剑舞起一团白光,护着全身,高声叫道:“单打独斗,何时方能了结?喂,你还有一个伙伴,叫他一齐来吧!喂,黑白摩诃,放开这个糟老头儿,你们走吧!”

  玄灵子的师兄铁臂金猿龙镇方,以一敌二,正被黑白摩诃杀得呼呼喘气,冷汗直流,忽感压力一松,黑白摩诃同声笑道:“算你命大,我的小朋友保你不死。放你走啦!”龙镇方大怒,尚待进招,黑摩诃一杖飞来,龙镇方斜闪两步,招数刚刚递出,哪知黑白摩诃这对孪生兄弟,心意相通,他们平日又配合有素,停招进招,都似预先约定了一般,龙镇方向左一闪,白摩诃刚好抢先一步,踏上那个方位,白玉杖在龙镇方背上一敲,大笑道:“打你这不知进退的老猴儿!”大笑声中,两兄弟扬长而去。只气得铁臂金猿几乎晕倒地上。

  白摩诃这杖沉重异常,饶是铁臂金猿内功精纯,运气三转,仍是觉得肋骨隐隐作痛。张丹枫笑道:“老猴儿,被打断脊骨了么?”铁臂金猿是成名了几十年的人物,几曾受过今日之气?大吼一声:“小贼欺我太甚!”怪兵器往地下一撑,身形扑腾飞起,竟在横空交击的剑气之中,突然下袭。

  铁臂金猿的兵器形似龙头拐杖,可又比普通的龙头拐杖多了两样东西,一样是在拐杖的尖端,伸出一个形如手掌的东西,五枝明晃晃的利钩,有如手指,可以勾刺撕拉;拐杖上又长满尖刺,整支拐杖,除了手握的龙头把手部分,其余都不可接触,舞动起来,确是有如毛茸茸的猿臂,作攫人之势。

  张丹枫独战三花剑玄灵子已感吃力,铁臂金猿突然来袭,有如空中伸下怪手,天灵盖几乎给拐杖尖端的铁掌抓着。张丹枫吃了一惊,剑诀一指,剑光飘忽,一招“分花拂柳”,似东似西,分袭二人,铁臂金猿一声低啸,倏忽连进三招。猿臂般的怪兵器竟随着剑光飞舞,扑击擒拿,张丹枫也不觉暗暗道好,心道:“这铁臂金猿果然名不虚传,在苦战黑白摩诃,捱了一杖之后,居然还是这般了得!”玄灵子的三花剑也骤然加紧,剑剑直取要害,张丹枫应付为难,却是哈哈大笑道:“妙极,妙极!两个老贼一齐打发,省了多少功夫!小兄弟上啊!”云蕾木然不动,忽见张丹枫一个踉跄,险险被玄灵子的长剑钉住,刚一闪身,又几乎给铁臂金猿的怪兵刃勾着咽喉,真是险象环生,令人惊心动魄。张风府退下一边,看得十分心急,见云蕾迟迟不上,几乎要替张丹枫催出声来。

  忽见青光一闪,云蕾挥剑疾上,张丹枫一声欢呼,白光暴长,似千里洪波,溃围而出,青光白光,一合之后,忽如一道光环,四边扩展,双剑合璧,威势暴增。铁臂金猿与三花剑只觉敌人的剑势,有如排山倒海般地直压过来,吓得连连后退。玄灵子尚待觅隙进击,但双剑合璧,首尾相连,天衣无缝,攻守俱妙。玄灵子不进击也还罢了,一剑插进,双剑忽地一合一绞,只听得一片断金戛玉之声,玄灵子的长剑给交叉截为四片,不是缩手得快,手指也几乎全被削掉。铁臂金猿大吃一惊,怪兵刃急往外封,只听得喀嚓一声,双剑齐下,拐杖尖端的铁掌亦被削了,铁臂金猿这招用得太急,铁掌被削,陡然一震,身躯险险扑倒。张丹枫哈哈大笑,道:“真是不知进退的老猴儿!”飞起一脚,正正踢在敌人的膝盖骨上,铁臂金猿定不着身形,一个翻身,跌出五六步外,“咕咚”一声,双脚朝天,大腿竟给自己的怪兵器碰着,被拐杖上的尖刺戳伤十几处伤口!

  铁臂金猿与三花剑在江湖上是何等威名,不料不过十招左右,就被两个少年杀得大败,兵刃被削,人亦受伤,狼狈十分,颜面无光。不待张、云追来,立刻翻身便走。

  张丹枫仰天大笑,挥手叫道:“小兄弟,快快追啊,捉这两个老猴儿!”铁臂金猿与三花剑吓得魂不附体,跑得更疾,其实张丹枫不过是吓吓他们,若然真个追赶,他们就是没有受伤,也定必被张丹枫赶上。

  张风府故意大呼小叫,作挥刀力战,抵御强敌之状,待铁臂金猿与三花剑去得远了,这才“噗嗤”一笑,向张丹枫谢道:“我今日受你一剑,甚是值得。他日至京,还请到舍下相会。”将京中的住址说了,又说道:“张兄,云兄,你们双剑合璧,天下无敌,可合而不可分,朋友之间,纵有什么意气,也该消除才是。”张风府哪知二人之间的恩恩怨怨,只道是他们闹了别扭,所以特加劝解。他虽说的二人,却是单独面向云蕾,云蕾面上一红,低首不语。张风府心中奇道:“这位云相公亦是侠义之士,何以未语先自含羞,倒像一个未出过门的闺女?”正想婉言再劝,张丹枫道:“你瞧,他们来了!”

  只见云重与樊忠从山坳转了出来。原来樊忠昨晚刚刚将周山民带出后门,就冷不防被张丹枫与黑白摩诃制服了,其后张丹枫引开张风府,黑白摩诃用迷香迷倒了御林军,在附近埋伏,恰恰赶上时候,待铁臂金猿与三花剑在客店中走出之时,便引他们到青龙峡附近厮杀。樊忠也被他们擒到青龙峡,缚在一棵大树之上。黑白摩诃在青龙峡谷口与强敌厮杀半夜,不分胜负(这也是铁臂金猿与三花剑为何在十招之内就败给张、云二人的道理,不然,按他们的功力,总可以抵挡到二十招以上的)。云重与云蕾在三岔道口,听到左面道上的厮杀声,便是他们所发。待云重赶到之时,已是天光大白,只见樊忠被缚在树顶,飘飘荡荡,铁臂金猿、三花剑与黑白摩诃高呼酣斗,插不进手去。云重爬上树顶,将樊忠解下,樊忠被缚得久了,手脚都已麻木,云重替他推血过宫,手术尚未做完,铁臂金猿与三花剑又已被黑白摩诃引开。

  待樊忠完全恢复之后,再赶来时,铁臂金猿与三花剑已被张、云联剑打得大败奔逃。云重见了张丹枫,蓦地一声怒吼,挥刀疾上,眼中就像要喷出火一般,张风府心中奇道:“何以云统领如此恨他?”樊忠也挥动双锤助战,张丹枫身形飘飘,力战二人。云蕾心中痛苦之极,独倚崖边,眼睛发直,显得十分惶惑,一片茫然。

  张风府喝道:“住手!”樊忠收了双锤,云重左刀右掌,却仍是连连进招,叫道:“大哥!此人是奸贼张宗周之子,不能放他。”张风府吓了一跳,樊忠又举起双锤,张风府道:“三弟休得妄动,昨晚接连的意外之事,实是他救了我们。待我问明。”扬刀大喝道:“张丹枫,云统领所言是虚是实?”张丹枫仰天狂笑,吟道:“堪笑世人多白眼,莲花原自出污泥!你看我的行事,还不知我的为人吗?何必要喋喋不休,查问我的家谱?”

  张风府一愕,心道:“是啊!他即是张宗周之子,又有何干?”大声喝道:“云统领住手!此人对我们实是一番好意,万不可以怨报德!”云重呼呼两掌,叫道:“大哥你有所不知,此人乃是我家大仇人!有仇不报,岂是丈夫?”张风府勃然发作,怒道:“好吧,你报你的仇,我不管你了!”云重施展大力金刚手法,狠狠扑击,忽听得“当啷”一声,左手单刀已被张丹枫的宝剑削断。云蕾一声惊呼,飞身一掠,青冥剑当中一格,将张丹枫的宝剑格开,张丹枫本就无意刺伤云重,趁势收招,跳出圈子。张风府见云蕾跃出,起先以为他们是联剑对付云重,不由得大吃了一惊,便也连忙跃出,陡见云蕾横剑格开,先是一怔,随即笑道:“好好,冤家宜解不宜结,你格得好!”一把拖了云重,说道:“你已见过真章,还不走么?”云重狠狠地盯了张丹枫一眼,心中暗恨自己学艺不精,十年苦功,竟打不过仇人的儿子,被张风府拖开,也只好随他而去。

  云蕾一剑格开,忽地“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跌倒地上,云重已转出山坳;回头望了她一眼,心中甚是疑惑。张风府怕他再回去纠缠,笑道:“你管别人的闲事做什么?”拖着云重,走出山谷。

  云蕾抬起头时,已看不见云重的背影,不由得哀哀痛哭,低唤“哥哥!”忽觉张丹枫轻抚她的秀发,在耳边柔声说道:“小兄弟,哭吧,哭吧!哭个痛快,你就舒服啦!”他这么一说,云蕾反而不哭了,翻身坐起,推开张丹枫的手,说道:“我哭我的,谁要你管!”

 

  张丹枫笑道:“小兄弟,你这是何苦来?世间多少事令人伤心,你哪有这许多眼泪?”云蕾被他勾起心事,泪又滴下。张丹枫道:“其实人生最多也不过百年,多少大事情还做不完,个人恩怨又何必如此看重?”

  云蕾一跃而起,怒道:“你倒说得风凉!”张丹枫见她已肯开口说话,心中大慰,又说道:“我爹叫你爷爷牧马二十年,这确实是对你们不起,可也无法挽回。你爷爷之死,却与我家无涉,我再三说及,你都不信我么?”云蕾想起这羊皮血书,乃是爷爷在牧马之时便已写了,可见爷爷纵是不被奸人害死,也要自己报仇,更是伤心泪下。

  张丹枫叹了口气,说道:“你哥哥的大力金刚手法,功力非凡,我听师父说过,当今天下,擅长大力金刚手的,只是有限几人,尤以董师伯最高,看来你哥哥是董师伯的高足。”话完之后,又长长地叹了口气。云蕾忍不住说道:“我哥哥的艺功正是董师伯所授,这也惹了你们?你唉声叹气,却是为何?”张丹枫道:“想我们三人,都是同门手足,原应亲若一家。而今却被死去了的人,隔开了我们活着的人,令我们彼此相仇,大家都不快活,这岂不可哀!”云蕾如受一棒,急急避开张丹枫投掷过来的目光,心中思潮起伏,默然不语。

  张丹枫又叹了口气,道:“你既不肯相谅,那么咱们还是分手吧,免得彼此伤心。”云蕾忽道:“且慢。”张丹枫回头道:“嗯,你本是冰雪聪明,而今可想得通透了?”云蕾又避开张丹枫的目光,道:“你我之间,已是无话可说。周大哥呢,你将他劫到哪里去了?毕老前辈呢,你可见着他么?”张丹枫心中暗笑,说是“无话可说”,偏偏还有那么多话,笑道:“山民大哥对我敌意甚深,我已将他击倒了。”云蕾道:“什么?”张丹枫笑道:“他被樊忠带出后门之时,铁臂金猿与三花剑已将来到,我怕他们撞着,事情就要弄糟。是以劝毕老前辈与他速速乘我的白马离开,他不肯听,我只有将他的穴道封闭,由黑白摩诃先去阻铁臂金猿与三花剑一程,三人同乘白马,不须一刻,便将他送到蓝家。我的点穴手法,有轻有重,轻者过了一个时辰,可以自解,而今他大约已在蓝家喝压惊酒啦。”云蕾又是佩服,又是惊奇,却淡淡说道:“你一晚之间,竟做了那么多事。”张丹枫道:“我的白马日行千里,这算得了什么?”

  话说完了,云蕾又是黯然不语,再度避开张丹枫投过来的目光。这时旭日东升,已在青龙峡上空,布成了缤纷夺目的锦幕,春色将残,杂花生树,梨花如雪,晓日金光,映出山容花色,美丽清幽。张丹枫忽然摸出了一封信,道:“烦你交给翠凤姑娘。”云蕾并不回头,反手接信,她明知与张丹枫不免一别,是以强自压制,免得多瞧一眼,多增一分伤心。张丹枫叹了口气,骑上白马,缓缓走出山谷,马蹄踏着零落的花瓣,放声歌道:

  杨柳丝丝弄轻柔,烟缕织成愁。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而今往事难重省,归梦绕秦楼。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

  这是宋人王雱怀念改嫁了的妻子的一首小词,而今由张丹枫唱出,却别有伤心之处。云蕾听得如醉如痴,心道:“我虽然恨你,但我这一世绝不另嫁他人。哎呀,老天爷对我何其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