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蕾思路被打断了,抬头一看,原来是张丹枫与黑摩诃交换了一招险招,黑摩诃横杖疾扫,不料一击不中,反而险被张丹枫刺中肋胁。二人换了一招之后,都不敢冒险躁进,又在那里僵持起来。
剑风虎虎,烛光摇晃,云蕾心念一动,蓦然想道:“莫非张丹枫这套剑法,就是我师父从未见过的那套本门剑法?难道他是三师伯在蒙古所收的徒弟么?但看他剑法的精妙和功力的深厚,纵有名师传授,亦非有十年以上的磨练不行,三师伯一志替我爷爷复仇,断无一到蒙古就立刻收徒,专心授业的道理。”她回想大师伯董岳给金刀寨主周健的信,“而且,听说三师伯被敌人捉获,幽禁胡宫,那更断断不会在蒙古皇宫收下徒弟,就算退一万步来说,收下徒弟,也断断不会是汉人。这是怎么回事呀?”云蕾百思不得其解。她又想道:“我师父极赞三师伯的本领,说他言出必行,既肯应承替我爷爷报仇,这仇就一定能报得了,而且用不了十年。她又哪里料想得到,张宗周这厮现在仍在蒙古发号施令,而三师伯反而是存亡莫测!呀,师父,你好可怜呀!”脑海中不觉又浮现出师父那晚替她饯行时的神情。师父酒量素豪,那晚大杯大杯地喝酒,喝到后来,也不觉醉了。忽然把衣袖高卷,只见臂上剑痕交错,竟在臂上刻出一朵红花。师父哽咽说道:“蕾儿,一个人千万不可任性,任性而行,做错了事,那就后悔迟了。十二年前,我赶走了你的谢师伯,以后每年除夕,我就心痛如割,忍受不住,便拔出青冥宝剑,在臂上那么一划,哈,哈,这倒是个灵方,臂上痛极,心上的痛楚就减轻了。我一划就是一瓣花瓣,你看呀,这朵浸透我鲜血的大红花,美不美呀?”云蕾细心一数,正是十二瓣花瓣,不觉打了一个寒颤。只听得她的师父又道:“你在我门下十年,这个故事你可还没听我说过。你知道十三年前,我就像你一样,是个年轻好事的少女,而且我比你好胜任性得多,对自己不知道的事情,总是想尽办法知道。你师祖严禁我们私相授受,连练剑时都要隔开,师祖的禁令越严,我就越发好奇,天华与我情如兄妹,偏偏在这关节上不肯放松,一点也不肯透露。你师祖门下,共有五人,除了你的父亲云澄未满师便到蒙古之外,我们四人各得一套武艺,出师之后,各成一家,天华与我来往最密,我好几次迫他,他都不肯把所学的剑法显露,其实我也不是有心要学他的剑法,只是想开开眼界罢了。他平日对我千依百顺,就是一谈到各人所学,便闭口不言。有一年除夕之夜,他到小寒山看我,我又迫他显露剑法,他像以往一样,微笑不语。我生气了,骂道:‘原来你平日说怎样怎样喜欢我,都是假的。’他面色一下子苍白,嘴唇动了几下,却仍是欲说还休。我拔出青冥宝剑,立刻向他胸口刺去。
“我本意是想迫他拔剑抵挡的,以便窥察他所学得的本门剑法,哪知他竟毫不抵挡,我一剑刺去,收招已来不及,剑锋一斜,在他臂上拉开了长长的一道伤口,鲜血一点一点滴在白皑皑的雪地上,有如在洁白无瑕的宝石上嵌上相思红豆。我料不到他会如此,提剑呆立,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突然掩面叫了一声,也不包裹伤口,就旋风一般地跑了。过了几天,你师祖亲自到小寒山上,大发雷霆,几乎要将我毙了,幸好同来的大师兄替我求情,结果命是饶了,但却罚我在小寒山面壁思过一十五年。在这十五年间,不许偷下山一步,而且要我在这十五年间做好两件事情:一件是要练成两种最难练的武艺;一件是要我调教出一个精通‘百变玄机剑法’的徒弟,这徒弟由师祖饬令本门中人代为寻觅,教好之后,就把青冥宝剑传给她。现在时间过了十二年,那两样武艺我还没有练成,精通玄机剑法的徒弟却先调教出来了。”云蕾听了,才知道飞天龙女叶盈盈收自己为徒,原来还有这一段缘故。只听得师父又道:“大师兄董岳和我亦甚要好,在那件事发生之前三年,他奉师祖之命,到蒙藏边境去办一件事,那时刚自西藏回来。过不多久,第二次再去,临去之前,曾特别跑来见我,叫我耐心在小寒山上修练武功,说也许因此反而因祸得福。又问我道:‘你知道师父为何如此严禁你们私相授受,对这次事情又为何如此愤怒么?’我道:‘师父行事,每出常人意外,我怎能知道他的用意?不过我有一次听他说,他把这两套剑法比为卧龙凤雏不能同归一主,归则有祸。这个好像禅机妙理的说话,我听了也不很懂。’大师兄笑了笑,道:‘你可知道在二十多年前,师父曾与一个魔头互争武林盟主之座,在峨嵋之巅斗了三日三夜,不分胜负的事么?’我说:‘知道。’他说:‘这魔头复姓上官,双名天野,本是绿林大盗,经此一战之后,忽然匿迹潜踪,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二十多年来,师父总不放心,我到蒙藏边境,就是奉师父之命,去探听那人的消息的。’我道:‘那魔头既然如此厉害,你去探听消息,若给他知道,如何是好?’大师兄笑道:‘那魔头与我们师父同一班辈,人又极为自负,纵许知道,也不会与我们小辈为难。’我听他如此说法,这才放心,但仍然不知道这事与师父不许我们私相传授剑法又有何相关?便把这疑问问大师兄,大师兄笑了笑,说道:‘我猜师父的用意是要你与天华师弟去对付这个大魔头,让这个大魔头在你们手下吃个大大的败仗,好叫天下英雄知道,不必他亲自动手,只是他的徒弟就有那么大的能为。’我吓了一跳,道:‘我们的武功与师父相比,犹如萤火之光比日月之辉,简直不能比拟。那大魔头,师父犹自不能胜他,叫我们去,那不是送死吗?师兄,你是不是和我说笑话?’师兄大笑道:‘师父若无十成把握,岂有让你们送死的道理,其中别有奥妙,你冰雪聪明,也猜不出来么?’
“我百思不解,便说确实是猜不透。大师兄道:‘元元剑法与玄机剑法,乃师父穷半生之力,探百家剑术之秘,有鬼神莫测之机,苦心所创。两套剑法,只得其一即可称雄江湖,若双剑合璧,则天下无敌!更妙的是,这套剑法,本来就是相反相成,不必预先与对方练习配合,一使开来,便自然能天衣无缝,互为呼应。所以我猜师父不许你们知道另一套剑法,其中想是有两个道理:一者是怕你们知道了另一套之后,就难免分心,偷偷去学,须知一人精力有限,这两套剑法都是复杂无比,只学一套,也要专心矢志,用上十年以上的功夫,若兼学两套,只恐怕难以登峰造极。而且这两套剑法,本来是要两人使用才能发挥它的绝妙之处,所以实在也不必兼学。二者是那上官天野,本事确是超凡入圣,师父虽然想出克制他的剑法,但亦怕他预先知道。’我一听大师兄如此说法,立刻领悟,师父大约是怕我们少年好事,若然知道双剑合璧,就可无敌于天下之后,有恃无恐,可能招惹强敌,泄漏出去,那时就会被上官天野探知,预为防范了。大师兄说完这番话后,第二日便远赴蒙藏边境。过了两年,天华也去蒙古,我虽然知道这双剑合璧的秘密,但却从来没有试过,天华所学的元元剑法,我也是从未知过一招半式。”
飞天龙女叶盈盈所说的故事,闪电般在云蕾脑海之中闪过,无数疑团,横梗胸臆,蓦然想道:“若然这少年使的真是元元剑法,那么我一出手,岂非可以立刻制胜克敌?”猛听得黑摩诃又是一声大叫,张丹枫长啸一声,抬头看时,只见场中形势又变,那黑摩诃已不似先前的狂暴蛮攻,但见他如同挽着千斤重物一样,绿玉杖东指西划,显得很是吃力,张丹枫横剑当胸,面色凝重,好像全副精神都集中在对方的玉杖尖端,每隔一阵,才突然攻出一剑。两人出招都甚缓慢,看来似是在雨骤风狂之后重归平静,其实却是又各以上乘内功厮拼,每一招一式,都蕴藏着无限杀机。张丹枫的剑法虽妙,但剑光缭绕,却无法透过绿玉寒光,云蕾一看之下,便知他的内家真力,确是比对方尚逊一筹,仅能仗剑自保。
这时春日的朝阳已经升起,那墓门被张丹枫打开之后尚未关上,日光透射进来,耀眼生缬。张丹枫面向阳光,更是不利,但见那黑摩诃越迫越紧,抡圆玉杖,每招发出,隐隐夹有风雷之声。张丹枫的剑光圆卷越缩越小,慢慢地只在头顶之上盘旋,黑摩诃猛地大喝一声,杖夹风雷,向着张丹枫的头盖猛砸下去。
云蕾叫声:“不好!”不假思索,三枝梅花蝴蝶镖脱手飞出。张丹枫大叫道:“贤弟快走!”但见飞镖如电,落处无声,有如泥牛入海,全无踪迹,竟是被那剑杖交荡的劲风震得粉碎。说时迟那时快,久已蓄劲待发的白摩诃一声狂笑,身形飞起,长臂疾伸,呼的一声向云蕾当头抓下。
云蕾反手一剑,陡觉腰胁一麻,急急飞身掠出丈许,吸了口气,横剑回睨,只见那白摩诃手上已多了一根白玉杖,出手横扫,狠狠打来。原来两人适才换了一招,白摩诃不知云蕾所使的亦是宝剑,被青冥剑的锋芒削去肩头一片皮肉,而云蕾轻功虽妙,亦被他掌缘扫中背后的“脊心穴”,幸得两人都已避过对方的劲力,所受的剑伤、掌伤都是强弩之末的余势,要不然都要命丧当场。
白摩诃不敢托大,抽出宝杖对付云蕾的宝剑。白摩诃的白玉杖与黑摩诃的绿玉杖都是天竺特产的宝玉所制,坚逾精钢。白摩诃的功力远胜于云蕾,这一杖扫来,有如雷霆疾发,云蕾不敢硬接,一招“玉女投梭”,避过杖峰,斜身进剑,白摩诃好不厉害,玉杖一抡,呼的一声,就把云蕾连人带剑圈在杖影之内。白玉杖长可七尺,舞动起来,一丈方圆之内,全避不开他劲力的攻击,云蕾施展一身轻灵小巧的功夫,在剑风杖影之中,窜来窜去,眼见性命已在呼吸俄顷之间。
云蕾突然出手,大出张丹枫意料之外。原来他的功力虽然比黑摩诃略逊一筹,仗着精妙剑法,尚能自保,他适才缩小圈子,正是运用宝剑之力,配以上乘的内功,取得内线抵御的优势,黑摩诃的天摩杖法虽然厉害,却是无奈他何。两人厮拼了半夜,眼见将以平手之局告终,以黑白摩诃那样大的名头,能战成平手,他们已要认栽,不料云蕾突然插进,引了白摩诃加入战团,真是如平地波澜,突生变化。张丹枫心中暗暗叫苦:自己以一对一,尚自处在下风,云蕾武功,逊于自己,更是远非那白摩诃的对手。眼见云蕾危急,心中大急,刷刷两剑,反守为攻,强自斜冲出去,虽然明知二人联手,亦非黑白摩诃之敌,但事已至此,不得不然,心中想道:“云蕾为我蹈险,我又焉能弃‘他’而独自逃生。”
张丹枫剑与身合,疾走如风,飞身相救。黑摩诃哈哈大笑,说道:“你这两个娃娃还想逃么?”他正因苦战不下,心中焦躁,忽见云蕾出手,看了一招,知云蕾剑法虽妙,功力尚弱,以自己兄弟之力,以二敌二,那是稳操胜券,当下玉杖前指,紧蹑敌人之后,杖端直指到张丹枫的背心。
忽听得云蕾一声欢呼,双剑一合,剑光暴长,刷刷两声,白摩诃的左右脚踝,一边中了一剑,黑摩诃的绿玉杖插来,被双剑一圈,反荡出去。黑摩诃大吃一惊,叫道:“走离方,踏巽位,困住他们!”黑白摩诃的天摩杖法也是可以互相配合的杖法,两人首尾相应,踏着八卦方位,就如布下了八阵合围之图,任是多强的敌人也冲不出去。黑白摩诃是孪生兄弟,心意相通,战略一定,白摩诃忍着疼痛,挥杖疾绕斜圈,与黑摩诃左右合围,向张、云二人狠狠攻击,连下杀手!只把那在旁观战的四个珠宝商人看得眼花缭乱。
云蕾一剑刺出,黑摩诃的绿玉杖横里一挑,正使到“天摩献酒”一招,杖端挑向敌人下颚,杖身横击敌腕,杖柄又按到敌人的丹田要穴,一招三式,端的厉害非常。云蕾的“百变玄机剑法”以奇诡善变见长,身形晃处,一招“倒转阴阳”,剑锋自下而上,反削过去,避开了玉杖的一挑,又以攻势迫得黑摩诃挪偏了杖身,按说也可以解开杖柄按穴的的招数。但黑摩诃到底是久经战阵,功力又深,见云蕾剑法精妙,料知前面两式,定然无效,突然加紧最后的一击,横转玉杖,杖柄重重一按,云蕾只觉一股劲力迫来,眼见那杖柄己按到自己丹田上。
忽听得“当”的一声,火花飞溅,张丹枫一剑隔开白摩诃的玉杖,余势未衰,剑锋顺手抹去,恰恰掠过黑摩诃颈项。黑摩诃忽觉剑气森森,沁入肌骨,不知是虚是实,急急反杖一击,放开了云蕾。黑白摩诃按着八卦方位出击,黑摩诃反杖一击,身形转倒“乾”位,白摩诃斜走“兑”方,白玉杖亦已劈出,双杖合掠,围成了一个大弧,张丹枫未及换招,叫声:“不好!”云蕾忽然随手一剑,插进当中,这一剑插得恰到好处,但见双剑斜分,黑白摩诃都躲闪不迭。这几招急如电光石火,大家都是不假思索,却不料配合得妙到毫巅,云蕾眉开眼笑,大喜道:“双剑合璧,果然无敌!”随手发出一招,但见张丹枫的宝剑亦从相反方向削出,双剑夭矫如龙,又把黑白摩诃逼得连连后退!
张丹枫大是惊奇,疑心陡起,瞥了云蕾一眼,云蕾笑道:“你瞧,我这个保镖还算不错吧?得理不饶人,并肩子上呵!”她得意忘形,把从周山民处学得的江湖切口乱搬出来。张丹枫又是惊奇,又是好笑,挥剑与她并肩疾进,黑白摩诃拼尽全力,挥杖力抗,兀是抵挡不住。张丹枫大笑道:“妙极,妙极!我们二人一配起来,真是珠联璧合!”他随口掉文,云蕾听在心里,不觉面上一红,但见张丹枫在大笑声中,运剑如风,狠狠攻击,目光只注定黑白摩诃,又不似是有心向自己调笑。
双剑合璧,威力何止增加一倍,黑白摩诃的步法竟被打乱,走不成五门八卦方位,张、云二人或者并肩出剑,或者前后联招,或者左右分击,或者上下夹攻,一手接着一手,一式联着一式,双剑推动,有如龙门浪涌,大海潮生,黑白摩诃虽是见多识广,技通中西,也不禁被这种捉摸不透的怪异剑法,吓得瞠目结舌!再走了十余二十招,白摩诃又中了一剑,黑摩诃也被削去束发金环,黑摩诃长叹一声,叫道:“八十岁老娘倒绷孩儿,罢了,罢了!”突然扯白摩诃跳出圈子,横杖叫道:“你们赢了,此地由你们作主了!”长啸一声,他们的妻子,那两个波斯妇人,和他们的买手,那四个珠宝商人,都是面如死灰,一言不发,默默地随着黑白摩诃走出墓门。
张丹枫笑道:“这两兄弟果是怪人,但也算不得英雄人物。喂,小兄弟——”正欲询问云蕾,忽听得门外马嘶,那匹雪白的照夜狮子马和云蕾的红鬃战马相继跑入。原来黑白摩诃践约,将两匹宝马医好放回,白马先到,跳跃嘶叫,挨着主人摩擦,似是无限欢欣,云蕾也上前揽着红马马头,道:“马儿呵,你给那怪物整惨了。喂,大哥——”正想询问张丹枫的剑法来历,忽觉胸口一闷,说话突被梗住,张丹枫向云蕾面上一瞧,突然叫道:“小兄弟,你是不是被白摩诃打了一掌,嗯,不要说话……”云蕾点了点头,张丹枫道:“赶快运气护着丹田,我替你治,你受伤了。”伸手上前,云蕾突然转身,摇了摇头,跌坐地上,哇的吐出一口血痰,道:“你不要来,我自己治。”
张丹枫怔了一怔,忽然笑道:“小兄弟,这个时候你还避忌么?我早看出来了。”云蕾面红过耳,把头巾一揭,露出青丝,含羞说道:“我不该瞒骗大哥,我实是一个女子。”张丹枫说道:“意气相投,结为知己,又何必问是男是女,是女是男。嗯,小兄弟,难道你也有世俗之见么?”云蕾见他气朗神清,满洒脱俗,也不觉泯灭了男女之防,微微一笑,正想说:“可是咱们彼此的来历,都还互不知道呢!”但见张丹枫嘴角含笑,摇手说道:“小兄弟,我知道你胸中有无数疑团,我也是有许多疑问,但你如今伤重,实不宜多说话,多则五日,少则三日,待你伤好了之后,咱们再说个痛快如何?”云蕾颔首不语,只见张丹枫又是微微一笑,面对着云蕾说道:“小兄弟,你的伤势如何,应该如何治法,我都实在对你说了吧。”云蕾面露笑容,又点了点头,心道:“这个大哥人倒爽快得很,甚合我的心思,只是他为什么要那样笑呢?”只听张丹枫续道:“我看你这伤势,是被白摩诃的掌力震动了背后的脊心穴,肝脏移位,你所练的内家劲气郁积不能发散,所以心头燥热,面红目赤,脉弦而劲。这种内伤,表面似乎症状轻微,实是极为厉害,若不及早医治,元气必然大损,不死也要变成残废。好在你的内功已有根底,我再以本身功力助你,把三阴(太阴、少阴、厥阴)三阳(阳明、太阳、少阳)的经脉贯通,五脏六腑之气自然能循环不息,精神活泼了。”中国古医学的“灵枢”经脉篇载有十二经十五络的学说,看似奥妙无稽,其实甚有道理,所谓经络即是人体气血运行经过的联络的道路,气血畅通,自然百病不生。(羽生按:南京中医学院编著有《中医学概论》一厚本,内有两章专论《十二经脉的循行》与《奇经八脉》的,甚为详尽,有兴趣者,可以参看。)古代凡习武之人,多少懂点中医的道理,云蕾听他滔滔不绝地谈论医理,心中暗暗笑道:“这个大哥真有意思,前两日看他哭笑无端,只道他是一个游戏人间的狂士,如今看他正襟危坐,谈论医道,却又似个博学的儒医了。”张丹枫说了医理,停了一停,忽地笑道:“可是我却要求你一事!”
云蕾低声道:“大哥请说。”张丹枫一笑说道:“小兄弟,我给你医治之时,你要忘记我是男子,我也忘记你是女子,你做得到么?”云蕾露出本相之后,张丹枫仍口口声声称她“兄弟”,说得甚是自然,心中实已泯灭男女之见。云蕾本是一片无邪,见他如此,更是释然无所杂念,心中想道:“他替我打通三阴三阳的经脉,那自然不免手足相接了,我与他既结拜‘兄弟’,情如手足,这也值得提出来说吗?”微微一笑,抬头一看,只见张丹枫眼如秋水横波,似笑非笑,又不觉心中一荡,脸上微微现出红晕。
张丹枫四周一顾,笑道:“这墓中世界,倒像世外桃源,正合疗伤静养。只是这两匹马儿,不宜在此。”长啸一声,手掌一拍,那“照夜狮子马”似是熟悉主人心意,立即跑了出去。云蕾那匹红鬃战马这两日来与照夜狮子甚是厮熟,也跟着跑出去了。
张丹枫把墓门关上,封了墓道,细细察看,这墓是倚山建筑,墓中有厅有房,乃是古代晋王之墓。张丹枫四壁摸索,敲敲打打,笑道:“里面还有密室。”在地上取起一根石条,抵着墙角一处凹入之处,左右旋转,过了一会,石壁忽然分开,现出一道暗门,原来这种帝王公侯的“地下宫殿”,都是这种建筑。石门内侧与门外相对称的地方,有凸起部分,用以承托一根特别制造的石条,名叫“自来石”,用作顶门之用。自来石两端略宽,刻有莲瓣,中间略窄,在石门关闭之时,自来石上端顶着门内凸起部分,下端嵌入门外地面上一个凹槽内,若是不明其中道理,任凭外面的人如何用力推那石门也推不开。
暗门开启,张丹枫扶云蕾入内,忽见里面宝光闪耀,有玉几石案,堆满古玩金宝。张丹枫一皱眉头,随手一扫,将金宝古玩全部拨落地上,踢到墙角,道:“别让这些劳什子阻碍地方。”扶云蕾在玉几上坐下,笑道:“这古玉温凉,倒是大可助你吸去身上的热毒。”轻轻拉起云蕾右手,自食指尖端,沿食指的拇指侧上缘,通过第一、第二掌骨之间,上入腕上拇指后两筋之间的凹陷处,轻轻推拿,这是阳明经脉循行部位,走肩峰前缘,与诸阳经相会于柱骨的大椎穴之上,再向下入缺盆,联络肺脏。推拿了一阵,云蕾只觉微微有一股热气直透心头,再过一阵,说也奇怪,心头燥热渐减,遍体生凉。张丹枫放开了手,说道:“你的阳明经脉已是贯通,你自己运气行血,固本培原吧,明日我再替你打通太阳经脉。”
密室里有美酒肉脯,想是那黑白摩诃所留,张丹枫饮酒嚼肉,忽而朗声吟道:“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边风飘飘那可度,绝域苍茫更何有?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呀呀,帝王蝼蚁同尘土,世上何人能不朽!”歌声如笑如哭,似是厌恨那终古不息的干戈,故借歌词发出无穷的感慨。
云蕾正在用功,听那歌声,陡地心头一震,不觉冲口说道:“战争自是悲惨之事,但若被蒙古人打了进来,那么不论男女老幼,却都该执干戈以卫社稷。为国家立大功之人,亦可算是不朽之人了。”张丹枫身子微微发抖,一杯酒泼在地上,回过头道:“小兄弟,赶快用功,不要说话。我一时忘形,痛饮狂歌,惊动你了。”云蕾吐了口气,小嘴儿一撅,执拗问道:“大哥,你说,我的话到底是对与不对?”张丹枫喝了口酒,道:“对极,对极!其实想打仗的人都不是老百姓,若豪杰之士都不想称王称帝争夺江山,岂不甚好?嗯,小兄弟,咱们别再谈论了,你快快专心用功吧。”云蕾思潮一起,无法平伏,心中想道:“这大哥为人甚好,何以一谈到蒙古与中国之间的战事,就似甚为痛苦,这是何因?这是何因?……”疑问丛生,不能平息。张丹枫缓缓走到她的面前,道:“小兄弟,我本欲待你伤好之后,与你说个痛快,但看你的样子,似乎不说个明白,就不能静下心思用功。”云蕾低声道:“是呀。”张丹枫道:“但你的伤势,实在不宜分神说话。我们之间所要说的,又不是一时半刻可以说得明白,这样吧,你现在静心用功,到吃晚饭之时,我给你说一个故事,你每日都要吃一次晚饭,照我估度,你三日之后可好,那么我就每日给你说一个故事。到了第四日,你全好了,咱们再彼此将身世来历倾吐出来。小兄弟,你若然是不听话,我就连故事也不说与你听,哪,你现在不许问了,快快用功。”
张丹枫的眼光似乎含有一种强制的力量,云蕾只觉有这样一种感觉:自己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母亲每晚在她床边唱蒙古的催眠小曲,那充满柔情的眼光,令人永不能忘。张丹枫这时的眼光就叫她想起母亲。可是两人的眼光,有相同却又有不同。她又想起爷爷每次教训她时那种严厉的眼光,张丹枫的眼光又叫她想起爷爷。这既是慈爱的又是严厉的眼光,有一种令人不可抵抗的力量,云蕾不知不觉如受催眠,心情慢慢地平静下去,不久就专心一致地用起功来。
这古墓是倚山而建,墓中密室的一边,就是石山的峭壁,光滑如镜,屋顶上端有两个石罅,恰恰可作透气通风之用,对着墓门的石壁嵌有一面小铜境,这密室构造得甚是特别,室内的人可以透过铜境,看到外面,外面的人却看不进来。这时阳光从石罅透进室内,看地上的日影,似乎已过午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声响,似乎有人挖门,外面的墓门,在昨晚波斯妇人带张、云二人进来之时,已被损坏了下面的突起的莲瓣,没有“自来石”顶住,外面的人挖松了泥土之后,一推就推开了。那铜镜的色泽和墙壁的色泽一样,云蕾仔细辨认,那影在铜镜上的模糊人影竟然似是一个熟悉的少女。云蕾心中一动,急用衣袖揩抹铜镜,一瞧清楚,险险叫出声来,这个少女不是别人,正是轰天雷石英的女儿石翠凤。
只见石翠凤摸摸索索,走了进来,边走边叫道:“云相公,云相公!”云蕾心中暗笑:“我们还只是半夜‘夫妻’,她对我倒思念得紧。”墓中光线暗淡,石翠凤走近通道,走上大厅,“嚓”的一声,燃起火石,见殿上插有十二枝牛油巨烛,正合心意,一一点燃,把大厅照耀得明如白昼。密室内暗嵌的铜镜,照出石翠凤的面容,令云蕾吃了一惊:数日不见,她竟然憔悴如斯!
铜镜内映出石翠凤往来察看,忽然蹲在地上,“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原来她在地上发现了一滩鲜血,那本是白摩诃中剑所流的血,她却以为是云蕾的。黑白摩诃是她父亲的老主顾,她自是深知这两个魔头的厉害,心中想道:“云相公被黑白摩诃所伤,只怕不死也成残废了。”故此哀哀痛哭。
云蕾见她哭得伤心,十分不忍,跳了起来,想开门出去,张丹枫一把将她按住,说道:“不管外面如何,你都不要出声。”抵着她的掌心,又助她运气行血。
只见石翠凤哭了一阵,从怀里掏出一枝珊瑚,放在案上,那正是云蕾送给她的聘物,她摩挲再四,哭了一阵,哀哀叫道:“弟弟,弟弟,我好苦命呵!”云蕾心中连声说道:“姐姐,我还未死,我还未死呢!”可石翠凤哪能听见,她又哭又叫,忽地拔出佩刀,扬空虚斫一刀,叫道:“蕾弟,不管那两个魔头如何厉害,我一定要爹爹替你报仇!”反身走出,走了几步,忽又蹲了下来,在地上拾起两片金环来,那是黑摩诃头上的束发金环,早上激战之时,被张丹枫削断了的。石翠凤喃喃说道:“咦,难道那两魔头没有骗我?”将两片金环翻来覆去地看,怔怔出神。
原来那晚云蕾走后,石翠凤乘快马追赶,路上碰见黑白摩诃,向他们打听,有没有见过像云蕾这样年青俊俏的小伙子,黑白摩诃问了云蕾的形状,冷笑一声,问道:“他是你的什么人?”石翠凤依实说了,黑摩诃“哼”了一声道:“好侄女,你配的好夫婿,功夫真不错呀!”石翠凤惊道:“你老如何知道?”黑摩诃冷冷说道:“他替你赢了一大笔珠宝,我在此地所有的都输给他了,轰天雷有这样的好女婿,自乐得金盘洗手,不必干啦。”石翠凤惊道:“什么,他居然敢和你老动手了?”黑摩诃怒目相视。以为石翠凤是存心气他,不理不答,与白摩诃一怒而去。
石翠凤知道黑白摩诃秘密的藏身墓窟,慌忙赶到,她做梦也想不到云蕾居然会打败黑白摩诃,此际发现了黑摩诃被削断的金环,兀是将信将疑,心中想道:“以黑白摩诃这样大的本领,绝无输给云蕾之理。但以黑白摩诃那样大的名头,亦似乎不会说谎,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另有别人伤了蕾弟么?”她还以为地上所流的是云蕾的鲜血。正在思疑不定,忽听得外面一声马嘶,只见一个少年牵着一匹红马,走入墓道,这匹马正是云蕾的红鬃战马。云蕾一见,又几乎嚷出声来!
这少年不是别人,正是金刀寨主周健的儿子周山民,他奉了父亲之命,入关来办一件事情,并探听云蕾的踪迹。经过此地,见了云蕾的红马,那红鬃战马,本是周山民的坐骑,因此把他带入墓穴。
那红马欢跃嘶鸣,似是向旧主人示意,云蕾就在里面,周山民正在暗暗称奇,陡然想起黑白摩诃爱住古墓的怪僻行径,不觉吓出一身冷汗。进了墓门,见大厅上灯火辉煌,沓无一人,更是吃惊,正想出声呼唤,忽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在墙角暗处突然跃出,一刀就劈过来。原来石翠凤哭了半天,已是神志昏乱,见了云蕾的红鬃战马,竟认定周山民就是暗算云蕾之人。
石翠凤这一刀来势甚猛,周山民吓了一跳,急急闪开,石翠凤第二刀又自斜里劈到,周山民拔出腰刀,将她隔开,只见石翠凤状若疯狂,第三刀、第四刀连环劈至,周山民叫道:“喂,我与你无冤无仇,何故施行暗袭?”
石翠凤连劈四刀,猛然想道:“这厮本事与我相若,怎能是云蕾的对手?”再劈两刀,扬声问道:“兀你这厮,快说实话,这红鬃战马,你是从何处得来?”
周山民哈哈一笑,霍地跳开,手抚红马,说道:“这红鬃战马,本来就是我的坐骑,你问它则甚?”那红马挨着周山民厮擦,状极亲热,似是证实周山民所说非假。
石翠凤“哼”了一声,钢刀一晃,劈到中途,见此情状,忽又停住,心中想道:“这红鬃战马,性烈非常,怎肯如此听他说话?”
只见周山民目光四射,忽然停在当中石案之上,一眼瞥见那枝珊瑚,面色立变,倏地跳去,伸手便拿,石翠凤钢刀一晃,隔在当中,怒斥道:“你做什么?”周山民道:“咦,你做什么?”石翠凤冷笑道:“莫非这珊瑚也是你的么?”周山民又是哈哈一笑,昂头说道:“实不相瞒,这珊瑚正是在下的!”声调一变,厉声问道:“兀你这婆娘,快说实话,你这珊瑚是偷来的还是劫来的?”须知这枝珊瑚实是周健送与云蕾,云蕾再送与翠凤的,周山民见了珊瑚,不由得心生疑虑。
石翠凤大怒跳起,霍的一刀又劈过去,周山民还了一刀,绝不客气,劲力奇大,石翠凤的刀几给震飞,急用蹑云步法,身形一转,绕到周山民背后,周山民反手一刀,没有扫中,两人登时又打起来。
云蕾在密室中见两人打斗甚烈,极为着急,竟不能安心运气吐纳,张丹枫双掌抵着云蕾掌心,低声道:“别急,他们二人谁也胜不了谁。那男子是你熟识的么?”云蕾点了点头,忽想起张丹枫撕毁日月双旗之事,瞪他一眼,弄得张丹枫莫名其妙。
周山民与石翠凤斗了三五十招,一个胜在刀沉力劲,一个胜在身灵步捷,果然是不分胜负,石翠凤斫了一刀,忽然扬声喝道:“你说珊瑚是你的,你有什么记号?”
周山民哈哈一笑,说道:“谅你这劫贼也不知道,你看那珊瑚的第三叶叶底,是不是刻有一个周字?”石翠凤日来睹物思人,把玩那枝珊瑚,何止数十百遍,那“周”字她早已发现,心中一直怀疑,何以云蕾送给她的聘礼,却刻上别人的姓氏,见周山民如此一说,忽地恍然大悟,抽刀跳出圈子,问道:“喂,你是不是云蕾的义兄?”周山民不觉一怔,也抽刀跃过一边,道:“你既知我是云蕾的义兄,何以不知这珊瑚乃是我送与她的?”
石翠凤想起那晚洞房情事,云蕾老是把“他”的义兄说个不休,不觉盯了山民一眼,只觉山民虽不及云蕾清秀,刚健威武,却更有男子气慨。这时他也正眼光光地盯着自己,不觉脸上一红,“呸”了一声,她想到那晚情事,心中实是恼怒云蕾。周山民道:“凭你这个女贼,就想强占我的东西么?”石翠凤大怒道:“什么你的东西?这珊瑚是云蕾送我的聘礼,不看你是云蕾义兄的面上,我就一刀把你劈了!”
周山民顿时愕在当场,片刻说道:“什么聘礼?云蕾是你何人?”石翠凤道:“他是我的丈夫,我也不怕说与你听。”周山民突然哈哈大笑,忽而想道:“云蕾乔装打扮,单身上京,身世之秘,实是不能给人知道,所以连这个女子也给她瞒过,我不应揭穿她的面目。”笑声倏地停住,问道:“姑娘,你姓甚名谁?是几时与云蕾成的亲?”
石翠凤这一气非同小可,手按刀柄,瞋目说道:“轰天雷石英是我父亲,三日之前我们成亲,怎么样?石英的女儿配不上你的义弟么?”
周山民颇出意外,手抚刀柄,施了一礼,说道:“弟嫂休怒,我实无轻视之意。石老英雄可好么?”石翠凤气呼呼地说道:“好!”周山民问道:“你们成亲三日,他都在黑石庄么?”周山民不好意思问及洞房情状,故此旁敲侧击,石翠凤道:“他当晚追一白马贼人,至今不知消息。”
周山民大吃了一惊,他正是为那“白马贼人”而来,便问道:“是不是一个书生模样的白马少年?”石翠凤道:“我未见过他的面貌。”周山民道:“他的白马神骏非常,是也不是?”石翠凤道:“不错,我们黑石庄最好的马都追它不上。”周山民道:“你快领我去见石老英雄,传绿林箭捉捕这厮。哎哟,云蕾只恐被这奸贼害了!”
密室内外,云蕾与石翠凤同吃一惊,只听得石翠凤说道:“什么奸贼?我只以为他是一个黑吃黑的劫宝贼人,但我爹爹却说他不是,我问过爹爹他是谁人,爹爹又不肯说,言谈之间,爹爹反而好像对他甚为尊敬,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周山民冷冷一笑,道:“他吗——”墓门外影子一晃,忽然又走进一人,顿时把周山民的说话打断。云蕾一见,又吃一惊,这人乃是那晚在古寺外与她动过手的胡贼,澹台灭明的徒弟!只见周山民一跃而起,挥刀便斩,大声骂道:“大胆胡儿,偷入中国,意欲何为!”原来澹台灭明与他的徒弟都曾领兵打过周健,周山民曾与他交过手。
澹台灭明的徒弟名叫哈达莱,一进墓门,便大声叫道:“张相公!”蓦见周山民一刀劈到,急拔双钩抵挡,“叮当”一声,把周山民的金刀格过一边,喝道:“是你把张相公害了么?”周山民道:“连你也要碎尸万段!”挥刀力斫,哈达莱双钩一立,纵横挥舞,招数变化无穷,将周山民杀得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刀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