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巨浪从地平线汹涌而至,洪水滔天,朝长安城滚滚而来,眼看就要淹没一百一十坊。

“啊——”元曜一惊,回过神来。他的手一抖,香囊掉在了地上。

火树银花,彩灯耀夜,元曜的眼前还是元宵灯会的情形。

刚才看见的洪水是幻觉。

奇怪,好端端的,为什么会产生洪水淹没长安城的幻觉?难道是香囊的缘故?

元曜心中感到不安。

韦彦弯腰拾起了香囊,道:“轩之,你做什么大惊小怪的,还把美人儿给我的香囊扔在地上?”

元曜被洪水的幻觉所惊,来不及理会韦彦,又伸手去触碰香囊,却没有了刚才的幻象。

这是怎么一回事?元曜挠挠头,心中迷惑。

韦彦把玩着香囊,他将香囊打开,里面有一颗红色的珠子。

红色的珠子似琉璃,又似珍珠,光华流转,十分美丽。

韦彦捻起红珠,道:“这是红色的珍珠吗?我还从来没有见过。”

元曜打量了一会儿,也不知道红珠是什么东西。

元曜、韦彦赏完灯,便结伴回城了。

韦彦回韦府,元曜回到了缥缈阁。

缥缈阁里,灯火通明。

客人已经走了,白姬独自坐在里间,一边喝茶,一边看书。

奴还在后院忙碌,为凤尾莲花灯裱糊最后一层彩色棉纱。

元曜走进里间。

白姬抬头,笑道:“轩之,这么早就回来了?外面热闹吗?”

元曜在白姬对面坐下,道:“挺热闹的,春明门外搭了一座大型灯轮,明天你和离奴老弟一定要去看看,可以燃五万盏灯,太壮观了。”

白姬笑而不语。

元曜道:“白姬,你好像对元宵灯会不感兴趣?”

白姬笑道:“我看了无数次元宵灯会,左不过人潮汹涌,灯火如昼,早就看腻了。不过,今年有轩之,还有大灯轮,想必颇有趣,明天夜里一起去逛逛吧。”

元曜笑道:“嗯嗯,明天一起去看大灯轮。对了,你的故人走了吗?”

白姬笑道:“坐了一会儿,说了几句话,就走了。”

“你的故人也是龙吗?还是什么别的非人?”

白姬想了想,道:“烛龙,应该也算是龙吧?”

“啊,烛龙?!是那个传说中人面蛇神,身长千里,睁眼为白昼,闭眼为夜晚的烛龙吗?”

元曜一惊,不由得懊悔。早知道来的是烛龙这种传说中的上古神兽,他就不去逛灯会,留下来开开眼界了。

白姬笑道:“是的。人面蛇身,身长千里倒是实话,但’睁眼为白昼,闭眼为夜晚‘有些夸张了,阿九的晦朔之术学得不好,只能在章尾山之内施展。不过,他一般也不会走出章尾山啦。”

“不会走出章尾山?那烛龙怎么会来缥缈阁?”

“他有事路过长安,想着多年未见,顺路来缥缈阁坐一会儿,跟我闲聊几句。”

“白姬,你跟烛龙认识很久了吗?”

白姬睨目回忆,道:“我跟阿九认识很久了,久到我都忘记究竟多少年了……沧海之中,有一座囚龙岛,岛上有许多龙之卵,龙从龙卵之中诞生。一只金翅大鹏鸟,每隔一段时间会飞到囚龙岛,吃掉一百条天龙。囚龙岛上诞生的天龙都是金翅大鹏鸟的食物。我生在囚龙岛上,也是金翅鸟的食物,从我记事开始,为了活下去,不被金翅鸟吃掉,十分辛苦。后来,阿九出现了,他把我带出了囚龙岛。”

元曜心中一痛,他曾在浮生梦里见过囚龙岛,见过金翅大鹏鸟,也见过小时候的白姬,不由得心疼白姬龙生艰辛。

“这么来说,烛龙是白姬你的恩人?”

白姬沉思了一下,道:“世事复杂,人心诡谲,并非一句’恩人‘或’仇人‘所能概述。那时候天地初开,神祇混战,世间处于没有秩序的状态,到处是为了争夺力量而进行的残酷杀戮。我与阿九、冰夷一起在洪荒之中挣扎生存时,是朋友。后来,我们三人去往龙渊寻求盘古的力量时,冰夷死在了昆仑,我与阿九反目成仇,我离开了陆地,回到了海中,成为了龙族之王。很多年后,因为龙隐的缘故,我与阿九冰释前嫌,重归于好。这些年来,倒也放下心结,像故友一样,正常走动了。”

元曜很少听白姬说起她的过去,心中十分好奇,忍不住问道:“冰夷是谁?他为什么死了?你与烛龙为什么要反目成仇了?”

白姬眼神一黯,道:“冰夷也是龙,他诞生于昆仑之巅,在那个混战无序,充满了强大与邪恶力量的蛮荒时代,我、阿九、冰夷一起结伴生存。冰夷……是我杀死的。阿九说我是一个没有心的怪物,他后悔带我离开囚龙岛,所以我们反目成仇了。”

“你为什么要杀冰夷?!他是你的朋友啊!”

白姬陷入了回忆之中,神色黯然。

“当时情况危急,冰夷被龙渊的邪恶之力吞噬,不杀死他,他就会化为狂魔,我与阿九都得死。”

“……白姬,这件事情并不怪你,你不要自责了。”

“轩之,我从未自责,即使阿九因此与我反目,我也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那种情况下,必须当机立断,不可犹豫分毫。不过,这些年想起冰夷之死,想起他临死前还对着我微笑,我还是有些难过的。有时候,想一想与阿九、冰夷一起艰难求生的岁月,以及曾经发生的事情,仿如夏日午睡时做了一场漫长的梦。”

“白姬,不要再困于梦境里的往事了,如今你有小生和离奴老弟相伴,要快快乐乐的。小生不该问这么多,你也不要多想了。对了,告诉你一件趣事,今天小生遇见了丹阳,与他一起赏灯,他邂逅了一个美人儿,想邀请佳人一起游夜,却被拒绝了。”

“噗!这位美人儿倒是十分明智。”

“这位佳人拒绝了丹阳,却又送给他一个定情的香囊。哪有拒绝了,又送定情信物的?小生不明白这位佳人是什么意思……”

“轩之,你亲眼看见这位美人儿送香囊给韦公子了吗?”

“没有,丹阳说的。”

白姬想了想,笑了。

“哪有美人拒绝求爱,却又送定情信物的?这香囊不是韦公子偷偷拿的,就是美人儿不小心掉了,叫韦公子给捡着了。”

“原来如此!”

元曜恍然大悟。他想起了香囊里的红珠,那红珠看上去颇为珍贵,佳人丢了红珠,怕是会很着急。既然不是佳人所赠,那他明天得去一趟韦府,劝韦彦想办法把香囊物归原主。

“对了,轩之,阿九说他带了一个婢女,留在了城外。阿九那家伙出行都有婢女伺候了,我作为四海之主,龙族之王,排场不能比他差,你说我是不是该去买几个昆仑奴、新罗婢(1)?”

白姬认真地问道。

元曜想了想,道:““正月昆仑奴、新罗婢都涨价,得二十多两银子一个。可以四月再买,最多也只要十五两。白姬,你买昆仑奴,新罗婢,小生也能轻松一些了。”

“唔,太贵了。昆仑奴、新罗婢还得吃饭,穿衣,生病,太费银子了。算了,不买了。”

白姬仔细地盘算了一番,放弃了。

“……要不,买一个也行。小生负责记账送货,离奴老弟负责买菜做饭,洒扫洗衣之类的杂活儿总得要一个人来做。”

“杂活儿你跟离奴分担一下就是了。反正也没多少活儿,凑合着过吧。”

“……”

“哈欠,好困,我上楼睡觉去了。”

白姬站起来,跟元曜道了晚安之后,上楼睡觉了。

元曜洗漱之后,跟还在后院糊灯笼的离奴道了晚安,也去睡下了。

正月十五,长安城内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大家比过除夕还要兴奋。

离奴的凤尾莲花灯已经做好了,他一心等着胡十三郎来,晚上好一起去斗灯。

白姬一上午都在挑选晚上游灯会的穿戴,换了几身衣服之后,她决定了穿胡服,做男儿打扮。

元曜想着正月十五一过,生意就要忙起来了,便将缥缈阁洒扫了一番,布置了货架,归置了账本。

中午,离奴去街上买了些炸元宵回来,三人吃了一些,作为午饭。

吃过了午饭,白姬便上楼午睡去了,离奴闲来无事,跑去街上观察各家各户挂出来的花灯了。

元曜正想出门去韦府找韦彦,韦彦却来了。

韦彦穿着一身崭新的玄色窄袖胡服,腰间系着白玉腰带,整个人看上去玉树临风,风流倜傥。

“轩之,白姬呢?”

“在楼上午睡呢。丹阳,你怎么来了?”

韦彦走进里间,在青玉案旁坐下,道:“轩之,我琢磨了一晚上,也没想好给那妖怪美人儿送什么回礼。白姬好歹也是女子,又是妖怪,我想来问问她的看法。”

“问白姬的看法?她爱财如命,恐怕只会劝你送银子。对了,丹阳,这香囊是那妖怪佳人亲手送你的吗?”

“不是。她不好意思亲手送我,偷偷丢在地上,我捡起来了。”

“……丹阳,小生说一句话,你不要生气,会不会是你误会了?那位佳人只是不小心掉了香囊,被你捡了,她并没有送你香囊的意思。”

“怎么可能?!我一表人才,风度翩翩,美人儿为什么拒绝我,还不送我香囊?”

“你……你还是把香囊还给人家吧。香囊里的珠子看起来很不寻常,佳人丢了,会着急的。”

“……香囊真的不是她送我的吗?”

“应该不是。哪有拒绝你,却又送你香囊的道理?定是那位佳人不小心遗失的。”

韦彦想了想,道:“也罢,这样就不用苦恼送回礼了。如果这香囊重要,她必会在春明门外寻找……今晚再见到她,以还香囊为由,还可以再邀请她一起游夜。”

“丹阳,人家不愿意跟你一起游夜,你就不要纠缠勉强了。你如果非要艳遇什么的,灯会上还有许多别的佳人可以邀约呀。”

“昨晚她不愿意,说不定今晚她愿意呢。我如此英俊潇洒,她没有道理拒绝我,如果拒绝,我总得跟她理论一番。”

“丹阳,这种事情,没办法理论的……”

“总之,我今晚再去春明门外,见一见她。”

韦彦拿定了主意,也不等白姬睡醒,便回去了。

注释:(1)新罗婢:朝鲜婢女。唐朝有“昆仑奴,新罗婢”的说法,朝鲜那边的女子当婢女,乖巧又能干;昆仑的奴仆,健壮又忠诚。在唐朝时,新罗的婢女和昆仑的奴仆是抢手货,高官富商都争相购买。

第三章 (下?一)化蛇(1)

傍晚时分,月上柳梢头。

白姬、元曜、离奴吃过晚饭,梳洗穿戴了一番,准备去游灯会。

胡十三郎提着一盏百鬼灯来了。

打过招呼之后,胡十三郎便向白姬、元曜、离奴展示自己做的百鬼灯。

这盏百鬼灯做成走马灯的样式,四方如亭,贴着金色云纹,垂着红色流苏。灯面以麻纱蒙制,里面绘画着各种鬼怪,不知道有什么机巧,一旦点燃火烛,就见百鬼在灯面上或走或跑,或哭或笑,姿态各异,栩栩如生。

白姬、元曜赞不绝口。

离奴一见百鬼灯,顿时垂头丧气。它的凤尾莲花灯虽然华美细致,美轮美奂,可毕竟美得死板,不如百鬼灯精妙绝伦,栩栩如生。

元曜安慰离奴,道:“离奴老弟,你先不要灰心,且去斗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说不定喜欢华丽彩灯的人比较多。”

离奴一听,打起了精神。

白姬、元曜、离奴、胡十三郎便一起出门逛灯会了。

香车宝盖,花灯煌煌,数不清的灯火将满城照得亮如白昼。人们盛装出行,兴高采烈,长安城在元宵之夜变成了一座不夜城。

白姬、元曜打算去春明门外看灯轮,离奴、胡十三郎要在朱雀大街上斗灯,四人便在兴道坊兵分两路了。

白姬、元曜一边谈笑,一边观灯,不知不觉便走到了春明门外。

春明门外,二十丈高的灯轮拔地而起,五万余盏灯火悬挂其上,仿如一棵巨大的萤火花树,又似一个耀夜的星光火炬。

灯轮周围,游人如织。

人潮之中,白姬伸手,牵了元曜的手。

“人太多,这样就不会和轩之走散了。”

白姬笑道。

元曜脸一红,男女授受不亲,牵手似乎有违圣人的教诲。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又不愿意放开白姬的手,心中十分矛盾。

车马往来,华灯如昼,白姬、元曜牵手走在人潮之中,穿梭于繁华之间,仿佛可以一直走下去,一直走到时间的尽头。

“咦?阿九?他怎么还没走?”

白姬突然停下脚步,望向了一个方向。

元曜循着白姬的目光望去,看见了一个高大的男子。

男子似乎是异乡人,形貌不似长安儿郎。他穿着一身黑色锦袍,墨色长发随意地披散着,只用一道银玉抹额束住。他的容颜十分英俊,一双漆黑的眼睛仿如不可凝望的深渊,散发着冰冷的邪气,和漠视众生的冷酷。

“那是谁?”

元曜小声地问道。

“烛龙。”

白姬答道。

元曜一愣,那个传说中的可怕神兽,居然是一个英俊的美男子?!

元曜好奇地道:“他也来凑热闹看灯轮?”

白姬摇头,道:“不,阿九最讨厌热闹的地方,不应该会来看灯会。而且,昨天他说有急事要去南海,马上就会离开长安。”

“那他在这儿干什么?”

“去打个招呼,问一问吧。”

白姬牵着元曜,穿过人海,朝烛龙走去。

烛龙静静地站着,似乎在感知人海之中的某种气息。他蓦然回首,看见了朝他走来的白姬、元曜。

白姬朝烛龙挥挥手。

“阿九!”

烛龙似乎没想到会偶遇白姬,不由得一愣。

“祀人?”

白姬笑道:“阿九,昨日一别,又见面了。”

烛龙打量了一眼与白姬手牵手的元曜,目光停留在了他的身上。

元曜被烛龙盯得心中发毛。

白姬指着轩之,笑道:“这是轩之,我买的奴隶!”

元曜忍不住道:“小生是被丹阳诓骗,才签下卖身契的,才不是你的奴隶!”

烛龙笑了,笑容略带邪气。

“这个人类的身上,有水的味道,像冰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