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丹枫哼了一声,忽道:“你背上这一大包东西,重甸甸的是甚物事?”康超海面色大变,张丹枫倏地伸手,快如闪电,将他背包抢了过来,摔落地上,只见金元宝满地都是。张丹枫冷笑道:“原来你拉壮丁为的是替你背金元宝。”康超海陪着笑脸,道:“这点财物,都是圣上历来所赐,并非不义之财。今日蒙你相救,咱们对分了吧。”

  张丹枫冷冷一笑,忽地面色一端,斥道:“亏你还是大内总管,亏你还敢提皇上恩典,皇上既然对你不薄,为何你在危难之时,弃他而走?”康超海一怔,他知道张丹枫是皇上的仇人,料不到他竟会以此言相责。只听得张丹枫又道:“你今晚就在此歇歇,明儿一早,我和你赶回土木堡去。”康超海道:“去送死吗?”张丹枫道:“你食国家俸禄,就是明知送死,也是该当!何况送死也不止你一人,我们都陪你送死。”

  康超海面色发白,忽地弯下腰来,将地上的金元宝一个个拾起来,张丹枫与云蕾连连冷笑,也不拦他,有几个金元宝滚到檐阶底下,张丹枫的白马和云蕾的红马都在那儿。康超海爬到马腹下去拾元宝,突然一跃而起,按着白马的颈项!

  那“照夜狮子马”神骏非常,一声怒嘶,后蹄反踢,张丹枫喝道:“你干什么?”康超海急切之间,制服不了那匹白马,反身跳上了云蕾所骑的红马,大笑道:“俺康超海还要多享几年清福,恕不陪你们送死啦!”一刀插入马臀,红马负痛狂奔,冲出门外,霎忽之间,已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云蕾道:“大哥,追他回来!”张丹枫摇了摇头,道:“这样的人,追回来也没用。”长长地叹了口气,颓然坐下,道:“岳武穆当年说得好:文官爱钱,武官惜命,大事尚有可为吗?而今竟是文官武官,都爱钱惜命,王振之奸,不下于秦桧,恐怕宋代的历史,徽、钦二帝蒙尘之辱,又将见之今日了。”云蕾道:“朝中虽有奏桧,亦有岳飞,于阁老的忠心,不减于岳武穆,大哥不必灰心。”张丹枫道:“只可惜他没有兵权。呀,我恨不得插翅飞到北京,助他一臂之力。”

  两人心急非常,未待天明就告别了农家母子,同乘白马,绝尘而去。行不多久,已听得前面鼓角之声。张丹枫策马登上一个山丘,把目遥望,只见前面旌旗招展,漫山遍野,都是蒙古兵。云蕾苦笑道:“过不去啦!”张丹枫道:“我有办法。”叫云蕾躲在山上,他骑马下山,竟然奔入敌阵。云蕾大惊失色,片刻之后,忽见张丹枫与两个瓦剌军官一同回来,云蕾大为奇怪。原来张丹枫精通蒙古语,怀中还藏有当年逃出瓦剌之时,所偷带的瓦剌军中令箭,他冒称是瓦剌在战前派来中国潜伏的探子,果然哄得两个军官相信了。张丹枫说是在附近山头,藏有可疑之人,叫他们同来搜索,一上土丘,张丹枫登时变脸,用重手法将他们击毙。这小丘离战场还有七八里,前面瓦剌兵虽多,却无一人知晓。

  张丹枫道:“好啦,咱们就冒充瓦剌军官,你的蒙古话没有忘记吧?”云蕾笑道:“还没忘记。想不到而今可派上用场。”张丹枫道:“我已探听清楚,他们是右卫军中的第三队的,他们这一队,昨天打了个硬仗,大约是碰上张风府所带的御林军,伤亡八九,他们正待整编到其他队去,咱们冒充他们去,正是合适。记得,你叫哈瓦,我叫达莱。”两人剥下瓦剌军官的衣服,虽然不大合身,却也遮掩得过去。两人伏在山上,待得傍晚,才悄悄溜了出来,策马进瓦剌军阵地。张丹枫对瓦剌军制等情况,都极熟悉,瓦剌军又在大胜之后,防备并不小心,居然被他们瞒混过关,收容在一个临时成立的卫队之中。

  第二日一早,瓦剌各后备部队,都一齐开拔,赶到土木堡增援,午饭过后,到了战场,只见明兵已被截成无数小股,东奔西窜,张丹枫一见,不觉大惊失色!正是:

  胡尘未靖山河变,正是男儿报国时。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虎帐蛮花 痴情缔鸳谱

   清秋俪影 妙语订心盟

 

  只听得瓦剌兵吹起冲锋号号角,金鼓大鸣,山头上升起“帅”字大旗,一个番王模样打扮的人,威风凛凛,策马山头,扬鞭遥指,这番王正是总揽瓦剌军政大权的太师也先。那被截成无数小股的明兵东奔西窜,瓦剌兵四面堵截,正在混战之中,忽见东边的一小股明乓,突然在阵上升起一面龙旗,瓦剌兵个个欢呼:“哈,明朝的皇帝在这里了!”

  张丹枫气得咬牙切齿,心道:“王振这厮真是狼心狗肺,他还怕敌人不知道皇上的所在呢。”这龙旗正是王振升起,有意报给敌人知道的。

  明朝的皇帝祈镇被困在土木堡一个昼夜,眼见大军崩溃,一败涂地,不可收拾。正与张风府商议,想法突围,忽见王振面色苍凉,进来报道:“皇上,大事不好,敌军铁甲兵已冲至帐前,快叫张统领去抵御一阵。”张风府道:“皇上休惊,我今日拼了性命,也要替皇上冲开一条血路。”张风府匆匆出帐,王振忽然奸笑一声,道:“主上,今日之事,除了委屈投降,别无生路,请主上到瓦剌军中讲和。”祈镇大吃一惊道:“爱卿怎出此言?”王振板起面孔,喝道:“武士何在?”帐中涌出王振的心腹武士,一下子就把皇帝缚了。

  张风府冲出帐外,忽见阵上升起龙旗,始知是王振的奸计,欲待退回帐中,保护皇上,瓦剌兵来得极为迅疾,眨眼之间,已给截断,困在重围。

  云蕾热血沸腾,道:“大哥,咱们去杀王振,救皇帝。”他们这一队,乃是中军,前面人山人海,纵有宝马,也难冲过。张丹枫苦笑一声,说道:“今日之事,不是硬拼可了。咱们且上高地看看。”

  只见王振把皇帝缚在马上,亲自手拿白旗,迎风招展,有些忠于皇上的卫士想来解救,却给王振的武士挡住,敌人看就要合围奔至。

  忽听得霹雳般一声大叫,护卫将军樊忠手舞双锤,奋不顾身地飞马冲回,瓦剌与王振的武士前后夹攻,一齐放箭,樊忠双锤只护前心、头盖两处要害部分,其他肩上、背心中了十几枝箭,兀自不倒,旋风般直冲了入来。王振见他神威凛凛,不觉惊叫道:“樊将军有话好说。”樊忠大喝一声:“我今日要替天下除此奸贼!”手起一锤,把王振打于马下,身上也中了几刀。樊忠哈哈大笑,倒过锤头,向自己头颅猛的一锤,宁死不辱,自杀死了。

  瓦剌兵如潮水般一涌而至,登时把明朝皇帝擒了。铁蹄践踏,一阵冲杀,随皇帝出征的大臣如尚书邝尘、王佐,学士曹鼐、张益,英国公张辅等全都在此役牺牲,王振的武士也伤亡八九。此一役也,便是明史上最痛心的一役,史称“土木之变”。

  张风府见皇上被擒,“哇”的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急怒攻心,挥刀力战,霎忽之间,连把十几名瓦剌健儿劈于马下。但敌兵越来越多,有如铁壁铜墙,哪能冲得出去?张风府大叫一声:“君辱臣亡,义无反顾!”横刀回砍,便待自刎,忽地敌阵一箭飞来,正中手腕,宝刀落地,登时也被敌兵擒了。

  瓦剌大获全胜,鸣金收兵,就在土木堡清扫出方圆数里的战场,安下篷帐,杀牛宰羊,狂欢庆祝。张丹枫与云蕾也杂在军士之中,听他们谈论。只听得一个军官道:“今晚主帅帐中,更有热闹看呢,可惜我只是千夫长,还没有资格看这场热闹的戏。”另一个军官问道:“什么热闹的戏?”先前那军官道:“听说今晚咱们主帅要逼明朝的皇帝青衣侍酒,这岂不妙绝!”又一军官道:“明朝的皇帝被我们擒了,我看这场战事也就快要结束,咱们都可以回家过年了。”他的同伴道:“我们还未进入北京,中华地广人多,杀之不尽,焉能这样轻易结束。”那军官笑道:“汉人把天子比做真龙,你想,群龙无首,焉能作战?这皇帝要保全性命,只有乖乖地投顺咱们,叫他下一道命令,愿作我们的属国,那么大明江山,岂不是唾手可得。”张丹枫忧心如焚,想道:“若然如此,确是可虑。但愿这位明朝皇帝不是贪生怕死之人。”先前那位军官又道:“明朝的军队是不足惧了,只是那雁门关外的金刀寨主,尚在关外流窜,忽聚忽散,不易扑灭,这倒是个心腹之患。”另一位军官笑道:“他的大寨已给咱们铲平,金刀老贼父子虽然逃脱,亦不过是癣疥之患而已。而且有澹台将军在雁门关驻守,他更是无法作乱,何足惧哉。”张丹枫与云蕾听得周健父子的安全消息,又知道澹台灭明的下落,心中稍稍安慰。

  再说明朝皇帝祈镇被擒之后,也先将他囚在中军帐中,帐外三重防卫,帐中另有三名武艺高强的武士,按剑监视,其中之一便是也先手下的虎将额吉多,此人不但以七十二路风雷剑法称雄漠外,而且人亦甚机警。祈镇以大明皇帝,一旦变为瓦剌的阶下之囚,心中又羞又气又悔又愤,听说也先还要他晚上青衣侍酒,更是羞愤得无地自容,心中七上八落,想着今晚之宴,去呢还是不去?若然去了,那就像宋朝被金人掳去的徽、钦二帝一样,屈身事胡,不但有辱国体,而且永为后世所笑,但若然不去,又恐有性命之忧,心中实是踌躇难决。

  忽听得帐外有人报道:“太师请额吉多将军到主帅帐中谈话。”一个瓦剌军官捧着令箭走入,额吉多十分精细,验过令箭,果然是瓦剌军中最高的令箭——这种令箭是瓦剌国君御赐,用绿玉所造的。额吉多以为也先有急事相询,接过令箭,匆匆便走。

  那传令的军官见额吉多一出帐门,忽地一个转身,双臂斜伸,向两名武士的腰间重重一戳,手法迅疾之极,那两名武士虽是瓦剌国中的高手,蓦然受袭,毫无招架之余地,哼也不哼一声,立刻倒地。那军官微微一笑,将头盔拉下,道:“皇上,你还认得我么?”

  这传令的军官正是张丹枫,他的父亲张宗周在瓦剌官拜右丞相,与也先的父亲脱欢同一班辈,在也先未继承父位、总揽兵权之前,张宗周与脱欢权力不相上下,同受国君宠信,可以顾问军务,瓦剌先王曾分赐他们绿玉令箭,可以命令任何军官。其后至也先继位,权力日大,自封太师,张宗周为了明哲保身,对瓦剌的军务,“顾”而不“问”,这支令箭已有十年不用了。张丹枫偷走之时,顺手将这支令箭偷走,想不到竟在今日派了用场。

  皇帝祈镇睁眼一瞧,这一惊非同小可。张丹枫道:“擂台比武之日,我送给你的信,你看了么?”皇帝颤声道:“你、你是张丹枫?”张丹枫道:“不错,我就是你所要搜捕的仇家。”皇帝道:“好,我今日落在你的手中,你也不必我说,快快将我一刀杀掉就是。”张丹枫笑道:“我若要杀你,岂待今日?我虽身穿胡服,心在汉家。”皇帝道:“那么你就救我出去。”外面重重防卫,要救出去,谈何容易。张丹枫微微一笑,说道:“皇上,今日之事,只有你自己可救自己。”皇帝道:“此话怎说?”张丹枫道:“也先今晚必迫你投降,你若是投降了,不但断送了大明的九万里江山,你的性命也将不保。你若不降,于谦必然聚集义师,保土作战。瓦剌内部不和,也先将来必然内外受敌,他有顾忌,岂敢杀你?你忍受一时之苦,不但可以保全江山,将来我们也必有办法救你。你并不昏庸,这道理你可自己想想。”皇帝沉吟不语。张丹枫道:“我祖先的宝藏地图,我都已取了,日内就可运至京师,我必尽力协助于谦,国事尚有可为,你可以不必多虑。”

  张丹枫目光炯炯,自有一种果敢决断的神情,令人信服,皇帝嘴唇微动,似欲说话,却又吞了回去。张丹枫双目一睁,道:“你的大臣云靖曾在胡边牧马二十年,始终不屈,你身为一国之尊,岂可不如臣子?”皇帝道:“好,我此身也不想生还,听你的话就是。”

  张丹枫尚待说话,忽听得嗤的一声,帐篷撕为两片,只见额吉多旋风一样直闯进来,朝地下一瞥,立刻暴怒喝道:“好大胆的贼子,吃我一剑!”运剑如风,一招“迅雷压顶”,立刻向张丹枫咽喉直刺。张丹枫虽然知道假传令箭,只可以骗过一时,却也料想不到额吉多来得如此这快!

  原来额吉多人甚机警,接过令箭,刚走出帐外,蓦然想道:“太师要我监视明朝皇帝,此事何等重要,岂有将我调开之理?而且所派来传令的军官,面孔亦甚陌生,若然真是太师传令,应该派我所认识的太师的左右亲信才是。而且此人传了令箭,并不随我出去,更是可疑。”越想越觉得不妙,立刻折回,撕开帐篷,见自己的两个副手都己倒在地上,分明是给敌人用重手法点了穴道,这军官自是奸细无疑,不必疑问,立刻出招。

  这一剑来得迅捷之极,张丹枫暗道一声:“好个风雷剑法,果然名不虚传。”一低头避了开去,岂知额吉多的风雷剑法,真如迅风暴雷,一招接着一招,凌厉之极,帐内方圆不过丈许之地,张丹枫展开绝顶的轻身功夫,左避右闪,也觉甚难应付。帐外人声嘈杂,额吉多的援兵转眼就到。

  忽听得“当”的一声,额吉多一剑劈中张丹枫的头盔,忽觉剑尖一滑,刺过一边。原来张丹枫在危急中突出险招,暗运头功,故意让他劈中头盔,将头一摆,借头盔一挡之力,以势就势,减了他的剑劈的劲道,将他的剑引过一边。这一招实是使得险极,若然力度不是用得恰到好处,借力消势的功夫不是达到上乘,以额吉多的功力,这一剑不难把头盔劈裂,将张丹枫的脑袋割开。

  额吉多怔了一怔,张丹枫的身手何等快捷,就在这一瞬间,已把师父的白云宝剑取在手中,反手一削,又是“当”的一声,额吉多的剑尖已断了一截。额吉多手中的刺虎青锋,也是精金所炼,锋利异常,而且比常人所用的剑沉重的多,想不到两剑一交,立被截断,不由得大吃一惊。说时迟那时快,张丹枫挽剑舞了一道剑光,倏地飞身一窜,“嗤”的一声,刺穿帐篷,左手一撕,竟然就从帐顶的缺口之处窜身飞出。这几下功夫:舞剑、飞身、撕帐、窜走,一气呵成,干净利落,额吉多又惊又奇:这奸细居然有如此功夫!

  但额吉多乃是瓦剌国中有数的高手,岂能示弱,立刻也舞起一朵剑花,从张丹枫所撕开的缺口窜出。只见张丹枫已然掠过了第二道帐篷,额吉多大喝一声:“捉贼!”跟踪急追,忽听得嗤嗤声响,张丹枫反手一扬,一蓬银光,有如急雨骤洒,飘至面前。这是张丹枫拿手的飞针暗器,额吉多识得厉害,长剑一舞,风雷剑法一展,浑身风雨不透,张丹枫的一把飞针,都被剑光荡开,但他也趁这空挡,又飞身掠过了第三道帐篷。

  其时天刚入黑,瓦剌军中的武士纷纷追出,帐中警号大鸣,千箭齐发,向帐篷顶的张丹枫黑影攒射。张丹枫不敢落地,一口气掠过了十几道帐篷,额吉多与众武士衔尾急追。

  张丹枫轻功远在额吉多之上,额吉多自是追他不上,但瓦剌军中的警号长鸣,各营武士齐都出动,张丹枫身形已现,成为众矢之的,欲想逃脱,亦是千难万难。张丹枫挥剑拨箭,在帐篷上东奔西窜。但听得一声声响箭,掠空而过,锐声刺耳,一支一支地接续下去,张丹枫知道这是瓦剌军中的“飞箭传警”,不消多时,全军都已知道,即算自己有天大本领,瓦剌军连营百里,终是难以逃脱。

  张丹枫接连飞过几十道帐篷,忽见前面一片空旷之地,将两边军营隔开,前面的帐篷虽然亦是火把通明,各个帐篷之前,亦是隐隐约约可见巡逻的武士,但却并不像这边一样,各营武士都涌出来追赶。张丹枫心中大奇,据他所知,瓦剌军令甚严,警号一发,各营齐动,甚为划一,断无这一边紧张,那一边却是松懈之理,心中想道:“难道是两个统帅指挥的不成?但即算是两个统帅,在瓦剌军制之下,措施也不应有所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