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茶走了。我看着我的蓝拖鞋,觉得它一定是妖怪变的,让我受这一茬折磨。我问老松,那钱你是哪儿来的?存折不都在我手里吗?想不到你还存了这么一大笔私房钱!

老松说,钱是我找一个哥们儿要的。我以前帮过他,他一直想报答我,我就找他去了。所以,这事是我用自己的劳动摆平的,你没受损失。

这件事之后,我的精神受到了很大的创伤。我弄不明白这个和我同床共枕多少年,有了一个俊美女儿的男人,到底是个什么人?我想不明白,就开始肚子疼。后来到医院一检查,说是慢性盲肠炎急性发作。我就把盲肠给割了。医生打开肚子一看,说粘连得相当严重,要是公差或是旅游,在外面犯了病,就有可能烂穿,大出血就一命呜呼了。

我这一病,大松吓坏了,问我是不是被他气病的?我说当然是了。我说,你们是不是背地里咒过我,要不然我好端端地为什么就赶上了这样的重病,开肠破肚。他赌咒发誓说自己是逢场作戏绝没有真情投入,说夫妻还是结发的好,半路上的感情都只是动物本能,算不得真的。那一段时间,老松对我特别好,我被宠爱着,像个老公主。我想,这个盲肠烂得值,挽救了我们之间的感情,我也就原谅他了。

“后来,我还做过其他的手术,肚子里头的零件摘除过胆、摘除过一个肾脏,还有脾脏,胃只剩下一半了,阑尾当然是早就割了,最近我正打算把肺也切掉一个尖……”

天啊!贺顿下意识地伸出巴掌,狠狠地捏住了自己的嘴唇。如果有针线,她情愿把舌头缝住,以防自己一不小心叫出声来。这个女人还算女人吗?她仅仅是一个皮囊,是一个空水壶,是一个被虫子蛀空了的豆壳!

时间到。

贺顿说:“谢谢你对我的信任。你感觉如何?”

大芳明白这就是结束的前奏语,意犹未尽地说:“我这话匣子才刚打开。”

贺顿说:“今天不是你需要休息,是我需要休息。”

大芳得意地说:“能把心理医生吓住,哈!真没想到。看来,我的经历的确非同寻常。好吧,今天我就照顾照顾你,咱们就到这里吧。”

反客为主。双方告辞的时候,大芳说:“我的心情比进来的时候要好。”

大芳走了之后,柏万福说:“我不喜欢这个女人。”

贺顿说:“我也不喜欢。”

柏万福说:“那我看你蛮热情的,一点也看不出来你不喜欢她。装得还挺像。”

贺顿说:“我不是装的。”

柏万福说:“你看你,咱俩是谁?两口子。再说我现在也成了诊所的工作人员,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刚才还说不喜欢她呢,怎么就又成了真心?”

贺顿说:“不喜欢是真的,不是装的也是真的。因为她是来访者,我是在工作。就不能把自己的好恶掺和在里头。”

柏万福说:“不容易。我可做不到。”

贺顿说:“你在工厂的时候,对自己的螺丝钉,能说喜欢哪一个不喜欢哪一个吗?”

柏万福说:“那不能。都是活计。”

贺顿说:“这也一样。对来访者要一视同仁。”

负载高尚灵魂的躯体是痛的

大芳的治疗已经进行很长时间了。同侪督导后,贺顿期盼大芳来访。这种跃跃欲试的心态,已丧失许久了。大芳那周而复始的悲惨命运,深陷其中混沌度日的状况,让心理师无力而气馁。现在,贺顿看到了一线曙光。她要让这线曙光发扬光大,拯救一个灵魂飞出苦海。

大芳来了。

“你上次讲过的话,我想了很久。我承认你是有道理的。”大芳虽然面色灰暗有气无力,但这番话说得很有章法,透出衰弱中的力量。

贺顿说:“谢谢你对我的信任。你又来了,这很好。我生怕你因为我上次的直率而不再来了。”贺顿也是坦诚相告。

“我不来又能到哪里去呢?我在别人面前维持的是一个假象,只有在你这里能讲真话。而且,你对我讲的也是真话。”大芳不像以前那样滔滔不绝地述说自己的苦难,句子简明扼要了很多。

“我把你的情况和更多的心理医生讨论了一番……”

大芳着急地打断了她:“大家都知道我的事了?”

贺顿说:“你放心,我完全没有公布你的名字,连你的长相身材都没说一个字。也就是说,哪怕他们其中的某一位和你走路打个照面,也不会认出你来。”

大芳稍稍放了心,说:“那就谢谢你了。还专为我的心理问题开个会。”

贺顿说:“人多力量大。”

大芳说:“那你们的意见是什么?”

贺顿说:“希望你坚强。希望你斗争,为自己争得尊严。”

大芳半晌没吭声,绝望地说:“你们认为我活得没有尊严?”

贺顿不好说“是”,也不好说“不是”,只得含糊地说:“那你自己怎样看?”

大芳又是半晌没有回答,沉默许久后说:“我这样活着,是没有尊严。”

贺顿一阵狂喜,当事者认识到自己处在一个不良状况中,这就是改变的开始。当然,她不能喜形于色,就沉稳地说:“你可以选择有尊严地很安全地活着,这是你的权利。”

“权利?”大芳喃喃地重复着,好像对这个词很生疏。

“是啊,每个人都有快乐和幸福的权利。如果我们不幸和痛苦,那也是我们自己选择的。我们有权改变。”贺顿热切地说。

大芳却无法报以同样的热切,她说:“我的幸福在老松手里。他让我快乐,我就快乐;他不让我快乐,我就没法快乐。”

贺顿恨铁不成钢,说:“那你还看什么心理医生呢?你就回去求求老松吧。如果他可怜你,肯施舍给你一点快乐,你就偷着乐。如果他狠下心再一次背叛你,你把心肝脾肺肾都割光,也不会收获快乐。”

这些话说得咬牙切齿,说完之后,贺顿又有点后悔。大芳可吃得消?当然,心理医生在治疗过程中,可以使用他认为必要的语言,但像这类气急败坏的话,贺顿还不曾用过。她想起同侪督导时大家的建议,决定继续为大芳大剂量地“补钙”。

贺顿说:“你可以选择忍耐,我看基本上是死路一条。天天生活在没有安全保障的恐惧之中,你的身体不断生病,你成了惊弓之鸟。你当然也可以选择改变,这会有很大的风险和痛苦。你将进入一个未知的领域,你会不知所措。但改变之后,会有一个新天地出现。”

大芳努力听着,把贺顿的每一个字都铭刻在脑海中。她的眼睛无力地眨巴着,频率很快,好像受了巨大惊吓的兔子。

结束的时候,大芳几乎瘫倒在沙发上无法站起身来。贺顿说:“请原谅我的直率。主要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大芳怯生生地说:“我下个星期还可以来吗?”

贺顿说:“当然可以来。如果你不愿来了,也不勉强。你是有这个权利的。”

大芳说:“你不会烦我吧?”

贺顿说:“哪里。你是我们的客人。”

大芳说:“我一定会来。”

送走大芳以后,贺顿像沉浸在池塘里太久的鸭子,狠狠地抖抖羽毛,把水珠洒在天地间。许久没有这样随心所欲了,大芳的这个案子,是条冰冷的湿毛巾,裹在她的脖子上,让她不能畅快地呼吸,冰水沿着她的椎骨下滑,让她不时有人间惨淡、世事无常之感。现在,这条又长又硬的毛巾,终于拧干了,晒在了太阳下。能不能彻底蒸发霉气,变得松软芳香,贺顿不敢打包票寄予太大的希望,但起码骨鲠在喉一吐为快,不再不停地折磨她了。

同侪督导就是好啊。大家的功劳!

下个星期,大芳没有来。下下个星期,大芳没有来。再下下下个星期,大芳也没有来……

等来的是老松。

乔玉华的家人打电话说,乔玉华命已垂危。临去世之前,想再见一面心理师。贺顿说:“我们从不出诊。”

乔家的人很遗憾,恳求道:“她原本说回到老家就不再出来了,但最后一定要见您一面,又特地来到了这座城市。我们本来不打算打扰您,所以一直也没有和您联系。这两天,老人家马上就不行了,如果她糊涂了,我们也就算了。但是,她非常清醒,一个劲地追问我们是不是和您联系过了。问您什么时候来。就算您不是心理师,是个普通人,对一个垂死老人的愿望,是不是也请满足她?这不算是您上门出诊,只是一次探望。我们愿意付相应的费用。”

话说到这个分上,贺顿再无法推辞。在赶赴乔玉华居住地的路上,贺顿想,给一个濒临死亡的人做最后道别,她没有任何经验。转念一想,反正有话在先,不是以心理师的身份,只是一个后生晚辈看望长者,这样就比较放松了。

幸亏贺顿在临终养老院干过一段时间,对死亡不是太陌生。乔玉华没有入住医院,而是一座豪华宾馆的包房。贺顿本以为会看到无数管子和器械插在老人身上,实际情况完全不是这样。房间阳光明媚,到处是鲜花,甚至还有卡通形象的气球,悬挂在天花板上。老人穿着一套粉红色的丝绸睡衣,静卧在白床之上,好像就要敛瓣的睡莲。

乔玉华已经非常虚弱和苍白了,如同细碎的干百合片屑堆积而成,薄弱而透明。

她说:“你好。我记得你叫贺顿。你给我出了一道题,我一直在想。”

乔玉华的女儿说:“妈妈,请您不要激动。”

乔玉华说:“你出去吧。我要和贺顿单独待一会儿。”

女儿把一个圣诞铃铛放在乔玉华身边,说:“您要是哪里不舒服了,就摇它,我会在第一时间赶来。”

乔玉华疲倦地说:“我知道了。”

等女儿走出视线,乔玉华突然变得生机勃勃,说:“她总算走了,我可以和你说说贴心话了。”

一句话拉近了贺顿和乔玉华之间的关系,这是一种无与伦比的关系。她的女儿都不能倾听的谈话。

贺顿直到此刻还不相信乔玉华会死。她在临终养老院看到过那些临死的人,就像快要干涸的小溪,时断时续。而眼前的乔玉华,虚弱归虚弱,眼睛却有银子一样的光芒。

“你一定不相信我会死,但是,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情。这个,你就不用怀疑了。”乔玉华说。

贺顿完全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点头,默不作声。点头,什么意思?同意乔玉华一定会死吗?

乔玉华说:“我记得你的那道题目是—— 一百零一个——有什么意义。”

贺顿说:“是。我是说过这样的话。但是,您不要在意,那是我随便说的。不用这样煞费苦心,如果实在想不出来就算了。”

贺顿以为这样是给这个临死的人一个解脱,没想到乔玉华大为不满,说:“我好不容易找到了答案,你这个当老师的却说这堂考试不算了。这哪里行!你就不想知道这个答案了吗?”

贺顿说:“这对你非常重要吗?”这的确是一句真心话。她见过很多来访者了,他们问过她很多问题,她也问过他们很多问题。这些问题有的解答了,有的永远没有答案,甚至连题目也已深海沉没。只有这个老人,无比认真地思索着,临死也要交上答案。面对着这份执著,贺顿必须抖擞精神,回报以同样的执著,接受这个答案。这对一个即将远行的灵魂,无比重要。

乔玉华闭着眼睛,这使得她的双眼皮像木头楼梯的台阶一样明显,纹缕深刻。想来她的内心也如澄澈的高原之湖,没有任何鱼虾在其中浮游,涟漪不生。

乔玉华说:“他们想让我死在医院里。我偏不。我不喜欢那里一片惨白,我喜欢五颜六色。他们希望我死在家里。不,我不愿让他们以后一走过我咽气的房子,就心怀哀伤。我自己挑选了这家宾馆,做一个匆匆过客。我们都是生命的匆匆过客,是吧?就像心理医生开出的苦药,其实是良方,品完之后,可尝出甜意。”

贺顿安静地倾听着,这是不需要回答的问题。

乔玉华说:“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很多。我本来早就该死了,因为我还没有想清楚,所以又多耽搁了一些时间。现在,我想清楚了。这个答案像鞭子,抽打着我看得见的伤口和看不见的暗伤。我想得很辛苦,昼夜不息。只有当我在药物的作用下稍稍入睡的时候,问号才会暂时歇息。不过,这并不辛苦。我马上就会放长假,死亡就是永远的休息了,现在忙碌一会儿,以后就没有思考的机会了。我将要飞翔着离开,直到融入天际。”

“真的很可怕呀,在我们脑中,保留着生命过程中所经历过的几百万件事物的记忆。鼻子记住了瞬间的气味,耳朵保留着声波的振动,眼睛贮藏着颜色的区别浓淡的层次光彩的亮泽,皮肤收存着温度触感还有疼痛……它们都生龙活虎地藏在那里,从未消失。你还年轻,你像藏羚羊一样年轻,你不一定能听得懂我的话,但请你记住它。在思想的下面是感觉,在感觉的下面是情绪。在情绪的下面是记忆,在记忆的下面是伤害……”

贺顿有些听不懂。那些要死的人,常常说些我们听不懂的话,你不能去想,只管好好听着就是。

乔玉华说:“是的,为什么是一百零一个呢?这一定有一个道理,有一个强大的原因。所有的事物都是有原因的,没有原因我们就不配活着。比如我天天吃中药,中药的名字是多么有趣啊。它们简直就是为了蛊惑人心才如此命名的。比如夏枯草,是一种反季节生长的植物吗?夏天黄了叶子,冬天郁郁葱葱?比如海螵蛸,到底是一种虫子还是一种鱼?住在陆地还是海底?比如桑寄生,一听就想起汉奸,很没有骨气的样子。比如紫苏,你会看到汉唐女子头上的首饰‘金不摇’。比如胖大海,真的胖吗?比如红豆紫杉,多温柔,充满相思的情调,你以为是一件裙裾飘飘的美丽衣服,其实它有剧毒,是抗癌的特效药……”

这些话还算有条理,但已不合时宜。贺顿知道,死亡的铁布,已将这老人慢慢地裹了起来。雪要覆盖生命,你除了无声叹息没法阻挡。当生命之河就要干涸,你能做的就是陪伴它走向最后涓滴的隐没。贺顿握着乔玉华的手,俯下身体,倾听,倾听。

“快乐要走的时候,想要留住它的人就会有痛苦。痛苦要来的时候,想要赶走它的人,就会经历更大的痛苦。不妨,接受吧。”乔玉华开始像鸡妈妈啄米一样,历数她一生的经历,整个房间如麝香般凝结着静郁之气。贺顿以为这样的氛围会持续到完结,不想乔玉华话锋一转,说:“我知道你已经烦了,不要着急。我马上就会说到最重要的事情。在没有神父和忏悔的环境中,我只能找你。我知道大地会庄严地接纳一切,安详慈悲博大稳定,还有万物埋藏其中伴随着我,我不会寂寞。在生命道路上所有发生的事,都是有原因的。正是它们,组成了我生命的线团。回想一生,我曾把几十个人打成了右派,也曾批斗过几十个人,还给几十个人扣上过各种各样的帽子……我把他们的名字一个个地写了下来,一共是一百零一个。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巧合,但我愿意在临终之前祈求他们的原谅……那一百零一个洋娃娃,就是他们的化身。我已经想好了它们的去处,委托我的后人,把它们送往山区的学校。我们所有的努力,都是想让我们的后代比我们更幸福,这些洋娃娃会代我把这份心意留在人间……”

乔玉华说完这些话,就紧紧闭上了眼睛,不再吐露任何一个字。她的身体已经严重萎缩了,曾经清秀的脸庞如今好似一朵极小的山花,低敛着花瓣。她的话在空调吹出的风中变为百合之香,然后凋为尘埃。一种不知名的香气袅袅浮动,犹如鬼魅一般贴着地板游荡,沁入骨髓。

贺顿相信那是人的内丹散发的英气。

贺顿知道自己此刻是一个身患心理重疾的心理师,医生也是会患病的,而且那病会更难治。她知道自己是一个多么卑微的生命,但卑微并不等同于卑贱。她曾经是卑贱的,但努力和奋起,让她的生命和更多的生命有了碰撞。她相信自己的工作已经对很多人的生命发生了作用,那些潜移默化或是电光火石的碰撞,已经让某些人发生了裂变。在这个过程中,她在付出和虚弱的同时,也变得越来越深刻和稳定。这是用一个生命在点亮另外一个生命,用一个生命在擦拭另外的生命。

谈话是从下午开始的,此刻晚霞满天。好像天的胸膛被刺破了,流出鲜榨出的玫瑰花汁,美艳芬芳。太阳已经轻坠,胡萝卜色的太阳光,镶着脐橙般的血丝,像灰色的墨水一样弥散开来,直至把天地完全浸染其中。于是夜色升起,天渐渐地黑下来,没有开灯,整个房间有一种淡紫色的凄迷。霓虹闪耀,街市上的一束微光射进,黯淡幽渺。窗外素月璀璨,孤光自照,偶有汽车开过,光斑闪闪,就像许多美丽的小花,在向这间房屋致意,深情地诀别一个将死的老人。

贺顿的身体此刻饱满而年轻地充盈着,好像刚刚灌浆抽穗的清甜玉米,内心却充满了惨烈的哀伤。别人的故事绞碎了她的衣服,精神裸露在惨淡的废墟上,骨刺穿过胸膛。唯有从这将逝者身上发出的慈悲光芒,锦被般遮蔽了她的凄惶。为了这份温暖,她愿意慷慨地献出自己的余生。

自古以来,就有一些高尚的灵魂在林木间穿行,当他们飞舞得疲倦了,就会找到一些头脑栖居,也许在高堂上,也许在蓬蒿中。负载这种灵魂的躯体是痛楚的,因为他们总在为一些虚无缥缈的理想而挣扎着,不单为了自己,也为了他人。被这样的灵魂选中,是荣幸也是悲哀。

心理师就要做这样的人。

直面真相,对善和悔都恢复极度的敏感,让乔玉华走得深刻而辛苦。但走到极致之后,就是拯救和逍遥。

重要的是情感上和记忆中的真实

贺顿一五一十地把案例报告了一番,然后说:“我该怎么办?”

姬铭骢沉思良久,说:“这个案例为什么让你如此放心不下?”

贺顿说:“它很富有戏剧性。一对夫妻,描述的是同一件事情,同一种关系,出场的人物也应该是相同的,但结论完全不同。我不知道该相信谁。”

姬铭骢说:“看来,你对戏剧性很感兴趣。”

贺顿愣了一下,她从来没有发觉自己是一个对戏剧性很感兴趣的人,就说:“也许吧。但我觉得自己主要是对事情的真相很感兴趣。”

姬铭骢说:“那你就应该到刑事侦查部门,最次也应该到私人侦探那里谋个差使,可能更适合你。”

贺顿有些不得要领,说:“姬老师,您的意思是要教导我改行吗?要为我做职业生涯辅导?”

姬铭骢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贺顿摸不着头脑,说:“那您是什么意思呢?”

姬铭骢绷起脸说:“可惜了你竟考出过那么高的分数。”

贺顿很不好意思,试探着说:“您是说临床心理医生并不追求事实的真相,那是警察和侦探们的工作范畴。”

姬铭骢频频颔首,说:“这还有点优秀生的味道。”

贺顿受了夸奖,却丝毫没有高兴的感觉,她还是不得要领,略带恳求地说:“姬老师,您还得点拨我一下,我不大明白。”

姬铭骢说:“你现在能搞清楚当年老松抛进池塘里的糖块,是真的大白兔奶糖,还是裹着的石子?”

贺顿一脸茫然地说:“不知道。大芳和老松两人说得都很肯定。”

姬铭骢说:“那你怎么办呢?”

贺顿说:“让他们两个人对质。”

姬铭骢说:“让我们想象一下,会有怎样的情景出现?”

贺顿说:“估计或者是吵得一塌糊涂,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或者就是大家都不做声,以沉默标榜自己所说的答案是真实的。”

姬铭骢说:“还有第三种可能吗?”

贺顿想了想说:“也许两个人都摔门而去,再也不会来了。”

姬铭骢说:“还有第四种可能吗?”

贺顿苦笑道:“也许有,但我想不出来了。”

姬铭骢说:“还会有更多的可能性,人是如此的复杂。我能想得出的一种可能性是——他们夫妻双方联合起来,同仇敌忾地对你这个心理师说,你为什么揪住不放?是何居心?!”

贺顿大叫:“这是倒打一耙!明明是他们两个人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把我搅糊涂了,怎么能把账算到我头上!”

姬铭骢说:“你生气了,这很好。这说明我击中了你的要害。要知道,对于一个好的心理师来说,事实上的真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情感上的真实,是记忆的真实。因为它,只有它,才最深刻地表达了人的感受和希望。要知道,记忆是灵魂的奴仆,不是真实的书记官。”

贺顿似明白不明白,说:“您能讲得更具体些吗?”

姬铭骢说:“那些奶糖如果是真的,早已溶解在无边的池水之中,你现在就是用最精密的化验仪器,想来也检测不出一滴牛奶的成分了。那些奶糖如果是假的,即使那个池塘干涸了,所有的石子都裸露在外,你也没有任何办法识别出哪一块石子曾经被糖纸包裹过。是吗?”

“对。”贺顿回答。

“好。这个无头官司,看来就是包公转世,也断不清了,你还想朝这个方向努力吗?”

“我无能为力。”贺顿老实作答。

姬铭骢说:“但是大芳和老松两个人的感觉都是真实的。大芳说到这个例子,想说明的是老松从那个时候起,就是一个有心计玩弄计谋的骗子,对不对?”

贺顿应答:“是。大芳是这个意思。”

姬铭骢接着说:“老松一口咬定那是真的大白兔奶糖,甚至提到自己喝池塘的水都有奶味,这个细节,又很难让人怀疑它是假的。”

贺顿觉得姬铭骢真是料事如神,她正是在此深感困惑。把石头子丢进池塘的人,还会傻到喝池水吗?

姬铭骢接着说:“老松举这个例子,是为了证明自己对大芳的爱情,开始阶段绝对是真诚的。”

贺顿说:“是这样。姬老师,您这样一讲,我明白了,对心理师来说,心理的记忆是第一位的。”

姬铭骢说:“好,今天我们就到这里吧。头儿开得还不错。”

贺顿意犹未尽,但不得不告辞。临走的时候,她对姬铭骢说:“我下次什么时间来?”

他们约好了下次辅导的时间。贺顿在回家的路上,不由得感叹:权威就是权威。魅力这个东西是时间老酒浸泡出的人参,时辰未到,模仿不来,没有法子速成。

柏万福打破僵局,主动问接受督导归来的贺顿:“怎么样?”

贺顿说:“不错。和自己瞎摸索,就是不一样。”

柏万福说:“是个什么样的人?”

贺顿说:“是一老头。”

柏万福说:“这年头,老头也不保险。”

贺顿说:“你不要把天下的人都看得那么坏。”

柏万福说:“我就是没有把天下的人都想得那么坏,才出的事。”

贺顿说:“我不跟你说了。咱俩的事,你爱怎样就怎样。说公事,所里的工作现在如何?”

柏万福说:“半死不活。别的心理师接待的还是老案例,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基本正常。”

贺顿说:“大芳老松这个案例,我要坚持下去。”

下一次督导的时间到了。贺顿迫不及待地找到姬铭骢家。老张笑容可掬地来开门,贺顿细细一看,果然眉宇间并不很沧桑,初次来的人,都被一头白发给唬住了。

“有什么新想法?”姬铭骢开门见山。

贺顿说:“很希望继续得到您的指教。”

姬铭骢说:“其实是案例在不断地指教着我们。送你两个字——跟随,我们永远只有跟随。”

贺顿说:“因为描述的不同,我在跟随的过程中常常迷路,深感分裂之苦。”

姬铭骢说:“比如?”

贺顿说:“比如大芳描述的老松的那些艳遇。有名有姓,有时间有地点,这个事实怎能忽视?”

姬铭骢说:“你在为谁说话?”

贺顿大惑不解,说:“我在为我的来访者说话啊。”

姬铭骢说:“别忘了,你的来访者可是两位,他们目前正是冰炭相煎水火不容。”

贺顿凝神静思,然后说:“您的意思是不是还是强调——没有事实的真相,只有感情的真相?没有真正的真实,只有心理的真实?”

姬铭骢说:“也对也不对。世界上其实有没有真相这样一个东西呢?毫无疑问,是有的。可惜被当事人的记忆所修改,拿到心理医生这里的时候,已面目全非。你的工作,不是去修理已经变形的真相,而是梳理那些真相的内核。”

贺顿若有所思,说:“真相的内核是什么呢?”

姬铭骢说:“你问我,我问谁?第一手的资料都在你那里。”

贺顿说:“让我猜一猜——是感情。”

姬铭骢很高兴,摸着贺顿的头说:“对头喽!”

贺顿向后闪了一下,这种亲昵让她有些不知所措。姬铭骢好像也发觉自己对得意门生的欣赏有些过头,就缩回了手。贺顿不计较,继续说:“他们的感情到底是什么,我也搞不清。”

姬铭骢说:“那我启发启发你。大芳来找你,是因为什么?”

贺顿说:“是因为……无聊。”

姬铭骢说:“一个无聊的贵妇人是有很多可以打发无聊的把戏的,比如养狗,比如赌钱,甚至还可以找鸭子。鸭子,你懂吧?”

贺顿说:“懂。”

姬铭骢说:“她不走这些路,花了钱来找心理医生,要说是为了找乐子,基本上属于最少慢差费的一种方式。所以,在无聊之外,还必有更强大的理由。这个理由就是……”他故意不说,等着贺顿来接下茬。

贺顿说:“大芳想改变现状?”她的声音很小,自己也没有多少把握。

姬铭骢说:“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她在你们的怂恿下,离了婚,后来又割腕,这些都是非常强烈地想改变现状的信号。”

贺顿说:“您别的都说得挺对,只是说我们怂恿她离婚,传出去,我们的罪过就大了。”

姬铭骢说:“别担心,传不出去,我会严格遵守纪律,没有人能听见我们曾说过什么。既然辅导你,我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贺顿说:“依您看,大芳非常看重她和老松的感情?”

姬铭骢非常严肃地说:“这一点,千真万确。不然,就不能解释她为了爱情,一次又一次地开刀,直到把自己掏成一个空椰壳。如果你把这些理解为愤怒,理解为分手的信号,就大错特错了,你的治疗方向就南辕北辙……”

贺顿满脸茫然和惊愕,久久缓不过气来,过了好半天,才说:“容我回家想一想。”

姬铭骢说:“好啊。想想吧。有很多时刻,当我们逼得太紧的时候,当事人脑子就一片空白。如果我们放松了,也许改变就发生了。这对来访者是个真理,对你,我看,也是。”

贺顿回家。回家之后的贺顿还沉浸在姬铭骢的分析当中,眼前总是浮现出姬铭骢屋内的猩红色的弗洛伊德榻。当然,姬铭骢并不曾应用催眠术,所谈和弗洛伊德榻也没有太大的关系。但那张榻实在惊心动魄,它变幻着形状和颜色,忽而是鲸鱼蓝色,忽而是芭蕉绿色,忽而是柑橘黄色,忽而是墨鱼黑色,在贺顿的脑海中游弋……

贺顿不再把督导的过程告知柏万福,任凭柏万福猜测。随着进程的深入,贺顿惊叹世界上有这样聪慧的长者,渐渐升起一种对父亲般的依恋。还没有离开姬铭骢的访谈室,就期待着下一次见面的机会。他在你面前好像非常随意地放下了一个篮子,蒙着一块印花布,很朴素。你打开来,看到了自己丢弃的一切,其中掩埋着珍宝。他问你很多问题,逼得你上天入地,扪天为近,窥地为远。那些答案似有似无,飘荡在空气中,你看得见,却扪不住,诱惑你持之以恒地寻找。这些都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感触,只有独自品尝。有时忍不住想和钱开逸分享,拿出手机,无色无香的手机号码,此刻芬芳馥郁,拨十一个数字就可以解决思念,但她还是隐忍住了。

大芳每个星期都按时来咨询,从这个角度上说,大芳是个模范来访者。她的叙述凌乱而破碎,时而夹杂着愤怒的诅咒和幽怨的自恋,像一本撕成碎片随风飘扬的传记,被扫把归拢到一处,撮到簸箕里,混合着灰尘和水渍,呈现在贺顿面前。

当第一次危机成功地度过之后,大芳并没有善罢甘休,她要把茶小姐的来龙去脉搞清楚。这当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请,但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大芳现在没有工作,监管老松就是她最重要的事业。当然了,她已经失去了盲肠,这次又失去了胆囊,已经不是一个完整的女人了。现在给少女们看的杂志上会说如果丢失了处女膜就不完整了,大芳觉得这太狭隘了。女人不应该丢失处女膜,但是,就可以随随便便地丢掉自己的盲肠和胆囊吗?如果没有茶小姐,她的胆囊如今还金灿灿饱胀胀地悬挂在脏腑之间呢!古时形容美男子不是有一个词叫做“鼻若悬胆”吗?大芳的胆囊就是这样一个美丽的口袋,可是这个口袋已经在不知何处的垃圾箱爬满蟑螂。大芳要为自己的胆囊报仇,茶小姐何去何从必定要水落石出。如今想把一个不认识的人调查清楚,也难也不难。难的是大家都来无踪去无影,不像“文革”时,你的祖宗八辈都能图穷匕首见。说不难,是因为如今办什么事都需要钱,只要有了钱,没有查不清的官司。老松这点好,不管在外面挣了多少钱,都如数交给大芳支配。大芳有坚强的经济后盾。

每当大芳把老松的钱财付给私人侦探,来调查老松的时候,就感到无比快意,这就叫“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虽然调查来的结果,让大芳触目惊心,大芳还是觉出痛苦中的快感。痛苦和痛快这两个词都有个“痛”字,可见它们一脉相承。真正的痛苦和真正的快乐有一种骨子里的近似,如果体会不到这一点,你就既没有尝过深仇大恨也不曾刻骨铭心地痛快过。

茶小姐以前是老板的地下情人,人称“金丝鸟”的那种女人。后来老板将她抛弃,万般无奈之下暂在茶楼栖身,以寻觅另外的鸟笼。老松喝茶的时候,已被茶小姐囊括在备选名单之内,于是有了令人唏嘘的家世,于是被老松请回家中。

当大芳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把一张男女合影的照片放在老松面前的时候,老松说:“谁?”

大芳假装轻描淡写地问:“这么快就不认识了?你的记性好像不是这么差嘛!”

老松仔细端详,照片上是盛装的男人和妖艳的女人。老松说:“这个男人我好像见过,是个小老板。前两年生意做得不错,后来破产了。你认识他?”

大芳说:“我不认识他。”

老松有些不快,说:“你不认识人家,拿人家两口子的照片干什么?”

大芳说:“你还能看出人家是两口子?”

老松说:“不是两口子就是野鸳鸯。反正是那种关系。”

大芳说:“好眼力。你再看看这只雌鸳鸯。”

老松看了看,脸色就变了。说:“你真卑鄙!”

大芳跳着脚叫起来说:“是你卑鄙还是我卑鄙?这就是你说的纯净如水的茶小姐!”

老松说:“你从哪里拿到的?”

大芳说:“我雇佣了私家侦探,人家搞到的。”

老松说:“你这又是何苦呢?我不是说了永不再犯?”

大芳说:“我也是闲来无事,自寻开心。一个闯入我家的人,我能不把她搞明白吗?”

老松拿起照片,把它一缕一缕地撕开。相纸比一般的纸要柔韧,老松撕得很用气力,以示决心。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被相片擦亮了眼睛的老松变得安分守己,对失去了盲肠和胆囊的老婆呵护备至。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大芳百无聊赖。一天在家中自制面膜的时候,门铃响了,一位中年女子出现在面前。面容清俊体态苗条,眉目间有淡淡忧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