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壁与圆顶都是用粗细长短完全一致的紫色泪竹建造而成,脚下踏的也是致密的竹板,淡淡竹香沁人心脾,不过对于快要患上竹子恐惧症的梅雪衣来说,这里完全不是什么好地方。
她紧张兮兮地瞥了卫今朝一眼。
他倒是神色平静。他扬起宽袖,从迎上来的侍者手中接过两支灵簪,替她簪上一支,然后随手挽起他自己的黑发,簪在脑后。
梅雪衣看着他变成了一张平平无奇的脸,身上衣衫也幻成了毫无任何特点的白色长袍。
原来是到了拍卖场。仙域能人辈出,一山更比一山高,高阶修士杀人夺宝的事情屡见不鲜,像拍卖场这样的地方,最是容易被人盯上。
为了让客人毫无顾虑地花钱,所有拍卖场地都会设置法阵,入场之前让客人们隐藏了真实的外貌,这样谁也不会知道东西究竟是被谁拍走的。
改变了形貌之后,卫今朝牵着梅雪衣,继续往里走。
她赶紧拽住他的胳膊,低低念叨:“陛下,你不收一收气势,易容有何用!”
就他这睥睨天下的欠揍气质,明眼人一望便能记上十年。
卫今朝垂了垂眸,低低咳嗽两声,抬起一条胳膊,沉沉搭在她的肩上:“王后扶我进去。”
梅雪衣:“……”
也算是本色出演了。
她偏头,唇贴着他的耳廓:“陛下虽说龙精虎猛,可是,为何没有了上一世的好身材?”
卫今朝微微一僵。
半晌,低低坏笑:“难怪还不够满足王后?方才是谁一再求饶。”
梅雪衣暗暗记下了他的细微神色变化。
她撅起红唇:“陛下既能为我磨茧,必也能为我炼出结实的硬肉来。”
他闭眼笑了笑,低声道:“好。”
说话时,两个人已穿过阳光漫洒的竹制通道,进入了拍卖的场地。客人都是分开入场的,离场也是,只要自己不要泄露太多特征,几乎就不可能被有心之人盯上。
拍卖会场人不算多,修士都注重身份,虽然易了容,却还是各自分坐一边,与旁人保持井水不犯河水的距离,并不交谈。
“陛下到拍卖场买刀剑防具?”梅雪衣笑道,“怕是找错了地方。”
他摇头,淡笑:“买东西是其次。”
梅雪衣:“?”
很快,便有侍者将一只只檀木盒子送到圆台上方。
拍卖师和侍者同样也隐藏了真实的形貌,放眼整个会场,每一个人都长着一模一样的脸,个个面无表情,身穿白衣,乍然一看十分惊悚。
拍卖师用毫无起伏的语气开始介绍拍卖物品。
明显能听出一股无精打采的劲儿。
今日拍卖的东西没什么亮点,客人少,且兴致不高。
例行公事过一遍,争取每件拍卖品都被人底价捡走,便是最好的结果了。
灵草、丹药、法宝,一件件流水般走过场。都是最普通的东西,件件底价成交,价格不超过一百灵石——还不够泡一次仙灵泉。
梅雪衣有些糊涂了。
一般按着话本上的桥段,主角进入拍卖场,总是要用低价捡到旁人都不认识的绝世宝贝。
她原以为卫今朝也是来捡宝贝的,可是今日拍卖的东西都已经摆了出来,平凡得一目了然。
眼见最后只剩下一株灵草。
紫砂珠。在今日的拍卖品中也算是独占鳌头。
别的东西成交价都没超过一百,而它,起拍价便是一百二十枚灵石!足足比别的东西贵了好几十,都快够得上半次仙灵泉了。
梅雪衣不自觉地在脑海中为它准备了介绍词。
她懒懒地笑着,视线扫过那株灵草。紫砂珠是一些冷门丹药的辅料,不常见,等闲也不大用得上,贵就贵在愿者上钩。
不过在梅雪衣看来,这种灵草最大的价值其实是观赏价值。
它非常漂亮。
花盘底部是几枚并列的紫色小圆珠,像琥珀一般,一缕缕丝绒般的花瓣像扇面一般包裹在外围,透出梦幻般的蓝紫色。许多女修会用它装饰秀发,或是别在衣领上。
果然有两名女修开始竞价。
其中一人财大气粗,每次加价五十灵石,显然是不愿意啰嗦,只想速速带灵草走人。
可惜另一名女修正好与人热恋,她身旁的男修不愿在心上人面前落了面子,虽然听着声音有些肉疼,却也是紧紧咬住竞价,踩着底线五枚灵石一加,就是不愿撤退。
没几个回合,紫砂珠便拍到了四百七十五灵石。
这已经远远超过了正常价格。
就连无精打采的拍卖师都重新打起了精神——谁也没想到,眼见就要惨淡收官,却突然来了两个冤大头,双方都不服输,价格看着还能再涨一涨。
这一株紫砂珠,便顶今日半壁江山了。
每次加价五十的女财主隐隐有些不耐,冷着声,报出一个常人根本无法接受的价格:“八百。”
另外那对小道侣头凑着头,嘀嘀咕咕盘点了一下乾坤袋之后,男修深吸一口气:“八百零五!你再加,我们就不要了!”
他愧疚地偏头对女修说:“只有这么多啦!”
女修撅起嘴巴,闷闷不乐。
冷傲女财主扯唇一笑:“八百一十。”
拍卖师乐得合不拢嘴。这种捡钱般的成就感,比原本就贵重的东西拍出天价更加令人愉悦。
举起小锤正要敲,忽然有个病秧秧的客人弱弱举起了手中的竹牌。
整个拍卖场上的客人都顺着拍卖师的视线,望向新鲜出炉的冤大头。
从梅雪衣的视角去看,无数白袍人,整齐地、阴恻恻地转过了一模一样的脸,望向自己。此间感受,一时竟是难以言说。
她果断随众人一道,偏头望向举牌的卫今朝。
他低低咳嗽一声,轻声道:“王后盯得眼睛都不眨,买给你就是了。”
梅雪衣:“此刻再加价,梁子就结大了,况且这个价格已经非常冤大头。”
“无妨。”卫今朝清了清嗓,一本正经地扬声道,“十万。”
梅雪衣:“……”
众人:“……”
拍卖师:“……什么?”
冷冷瞥过来的女财主差点儿瞪掉了眼珠子。
卫今朝往椅背上懒懒一靠:“十万灵石,不可以?”
拍卖师:“……当、当然可以!只是客人,您必须确定身上携带足够的灵石,并且愿意购入这件拍卖品,如果喊了价,最终因为客人的原因导致交易失败,后果是非常严重的。”
卫今朝下颌微扬,稍微散发一丝气势,立刻无人认为他是在开玩笑。
“它,名叫紫砂珠……”很有职业道德的拍卖师又把紫砂珠的功效介绍了一遍。
梅雪衣这下确定了。
昏君拿的肯定不是什么低价捡宝、极限反杀的话本,而是昏庸帝王败家宝典。
那对竞价不成的小道侣当场吵了起来。
“你看看人家!什么时候你能为我一掷千金?看看人家!这才叫一锤子买卖,多豪气!”
男修满脸苦笑。很显然,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病成这德性。
昏君倾身过来,狭长的眼睛里闪动着深邃又狡黠的光:“我赠王后的东西,岂能是便宜货。”
梅雪衣扶额。
难道花十万去买,它就不是一株平平无奇的紫砂珠了吗?!
这昏君,不是在折腾她,就是在折腾钱。
那名满面冷肃的女修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卫今朝。在拍卖师躬身上前,亲自引着卫今朝与梅雪衣至后堂交易时,女修大步走过来,堵在竹道正中。
“故意跟我过不去?”她挑着眉。
梅雪衣觉得昏君很想顺口说一句‘拖下去斩’。
侍者们反应倒是相当及时,立刻挺身上前,为财神爷清理道路。
拍卖场背后的势力非同小可,无人敢在这里闹事。
女修定定再看了卫今朝一眼,重重拂袖离去。
错身而过之时,梅雪衣听到女修发出惊疑不定的声音——“咦?!”
卫今朝连余光都没给她一个。
来到后厅,一踏入那间外表平平的竹室,梅雪衣便知不简单。
这间竹室中,最醒目的莫过于一个传送阵。
竹室另一边,端置着紫檀木桌,以及配套的沉重木椅。
拍卖师引二人上座,笑容灿烂道:“请放心,交易完成之后,二位可以通过传送阵离开,保证宝物万无一失。”
话一出口,反应过来这二位买到手的并不是什么宝物,嘴角不禁狠狠一抽。
他脸上的笑容立刻变成了干笑:“那,这便开始交易吧。”
卫今朝叩了叩座椅扶手:“十万以上的交易,该由管事负责。”
“啊,”拍卖师很不好意思地挠头笑了笑,“其实我就是这间卖场的管事,近几个月生意不好,能省一个人便省一个人……”
他弯下腰,扒拉了一会儿,扒拉出一块金灿灿的令牌,摊在桌面上给卫今朝二人看。
还真是这里的管事。
梅雪衣感慨万千:“……看来最近生意是真的很差啊!”
拍卖师叹息:“可不是嘛。哎,伤心事不提也罢,来来来,客人,交易吧。”
卫今朝抛过一只乾坤袋。
拍卖师清点完毕,整个人更加魂不守舍。
在此之前,他总觉得肯定要出什么夭蛾子,谁知道生意真就做成了!
他手指微微颤抖着,将价值十万灵石的灵草紫砂珠推到了梅雪衣面前。
愣愣地想了想,他小心地取出一只金色的乾坤袋,双手捧着,交至卫今朝手上。
“单次交易超过十万灵石,便可获得我们紫金阁上客专属金符,既是身份象征,也可以用作通讯符,随时与我联络。客人请收好。带着它,可以任意出入紫金阁名下每一处拍卖场,在开拍之前以底价三倍的价格购买任何拍卖品。还可以预订稀有宝物,紫金阁必定全力为您搜寻。这紫金阁的金符哪,万万金也难求!”
梅雪衣不动声色,轻轻挑了下眉。
原来卫今朝是奔着这个。
“我现在便有预订需求。”卫今朝道,“我要十万套上等灵甲。”
拍卖师身体后仰,吸了老长老长一口气:“十万!上等!灵甲!您这是准备和魔域开战吗?”
“期限一个月,双倍市价。”卫今朝淡定无比,“能交易吗?”
梅雪衣镇定地摆出事不关己的样子——虽然飞火剑宗和柳小凡的乾坤袋里装了不少灵石,但她百分之百肯定,一掷十万之后,卫今朝必定已经两手空空!他拿什么来买十万套上等灵甲?恐怕连定金都付不出来吧!
拍卖师眼珠乱转:“请稍等片刻。”
他疾疾起身,走向竹室外。
“陛下,你哪来……”
“王后,别煞风景。”卫今朝淡笑着,打开匣子,摘下一枝花,戴到梅雪衣鬓侧。
他后退少许,微眯着眼打量她,目中带着隐忍的痴迷,盯得她双颊发烫。
“陛下。”她嗔道,“这又不是我的脸,看它作甚。”
“无论什么模样,总是一眼能认出。”他抬起手指,轻轻触了触她的发,叹息,“色泽淡些、细腻些的发灰,属于王后。”
梅雪衣怔了片刻,反应过来。
他是在说‘化成灰也认得出你’那件事。
当时他说了这么句大话,她便摘了两个人的头发,放到莲烛上面燃了,叫他认。
她仿佛带着些气,也忘了在气什么。彼时他顺着她,没告诉她真的能认出来,而是诚挚地向她道歉。
“陛下……”
“嘘。”他竖了一根手指在她唇上。
梅雪衣微睁双眼,探询地看向他。
只见他从那只金色乾坤袋中取出了紫金阁上客专属的金符,摆弄了几下。
断断续续的声音飘了出来。
是那个拍卖师管事在密室中与别人联络。
“……黄昏之渊古战场?……东西大洲交汇,密蛟瀑布以北三千里,开启腐烂之地封印即见入口……明白了,我请杨阁老率人前往……放心,客人非常豪爽!嗯,明白。”
卫今朝若无其事地断掉通讯金符,将它收回了乾坤袋:“古战场,是我的了。”
梅雪衣:“……”
这个卫今朝,到底是昏君,还是狐狸成了精?他这分明就是来骗情报啊。
拍卖师进屋的时候两边嘴角都挂到了耳根下:“一个月,十万套上等灵甲没问题!定金是……”
卫今朝竖起手掌打断了他:“今日没带更多灵石,我用一件价值万万金之物抵押。”
他淡定地把装着金符的乾坤袋推了回去。
拍卖师:“???”
“难道不值?”卫今朝蹙眉。
拍卖师干笑:“当……当然值。”
卫今朝点点头,搀梅雪衣起身:“再会。”
离开拍卖场,易容幻象便失效了。
卫今朝执起梅雪衣的手,仔细打量了一下她发间的紫砂珠,哑声道:“人比花娇。”
带着炽热温度的视线烙红了她的脸,她垂下头,目光落在他弧度好看的胸膛上。
正待说些什么,忽见一道流光划过天际,正正落在了二人身边。
一名白衣女修冷着脸,定定看向卫今朝。
气机锁定,随时可以动手。
梅雪衣一眼就认出了女修的眼神,正是那个在拍卖会上高价竞拍紫砂珠的冷冽女财主。她能一眼认出对方,想必对方同样轻易认出了她和卫今朝。
梅雪衣非常忧郁地眨了眨眼睛——明明不是低价抢走绝世宝贝的话本,为什么还是招来了追杀的人?
一株灵草,至于吗?
“你。”白衣女修死死盯着卫今朝,眼睛里翻涌着复杂的感情,像是恨极,“你是我孩子的父亲!抛下我们母子,就是为了她?!”
梅雪衣:“???”
第33章 身世之谜
梅雪衣好笑地注视着面前这个语出惊人的白衣女修。
“道友, 一株紫砂珠而已,不至于。我也就折了一朵来用,剩下大半株, 赠你,就当交个朋友。”
一边说,一边将手中的匣子递过去。
梅雪衣丝毫没有怀疑卫今朝。
她和他经历了那么多, 两世的恩爱纠葛重如山海,根本无人能够插足。
若是路上随便跳个人出来胡言乱语几句她都信, 那有病的就不是卫今朝,而是她的脑子。
白衣女修并不看梅雪衣,也不接那匣紫砂珠,她依旧死死盯紧卫今朝,眸中翻涌着恨意。
半晌, 缓缓转动眼睛,冷冷地道:“我并不是因为拍卖场的事而记恨, 而是通过魂血认出了他。虽然已经改头换面, 但我知道他就是我儿子的生父。他抛下我们母子已有数十载, 想必是瞒着你的。既然你并不知情,那我便不会迁怒于你——你让开, 今日,我要手刃这狼心狗肺之徒!”
梅雪衣活了几千岁,看人的本领还算有几分。听她这么一说,便知道女修并非信口雌黄,此事必定有什么误会。
对此人,她心中倒是生起了几分好感——是个爽利、拎得清的女子。
而且看清对方模样时,心中隐隐觉得仿佛在哪里见过,并且不是坏印象。
“道友误会了。”梅雪衣把卫今朝挡到了身后。
就怕这暴君心生不耐, 一支幽冥箭就把女修送入九泉。
梅雪衣好脾气地解释道:“我与我夫君只是凡人,不可能有几十岁的儿子,道友想必是认错了人。”
“凡人?”白衣女修重重蹙眉,释放神念仔细探查梅雪衣。
“还真是凡人!”她愕然退了一步,“我以为你与我一样,同是问虚。”
手一招,只见手指划过之处,空气像波纹一般晃动,凝出一个介于虚实之间的八卦图形。这便是问虚修士才能施展的秘技。
“问虚?!”梅雪衣比她更加吃惊。
仙域什么时候问虚满地走了?随便买个最普通的灵草都能招惹到问虚大能?
问虚啊,仅次于合道的存在啊。
前世,她历经九死一生,修习从未有人成功过的天魔血解大术。魔功半成时,加上傀儡竹,也就堪堪够得着问虚的边。愿意用命来搏修为的人很多,这是捷径,也是踏着前人枯骨,过那黄泉上方的独木桥。像她这样最终功成的,百万人里面未必有一个。
而修仙者想要达到问虚境,更是难上加难。因为正统修士连搏命的机会都没有,每一个步入问虚的修士,必须拥有超绝的天赋、坚韧的心志、比旁人多付出千万倍的努力、庞大到寻常宗门根本无法支撑的修炼资源,还要加上运气,这些条件缺一不可。
前世梅雪衣与仙门作对,每击杀一名问虚修士,仿佛都能看到连绵的灵山在崩塌。
那都是钱啊!
不曾想,今生以凡人之躯来到仙域晃悠,居然上来就招惹了传说级别的问虚修士,起因只是一株平平无奇的紫砂珠?那也罢了,这问虚修士居然还把卫今朝错认成了她孩子的父亲?
实在是荒谬。
等等!梅雪衣忽然意识到哪里有点怪怪的——
问虚女修?男人没了,独自养大孩子?这情节怎么似曾相识……
还没等她想明白,白衣女修紧皱双眉,冷淡地开口了:“你被骗了。你是凡人,他可不是!我感应到他身上的魂血与我儿身上的魂血一脉相承,绝不可能认错。你且看着!”
她从怀中取出一枚胎毛玉佩。
注入灵气,玉佩熠熠发光,一缕殷红光芒照向卫今朝垂在身侧的手。
梅雪衣愕然望向卫今朝,只见掩在宽袖下的手指上有光芒微微闪烁,仿佛在回应玉佩的魂光。
他抬起手,右手食指指尖有魂血若隐若现。
梅雪衣:“???”一瞬间,好几个清晰而凌乱的念头冲入她的脑海,令她一时回不过神。
“这下我看你如何抵赖!”白衣女修恨声说道,眼角缓缓沁出一滴泪。
泪犹垂在眼角,她已瞬移而至,一掌击向卫今朝!
梅雪衣来不及说话,扬手将装了紫砂珠的匣子迎面掷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