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的意思是:乌海不但死了,还死得不光彩。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指那些已经发生的事情不可改变。

你说乌海的死不可改变?

这只是其中的一部分。

你说乌海之死的诱因也是不可改变的?

这也只是其中的一部分。

你说人们对乌海的评价也是不可改变的?

这件事现在操在你的手里。

我可以大闹灵堂?

你可以。

我有这个权利?

你当然有这个权利。

可是,我闹不闹呢?让人们认清乌海的真面目,是我梦寐以求的事。

认清之后呢?

没有之后。认清就是一切。

不。认清并不是一切。乌海已经死了,可你还活着。乌海的父母还活着。你的父母也还活着。你和乌海的孩子也活着。所有这些活着的人都要承受你大闹灵堂之后的结果,包括你自己。他们将共同面对一个新的陌生的乌海。

心理师,请你不要说下去了,我不喜欢这样的想象。不喜欢!

我也不喜欢。但你每个星期花了那么多的机票钱到我这里来,我想,其中有一部分,就是我们要来进行这样的想象,尽管残酷。

这很可怕。

你说“可怕”?

是的。我说了。难道这样的后果你不觉得可怕吗?人们会看不起乌海,乌海的父母会被人指指点点,说他们养了一个道貌岸然腐败堕落的儿子。人们会看不起我的儿子,会说他的父亲根本就不爱他,他是一个败类的后代。人们会在我父母背后耻笑他们,因为他们曾一直以乌海为荣。人们会对我表面上同情,实际上议论纷纷,觉得我是一个被人蒙骗的可怜虫……也许人们根本就不相信这一切,因为红袜子已经逃跑了,我说的话几乎死无对证。人们也许以为我是一个疯女人……呜呜呜……

你不要忍住自己的眼泪。这里是可以哭的。

……呜呜呜……我哭了多久了?

很久很久……

我不再哭了。我的眼泪都流干了,我很渴。我第一次知道哭泣让人口渴。眼泪也是水,流出的水太多了。

你什么时候想哭,如果觉得你们那里哭起来不方便,你可以随时到我们这里来哭。

这可能是最昂贵的哭法了。我要坐着飞机到这里来。

和人的精神比起来,别的都不重要。

但是,我以后不会来了。

太好了,我希望你不会再来,如果你在某一个时辰突然不可抑制地难过,就找一个小洞,把你的秘密说给它听。说完了,就把小洞用青草掩埋。

我已经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让乌海死在他的光环里吧。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下去。

你还觉得委屈吗?

觉得。但是,不那么严重了。这个选择,不是为了维护乌海,是为了维护所有活着的人们。

很好。如果我们从此分手,你能接受吗?

我会想念你的。但是,我知道,我应该走了。不再回来。开追悼会吧,让乌海入土为安吧,从此,我要活着……怀揣着秘密,优雅而坚忍……

为什么是一百零一?你这个问题让我失眠了整整三天。对一个癌症病人,这是致命的。你害了我。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非常对不起。如果你不愿意再来了,我完全没有意见。这一次的费用,我会让工作人员退给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觉得你说得很有趣。我喜欢这种挑战。当一个人得了癌症,又不久于世的时候,人们就提前把他当成一个死人了。而你不是,你把我当年轻人一样质问。

冤枉我了,那不是质问,只是……探询。

贺顿本来以为会听到一个肝肠寸断的悲情故事,其实过程倒相对简单。苏三先生小的时候品学兼优,还是少先队的大队长。一个孩子在很小的时候,就攀到了这样的高位,压力其实很大。如果你是一个常常上课做小动作的孩子,只要有几节课老老实实地听讲,就会受到夸奖。如果你是一个学习成绩很一般的孩子,经常浮动在班级的二十至三十名之间,那么只要你两次考试中,连续进入了前十名,就会列入有显著进步的名单,被颠三倒四在各种场合表扬。但是,如果你是第一名,如果你有哪一次不慎得了第二名,所有的人都会指责你骄傲了,退步了。如果你是全班的尖子生,你就有了“原罪”,所有的人都会心怀叵测地盯着你,你只能做好,不能做坏。做好是你的本分,稍有不慎你就会遭到所有人的嘘声。儿童时期的完美主义倾向将给一个人带来深重的灾难。做一个不完美的孩子需要勇气,一个不完美的孩子比完美的孩子更勇敢。

当然啦,这样的磨炼也会使一些人虽然丧失了童年的快乐,但却收获了成年时代的辉煌。但是,如果让他们重新选择的话,也许很大一部分人会愿意做一个位居中游的学生。

苏三先生洋洋洒洒地说了以上的话,贺顿还是不得要领。贺顿说:“请你说具体一点。”

苏三说:“这还不够具体吗?”

贺顿说:“具体才有深度。你要具体到哪一天,哪一刻,发生了什么事?有谁在场?当时有什么气味?有什么声响?你看到了什么?你记住了什么?”

苏三先生说:“这些都很重要吗?”

贺顿说:“非常重要。比一切你归纳出的理论和总结出的规律都更重要。如果你想改变,就让我们从这里出发。”

苏三先生下了最后的决心,说:“出发!”

小苏三上五年级的时候。有一天,外校的教导主任来听课。老师提前把课上提问的题目都教给了大家,然后说,大家都要举手。有同学说,忘了,不会了,也要举手吗?老师说,也要举手,这关乎学校的荣誉。那是一个把荣誉看得比生命还要重要的年代,大家听到了荣誉,就像听到了命令,于是所有的同学决定不管会不会回答问题,都毅然决然地举起手来。老师已经给大家吃了定心丸,她只会提问一些人,提问那些确保能回答出来的同学。一切交代妥帖之后,大家摩拳擦掌地等待听课的日子。

那一天到了,来听课的外校主任是一个有浓厚络腮胡子的男人。在苏三就读的学校,没有一个老师有这样茂密的胡子,于是所有的学生都有些恐慌。

一切按部就班地进行着。老师每提出一个问题后,都有桦树林一般的手臂举起来,整个教室沸沸扬扬。站起来回答问题的同学,都出口成章,大家都为这样出色的表现而欢欣鼓舞。

然而外校主任的胡子,不是白长的,那里面蕴含着很多狡猾和经验。课间休息的时候,他对班主任说,这样的教学方法,对他很有启示。下面的课,能否给他一个机会,让他亲自来提问学生,看看效果如何。

这是一个可怕的建议,但班主任已经没有退路,她点点头说可以,然后表示自己要上卫生间,教导主任就躲到一边去吸烟了。班主任不知道教导主任到底要问些什么问题,时间也已经不允许她做更多的布置,她给了苏三一个眼色,那意思是:你跟我来。

班主任在前面走,苏三在后面跟。跟着跟着就到了女教师厕所。女教师的厕所是和女学生分用的,男教师则和男学生共用一个厕所。苏三小的时候,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后来长大了才晓得因为女教师有每个月的生理周期,需要换草纸,但小学生还很幼稚,不能理解这件事,以为老师是流血负伤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女教师单独如厕。

走到女教师厕所旁边,正好周围没有他人,班主任对着厕所里面喊了一声,有人吗?没人搭腔。班主任就对小苏三说,跟我一起进去。

苏三虽然是个极听话的孩子,但这一次是进到女厕所里面去,他说,我是个男的。

班主任说,我还能不知道你是个男的?没事,里面没有别人。说着,就把苏三拉进了女厕所。

苏三闻到了一股血腥味,看到纸篓里有几张浸满了血液的草纸。苏三完全不懂这是怎么回事,只是心中非常恐怖。老师根本没顾上四下寻看,时间太宝贵了。她对苏三说,一会儿外校的大胡子教导主任,会亲自提问。别的同学也指望不上了,胜败在此一举。估计会问一个最难的问题,这个问题要这样回答……老师一五一十把正确答案告诉小苏三,苏三努力地聆听和记忆着,目光却避不开那一片血泊。当老师把最后一个词语吐出来的时候,上课的铃声响了。老师把他往外一推,说,教导主任问这个题目的时候,你一定要举手,要把手举得高高的……老师把苏三推出女厕所的门之后,自己赶紧上厕所。苏三可惨了,他原本也想上厕所,可已经没了时间。

苏三憋着鼓鼓胀胀的尿包回到教室,大胡子教导主任已经站在了讲台边。过了一会儿,班主任一溜小跑回来了,对同学们说,刚才的课上得很好,现在听课的外校主任要亲自和大家交流。

教室里一下子变得很静,好像四十个学生都变了土行孙钻入地下。班主任说,鼓掌欢迎,孩子们这才缓过神来,呱唧呱唧地拍起手来。苏三突然发现自己的掌声特别响亮,原来手掌心全是汗水。大胡子主任说话很和气,但他心里充满怀疑。他不是怀疑学生,而是怀疑老师。当然,对老师的怀疑,只有从学生那里得到证实,于是他要亲自考问学生。大胡子问了一些问题,并不很难,有些同学能够回答,就举起手来,但是,再没有了刚才那种手臂如林同仇敌忾的统一,而是三五点染稀稀拉拉。大胡子并没有刁难同学们,他只是让教学回到了一个可信的程度。马上就要下课了,大胡子教导主任问了一个高难度的问题,正是班主任在厕所里向小苏三面授机宜的那道题。大胡子问完之后,目光像机枪一样扫射全场,他估计没有任何学生能够回答出这个问题。如果回答不出,这就是正常的。大胡子期待正常。

小苏三整堂课的时间,都在默背着班主任老师亲传的答案。他是一个记忆力非常优异的孩子,基本上可以达到过目不忘,这次更是滚瓜烂熟。听到大胡子教导主任终于问到了这个问题,苏三把手高高地举了起来。

大胡子巡视全场,看到一片空白。他正要宣布到此为止,却看到了一只木秀于林的胳膊。他说:“哦,有个同学愿意回答这个问题,让我们来听听他的答案,好,请你站起来,说吧。”

苏三就站起来了。在起立的过程中,他的目光突然落到了前两排的女生身上。那个女生比较矮,如果是坐在位子上,因为她背后的女生个高,正常情况下苏三看不到她的背影。苏三慢慢站起来,他就看到了那个女生的头发。她梳着搭在肩头的小辫子,辫子上扎着两个红颜色的蝴蝶结。

红色如同河流一般泛滥起来,苏三的思绪立刻混乱了,看到了血红的草纸,班主任老师的脸庞。老师猩红嘴唇中吐出的答案,和草纸上的红色混淆在一起,四处流淌……

这位同学,请你回答我的问题。我刚才看到你举手了。大胡子主任很奇怪,这个学生刚才把手举得很高,胸有成竹,怎么一站起来,反倒面红耳赤张口结舌呢?

苏三吓坏了。他的大脑如同被蒸熟的虾,除了红色没有任何关于题目的记忆。他倒背如流准备好的答案已烟消云散。他像一条咸鱼张着嘴巴,完全发不出一点声音。

比苏三更着急的是班主任老师。如果根本没有学生站起来回答问题,也就罢了,如今骑虎难下。她不得不跳出来,说,苏三,你是不是太紧张了?不要着急,知道多少就说多少。你是不是想说……

班主任为了救助自己的学生,当然更主要是为了挽回自己的面子,不惜铤而走险。

应该说老师的策略还是有成效的,苏三暂时恢复了一点记忆。他开始结结巴巴地回答问题,记忆的片段像小鱼一样在他的脑海深处游动。他抓住了,就吐出来一根鱼刺;他忘记了,就吐出一个水泡。

那一天到底是如何回答完毕的,苏三已记不清楚。总之,大胡子教导主任满腹狐疑地示意他坐下,不知道这个学生是个天才还是个白痴。示范教学结束之后,班主任把苏三一顿臭骂……那些侮辱的话语已然记不清了,只有猩红的嘴唇上下翻飞……

从那以后,苏三得了怪病。一般情况下,他是一个侃侃而谈的人,有卓越的记忆力和口才;但是在某些场合,特别是在重要的场合下,他会突然失忆和失语,表现得极为紧张狼狈;满面通红,每一个毛孔好像都注满了红油漆,瞬间之后就会滴滴迸射;如同一个核弹的控制按钮,一旦打开,核弹满天飞;战争启动,没有回头路,等待的就是灾难性的毁灭。成人之后,不断进步,要开的会议越来越多,这种尴尬的局面也越来越多,苏三的应对方式就是立即离开会场,不管多么重要的场合,三脚并作两步,冲进卫生间,用大量的凉水冲洗脸面,直到血液回流到胸腔,脸色渐渐恢复平常。

如果你期待着成为一个杰出的政治家,难道你可以这样语无伦次吗?哪怕是一千次当中出现一次,也许就能让你所有的努力付之东流!尤其是不能看到红色的物体,红色的衣服,红色的花朵,红色的横幅……可是在现今社会中,你难道可以回避红色吗?绝无可能。比如旗帜,最重要的旗帜都是以红色为基调。还有会场的布置,你难道看到过没有红色出现的会场吗?

苏三结束了他的回忆。

“你有什么办法?”苏三先生问。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贺顿问。

“我现在感觉很疲惫。好像一个多年的暗疮被刺开了,脓液四流。”苏三先生说。

“好吧。这很好。咱们今天就到这里吧。”贺顿做了一番包扎心灵的工作之后,准备结束。

苏三先生却不肯走。他说:“你再没有什么要说的了?”

“没有了。”贺顿很肯定地回答。

“可是我的问题并没有解决。”

“是的。并没有解决。”贺顿好像苏三先生的回声。

“那如何办呢?”苏三言犹未尽。

“我们以后再来探讨。”这一次的诊治时间已经很长了,贺顿必须结束。

“好吧。再见。”苏三满腹狐疑。

苏三如期来访。尽管苏三是一个大人物,但发言的赤面恐怖并不是非常难以矫正的心理疾患。若干次之后,苏三开始报告治疗见到成效,说他已经可以流利地在各种场合发言,包括插满了红旗的重要集会,他的脸色也不再发红,或者说只有一点轻微的红色,人家会以为是精神焕发。

“祝贺您。”贺顿由衷地说。治疗到了可以结束的时刻了。

“这要谢谢你啊。”苏三先生也由衷地说。

“我想,我们可以说再见了。您以为呢?”贺顿开始做撤退前的预告。

“是的。我也觉得我们可以告一段落了。不过,真是有点依依不舍呢。”苏三先生说。

“如果您以后觉得出了什么问题,还可以再来。”贺顿交代。

“好的。谢谢你们的保修。通常,你们保修多长时间呢?”苏三半开玩笑地说。

贺顿还从来没有遇到哪位来访者谈到这个问题,就说:“人和电器毕竟是不一样的。如果还是原有的心结出现了反复,我们当然要负责到底。如果是新的问题,我们就要重新开始。”

苏三若有所思地说:“好吧。咱们就此告别。”

贺顿和苏三先生握了手,然后目送他走出心理室。这种时刻,心理师往往百感交集。他们一直在期待着这一天,他们和来访者结成一个同盟,为这一天的早日到来不懈努力。他们有泪水和汗水,也有争执和分歧。更多的是艰苦的探寻和杳无踪迹的分辨。当一切水落石出伤痕渐愈的时候,分别就在所难免了。这是一个胜利的时刻,胜利也伴随着失落。以往的历史不再重复,作为一个阶段业已结束。

贺顿已经有过很多次这样的经历了,她知道会有伤感,然而伤感很快就会过去,新的来访者带着新的问题,又簇拥在门口。今天有些特别。苏三曾提出特殊要求,凡是他来访的那一天,无干人等一律回避。这样,苏三出门之后,就剩下贺顿在空无一人的咨询室里。

心理师是什么?

心理师就是为那些对变化着的心灵,有着无穷关切和好奇心的人准备的行业,他或她必须充满了探索欲和苦行僧般的奉献精神。你要比你的来访者更胜出一筹,更聪明更稳定,更深刻更诚实,也更有耐心。

你不能比来访者穿得更好。你不能说黄色笑话。你不能忘记关掉手机,无论你有多么重要的事情。你不能迟到。你也不能在来访者迟到的时候,无动于衷。你要适时适当地表示你的遗憾,纠正他的迟到习惯。

哦,经验和钻研,远比学历更为重要。心理师的正宗传承,就是执著的修炼,在自己痛苦的时候,还要思谋他人。如同苦蚌含珠,靠的是一天一层的黏结,无法速成。你还要向你的来访者学习……世上每一颗受伤的心,都或许潜藏高贵。每一具铭刻鞭痕的躯体内,都包裹着改变的决定和铁骨。

门开了。

贺顿迎出去一看,原来是刚刚离去的苏三先生。

“您忘记什么东西了?”贺顿问道,一边回忆着,似乎并没有发现什么物件遗存。

“不是。”苏三先生简短地回答。

“那是还有什么事项不够清晰吗?”贺顿再问。

“也不是。”苏三很明确地否认了。

“那是什么事情让您又回来了?”贺顿大惑不解。

苏三先生熟门熟路地坐下了,说:“我知道你们是严格为来访者保密的。”

贺顿说:“当然。是这样的。”

苏三说:“如果你有一天在大庭广众之下碰到了我,你会保持应有的陌生感吗?”

贺顿说:“我不知道什么叫应有的陌生感?”

苏三说:“就像从来没有见过我一样。”

贺顿说:“我可以保证就像从来没有见过您一样。”

苏三说:“如果我给你发奖牌佩戴勋章,近旁并没有他人,你也会恪守这个原则吗?”

贺顿说:“会的。出了这间房子,我就不会认识您。当然了,除非你违反法律,伤人或是伤己,那我就要举报了。顺便说一句,我似乎并没有可能得到奖牌或是勋章。”

苏三意味深长地说:“一切皆有可能。不过,我再一次地相信你。”

突然之间,两个人都沉默了。这是一种可怕的重复。苏三先生第一次走进心理诊所的时候,他们之间就如此对话。一切都没有改变,只是时间远去。

贺顿说:“苏三先生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

苏三说:“不是不放心,是再次确认。我这次要和你谈一个新的问题。”

装神弄鬼依旧

苏三杀了一个回马枪。

贺顿说:“新发生了什么?”

苏三说:“你不要紧张。我有一个和原来的问题不同的问题。也就是一个新的问题。我还要和你讨论。”

贺顿恍然大悟,说:“原来前一个问题是投石问路。”

苏三说:“也不完全是。那是一个真正的问题,当那个问题解决之后,这个问题就上升为主要的问题。”

贺顿说:“非常感谢您的信任。现在,我们重新开始吗?”

苏三先生说:“是的,重新开始。我的名字不用改变,其他的规矩也一律照旧。我还是不希望任何人看到我。”

贺顿说:“好。一切照旧。”她说完,有点好笑。明明是认识的人,却好像素不相识。“您被什么所困扰?”

苏三说:“我需要作一个决定。”

贺顿说:“什么决定让您这样举棋不定?”

苏三先生说:“因为它关系到人。你知道,世上的万物都好办,只有关乎人的时候,最难办。”

贺顿说:“什么人?”

苏三说:“女人和男人。”

贺顿说:“男人是谁?”

苏三说:“是我。”

贺顿轻轻地嘘出了一口气。男女之事,的确是世界上最复杂的关系了。她继续问道:“女人是谁?”

苏三回答:“不止一个女人。”

贺顿说:“她们都是谁?”

苏三说:“一个是我的妻子,一个是我的红颜知己。”

贺顿说:“你的问题是什么?”

苏三说:“我要放弃其中的一个女人。我已经不堪重负。”

贺顿说:“看来这个问题已经让你很久不得安宁了。”

苏三说:“十四年了。十四年前,我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处长,我和我的红颜知己在一次会议上相识。那时候她刚刚研究生毕业,风华正茂。我们一见如故。贾宝玉和林黛玉是前世有约,我相信我和这个女人也有冥冥中的缘分。”

贺顿预计了一个老掉牙的第三者的故事,悠然登场。好在心理医生有一个本领,就是把自己的面部表情最小化。她颔首,表示很能理解这种一见钟情的默契。

苏三开始了喋喋不休的叙述,无非是和第三者如何的缠绵。贺顿问:“她叫什么名字呢?”

苏三先生说:“咱们就称呼她李四小姐好了。”

贺顿说:“好吧。那我现在很想知道,你的主要的烦恼是什么呢?我听你刚才讲到的都是甜蜜。”

苏三说:“是的,我们相处的时候都是甜蜜,起码以前是这样的。”

贺顿紧紧楔进这个缝隙,她要让谈话变得富有成效。问:“你说的以前,是指什么时候呢?”

苏三说:“半年以前。也就是我认识她十三年半以后。”

贺顿说:“我看你把时间记忆得如此准确,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苏三说:“你猜得很对。半年以前,是她的生日,从那一天开始,她整整四十岁了。”

贺顿说:“四十岁,对你来说,有什么不同寻常?”

苏三说:“那天她过生日,把自己的公寓装扮得非常漂亮。她也是公务员,公务员有专门的宿舍区,但为了方便我,她在外面买了房子,和我幽会。那个小巢布置得雅洁舒适,每个角落都匠心独具,充满了情趣。你坐在马桶上,就可以看到三组不同的画作,还能闻到奇异的香气。我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我来的时候,能在极短暂的时间里享受到更多精致呵护。好了,不说这些细节了,那天我走进李四小姐的雅舍,看到到处都充盈着玫瑰红的烛光,香气萦绕着蛋糕。李四说,你数数看,有多少支蜡烛?我试着开始数,烛光摇曳,加上我开了一天会,头晕目眩的,我就说,你为什么在蛋糕上插了这么多的蜡烛?我的女孩?我记得有一种数字蜡烛,只要插上两个阿拉伯数字就可以了,不必这么繁琐。请不要见笑,在一起的时候,我常常称呼李四小姐为女孩……”

虽然打了预防针,贺顿听到这里,还是不由得好笑。都多大岁数了,还称呼女孩,四十岁的大女孩,老女孩,真叫人哭笑不得。但是,作为普通人的贺顿可以笑,作为心理师的贺顿不能笑。她需要平静地听下去。苏三便向她讲了下面的故事。

我的女孩说,你嫌蜡烛太多了吗?知道我多大年纪了?我说,我来,就是给你过生日的,我当然知道你多大年纪了。女孩说,知道就好。我把我所有的青春时光都给你了。听了她这话,我的脸如同被鞭子斜抽了一下。是的,我太自私了。一个女人,从二十六岁到四十岁,这的确是鲜花盛开的年华,根根梢梢都交付给了我。我说,后悔了吗?她说,不,我不后悔。我说,从咱们交往之初,我就跟你说过,除了爱,我什么都不能给你。不能给你名分,不能给你金钱,也不能给你孩子……李四说,我都知道,在这个时刻,求求你不要重复这些令人伤感的话。

当她默默地许了一个愿,俯下身去吹蜡烛的时候,我清楚地看到了她头顶上的白发。女孩很精心地保养着自己,颜面上基本保持着没有皱纹。但头顶是不会骗人的,老了就是老了,任何力量都不能阻挡。我突然想到,过不了几年,她就会进入更年期了。到了那个时候,她就再也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她真的不后悔么?

我说,你应该有自己的生活了。

她反问道,难道我现在不是在过着自己的生活吗?

我说,那你以后老了怎么办呢?

她说,我会进敬老院。我相信国家在这方面投入的力量会越来越大。

我说,我年纪比你大很多,如果我先走了,你会孤单的。

她突然歇斯底里地发作起来,说,你以为我现在就不孤单了吗?你如果真的走了,我不会比现在更孤单。知道你就在这个城市里,但你却不在我的身边,能听得到你的声音,却看不到你的身影,你以为这种孤单就好忍受吗!

我无言。我知道这就是她的生活。她已经是处长了,干练公道,业务上非常出色,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她会被提拔成局长厅长。人们都知道她前途无限,却不知道她为什么坚持不嫁。只有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我。除了上班和出差以外,所有的时间,她都在公寓等待。我们没有任何电话上的往来,也不发短信,也不在网上聊天。如果有人查找通讯记录,我们是静默和清白的。无论多么晚,只要到这里来,我从不用打任何招呼,她一定是守候着一盏孤灯在等候。这种信任和默契,我享受了很多年。同理,我也知道她孤独了很多年。

她头上的白发如一枚枚发射的银针,深深刺痛了我。我不能承担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如此深重的等待,我不堪重负。我要逃脱。在那一瞬,我下决心尽快地完结这段情感。然后,她赶快嫁人,然后,她赶快生育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

这样想定以后,我对她说,咱们到此为止吧。

她说,这就是你送给我的生日礼物?

我说,这样下去,你没有幸福。

她说,我幸福不幸福,只有我自己知道,和你没有关系。

我说,怎么能说和我没有关系呢?

她说,我什么都不曾要求,你还不愿意吗?你可以从此离开,永不回头。我爱你,这和你无关。你不必知道也不必承担任何责任。这难道还不够吗?

话说到这个分上,我还能说什么?她柔情万种地对我说,我能自己养活自己,我能为你保密,我不怕衰老,我也不需要孩子。总之,所有关于我的考量,你都尽可放下。现在,让我们享乐吧。

我缴械投降,进入了温柔乡里。是的,一个什么都不图的女子,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心理师,你见过这样的女子吗?”苏三先生以这样的问话,结束了他的述说。

贺顿不知如何回答。这样的女子,对一个心理师来说,虽然少见,却也不是没有。但她不能这样说,她知道这样的问话,只是表明了案主掩埋在巨大的困惑里,以为自己的难题天下无双。

贺顿斟酌着说:“李四小姐非常独特。”

这个答案让苏三先生比较满意,他说:“如果是你,你会怎样?”

贺顿说:“我还需要了解更多的情况。”

苏三先生说:“我也要把更多的情况告诉你。下次吧,我还有一个重要的会议。”说完,他就起身走了。

贺顿倒在心理室的沙发上,孤坐了半天。本来以为一垅麦子割到了地头,不想直起腰一看,才发现这是套种的土地,另一茬庄稼刚刚发芽。除了揉着酸痛的腰发呆,没有别的法子。

文果走进来说:“广州来的案主走了?”

贺顿简短地答道:“走了。”

文果说:“那就好。我不喜欢这个人。虽然,在他预约好的时间我回避了,从来没有见过他。”

贺顿说:“你没有见过他,为什么就不喜欢他?”

文果说:“装神弄鬼。”

贺顿说:“不要背后议论来访者。”

文果说:“好吧。那我就把他的卷宗归档了。”

贺顿说:“且慢。他又开始了新的一轮咨询,一切照旧。”

文果说:“装神弄鬼也照旧吗?”

贺顿说:“老规矩,回避。”

下一个来访日,苏三说:“我今天讲讲我的老婆吧。我猜你一定要说如何称呼,就叫她王婆吧。”

贺顿开玩笑说:“是王婆卖瓜的那个王婆吗?”

苏三说:“这和卖瓜没有关系。主要是她姓王,又是我的老婆。”

贺顿说:“好吧。我现在已经牢牢记住了你们的称呼,一位苏三,一位李四,还有一位王婆。”

苏三便苦笑着说这些名字都是假的,但事情是真的。记得我和你说过,我的老婆是个商人,对我很好,也很有钱。我至今还是一个清官,和她有钱是大大分不开的,有很多人成了贪官,和他们的老婆贪钱有关联。我这样说,也许女权主义者会很愤慨,但起因是我很感激王婆。她不知道我金屋藏娇,一藏就是十四年,相当于一个抗日战争再加上两个解放战争。李四那边一往情深,我实在割舍不下,就反过来打我老妻的主意。我对她说,你从来就没有怀疑过我吗?

王婆说,怀疑你什么呢?

我说,怀疑我在外面养个小蜜包个二奶什么的?

王婆说,从来没有。

我说,如果我让你这样设想一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