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一顿,也平静地点头:“好。”他又问,“那你什么时候走?”
张良说道:“明日一早吧,我夜里收拾一下,早上起来就走。”他立在原地看着扶苏,“日后如果有机会,我也请到我家做客。”
扶苏道:“好,我也想看看你养在家里的夜鸮。”
夜鸮是张良养的一只鸟,眼睛很亮,羽毛很蓬松,能在树上倒悬,瞧着挺可爱,吃起肉来却很凶。
扶苏曾听张良说起过它,说是担心这傻鸟见他不在家中自己飞走了,从小养在家里的鸟儿那么傻,到了外面可能活不过三天。
两个人稀松平常地聊了几句,便没再多说什么话别的话。
第二天一早,天边刚泛起鱼肚白,张良就收拾好行囊走出别庄。
扶苏和李由一起到门口送他。
张良登上马车,洒然笑道:“你们不必再送,我自去便可。”
扶苏点头,目送张良乘坐的马车缓缓驶远。
直至马车消失不见,扶苏才和李由一同转身折返。
李由有些忧心地看着扶苏,却不知该怎么劝慰。
扶苏太聪明,学什么都很容易,所以有时候很多人都跟不上他的想法。即便有人跟得上,很可能也因为他的身份而不敢和他平起平坐地讨论问题。
张良不一样,张良他和扶苏几乎都有过目不忘之能,两个人志趣相投、才智相仿,哪怕只是坐着闲谈,心中也是欢畅的。
接下来几日,李由都格外关注扶苏。
张良走了,扶苏只偶尔会错口说一句“张兄,你看这个”,每到这时候扶苏看起来才有些落寞,其他时候倒是一切如常。
李由写信回咸阳时,给李斯提了一句:“张良去后公子一切都好,只是比过去几个月安静许多。”
事实上在张良到来前扶苏也是这样安静,大多时候都一个人默默地看书,一个人默默地筹谋。
李由不是会安慰人的性格,在信里给李斯提过一句,便没再和其他人说什么,每日一如既往地早起陪扶苏练剑。
在张良带着仆从离开秦国、云阳县的秋收步入尾声时,一辆马车从咸阳辘辘地驶向云阳县。
车中,头上扎着两个小包包的小裳华忍不住频频掀帘子往外看,看完又转头问李斯:“还要多久才到啊?”
李斯说:“还差半个时辰才到,你可以睡一会。”
小裳华坚定地摇摇头:“我不睡,我要第一个看到扶苏哥哥。”
她还小,还不懂得什么情情爱爱,她只知道扶苏对她很重要很重要,重要到看到李由的信后眼泪就刷刷刷地往下掉,父兄怎么哄都没用。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但是一想到扶苏不开心,她的眼泪就一直掉一直掉,连她自己都管不住。
扶苏哥哥的朋友离开了,她可以当扶苏哥哥的新朋友啊!
这样的话,扶苏哥哥就不用难过了!
李斯看着女儿略带焦灼的小脸蛋,心情非常复杂。
他是想把女儿嫁给扶苏没错,可是他家女儿外向得也太早了。
昨天夜里他看李由的信时,女儿又赖在他身边跟着看,没想到看着看着,女儿就哭了起来,要不是保证今天休沐带她来云阳县,她怕是能哭上一整晚都不停歇。
李斯左看右看,也没看出信上写了什么能让女儿哭出来的东西,不就是那个张良离开了,扶苏看起来比平时安静了吗?
少了个可说话的人,会安静些实在再正常不过了,总不能自言自语吧?
李斯一路回答了小裳华无数次的“还有多久才到啊”,别庄才终于出现在父女俩眼前。
作者有话要说:扶小苏:我不难过!
小裳华:抱抱!
第19章 关心
入秋之后天气转凉,扶苏白天出去走动的时间变多了,哪怕不到庄外去,平日里也会坐到亭中看书。
这日扶苏也拿着卷书在看,书还没读到过半,却听怀德来报说李斯来了,还带上了李家小娘子。
扶苏一怔,搁下书起身出去相迎,刚走出院门,已看到小裳华迈开小短腿朝他跑来,脸上带着大大的笑容。
后面跟着一脸无奈的李斯和李由。
小裳华蹬蹬蹬跑到扶苏面前,开心地喊:“扶苏哥哥!”
扶苏有些怔忡,而后才回喊了一声:“裳裳。”
见扶苏记得自己的小名,小裳华顿时眉开眼笑,说道:“我磨了爹爹好久,爹爹才肯带我过来的。”说完她又有点小紧张,睁着圆圆的杏眼小心翼翼地看向扶苏,“你没有请我来,我自己就来了,你会不会不高兴?”
扶苏道:“当然不会。”
扶苏这么说,小裳华就放心啦。她这才发现自家爹爹和哥哥落后了很多,转头去找他们。
扶苏上前和李斯相互见礼。
李斯朝扶苏说道:“自从上回来过这边以后,裳裳一直惦记着要来玩,我只好带着他过来了。”
扶苏请李斯入内饮茶。
小裳华有些坐不住,喝了一小杯茶后眼珠子一转,对李斯说:“爹爹这么久没见到哥哥,肯定有很多话要和哥哥说,你们两个人在这里多聊聊,我和扶苏哥哥去外面玩!”说完她偷偷拉住扶苏的手,马上要拉着扶苏往外走。
李斯训斥:“不许放肆!”
小裳华紧张地攥紧扶苏的手掌,像是害怕扶苏要甩开她。
扶苏一顿,轻轻回握小裳华的手,顺着她的话说道:“裳裳说得对,你们聊着,我们出去玩就好。”
李斯听到扶苏的称呼,脸皮抽了抽。
不过他一向能克制自己的情绪,心里想什么从不表现在脸上,因此也没拦着,由着扶苏和小裳华两个人去庭院里玩。
李由倒是一直盯着那两只牵在一起的小手。
虽说两个小的过了年也才七岁,但是这么亲近真的好吗?
《诗三百》里面就有一句“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扶苏若是想抽身,想把女儿嫁给他的大有人在,可他妹妹一个女孩子,要是将来婚事有变,岂不是给耽误了?
对面坐着的是自己父亲,李由也没瞒着,直接把自己的担忧说了出口。
李斯说道:“你在大公子身边这么久,难道还不清楚他的为人?”
李由一顿。
扶苏的为人他当然清楚,扶苏不管对谁都很和煦,对身边的人更是从不吝于关心、更不吝啬财物上的赏赐。
通过这大半年的观察来看,倘若要选择追随和效忠的人,扶苏当然是不二人选。
可是要当丈夫的话,李由就不太确定了。
见儿子面上还是带着些忧心,李斯说道:“这件事,大王早已决定好了。”
早些时候嬴政已经和李斯说起过这桩儿女婚事,只等两个小的再长大一些再对外宣布。
既然嬴政开了口,即便是扶苏自己不乐意也无法改变。
何况,扶苏看起来对这桩婚事也是心知肚明,并没有表现出半点不乐意。
李由听李斯这么说,一颗心才放回肚子里,只不过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往庭院中看去。
扶苏和小裳华早已走到庭中。
小裳华拉着扶苏在庭院里转了一圈,兴致勃勃地站到一棵老树下,仰起头看了看树干的高度,转头对扶苏建议:“这里可以做个秋千!”不等扶苏回答,她又接着说了一长串,“你会做秋千吗?我跟你说,我会做,我在家学着做过的,非常简单,一学就会!”
说着她还两眼亮晶晶地看着扶苏,不管语气还是表情都是满满的暗示。
扶苏一下子懂了,虚心求教:“我没做过,想做的话要准备什么东西?”
小裳华立刻来劲了,掰着手指给他数:“只要要麻绳和木板就可以啦,不过可能要人帮忙锯一下,不然木板大小不适合。对了,还得在上面开几个口子,这样才好绑绳子。”
扶苏便命人去取木板和麻绳。
小裳华干劲满满,游说完扶苏做秋千,又拉着扶苏满园子认花,和扶苏讲什么花做的香包最香。
说着说着,她还挺懊恼:“上次我偷偷摘我娘的牡丹做香包,结果它开得那么好看,居然不怎么香,害我白挨了我娘一顿骂。”
扶苏一顿,抬手摸摸她的包包头,让她不要沮丧。他说道:“下次我遇到很香的花就叫人送去给你。”
小裳华本就不是会沮丧的人,听扶苏这么说立刻高兴得眉眼弯弯,浑身上下透着股掩不住的高兴劲。
她眼尖地看见底下的人把麻绳和锯好的木板取来了,又拉着扶苏绕回树下做秋千。
两个人力气其实都不大,不过扶苏已习过武,又是男孩子,手劲自然大些,绑起麻绳来还算轻松,绳结也打得很结实。
木板绑好了,剩下的就是把秋千绑到树上去了。
小裳华早挑好了枝干,只是两个人都还是小不点,只能望着高高的树干一筹莫展。
爬树这种事,扶苏是没试过的,小裳华虽然活泼好动,但也不可能当着扶苏的面往树上爬,她还是很要面子的。
扶苏也没为难多久,想了想便转头吩咐道:“怀德,去让人取梯子来。”
怀德领命而去,很快领着两个扛着梯的人过来,一个人在底下扶着梯子,一个人爬上去栓麻绳。
秋千系好之后,怀德还不放心地亲自登梯检查了一下绳结的结实程度,确定没问题之后才毕恭毕敬地告诉扶苏搞好了。
虽然最后一个步骤没有亲力亲为,小裳华还是挺高兴,她坐上去让扶苏推着玩了一会,麻溜地从上面跳下来,对扶苏说:“扶苏哥哥,到你了!”
扶苏游历过许多小世界,经历不可谓不丰富,但秋千这种小孩子爱玩的东西他还真没玩过。
毕竟他出身王室,身边没什么玩伴,从小便习武读书,没什么空闲玩乐。
后来他虽没了身份的拘束,却也不会再对这些童年时缺失的东西感兴趣。
见小裳华兴致勃勃,扶苏也没拒绝,学着小裳华刚才那样坐了上去。
小裳华在旁边卖力地把秋千推高。
两个人来回换着玩了几回,很快都玩累了,扶苏见小裳华额头上满是汗珠子,掏出手帕抬手给她擦汗。
小裳华刚才玩得起劲,这会儿小脸还是红通通的。
看着近在咫尺的扶苏,小裳华心里莫名开心,她趁着扶苏不注意抢过他手里的手帕,振振有词地说道:“这帕子给我擦了汗,弄脏了,我回去洗干净再还给扶苏哥哥。”
要是下回她忘了带过来,就先不还啦。
小裳华小心地偷看扶苏。
扶苏笑着答道:“好。”
小裳华看着扶苏带着纵容的笑脸,本来挺高兴的,不知怎地鼻子又开始发酸,酸得她想掉眼泪。
她觉得自己好像等了很久很久,才等到扶苏出现在眼前,这种情绪对六岁的小女娃来说太过复杂,她没办法理解是怎么一回事。
扶苏注意到小裳华的眼眶红了。
他关心地问:“怎么了?”
小裳华抬起手背去擦眼睛,不想让眼泪掉出来,泪珠子却还是控制不住地往外冒。
她哭着说:“扶苏哥哥,我好难过。”
扶苏有些无措,抬手擦去她脸上的泪珠追问:“别哭,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没有人欺负我。”小裳华抽噎起来,“本来见到扶苏哥哥我好高兴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扶苏哥哥不开心,我就好难过。我从来不爱哭的,但眼泪它一直掉一直掉,我怎么擦都擦不完。”
扶苏手微微一颤。
认真算起来的话,这只是他们的第二次见面,她也确实还是个孩子。
这样的话,并不是六岁的李裳华会说出来的。
这时候的小裳华,应该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不该为他哭得这样伤心。
她不该这样为他伤心。
那时候,他觉得她是李斯的女儿,他们又不曾有儿女,便是他不在了,她也可以另嫁他人,没有人会为难她。
至于她伤心不伤心,难过不难过,他从来没有想过。
扶苏哑声说:“我没有不开心。”
张良选择离开,他并不意外,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张良不会长留。
这只是开始而已。
将来大秦灭六国,会有许多人恨大秦入骨,他身为嬴政的长子,自然也会遭人恨。同样的,也会有许多人冲着他嬴政长子的身份前来投奔他。
世间诸事,本就是有得有失,不可能事事如意。
若是连这一点都看不透,非要强留自己留不住的东西,只会徒增伤感罢了。
比起早在意料之中的分别,她突如其来的眼泪更叫他揪心。
如果说在这之前他还有些担心自己会不会再一次让她陷入痛苦,在察觉她也隐约对那个“未来”有所感知之后,他的犹豫消失了。
他已经辜负过她一次。
这一次,他不会再让她为难和难过。
扶苏伸手抱住小裳华,任由她的泪水洇染在自己衣襟上,第一次坦然回应:“见到你,我很开心。”
小裳华感觉自己落入扶苏温暖的怀抱,整个人都变得暖呼呼的,心里的难过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扶苏正要再说什么,李由的声音就在不远处响起:“裳裳!”
小裳华吓了一跳,立刻挣开了扶苏的怀抱,麻利地往扶苏身后躲了躲。
躲好之后,她还要探出头来偷看明显气冲冲赶过来的李由,明显平时闯了祸就是这么干的。
李由刚才一直分神关注两个小的在做什么,结果看着看着,他看到妹妹好像突然哭了起来,自然得出来瞧瞧是怎么回事。
结果一走近,他就看到扶苏伸出手抱住他妹妹!
这还得了?!
李由对上妹妹微微泛红的眼睛,满腔怒火一下子偃旗息鼓。他关心地问:“裳裳,你怎么哭了?”
“没有哭。”小裳华矢口否认,“我才不会哭鼻子,是刚才荡秋千时有沙子进眼睛了。”
她麻溜地说完,又偷偷看扶苏,担心扶苏觉得她是个撒谎精。
可是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哭了起来,和大哥说不清楚的!
李由狐疑地看了眼自己妹妹。
自己宠大的妹妹自己知道,从小到大妹妹确实是不爱哭的,只是她边说话边觑着扶苏的样子看起来太熟悉了,明显是平时干了坏事怕人发现的心虚模样。
当着扶苏的面,李由也不好拆妹妹的台,只好说:“今天风大,还是别玩秋千了。”
扶苏从善如流地牵着小裳华回去吃糕点。
李斯刚才坐在原处把两个小孩的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
他昨天已经见识过女儿说哭就哭的能耐,知道肯定是女儿自己哭了扶苏在哄,便装作没看见刚才的事。
李斯问道:“公子来云阳县也快一年了,准备什么时候回咸阳?”
听到这个问题,小裳华不由竖起耳朵来听。
扶苏瞧见小裳华那竖耳偷听的小模样,边把一碟子形状可爱、香甜软糯的糕点挪到小裳华面前边答道:“到年底才算住满一年,应该年底再回去。”
正说话间,有人匆匆来报:“公子,大王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扶小苏:猪还没宰,先不回去!
嬴政:听说李斯带着女儿去给我儿子送温暖,居然不叫上我!
第20章 收尾
嬴政来了,扶苏自然得和李斯他们一起出迎。
嬴政来得突然,也没让人来报个信,底下的人远远瞧见御驾过来才急匆匆入内报信。
扶苏快步走到门口时,嬴政已施施然从御驾上下来,正抬手理着因为一路颠簸而微微凌乱的衣裳。
见扶苏出来了,嬴政抬眸看去。
孩子养在身边和养在外面,感觉还是不一样的。
距离上次嬴政来云阳县已经过去半年有余,当时才刚入春,扶苏穿着春衫,身形便显得单薄。
入秋后天气渐凉,这会儿扶苏已经穿上秋衣,个头也比上回见面上拔高了不少,瞧着更像个小大人了。
“父王。”扶苏上前喊人。
嬴政拦住扶苏有模有样行的礼,抬手把他提溜起来掂了掂,顺势便抱了起来,说道:“倒是长高了些。”
扶苏又有些僵硬。
无论怎么算,他都不是个小孩了,哪禁得住嬴政这么抱着?
即便是寻常的六七岁小孩,也已经很少被父母抱了。
嬴政却是泰然自若地抱着扶苏免了李斯几人的礼,稀奇地问:“李卿怎么过来了?”
李斯道:“裳裳吵着要见哥哥,正好逢上休沐日,我就带她过来了。”
至于小裳华是吵着要见哪个哥哥,李斯就没明说了,反正不管是亲大哥还是“扶苏哥哥”都是哥哥,他这么说也不算欺君。
嬴政也没深究,迈步抱着扶苏入内。
扶苏忍不住道:“父王,我可以自己走。”
嬴政瞅他一眼,没理会他。
扶苏不吭声了。
嬴政上回来过,知道扶苏平时起居都在哪个院子,径直朝那边走了过去。
半年过去,院子并没有太大变化,只是花木应季而变,少了春日里的花团锦簇,多了秋日的萧条寂寞。
对于嬴政来说,这院子着实有些简陋,没想到扶苏在这里住了一整年也没添置多少东西,顶多只是摆书的屋子逐渐被填满。
嬴政环顾一圈,再垂头看看明显浑身不自在的扶苏,总算大发慈悲放他下地。
扶苏悄悄松了口气,引着嬴政进屋落座。
嬴政让李斯他们不用拘着,都坐下闲聊。
他坐在主位,饶有兴致地拿起一块做成小动物模样的糕点,又看向眼眶还有点泛红的小裳华,问道:“你欺负人家小姑娘了?”
小裳华立刻抢答:“扶苏哥哥没有欺负我,是风大,沙子吹眼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