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丹枫把九头狮子的田地铺契一把火烧个干净,将现金白银都分散,闹了一个下午,才处置停当。九头狮子、龙帮主和红发妖龙郭洪等一干人面上无光,早已悄悄溜走。张丹枫将九头狮子的财产散尽,哈哈大笑,忽然俯身在莲塘里摘了一朵荷花,吟道:“还我名园真面目,莲花今日出淤泥!”眼中簌簌掉下泪来。云重心道:“他必然是看到祖业如此被人糟蹋,所以心中生感。”这时人群渐渐散去,云重怕张丹枫发现,也悄悄溜走了!

  云重回到抚衙,皇帝所派的七名高手已来了两人,却是大内总管康超海的两个师叔铁臂金猿龙镇方与三花剑玄灵子,云重在夺武状元时曾打败这两人的师侄陆展鹏,算得是有点小小的“梁子”(怨仇),但而今都奉了皇命,这点仇怨大家也就不便再提了。云重将快活林所见之事对铁臂金猿与三花剑说了,这两人都是江湖老手,听了云重之言,相对望了一眼,两人都皱起了眉头。过了一阵,铁臂金猿龙镇方说道:“此事蹊跷,红发妖龙是王振最得力的人,他为何要帮海龙帮抢快活林?张丹枫挥金如土,行踪无定,他却又为何偏偏要这快活林?听你所说,这快活林是张士诚以前的避暑行宫,说不定张士诚的宝藏与地图都埋在快活林之内。”

  云重也觉有理,于是三人吃过晚饭,歇了一会,听得谯楼打了三更,便都换了夜行衣,奔赴快活林。快活林原来的那一班牛鬼蛇神已全被张丹枫赶跑,这时偌大的一个园林冷冷清清,一望下去,假山湖石,千奇百怪,更显得神秘幽美。

  这三人都是轻功绝顶,翻过围墙,悄悄飞入,正待分头搜索,忽听得东面传来声响,三人蛇行兔伏,躺在假山石后。只听得一人说道:“张丹枫那小子谅是怕了咱们,所以闻风先避!”又一人道:“莫非他已经得手了?”又一人道:“王公公果然料得不差,好在我们来得不迟。”说话这人正是红发妖龙郭洪。云重暗暗吃惊,心道:“原来这班人果然是王振派来的。张丹枫到苏州寻宝的风声怎么会传了出去?”继而一想,王振在宫中耳目极多,耳目极灵,皇帝识破张丹枫的行藏,派遣自己到苏州之事,想必也已被他探听出来了。

  只听得郭洪又道:“按图中所示,就是这里了。你看这里有挖掘的痕迹,但山石却还未弄开,想是那小子孤身一人,未及掘宝,听得我们大队到来,便先逃了。”接着只听得一阵锄头掘石,铁枝挖石之声。云重肩头一耸,却被三花剑轻轻一按,在他耳边说道:“别忙,待他们掘出之后,咱们再来个黑吃黑!”

  云重从石隙缝中瞧出,只见一块形如猛虎的太湖石前,围着十来个人,正在挖掘,过了一阵,一人大叫道:“得了,得了,你看这个洞穴,哈,还有一块白玉碑封着!”一人举起铁锹,猛地一挖,忽地蓬的一声,溅出无数火星,郭洪大叫:“快闪开!”洞中倏地射出无数利箭,立刻有六七人中箭倒地,面上瘀黑。红发妖龙郭洪道:“好厉害的毒箭!”等了一阵,毒箭射完,郭洪还不放心,取过一面盾牌,一面挥舞一面察看,忽然大叫道:“哼,咱们都着了这小子的道儿了!”退后数步,双手各执一把铁锄,奋力一掷,把那白玉碑撞开,洞中一无所有,这十多个人纷纷咒骂,背了受伤的同伴,霎忽之间走得干干净净。

  铁臂金猿说道:“咱们瞧瞧去!”云重小心翼翼,上前一看,只见那块断碑上刻着四行大字:“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诸君到此,毒箭奉尝。大周皇帝张士诚立碑。”云重悚然一惊:”原来张士诚料得有人掘他遗宝,竟然预先布下毒箭,这手段也忒毒辣。”但那石洞甚浅,传说之中张士诚的宝藏如山,这石洞怎容得了?不禁面面相觑。三花剑道:“我看张丹枫一定还未将宝藏掘去。”云重道:“何以见得?”三花剑道:“一者是这石洞不像藏宝之所,再者张丹枫只是孤身一人,又在郭洪与海龙帮众人监视之下,他再有本事也不能将大批宝藏带出城去。”铁臂金猿道:“师弟所见不差,但若他还未掘出宝藏,却又为何离开了快活林?莫非宝藏不在快活林中么?”云重小心再瞧,忽见石碑旁还贴着一张纸,上面几行小字是:“一饮一啄,莫非天定,朱家天子,何必费力。云重我兄,走为上策。弟张丹枫。”云重气得哇哇大叫,铁臂金猿与三花剑相对苦笑,不发一言,这时已是鸡鸣五鼓了。正是:

  神龙见首不见尾,气煞京中觅宝人。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冰雪仙姿 长歌消侠气

   风雷手笔 一画卷河山

 

  这时张丹枫已是一叶轻舟,逍遥在太湖之上。他右手划桨,左手拿着一把金光闪闪的锁匙,放目湖山,高声吟道:“太湖三万六千顷,难洗英雄今古愁!”吟声掠过湖面,把芦苇中的沙鸥白鹭惊得卜卜飞起。

  这锁匙正是他在快活林中的太湖石下所得,他按着画图所示,知道宝藏埋在快活林中,因此他才到快活林去作那一场豪赌。他早就从祖先所传知道了藏宝之处埋有毒箭,预先有所准备,故此毫发无伤。谁知移开了封洞的玉碑,洞中除了这枚金锁匙之外,其他却是一无所有。但在金锁匙之上,却另刻有两行小字,文道:“太湖之中,西洞庭山,有此锁匙,可探宝藏。”原来张士诚当年埋宝之前,选择地点,煞费踌躇,他在苏州建业,若然埋在苏州,朱元璋必能料到。但若埋在其他地方,路途搬运,又易泄露风声,最后决定埋在太湖的西洞庭山。自苏州前往,朝发夕至,并且作了一番布置。至于画图所示的快活林藏宝地点,却是虚虚实实的布置,其中既有探宝所必须的金锁匙,又有极厉害的毒箭。为了保守秘密,当时只将指示“藏宝”地点的苏州画图交与带“幼主”出走的心腹武士(石英的祖先),并告诉他洞中藏有毒箭,与启洞时防备毒箭的方法。至于洞中的锁匙与真正藏宝的地点,及其他秘密的布置,即连那个心腹武士也不知道。

  张丹枫取得了金锁匙之后,仍将洞口布置恢复原状,在红发妖龙郭洪等人来到之前,便溜出了快活林,把白马托给一位新交的朋友,自己便乘那位朋友预先准备好的小船,在苏州万年桥下放舟入湖,泛舟半夜,这时已出了胥口。但见烟波浩淼,风帆隐隐,群峰起伏,隐现湖中。张丹枫却无心赏玩,将那枚金锁匙反复细看,心中想道:“金锁匙的文字说,有此锁匙,可探宝藏。西洞庭山比快活林何止大了数十百倍,大海捞针,如何寻觅?宝藏也还罢了,那张地图可是有关中华国运!”猛一抬头,只见万顷茫茫,水天一色,豪兴遄飞,顿消积闷,暗自笑道:“船到波心浪自平。当此佳景,却作杞忧,岂非愚笨。”收了锁匙,双手划桨,扁舟一叶,不减风帆,太湖七十二峰迤逦迎来,如翡翠屏风,片片飞过,空灵缥缈,烟岚横黛,淡远似画。张丹枫想道:“金碧芙蓉映太湖,相传奇胜甲东吴!这两句咏太湖风光的诗,果真说得不错。”

  舟行不久,西洞庭山的主峰缥缈峰已然在望,西洞庭山虽远不及五岳名山之高之大,但悬崖绝壁,奇石嶙峋,却也予人以崔嵬万丈的感觉。张丹枫舍舟登陆,只见山下田亩成行,山上尽是果树,浓荫相接,花果飘香,不禁想道:“若在此山结庐读书,倒也不错。”觅路登山,正自心旷神怡,忽见两个牧童骑牛迎面而来,两双小眼盯着张丹枫,似乎很是惊讶。

  张丹枫道:“我是来游山的,请问两位小哥,从这里登山,路可好走?”两个牧童相对看了一眼,粗声粗气他说道:“不知道。”张丹枫心道:“怎这两个牧童如此无礼,比在澹台村所见的差得远了。”忽见那两个牧童大声争吵起来,后面的牧童说前面的牧童故意踏在泥潭里,溅污了他的衣裳,前面的又说后面的故意让牛乱踢石子,石子打着他的脑袋。张丹枫甚是好笑,正想劝架,那两个牧童却忽然从吵架变为打架,驱使两条牛互相追逐角斗,山路崎岖,两条蛮牛一下子都向张丹枫冲来。张丹枫骤出不意,无地闪避,“啊呀”一声,迫得奋起神力,双掌一个“野马分鬃”,只听得砰砰两声,两匹蛮牛竟给掌力震得左右分开,两边跌倒,两个牧童尖声大叫。张丹枫本有骈指洞穿牛腹之能,这一掌却只用了三分力气,心道:“难道我这掌力还是用过大,竟跌伤了那两个孩子不成。”甚是吃惊,回头一看,只见两条牛团团乱跑,两个牧童都不见了。

  张丹枫心中奇怪,正待回去察看,山坡上忽然又钻出来两个农夫,大声喝道:“呔!青天白日,哪里来的强徒……”张丹枫急道:“两位大哥容我见告,我不是强徒……”还未说完,那两个农夫又喝道:“还说不是强徒?为何将我们的牛打伤,将我们的孩子掳去?”张丹枫道:“谁说我掳了你们的孩子?他、他们……”那两个农夫冷笑说道:“他、他们怎么啦?怎么不见了?要不是你把他们收藏起来,就是你把他们交与同党,拐去卖了。”张丹枫笑道:“哪有此事?你们先去看看牛有没有受伤,然后找那两个孩子吧。”那两个农夫竟然不容他分说,举起锄头,左起右落,倏地便照头劈下。张丹枫微吃一惊,这两个农夫身手竟然甚是矫捷!看那两柄锄头落下,张丹枫一个“盘龙绕步”,轻轻一转一闪,双手一拿,将两柄锄头一下子夺了过来。那两个农夫大叫道:“救命呀,强盗杀人啦!”张丹枫又好气又好笑,说道:“我若是有心杀你,你早就没命了,乱嚷作甚?”随手一扔,把两柄锄头抛落山坡。说时迟,那时快,山坳处又奔出了七八个农夫,各各高举锄头,不由分说,便一涌而上,前后左右,七八柄锄头,都向张丹枫要害之处劈来。张丹枫好不烦恼,心中想道:“无端端打这场架,实是无谓之极。”身形一转,想从缝隙之中走出,哪料那七八柄锄头,竟似织成了一面铁网,张丹枫的身法已是快到极点,但不论转到哪个方位,都有锄头迎面劈来。张丹枫心中一怔,这明明是预先排练好的阵法!当下不敢大意,提起精神,在锄头阵中窜高纵低,指东打西,指南打北,霎忽之间,把那七八个农夫迫得阵脚松动,连连后退。可是他们首尾相应,配合佳妙,张丹枫除非把他们打伤,否则要想夺取他们手中的锄头,却也大非易事。

  那七八个农夫虽败不乱,兀是苦苦缠斗,不肯逃走。张丹枫一声长啸,呼呼数掌,把他们逼出了离身一丈之外,笑道:“你们再不停手,我可要不客气啦!”那为首的农夫说道:“不客气又待怎的,狗强盗,难道我们怕你不成?”张丹枫再好涵养,也给他们惹得火起,心道:“待我拔出宝剑,将你们这几柄锄头一一削断,看你们怕是不怕?”左掌护身,右手正待拔剑,忽听得山上有人叫道:“你们做什么打架?”张丹枫仰头一看,只见那人三绺长须,额宽鼻大,作儒生打扮,却又是武人相貌。那为首的农夫道:“这强盗打伤咱们的牛,又拐走咱们的孩子。”那人道:“牛没有受伤啊。阿昭,阿成!”张丹枫把眼看时,只见那两条牛本来还在团团乱跑,却忽地停住。两个牧童哈哈大笑,从牛肚子下面翻了上来,向张丹枫扮个鬼脸。张丹枫也给他们引得笑了起来,心道:“我道这牛为什么团团乱跑,跑个不停,原来是这两个小鬼作怪,他们骑牛的本领要比蒙古人的马术还要俊!”继而又想:“这些人来得莫名其妙,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倒不可不小心提防。”

  山坡上那老人道:“庄稼汉粗鲁无礼,一场误会,客人休怪。咄,你们还不快向这位相公道个不是,下田去耕作吧。”那七八个农夫和那两个牧童,唱了个喏,片刻之间,走得干干净净。

  那老人道:“相公是来游山的吗?”张丹枫道:“正是。”那老人道:“七十二峰看不尽,茫茫万顷更消愁。你来游赏湖山,最少也有数日勾留吧?”张丹枫见那老人吐属不凡,肃然问道:“不敢请问老丈姓名。”那老人笑道:“人生百年,如白驹过隙,何必留名,你叫我一声老丈,我称你一声相公,岂不干脆得多?何必去记那罗罗唆唆的姓名。”张丹枫性本豪放,老人所言正投其好。那老人又说道:“老朽蜗居就在此山之上,有位朋友给我题为洞庭山庄,相公既有数日之游,若不嫌弃,就让老朽稍尽地主之谊如何?”张丹枫道:“老丈如此洒脱,晚生也就厚颜叨扰了。只怕为老丈增了麻烦。”那老人又哈哈笑道:“你玩你的,玩得倦了便到敝庄歇歇,有缘则聚,缘尽则去,那有什么麻烦。”张丹枫正想一人寻宝觅图,老人此言,正合心意。老人指着山腰的一座园林道:“园中虽无所有,蔬菜鲜鱼却是常备,你要游山,就请自便,晚上回来,咱们鲜鱼白酒,再作倾谈。”张丹枫拱手道谢,心中想道:“这老人若非有道隐者,亦必是湖海的异人。我今次到来,纵然找不到宝藏地图,也要交交这一位风尘前辈。那一群农夫,看来也大有来历,不应失之交臂。”张丹枫思潮起伏,在西洞庭山上游了一个下午,不时发觉有采柴樵子或摘野果的竟在偷偷盯着自己,心中更增诡秘之感。张丹枫游了一个下午,将山形地势,记在心中,看看日落西山,便依老人所约,回转山腰,叩那“洞庭山庄”的庄门。

  庄门缓缓打开,张丹枫眼睛一亮,只见面前立着一位少女,眼珠淡碧,容光焕发,有江南少女的秀气,也有北地胭脂的健美。张丹枫怔了一怔,心道:“云蕾之美如芝兰百合,此女之美则如玫瑰芙蓉。若然并立,想必难分轩轾。”正欲开言,只见那少女嫣然一笑,道:“这位相公就是来游山的那位相公吗?爹爹已对我说了,请你进去。”

  张丹枫拢袖一谢,随那少女走进洞庭山庄,只见紫藤盘径,繁花照眼,亭榭水石,参差错落,掩映有致,竟然是绝妙的园林布置,虽不及快活林之大,精雅却过之。那老者早已在亭中置酒相迎,见张丹枫回来,笑道:“湖山之美如何?”张丹枫道:“太湖奇胜甲东吴,水色山光赛画图。古人早有定评,晚生除了拜倒湖山之外,岂敢置喙。”那老人笑道:“可惜有些人对此湖山,尚未忘情名利,甚至脑中尽是铜臭,岂不是可笑可怜?”张丹枫闻言一怔,心中想道:“莫非他知道我是来寻觅宝藏的吗?”继而自笑多疑,心道:“我先祖藏宝埋图,此乃绝秘之事,即我也是得了金锁匙之后,才知埋在此山。这老人如何能知?适才之话,想必是他泛泛之论。”

  两人饮酒倾谈,那老人与他谈山色湖光,词章字画,甚为相得。只是大家都避免问对方身世。那老人饮了几杯,醉态渐露,打了个呵欠说道:“我醉欲眠,相公自便。太湖夜色佳绝,此地门虽设而常开,相公若有兴致登峰赏月,唤小女陪伴或独自前往均可,回来不必敲门,只要一推便开了。”张丹枫心道;“此老的是可人,好像知道我的心意一样。太湖群峰缥缈,浮沉碧波,在月色之下,定必更美。”

  那老者叫少女带张丹枫歇息,少女盈盈一笑,问道:“相公是第一次来游太湖的吗?”张丹枫道:“正是。”那少女笑道:“相公说是来自北方,我看却似江南人物。呀,好像咱们还在哪儿见过一般,相貌好熟。”张丹枫笑道:“姑娘说笑话了,我倒愿意早认识姑娘,只可惜今日才有此机缘,来赏湖山胜景。”

  那少女一笑不言,走到一处,说道:“相公就在此处歇歇,山居简慢,请勿见责。”张丹枫一看,只见一所精雅的房子建在荷塘之中,莲花正在盛开,翠盖红裳,一水皆香。张丹枫笑道:“此地如同仙境,皇帝也没福住,怎说简慢?”那少女一笑走开,微风送声,只听得那银铃似的声音似嘲似讽:“真是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对此湖山,却提俗物,皇帝值多少钱一斤?”

  张丹枫心道:“有其父必有其女,此女性情也洒脱得很呢。”陡然间想起云蕾,把那少女的影子压了下去。独对荷花,想起今日遭遇之奇,与寻宝的渺茫,不觉心思摇摇,毫无睡意。

  猛一抬头,只见疏影横斜,淡香如酒,月光入户,涛声迭林,张丹枫披衣出屋,推开后门,登山去看太湖夜景。西洞庭山矗立湖心,登缥缈峰,纵览宽广八百里的太湖,真是三万六千顷的波光涛影,尽收眼底,在月色之下,湖光映照,比日间所见,更是瑰丽奇诡,非笔墨所能形容。张丹枫心醉神驰,悠然如梦,忽听得有少女歌道:

  纤云四卷天无河,清风吹空月舒波。沙平水息声影绝,一杯相属君当歌。清流足以涤尘垢,人生何必叹坎坷?金银珠宝阿堵物,会当尽付于碧波,劝君有酒当自醉,有酒不饮奈月何?

  歌声摇曳,随风飘入太湖。张丹枫听得呆了,心道:“此女集唐人诗句,发为长歌,莫非是劝我不要费神去觅那宝藏么?呀,她哪里知道我的心事。我岂是想独占珠宝,贪恋铜臭之人!”忍不着发声和道:

  君歌已休听我歌,此峰突兀撑天河,世间亦有奇男子,顶天立地剑横磨!王侯珠宝皆粪土,但欲一画卷山河!

  张丹枫歌声一停,忽见那少女在嶙峋石笋丛中冉冉出现,笑靥如花,轻轻向他招手。张丹枫不由自主地向她走去,只听得那少女说道:“你当真要固执己意么?”张丹枫道:“我不知姑娘意何所指?但大丈夫做事,岂能轻易更改。”那少女面色微变,忽地冷笑道:“你想到此山盗宝,那可休想!”忽地青光疾闪,那少女倏地拔出一柄短剑来,向张丹枫当胸便刺,张丹枫惊骇之极,飘身急闪,道:“姑娘,你是何人?”那少女身手快极,眨眼之间,连刺数剑,张丹枫东躲西闪,给她逼入了乱石丛中,连连说道:“喂,你且听我分说!”话犹未了,只见乱石丛中,突然现出数人,那招待自己的洞庭庄主手持一柄渔叉,竟跳在一堆石上,向自己分心疾刺,听那渔叉抖的嗡嗡之声,竟然是一位有上乘功夫的武林高手。张丹枫叫道:“老丈何故相逼?”那老人道:“哼,你自己还不明白?看你相貌,我本以为你也是一位雅人,原来你却是名利熏心的恶汉!”另外那几人正是日间所见的农夫,齐声喝道:“我早就瞧出你不是好人,看刀、看剑、看枪、看戟!”那几个农夫这时手上拿的已不是锄头而是刀枪剑戟了。张丹枫又惊又骇,欲待分说,但对方兵器齐上,尤其是那老者的渔叉和那少女的短剑更是迅逾飘风,哪容他分神辩白。张丹枫给他们在乱石堆中围攻,险象环生,只得拔出白云宝剑,横披直刺,有两个农夫的兵器给他削去一截,急急后退。张丹枫叫道:“住手!”那老者笑道:“陷入此阵,有宝也没用了!”渔叉一抖,又上前疾攻,张丹枫对他尚是心存敬意,不欲削他的兵器,专找其他的人,却不料那些人一进一退,来去如潮,一见剑到,身形忽地便没入乱石堆中,古怪之极,张丹枫出手虽快,却竟然再也碰不到他们的兵器了。

  张丹枫细看时,只见连那老者父女在内,敌手一共八人,占着八位方位,在石堆中忽隐忽现,东砍一刀,西刺一剑,防不胜防。张丹枫心想:“我只认定一人追去,看你如何可躲避。”先挺剑追一农夫,看那农夫身手平常,谁知他在乱石堆中左兜右绕,张丹枫跟他转了两转,忽然不见了他的踪迹,而那少女的短剑与另一个农夫的长枪却忽地从左右袭来,追那少女时,也是转眼间便没了踪,而那老者却又突地当头出现,渔叉闪闪,向自己抢攻。张丹枫心道:“他们如此战法,如何是好?”阵中八人,除了老者与少女之外,其他六人在江湖之上,武功或算不错,但在张丹枫眼中却属寻常。但这阵法怪极,张丹枫虽然知道只要击破一环,便可突围,但想尽办法,却竟是越陷越深,无法可施。再过片刻,阵形越逼越紧,张丹枫在乱石堆中东窜西闪,连防卫亦见艰难,更不用说还手攻击了。幸亏他有削铁如泥的宝剑,众人还不敢太过逼近。

  张丹枫猛然一醒:这阵法岂不是诸葛武侯所传下的八阵图?留心细看,只见那八人果然是依着那乱石所布成的门户,分成休、生、伤、杜、死、景、惊、开八门,各守一门,而自己这时却正被引入死门。张丹枫心中一怔:懂得布这八阵图的,古今名将也没几人,却不料在这里见到!再留心看时,只见把守生门的,正是那使短剑的少女。张丹枫识破阵法,更不迟疑,飞身一起,自死门跳入惊门,自惊门跳入伤门,再转入杜门,绕过休门,直闯生门,八阵图登时大乱,那少女面有惊色,连连躲闪,张丹枫心中虽有不忍,但为着要闯出阵图,长剑闪闪,不离那少女背心,逼那少女引自己出去。眼看就要闯出生门,那少女忽然一声尖叫,似是骇极而呼,张丹枫一愕,只道是自己不小心,剑尖碰着了那少女的皮肉,就这么的一停,忽感地转天旋,轰隆一声,地面忽然陷了一个大洞,张丹枫整个身躯,跌了下去,原来他所站立的地方,底下是个陷阱,上面盖以浮沙,若以张丹枫的轻功本事,一掠即过,原可无事,但被那少女一呼,骤然一个突兀,停了一停,浮沙支持不了他的体重,竟出其不意地着了道儿。

  好个张丹枫,在半空一个筋斗,减了那下坠之势,轻飘飘地脚落实地。洞中黑黝黝的伸手不见五指,张丹枫自怀中取出一串夜明珠,挂在剑尖,珠光剑光,相互辉映,只见这洞深入不可测,要攀上去已不可能,洞底凹凸不平,有一股潮湿的霉臭之味,似是一条多年不用的隧道。张丹枫行了许久,才行到尽头,摸一摸却是山岩石壁。张丹枫叹道:“料不到我命丧于此,死了也是糊里糊涂。”想起自己壮志未酬,心中大愤,“啪”的一拳击在石上,那石忽然微微震动。

  张丹枫大喜,急用宝剑在那块石头的四周乱划,那块石质似乎特别松脆,不消多久,沙石纷纷落下。原来那块石头乃是装上去的,四周粘连的沙石去掉,立见可以活动,张丹枫奋起神力,把那块石头一推,“轰隆”一声,跌下对面,留下的缺口恰好可容一人钻过。

  张丹枫自洞口钻出,忽感一阵冷光耀眼,细看之时,不禁又惊又喜。原来洞口那边又是一条隧道,只是比起这边却短得多,隧道尽头,矗立着一扇石门,竟是一块通体晶莹的白玉所造,玉石不奇,但这样大的一块玉石,可是无价之宝。张丹枫收了明珠宝剑,摸那玉门,光溜溜的滑不留手,张丹枫摩挲再四,忽然发现玉门的侧面有一个小小的匙孔,把金锁匙投入去一试,用力旋转,那玉门应手而启。张丹枫收了锁匙,进入里面,顺手把玉门一关,只见光芒耀眼,洞中堆满金银珠宝,张丹枫急在珠宝堆中寻觅,找出一个玉匣,把匣打开,内中放着一张平折的大地图,张丹枫展开地图,借着宝气珠光,仔细阅览,只见这张地图十分详细,画有各处山川险要的地形,背后还注有在各处险要的攻守拒敌之法。要知古代之时,交通不便,很少有人能周游全国,细察地形,所以像这样的一份地图,乃是稀世之宝。张丹枫想起了为了绘制这份地图,费尽毕生心力的彭和尚,想起了彭和尚教自己先祖张士诚与明朝太祖朱元璋的苦心,与他起义抗元的壮烈事迹,不禁潸然泪下。再细看时,只见玉匣上还有两行小字,文曰:“此图出世,大周重光。”想是他先祖张士诚预料到有后代子孙可能到此,所以留下遗言,要后代子孙继承他的遗志,灭掉大明,重光大周(大周是张士诚所建国号)。张丹枫向玉匣地图拜了八拜,望空禀道:“不肖儿孙张丹枫要请列祖列宗原宥,灭明兴周的遗训只怕我是不能依照了。”原来张丹枫来取地图与宝藏,其中实是含有深心,他是想将地图献与于谦,让他去抵抗外敌,宝藏也准备献与于谦,让他拿去作捍卫国家的义兵军饷。

  张丹枫卷好地图,心道:“我且到洞口去大声疾呼,说明我这片为国的苦心,盼那洞庭庄庄主听见,若然他体谅我这片苦心,定然垂下长绳将我吊上去。”主意打定,便去开那玉门,不料用力一推,玉门丝毫不动,原来自己入门之时,顺手一关,竟将玉门又关牢了。那玉门里外有锁,张丹枫觅到匙孔,用金锁匙一试,却是开之不得,那门外与门内的锁匙并不是一样的。张丹枫暗叫一声:“苦也!”这洞乃是将山腹中间掏空,自己纵有天大本领,也难攻山而出。那玉门硬逾精钢,用宝剑也难剁烂,洞中空有金银,却无粮食,外面的人纵然想来援救,没有自己这枚金锁匙,也开不动外面的门。张丹枫心道:“看来这番必是饿死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