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闷声偷笑着,仔细检查整个粮仓。
依旧没有发现任何痕迹。与别的屋舍不同,这粮仓中连撞砸的痕迹都没有,因为里面全是谷粒,没有别的摆设。
和梅雪衣预料的一样,地面没有传送阵——传送阵会引发剧烈的灵气波动,即便被拆除,痕迹也会残留几十年。若是有传送阵的话,踏入这座城的第一瞬间,问虚修士便会发现它。
没有传送阵,这么多修士是如何被转移到另一个地方的呢?实在是叫人百思不解。
慕游很快就走进了粮仓。她手中握着一小把谷粒,皱眉道:“这几粒谷米上残留了极为精纯灵气,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发现。要说异常的话,这几丝灵气异常精纯,较为罕见。不过这似乎算不上什么线索。”
梅雪衣轻轻点头:“先收着。”
除此之外,修士们过夜的谷仓再无任何特别。
梅雪衣负起手来,垂着头踱了几步:“就目前掌握的情报来看,试练者进入城中,搜寻半日之后并没有找到任何线索。入夜时,他们来到这间粮仓歇息,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尽数被掳到漆黑山崖,上下不见底。行凶者不知是人、妖、鬼、兽,唯一所知的,便是‘它’会无差别地破坏城中的每一间屋舍,用屋中的一切摆设撞砸四壁、屋顶。”
线索摆出来一看,更加令人迷茫了。
这是什么奇怪的癖好?
“城中可有地窖?”梅雪衣偏头望向慕游。
“有。”
慕游按捺下心头的焦灼,脚步平稳地带着梅雪衣查看了城中好几处地窖。
只见地窖之中,腌咸菜的陶罐子也摔得七零八落,墙壁、地窖顶部到处都有咸菜拍打过的痕迹。
“地窖的情形与屋舍一般无二。”梅雪衣一边凝神思索,一边返回地面,“不是旋风。”
顶着烈日,她眯缝起眼睛再度四下张望。
“这座城,总让我觉得缺了点什么。”目光掠过一间间屋舍,街道、路面、墙角,处处有种简洁利落的美感。
卫今朝低哑撩人的声音沉沉响起:“太过干净。”
梅雪衣重重一拍双手:“不错!路面没有积尘,任何一间屋子周围都没有放置杂物,整座城里,无一处有脏物堆积。”
她忍不住再次抬头望了望天空。
“莫非就像姜心宜所说,人和这些东西一起,都被吸到天上去了?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前世的她,修为已到达世间巅峰。
她自问没这个本事,可以悄无声息、不留痕迹地把整座城的人送上天。
让她把这么一座城荡成齑粉倒是比较容易。
四圣、隐世合道老怪、生死守界人,这些屹立在世间巅峰的家伙个个都是她的老对手,她了解他们,知道谁也没这个本事。
这便可以排除人为因素了。
“我想上屋顶看看。”梅雪衣道。
慕游轻轻搭上她的肩,带着她瞬移到屋脊上。
“当心。”
“无事。”梅雪衣很随意地四处走动查看。
屋顶有许多破损,梅雪衣用眼一扫,便知哪里能踩哪里不能踩。她轻巧地翻过一处处屋脊,只要能跳得过去的地方,都不需要慕游帮忙。
她的平衡能力让慕游吃惊不浅。
明明是个身无修为的凡人女子,行动之间却异常灵活敏捷,像是常年战斗积累出来的经验一样。她轻轻巧巧便能走到几近破碎的屋顶边缘,有惊无险地检查一处处地方。
“梅王后。”慕游愣愣唤了一句。
“嗯?”梅雪衣回眸,见白衣女子一副呆怔的样子。
“你真是叫我吃惊呀。”慕游怔忡道。
梅雪衣忽然就想起了前世那一幕。在清静门废墟中,她曾看到这名女子被一剑钉死在墙壁上的样子。匆匆一瞥,她没记住对方的模样,对这副神态倒是有些印象。
就是眼下这副吃惊的、呆呆愣愣的样子。
这么看来,前世的慕游根本没有想到凶手会拔剑杀她。
梅雪衣暗暗记下,扬唇一笑:“我会的可多了!”
屋檐下方,卫今朝负着手跟随她的影子行走。他垂眸盯着那个熟悉的影子,从它身上便看出了它的主人神采飞扬的模样。
“连影子,都想牢牢锁在掌心,不让别人看见。这可如何是好呢?”他温柔地自言自语。
他连她的影子也不舍得踩到。
梅雪衣察看了一圈,心中大致有数。
她回到地面,道:“所有松动的瓦片都消失了,没有例外。姜心宜看到的应该就是事实,人和一切没有固定在地面的东西,都离地而起,从这座城池中消失。不是飓风,因为能把人带上天的飓风必定是狂暴肆虐的,与之相比,这城中发生的事情可谓温和。”
“另外,”她负起手,微扬着下颌走到卫今朝面前,“这座城有个比较奇怪的特点。所有的建筑物,所有,都不约而同,向着城池正中倾斜,实在是有些不可思议啊。”
“王后有想法了。”卫今朝温柔地注视着她。
他的黑眸中有光。
“到城外的裂缝处看看。”她道。
慕游收掉了笼罩住整座城池的结界之后,能够很清晰地看出一道细细的裂缝在地面蜿蜒。三个人顺着裂缝走了一圈,发现它恰好环住了整座城。
“梅王后是不是想到什么了?”慕游不禁露出了激动的神色。
卫今朝脚步忽地一顿,抬手示意她们先噤声。
片刻之后,他沉声道:“他们遇袭了。目标是妖龙。幸得皮糙肉厚,只是负了伤。”
顿了顿,他尽量用平和不嫌弃的语气说:“即便如此,仍不知道是被什么东西袭击的。”
慕游强作镇定,深吸了一口气:“若被袭击的是小龙,他必定撑不过去。”
妖龙弃了妖丹重修仙道,虽然实力大损,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算元神的话实力也差不多抵得上化神了。连它都被一击击伤,而且连对方影子都没摸到,着实是令人心惊。
梅雪衣双眉紧蹙:“把方才收集的谷粒给我。”
慕游从衣袖中取出那把散碎谷粒,掏了一掏,又随手拎起袖口抖了几下,将剩余的一两粒碎谷也抖落出来。
梅雪衣定定看着她的动作,若有所思地接过了谷粒,放在掌心缓缓握紧。
重生归来之后,她便莫名拥有了一个奇怪的能力——抽取灵气。
她曾经把国师的飞火剑和柳小凡的玄冰刃吸成了飞灰。此刻握住这些染上精纯灵气的谷粒,立刻便感觉到熟悉的吸力涌出,谷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自下而上化成灰烬。
身旁忽然探出一只大手,掐住了她的腕。
吸收之态诡异地顿住,上方仍旧完好的谷粒渐渐向着下方被吸成飞灰的区域陷落,忽明忽灭。
梅雪衣侧眸,看见卫今朝唇角微绷,神色阴森,黑眸中环着戾气。
“无事。”她用另一只手覆住他的手背,轻轻抚了抚。
他皱着眉,不松手。
“陛下,安心。我有分寸。”她拍了拍他。
他盯着她,缓缓松开手。
梅雪衣掌心的谷粒顷刻化成灰烬。
精纯至极的灵气顺着腕脉流入她的身体,和先前那两次一样,它们就像泥牛入海,不知所踪。
不过这一次的灵气显然有些不一般。
它过于精纯,以致有些上头。
梅雪衣感到视线变得略微模糊,她尝试着向前走了两步,发现脚下好似踩着软绵绵的云层,身体异常轻盈,心中泛着喜悦,好似喝到微醺。
整个人飘飘然,感官变得异常迟钝,不自觉地卸下了所有防备。
若是正在入定的修士汲取到这样的灵气,结果可想而知。
“灵。”她弯着眼睛,摇摇晃晃地走回来。
在世间,若要说什么东西最玄奥、最无法探求,那便是灵智开启。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一堆血肉骨骼之中会诞生神魂这种奇妙的东西。
一切生物都有可能开启灵智,而灵气本身,在某种机缘之下,同样也会觉醒自我意志。
便是灵。
关于灵的传说很少,最有名的,莫过于北圣主身边的火灵。那只火灵被北圣主收服,与他共同修炼,心意相通,是他最大的杀手锏。因为这只火灵,本身灵气属性为水的北圣主甘愿废弃一身修为重修火道,而最终,他也因为这个决定一跃成为四圣中实战能力最强者。
灵,因是灵气本身开启神智衍化的‘生命’,所以可以完全自由支配属于自己的灵气。它可以让灵气浓郁到醉人的程度,也可以将它们收走,几乎不留下任何痕迹。
梅雪衣脚下一绊,摔进了卫今朝的怀里。
她笑着抬头看了看他,只见他的面容仿佛蒙上了一层柔和的白光,醉人得很。
“可是……”慕游迟疑地道,“即便是灵,也不可能将人掳到天上带走啊。”
“不在天上。”
梅雪衣抬起一只手,五指虚虚握着,扬到与视线平齐的地方,然后翻转手腕,手背向上、手心向下。
慕游注视着梅雪衣的手,双眼越睁越大,半晌,长嘶一声,目光渐渐转向脚下地面。沉吟片刻,扬起头来,视线划过整座城池。
她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像是怕惊动什么存在:“土灵?”
“天就要黑了。”梅雪衣笑着,非常俏皮地冲慕游眨了眨右眼,“慕道友,千万不要贪恋精纯灵气哦!”
慕游肩膀猛地一抖,这个瞬间,竟是被醉眼迷蒙的梅雪衣勾得魂魄一荡。
只见这个醉鬼挣脱了卫今朝的怀抱,潇洒恣意地走向城中。
慕游浑浑噩噩地跟了上去,只觉自己就像一只提线木偶。
卫今朝:“……”
他垂头低笑,大步上前,将这只醉猫拎回怀里禁锢起来。
三个人踏入城池不久,夕阳便消失在地平线之下。
慕游默默带路,回到了粮仓。
梅雪衣懒懒地倚着卫今朝,把整张脸都埋进他的胸膛。她可真是越来越喜欢他身上的味道了。
灵气渐渐变得浓郁起来,本就微醺的梅雪衣更是飘飘欲仙。
她攥着卫今朝的衣裳,将他的领口扯开了少许,露出线条漂亮的锁骨和胸膛。
他虽瘦,但骨骼完美实沉,像一尊冷白的玉雕。
“陛下真诱人。”她冲着他,吐气如兰。
卫今朝:“……王后醉了!”
“咦,陛下为何未醉?”她眨巴着醉眼看他。
他咳了几声。
“呛人。”声音彻底沙哑,又是一阵咳。
梅雪衣探出手,轻拍他的胸膛。
他满面无奈,攥住了她那只不老实的爪子。
“王后,该拍的是背。”他叹息不已,幽黑的眸子却泛着愉悦的光。
“陛下究竟是不喜欢蘑菇,还是不喜欢灵气?”她醉眼迷蒙,好像只是随口一说。
他的身躯微微僵硬,半晌,哑声道:“都不喜欢。”
“哦,那日后我们不碰。”她很干脆地说道。
“嗯。”
她侧过脸,用后脑勺蹭着他,目光幽幽荡向门外——进入粮仓的时候,特意没有关上门。
“陛下,月亮沉得好快啊!”她扬着大大的笑脸,高声感叹。
只见正当空的明月迅速地向着对面的屋檐移动。
三人心中都很清楚,不是月亮在下沉,而是屋舍在上升。
慕游不动声色将手藏入袖中,掌心浮起一枚介于虚实之间的八卦。
坐在墙角的卫今朝和梅雪衣,身体不自觉地向着城池中心的方向倾斜。
整座城,就像花苞开始收束花瓣,又像一只手开始合拢五指。
梅雪衣摇摇晃晃地跑到门边,扶住门框向外望去。
眼前这一幕,实在是难以言说。
城池四方都翘了起来,中间低、四面高。
周遭所有的建筑都像是横在了悬崖正中,街道对面的屋舍斜在面前,抬头望向天空时,感觉好像身处井底。
黑黢黢地,看得不太分明。
这样的景象并没有停留太久。
梅雪衣正待细看,忽然之间,天翻地覆!
她险些被甩了出去。
肩膀一紧,卫今朝不知何时到了身后,牢牢将她钳在怀中。
整片大地好像变成了一只巨大的手,陡然翻转。
再回神时,世界已然上下颠倒。
只不过这里一片黑暗,加上灵气醉人,就身体感受而言,梅雪衣根本没有感知到发生了这般恐怖的变化。
她依旧飘飘然,此刻飘得更厉害了,身体就像被一股令人舒适的浪潮席卷着,向着门外晃晃悠悠地飘荡过去……
卫今朝从乾坤袋中掏出一张夜视符,贴在梅雪衣额头上。
视野陡然分明。
整个倒立在地底的城池开始摇晃,就像一只大手拎住小木盒,倒立起来,想要摇出盒中的蚂蚁。
远远近近的房屋中传来了咣咣铛铛的声响。许多谷粒从身旁滑过,坠入深渊。
对面酒馆中,又一条长椅滑到了门边,顺着敞开的大门掉落下去,打着滚跌入无尽谷底。
“失踪的凳子找到了。”梅雪衣转过头,憨憨地冲着卫今朝笑。
“失踪的人也快了。”
“嗯!走吧。”她反手搂住他,轻轻一蹬谷仓的门框,像鱼儿一样跃进深渊。
在这异常浓郁的灵气浪潮中,身体充斥了灵气的梅雪衣只觉周身轻盈,并不会失控地向下坠落。
她轻飘飘的,像一根落入水中的树枝,微微打着旋,飘离城池建筑群。
慕游不动声色,镇定地跟在梅雪衣身后,装出一副醉容。
就身体感官而言,距离屋顶越来越远的三个人,的确很像是在原地升天。
第35章 绝境之下
在无尽深海或者茫茫宇宙中, 其实是分不清上下的。
此刻,浓郁灵气卷托着梅雪衣的身躯,缓缓飘离那一座上下颠倒的城。如果不是事先就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的话, 单论体感,任何人都会以为自己正在浮上半空,距离屋顶越来越远——小女鬼姜心宜看到的正是这一幕。
夜间, 土灵释放精纯醉人的灵气让人知觉失调,然后它操纵着大地, 将整座城池向下翻转。城中的人就像木盒里面的蚂蚁一样,被抖落出来,掉进深渊。
在这个过程中,房屋中的摆设自然也随之翻转,砸向四壁、屋顶。
正是这个原因, 造成了城池中奇奇怪怪的破坏。
与梅雪衣事先的推测分毫不差。
“它招惹到厉害人物了!”梅雪衣醉醺醺地扬起下巴。
卫今朝无奈叹息,把这只醉鬼摁进怀里。
“王后上回醉酒的模样, 犹在眼前。”他的唇贴着她的头发, 声音低沉呢喃。
“上辈子的事吗。”她扬起头, 前额蹭过他的下巴。
这次回来之后,她还从未醉过酒。
他顺势垂头, 在她眉心印上一个吻,声音低哑醉人:“嗯。”
再往下落了一段之后,视野中便再也看不见那座城了。隐约能感觉到上方传来轻微的震颤,应当是土灵操纵着那块地皮,翻转回原样。
梅雪衣颇有兴致地环视四周。
这里看起来就像一线天下方的大断崖,此刻放眼去眼,上下都看不见底。
她沉吟道:“好似正在被蛇吞入腹中。”
歪着头想了想,又补充道:“直立的蛇。尾巴尖着地。”
慕游:“……”
卫今朝抿唇淡笑。
灵气浪潮挟裹着三个人, 送往深渊更深处。
梅雪衣紧紧搂住卫今朝劲瘦的腰,将脸颊贴在他的胸口。他没有吸收灵气,身体极沉,让她隐约有种抱着石头在潜下海渊的错觉。
不知飘荡了多久,这股浓郁灵气潮轻轻一荡,将三个人送到一处凸出峭壁的山石上。
还未回过神,灵气便消散得干干净净。
梅雪衣渐渐脱离了醉醺醺的状态,她恍惚回神,闭了闭眼再睁开,眸中一片清明。
“咦,仿佛做了一场梦,梦醒便莫名到了这样一个黑暗的地方。”她摇了摇头,令自己更加清醒。
若不是事先知晓情况的话,乍然碰上这么一出,的确是不知今夕何夕。
卫今朝凝视着她,不知回忆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唇畔时不时便浮起高深莫测的笑,笑得梅雪衣心中发毛。想问问他,但此刻时机不对,只能先按捺下来。
慕游环视四周,轻轻叹了一口气:“难为小龙了,他怕黑,怕进了骨子里。”
这里没有任何光亮,若不是额角贴着一张夜视符的话,梅雪衣可能连自己的身体在哪里都不知道。
她奇怪地问:“你们又不缺钱,为何不给慕龙龙备些夜视符呢?”
慕游幽幽一叹:“筑基便会有一定的夜视能力,我本以为筑了基他这毛病就会好,谁知道在黑暗环境中,能视物竟会令他感觉更加糟糕。若再加上夜视符,大抵他都走不动路了。他的修为始终停步在筑基,我总觉得与这心病有关。”
她摇头叹息着,走到了山石边缘。
“这一路我没看到任何人,应当都在下面。”
她反手召出飞剑,荡过一道剑光,直削峭壁。
顷刻便在漆黑的山壁上开辟出一条向下的通道。
三个人顺着山路往下走。
慕游比梅雪衣想象中更加谨慎沉稳。已发现了慕龙龙下落,她却没有急着御剑或是瞬移去找人,而是像中低阶修士一样顺着山壁探索前行。这一剑展露出来的,也就是金丹修士的实力。
行出一段,卫今朝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
梅雪衣也发现了不对劲。他们三人,竟重新回到了初始那块凸起的山石上。
往下一看,慕游方才开辟出来的山道赫然铺在眼前,曲折向着下方的无尽深渊延展。
慕游长长地叹息一声:“难怪说上下都走不到底,慕龙龙父子二人竟未察觉遇到了鬼打墙?”
梅雪衣点点头:“不愧是亲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