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夫人想起刚才在幻境中,她竟然为了达成自己的欲望而想要杀死魏国夫人,不由得连连后退,她退到了镜台边。
魏国夫人追到了韩国夫人身边,她哀声呼唤,“母亲……”
韩国夫人望着魏国夫人,怜爱地道,“敏儿,我最爱的女儿。”韩国夫人遥指武后,“我正要杀死她,为你复仇。”
魏国夫人摇头,“母亲,不……”
武后站起身,走向韩国夫人、魏国夫人,脸色平静。
元曜吃了一惊,担心武后遭遇危险,想要阻止武后过去,但是武后已经过去了。
武后走到韩国夫人面前,悲伤地道:“姐姐,也许现在说已经晚了。但是,妹妹还是想说一句,对不起……”
韩国夫人被这一声“姐姐”触动,眼神闪烁了一下,但她还是伸手想扼住武后的脖子。
魏国夫人拉住了韩国夫人的手,摇头:“不,母亲。”
“她害死了你,你为什么阻止我杀她?”韩国夫人问道。
魏国夫人道:“我恨的人,不是她。”
“你恨的人是谁?”韩国夫人问道。
魏国夫人指着铜镜,道:“我恨的人,是她。母亲如果想替女儿复仇,那就杀了她。”
韩国夫人侧头,望向铜镜。在铜镜中,她看见了自己的模样。镜子中的她浑身被火烧得焦黑,五脏六腑裸露在体外,双眼赤红如血,面容因为怨恨而变得扭曲,丑陋。——没有止境的贪念和极度的自私让一个人变成了恶鬼。
“啊——啊啊——”韩国夫人吓得抱住了头,她不承认那是她自己:“镜子里的人是谁?是恶鬼吗?好丑陋的恶鬼!!”
魏国夫人流下了眼泪,“没错,那是恶鬼,是害死您和我的恶鬼。我恨她。您也应该恨她。”
韩国夫人心中闪过了一幕幕往事。一直有一个恶鬼盘踞在她的心中,在她面临选择时,恶鬼在她耳边蛊惑她,让她一步一步走向末路。恶鬼诱惑她离开丈夫,来到长安。恶鬼诱惑她入宫,恶鬼诱惑她为了财富与权势,将年幼的女儿也卷入了云波诡谲的宫闱中。恶鬼诱惑她产生除掉自己的妹妹,登上大明宫最高处的念头。恶鬼诱惑她嫉妒自己的女儿,恶鬼诱惑她在贪婪的漩涡中越陷越深,不可自拔。甚至,在妹妹给了她一条生路时,她却还执迷不悟地沉沦下去,拿自己和女儿的性命去做危险的赌博。一子行错,满盘落索,她输掉了自己和女儿的性命,葬送了自己,也葬送了女儿短暂的青春和幸福。这一切,都是恶鬼的错。没错,都是恶鬼的错!
韩国夫人恶狠狠地瞪着铜镜中的恶鬼,铜镜中的恶鬼也恶狠狠地瞪着她。她纵身扑向铜镜,仿如一滴水融入湖面,韩国夫人进入了铜镜中,与镜中的自己厮打。韩国夫人咬住恶鬼的脖子,撕扯它的血肉。恶鬼也咬住韩国夫人的脖子,撕扯她的血肉。韩国夫人吞下恶鬼的肉,恶鬼也吞下韩国夫人的肉。它们在铜镜中互相厮杀,吞食,两人都血肉模糊,白骨森森。最后,两人都奄奄一息,不再动弹了。贪欲让她化作恶鬼,自己吞食了自己。
武后望着铜镜,牙齿咯咯打颤。
魏国夫人望着铜镜,掩面哭泣。
白姬伸出手指,在铜镜上点了一下,一块破旧的布帛从铜镜中飞出,落在了地上。白姬拾起牡丹衣,上面染了一些鲜血。
“哗啦——”铜镜碎了。随着铜镜碎裂,散落一地的黑色牡丹花瓣如烟尘般消散,飞逝。
上官婉儿身上的铁链也化作飞花,随风消失。她担心魏国夫人会伤害武后,不顾自己的伤痛,飞快地奔到武后身边,护卫在武后身前。
武后并不畏惧魏国夫人,她示意上官婉儿退下,“无妨。”
武后对魏国夫人道:“你,不恨哀家?”
魏国夫人流下了血泪,她望着武后,咬牙切齿,“我恨,非常恨。”
武后道:“那,你为什么要阻止你母亲杀哀家?”
魏国夫人道:“我只是不想做没有意义的事情,也不想母亲陷入魔障中,永远无法解脱,永远痛苦。”
武后看了一眼破碎的铜镜,又看了一眼魏国夫人,流下了眼泪。不知道,这眼泪代表悲伤,还是悔恨,或者两者都有。
魏国夫人向白姬伸出手,“请将牡丹衣还给妾身。”
白姬望了一眼手中的牡丹衣,道:“贪婪和仇恨束缚着您的母亲,让她徘徊人世,无法往生,最终化作了恶鬼,自食自灭。同样,牡丹衣也束缚着您。如果我把牡丹衣给您,您就永远无法往生,只能徘徊在人世间,忍受孤独和寂寞。不如,放下牡丹衣,放下执念,去往六道轮回。”
魏国夫人摇头:“妾身哪里都不去。妾身要穿着牡丹衣,守在太液湖边等待一个人。一个妾身最爱的人。”
“您要等谁?”白姬有些好奇。
魏国夫人望了武后一眼,没有说这个人是谁,她道:“那时,妾身与他约好,得到牡丹衣之后,就穿上牡丹衣为他跳一曲拓枝舞。谁知,妾身在含凉殿等待他时,却误食了有毒的糕点,与他错过了。妾身很爱他,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虽然,妾身已经死了,但妾身还是想穿着牡丹衣一直等下去,等到他来,为他跳一曲拓枝舞。”
武后明白魏国夫人说的是谁,但是她没有生气,反而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白姬将牡丹衣递给魏国夫人,“既然,这是你的愿望。”
魏国夫人接过。破旧的布帛在接触到她的手的刹那,变成了一件色彩鲜艳的华裳。魏国夫人抖开灿烂如云霞的牡丹衣,扬起如风帆,一个优美的转身之后,穿在了身上。
牡丹衣与魏国夫人相映生辉,美丽得让人惊叹。
魏国夫人对白姬盈盈一拜,转身离开了紫宸殿。
武后望着魏国夫人离开的背影,表情复杂,“真是一个傻孩子。”
第十二章 回归
血月西沉,已经是下半夜。武后招来宫女收拾寝殿的残局,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她留下了铜镜的碎片。因为天色太晚了,今夜又不宜夜行,白姬和元曜就留宿在大明宫,打算明日再回缥缈阁。
元曜之前挺身保护武后,武后十分感激他。问清了元曜的名姓,武后赞道:“这名字很好,日明为曜,气宇轩昂。”
元曜很高兴,终于有人称赞他的名字了。
武后拨了两间殿室给白姬和元曜留宿。白姬、元曜告辞下去,两名宫女挑着兰灯为白姬、元曜引路。白姬和元曜在路上分别,各自去休息。宫女带元曜来到宫室,就退下了。
元曜十分疲倦,脱掉衣服,准备躺下。今夜惊险连连,实在是吓得他神经衰弱。他脱衣服时,才发现右肩受伤了。——好像是他阻止韩国夫人袭击武后时,被韩国夫人抓伤了。因为不怎么疼痛,他也没在意。
应该,不要紧吧?明天回缥缈阁之后,涂一些外伤药也就没事了吧。元曜看着渗出乌紫色血迹的伤口,有些惊恐,但还是这么安慰自己。
“轩之。”白姬的声音传来。
元曜回头一看,白姬从门外进来,匆匆走向他。
元曜笑道:“你怎么来了?”
白姬没有说话,她的神色有些紧张,她把元曜拉到灯火下,扒开他的衣服,借着灯光望向他肩膀上的伤痕。
“还好。”白姬松了一口气,她低下头,将嘴唇触向元曜的肩膀,吮吸他的伤处,并用舌头将唾液涂满他的伤口。
元曜如遭电击,满面通红。他只觉得麻木的右肩一下子有了疼痛的感觉,白姬的唇温暖而湿润,她的唾沫有着奇异的清凉感,缓解了他的疼痛。
在元曜的伤处涂满唾沫之后,白姬抬起头,推开了元曜,她的嘴角沾了一缕污血。
元曜呆若木鸡,满脸通红,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侧头一看,伤口处的血迹已经由乌紫色变成了鲜红色,而且伤口也由麻木恢复了疼痛。
白姬擦去嘴角的血迹,道:“刚躺下,我才想起轩之受伤了。被韩国夫人抓伤的地方,会沾染尸毒。如果放着不管,尸毒会蔓延到全身,重则死掉,轻则瘫痪。龙涎可解尸毒,现在已经没关系了。明天、后天再涂上一些龙涎,就会好了。”
元曜心中感激,原来白姬在替他治伤。不过,古语云,男女授受不亲,白姬这么做未免有违圣人的教诲。但是,她特意匆匆赶来为他治伤,又让他很感动。白姬虽然奸诈,爱捉弄人,但其实也是一个心地善良会关心别人的好人。
元曜道:“唔,谢谢……”
白姬拍了拍元曜的左肩,笑道:“轩之不必客气。龙涎的钱,我会从你的工钱里扣的。”
元曜嘴角抽搐,拉长了苦瓜脸,“这……小生受伤,是为了保护天后,也是为了你的因果。”
“那就只收一半的钱。”白姬打了一个呵欠。
“你还是让小生去死好了。”元曜生气。
“轩之不可轻言生死,你还要继续干活还债呀。啊,太晚了,我先去睡了。”白姬挥了挥手,离开了。
元曜生了一会儿气,也躺下睡了。
在梦里,元曜来到了太液湖边。魏国夫人穿着牡丹衣坐在湖畔望月,她守着一份执念,等待着一个永远也不可能到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