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竹笙
风生竹院,月上蕉窗。
白姬、元曜在竹笙馆中转悠,往来的客人、艺妓、侍女都看不见他们。
竹笙馆彩灯高悬,丝竹不绝。大厅之中,舞榭之上,有几名美丽妖娆的大食舞娘在跳拓枝舞,一群宾客在台下饮酒观舞。后院大大小小的雅间之中,有官宦仕子在花厅里开夜宴,觥筹交错,应酬作答。也有墨客在雅间里安静地听歌姬拨弄管弦,在美酒与音律之中寻找灵感,挥舞狼毫,写下诗篇。更有一些多情之客,在雅间之中,与相好的艺妓花前月下,卿卿我我。
白姬、元曜站在后院中,正不知道该从何处开始探查,就见到若丝和阿花走过来了。
元曜急忙闪避到一株茂密的芭蕉树后,借着芭蕉叶挡住自己。他站在芭蕉叶后才想起,自己吃了隐骨花丸,即使不躲起来,若丝和阿花也看不见他。
白姬顺势坐在了一处石凳上,大剌剌地等着若丝和阿花走过来。
若丝披着一件兜头的披风,似乎刚从外面回来,风尘仆仆,步履匆匆。若丝摘下风帽,解开披风,扔给身边的阿花。
“我不在的时候,竹笙馆里没什么事吧?”
若丝问道。
阿花道:“没什么事,一切如常。哦,对了,夜叉让人传了口信来,说让你回来之后,去一趟黄金台,鬼王有话要问你。”
若丝神色一凛,道:“看来,果然如主人所说,鬼王已经察觉了,这竹笙馆是待不下去了。”
阿花是一只花蜘蛛,她颤声道:“那该怎么办?鬼王好可怕的,违逆他的妖鬼,都会死得很惨。”
若丝眼中有一丝恐惧,道:“违逆了主人,也没有好下场。”
阿花道:“若丝姐姐,我们该怎么办?”
若丝沉吟了一会儿,道:“我还是去黄金台走一趟吧。下午,鬼王的人已经来过了,差不多也蒙混过关了,我估计鬼王只是例行问话,我机智一些,应付过去,就行了。”
元曜冷汗。若丝真把他和白姬当成了鬼王的使者,以为自己蒙混过关了。其实,鬼王的问讯还没开始,鬼王也并不好糊弄,她这一去,只怕凶多吉少。
若丝又道:“阿花,未免夜长梦多,你把新弄到的三个血食送去城外的鬼笔谷给主人。我去一趟黄金台,看一看是什么情况,回来再决定要不要放弃竹笙馆。主人的意思是,如果鬼王察觉了,就放弃竹笙馆。毕竟,平康坊是鬼王的地盘,主人偷偷地潜伏在竹笙馆行事,是逾越了地盘的界限,坏了恶妖之宴的规矩的。”
阿花想了想,道:“鬼王只要稍微一查竹笙馆,就能知道姑射雪……主人即使放弃了竹笙馆,鬼王也会知道他来过平康坊猎食,我们难逃其罪……”
若丝道:“猎食的事情,是瞒不过的。主人也没打算隐瞒,恶妖之间偶尔逾越地盘猎一点普通的血食,也不是什么大事,赔礼道歉,做出补偿就行了。主人要隐瞒的,是引魂箫的事,还有挑唆离间鬼王和龙王的事。”
阿花道:“主人真的挑唆鬼王和龙王了吗?我怎么听坊间传闻,说鬼王跟龙王情投意合,感情更好了,鬼王还在龙首原种桃花,摆酒宴,似乎是要喜结连理了?”
元曜一听,不由得惭愧,这都是他舞文弄墨不恰当,惹出来的误会。不过,他又有些哭笑不得,谣言这种事情,三人成虎,没想到已经被传成这样了。
若丝道:“男女之间缠绵悱恻的情感,朝为云,暮为雨,变幻莫测,我们外人是不知道的。不管龙王跟鬼王的感情怎样,反正主人在其中挑拨离间的事情,必须得瞒住了。不然,同时得罪了两位大人物,是一场大麻烦。”
阿花道:“若丝姐姐,主人害怕鬼王吗?”
若丝一笑,道:“主人如果害怕鬼王,就不会做这些事情了。主人来长安城,就是冲着向鬼王复仇而来,他早就想干掉鬼王了。挑拨离间,不过是想先借力打力,坐山观虎斗,等鬼王被削弱了实力,他再出手,坐收渔翁之利。”
阿花有些迷惑地道:“若丝姐姐,我一直不明白,主人跟鬼王有什么仇怨?”
若丝道:“你还记得被鬼王打败,离开长安城的佘夫人吗?”
阿花点点头,道:“记得。听坊间传说,佘夫人挺惨的,她虽然逃得了性命,离开了长安城,但是她的几个儿子都被鬼王丢进百鬼汤鼎,活活地煮成了蛇羹,吃掉了。”
若丝道:“主人是佘夫人的义弟。他是来给他的义姐雪恨,给几个外甥报仇的。”
阿花一惊,道:“啊?那我们这些低阶的小妖怪搅进了这些大妖怪的恩怨情仇中间,一步踏错,就是粉身碎骨,不得善终啊……”
元曜也心中一惊,没有想到这件事情隐藏着这段恩怨。
若丝笑了笑,道:“富贵险中求,大妖怪们相争,对于我们这些小妖怪来说,也是一个一步登天的机会。如果主人真的扳倒了鬼王,他就是这长安城中最厉害的大妖怪,我们跟着他,还能吃亏了?你看鬼王座下的四大妖女平时多神气?尤其是那个猫女玳瑁,她经过之处,百鬼皆低伏。如果主人变成了众妖之王,我们就能跟玳瑁她们一样了。”
阿花还是有些惴惴不安。
若丝从阿花手里拿过了披风,道:“好了,不多说了。阿花,你先把三个血食送去鬼笔谷。我梳洗一下,就去黄金台。”
“好的。”
阿花点点头。
若丝去房间梳洗了,阿花转身,沿着鹅卵石小路走向了另一个跨院。
元曜望了一眼白姬,他与白姬都吃了隐骨花丸,互相能看见对方,但是别人看不见他们。
白姬起身,转头望向元曜,指了指阿花。
元曜明白了,白姬的意思是要跟踪阿花。
白姬、元曜跟踪阿花,穿过一道花篱墙,来到了另一个小跨院。
跨院里长满了杂草,荒烟蔓草之中,有一座像是柴房一样的屋子。柴房一样的屋子木门紧闭,还落了铜锁。
阿花站在木门边,从衣袖中拿出一把钥匙,打开了铜锁。她推开了柴门,闪身走了进去。
阿花进入柴房之后,木门又关闭了。
元曜不知道要不要跟进去,悄声道:“白姬,我们要跟进去吗?”
白姬打量了一番柴房的布局,小声道:“不必进去了,等着吧。这柴房应该是一处地窖的入口,而平康坊中河渠绕流,竹笙馆后门就是河流,地窖的地道不可能挖出坊去,她迟早会出来的。”
白姬、元曜站着等了半柱香的时间,柴门果然又打开了。
阿花首先走了出来。
紧接着,一高一矮两个青面獠牙的鬼怪押着三个人走了出来。
这三个人是三名豆蔻年华的少女,她们被绳索绑缚着,泪流满面,惊恐万状。可是,因为被布条塞住了嘴,她们连哭泣都没有声音。
元曜大惊,心中暗忖,这些妖鬼绑架少女是想干什么?难道也跟之前的幻音蛇蛛一样,为了收集女魄?不对,夺取女魄也不需要绑架少女……
元曜正心念电转之间,只见那个矮个子的鬼怪突然变形,逐渐化作了一辆带着青色火焰的马车。
这辆马车除了没有马,车舆、车轴、车轮、车毂都是正常的形态。不过,车盖的部分,仔细一看,是矮个子鬼怪的头,还睁着两只血红的眼睛。
“你们上去!”
高个子鬼怪粗蛮地将三名少女塞进了马车。
“嘤嘤嘤——”
“呜呜呜——”
三名少女被塞进了马车,惊恐无助地哭泣着。
白姬趁着三名少女一个一个被高个子鬼怪推上马车的功夫,也飘上了马车,斜坐在车板上。元曜反应很快,也跟了上去,挤在白姬和三名少女旁边。
阿花没有进车舆,只坐在外面赶车的位置。
高个子鬼怪没有上来。
阿花回头一看,三名少女都在车舆里,便道:“走吧,去鬼笔谷。”
“是。”
马车道。
马车腾空而起,不需要马匹拉,车轮飞转,自己在空中飞奔。
马车离开了平康坊,向城外而去。
车厢里,空间有限,元曜挤在白姬和三名少女之间,入眼皆是春水荡漾,入鼻皆是盈盈暗香,他感觉十分局促不安。
元曜转头朝白姬望去,只见她正凝神思考着什么。不知道为什么,望着白姬的脸,让元曜的心情宁静了许多。
三名少女一边哭,一边有些奇怪,明明旁边还有空余的空间,可是好像有两个人杵在那儿似的,根本靠不过去。马车行进颠簸之中,她们更确定了车厢里有看不见的存在,不由得更加恐惧了。
马车道:“阿花,你最近是不是吃得太好了?”
阿花一愣,道:“什么意思?”
马车道:“你也该少吃一些,减一下体重了。吃得太胖,小心被主人吃掉……”
阿花气恼,道:“你胡说什么?我哪有吃胖了?”
马车道:“你吃没吃胖,我心里有数。我拉着你们四个跑,就像拉着五、六个人一样。那三个小丫头有多重,我刚才拖她们出地窖时,已经掂出来了。你一个人比她们三个加起来还重,你还说你没贪吃,没长胖?”
阿花回头望了一眼,只见到三个少女瑟瑟缩缩地挤在车舆里,便骂道:“你这破车整日里没事就灌黄汤,灌了黄汤就胡言乱语说昏话。我没长胖,这车上也就四个人,哪里来五、六个人?!看我回头不告诉若丝姐姐,把你这乱嚼舌头的破车拆了当柴烧!”
马车一听,心中怕了,便求饶道:“阿花姐姐,我错了。我不该胡言乱语说昏话,你没有贪吃,你身轻如燕,纤瘦苗条,可以了吧?你饶了我吧。”
阿花气得又骂了马车一顿,才作罢了。
不多时,马车踏着月色,行到了一处山谷。
鬼笔谷,到了。
第八章 鬼笔(上)
月光下,鬼笔谷的两边峰峦陡立,怪石嶙峋,而山谷之中是一片开阔的空地。一棵死树在山谷外静静地立着,黑色的树枝虬结,如鬼手一般。一缕一缕轻薄的雾气在山谷之中飘荡着,神秘而缥缈。
马车停在了离死树不远的地方。
阿花先跳下了马车,又将三名少女赶下了马车。白姬、元曜也趁机从马车上下来了。
众人都下来之后,马车逐渐起了变化,恢复了矮个子恶鬼的形态。
阿花和车鬼押着三名少女往山谷里走去。
白姬、元曜也悄悄地跟了上去。不过,他们并没有紧随其后,而是远远地跟着。
阿花站在山谷口,对着虚空道:“主人,三个血食带到了。”
山谷之中,白雾缭绕,地面倏然起了变化。
“嚅嚅——”
地面上,泥土破开,有什么植物以缓慢的速度分土而出。
元曜借着月光望去,只见从地下破土而出的,是一群形形色#色的人。
这些从泥土中长出来的人,都是少年和少女。他们一半身体埋在泥土里,一半身体从土中探出来,他们的肤色苍白到可以看见皮肤下的血管,他们的眼睛都睁着,却没有瞳仁。一些雪白色的仿佛植物筋络一样的东西紧紧地缠绕着他们,从他们身上汲取着血肉与精气。他们微微张着嘴,嘴巴里似乎有什么,但是看不清楚,只能看见一点白色。
看清了这满山谷的“人”,元曜心中十分恐惧。
三名少女站在阿花身后,她们看见这样妖异的场景,早已吓得惊恐万状,抖如筛糠。其中一个,还晕厥了过去。
白姬冷冷地望着山谷之中,白雾之后。
突然,白雾之后,一条雪白的裙裾出现在地上。
这条白色裙裾在地上缓缓滑过,波浪一般,仿佛是谁在拖着裙裾疾走。
夜风之中,飘荡着一缕香气。这一缕香气清芬如花朵,又浓郁如脂粉,十分旖旎,让人沉迷。
白雾之中,走出了一个妖怪。
这个妖怪长得十分美丽,它穿着一条白色的曳地长裙,挽着长长的月光色披帛,披帛如波浪一般,拖曳在地上。它有着黑缎一般的长发,皮肤雪白,嘴唇鲜红,一颦一笑,千娇百媚。
元曜正觉得这妖怪是一位绝色佳人,可是妖怪却发出了男子的声音。
“把她们送过来。”
元曜冷汗。原来这妖怪跟阿绯一样,身为须眉男子,却有女装的癖好。
白姬轻声道:“果然是他呀。”
元曜小声问道:“他是谁?白姬,你认识他?”
白姬小声道:“他是一个竹荪精。我在恶妖之宴上见过,是新来长安城的,据说他刚来不久,就吞掉了好几个大妖怪,得到了参加恶妖之宴的资格。刚才听到鬼笔山时,我就猜测是他了。”
元曜有些吃惊,道:“竹荪?炖鸡汤的那个?也能成精?还能当大妖怪?”
白姬笑道:“当然能啊,马车都能成精呢。至于能不能当大妖怪,就看自己的能力了,跟是什么没有关系。毕竟,只要修炼得够久,有毅力,有恒心,一块石头都能变成山神呀。”
元曜恍然。
白姬、元曜正在低声说话。
姑射雪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他警惕地望了一眼四周,道:“我怎么感觉到有生人在附近……”
阿花和车鬼也急忙四下张望,却什么也没看见。
阿花道:“主人,没有人啊。”
姑射雪有些疑惑,但是因为确实没有看见人,也没有任何气息,便放松了警惕。
白姬、元曜沉默地站在远处,不再说话了。
姑射雪看了一眼三个少女,满意地笑了。
“啊,虽然少女不如少年血气方刚,吃起来有浓烈的味道,但是胜在口感柔美,回味无穷。这三个,看上去就很鲜美,年轻的人类躯体是世界上最美味的佳肴……”
元曜心中恐惧,又很愤怒,他猜测孟青恐怕是被这竹荪妖怪给吃掉了,极有可能就在那一地的少年男女中间。他又十分担心同车而来的三位少女,毕竟都是鲜活的生命,她们若是遭遇不测,家人朋友肯定会很伤心。
元曜决定,如果这竹荪妖怪开始害人,他一定要冲出去阻止。
姑射雪却没有急着享用三个少女,他抬了抬眉,问道:“若丝怎么没来?”
阿花答道:“若丝姐姐因为引魂箫的事情,被鬼王叫去了黄金台。是她让我带着三个血食来献给主人您的。”
姑射雪沉吟了一下,道:“看来,事情是瞒不过去了。不过,有些奇怪,引魂箫在夜叉身上挂了这么久,鬼王也没有在意,怎么突然就事发了?难道,另外有人插手了?”
白姬冷笑了一下,继续观望。
姑射雪正在沉思。
夜空中,妖气蔽天,东方仿佛有闷雷震地,震得一地的半长出泥土的血食摇摆不定。
元曜心中一悚,急忙朝东方望去。
东方的夜空中,彤云密布,阴风阵阵。远远望去,能看见一群千奇百怪、怪模怪样的黑影。等待那群黑影靠近,元曜才看清是一群恶形恶状的鬼怪,它们拿着各种兵器,踏着月色而来。元曜认出了其中有蛇女、蝎女、鹰女,再仔细望去,玳瑁和夜叉也在其中。
玳瑁和夜叉的身后,站着一个特别醒目的巨鬼。
巨鬼身高一丈,肌肉虬结。他的身形仿若山岳,红发獠牙,狰狞凶恶,行走之间有一股不怒自威的霸气。
正是鬼王。
看见鬼王带着千妖百鬼踏云而来,阿花和车鬼都大惊失色,三名少女之中两名还没晕过去的,看见这么一大群恐怖的恶鬼,此时也吓得双双晕过去了。
“嘁,这么快就来了,真碍事。”
白姬不高兴地道。
姑射雪看见鬼王,眼中闪过一道精光。也许是因为仇恨,更可能是因为兴奋,他的表情开始变得扭曲,道:“鬼王,你还是来了。”
鬼王铜铃大的碧目朝姑射雪扫去,眼神森冷如刀。
“搞了半天,居然是你这不男不女的东西在作怪?!来人,把蜘蛛精带上来。”
夜叉推着若丝走了出来。
若丝蓬头乱发,一身伤痕,嘴角还带着血迹。看来,在鬼王的问讯之下,她没少吃苦头,所以才招出了姑射雪,还带着鬼王一行人来到了鬼笔谷。
鬼王道:“杀了她。”
若丝一听,十分恐惧,急忙伏地求饶。
“鬼王陛下,不要啊,我一时糊涂,才会走了错路。看在我带您来鬼笔谷的份上,求您饶我一命……”
夜叉好不容易有了一个相好的,有点念情分,舍不得动手,道:“鬼王陛下,看在她招供了,还带路的份上,饶她一命吧。”
鬼王并不为所动,只是冷冷地看着夜叉。
夜叉明白,求情无用,他看着满脸惊恐,哭得梨花带雨的若丝,手中的铁叉半天落不下去。
倏然,电光石火之间,若丝惨叫一声,鲜血迸溅,被一只猫爪刺穿了心脏。
血泊之中,一只磨盘大小的八足黑蜘蛛僵死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