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个人好像有些吃惊,在这种地方,不必假模假式地打招呼。他们一起说:“不好!”
售楼训练显出效力,贺顿不会轻易被难倒和生气,也不会退缩。她说:“你们需要人推销化妆品吗?”
瘦男人和胖女人又一次异口同声:“不要。”
贺顿奇怪:“外面不是写着要找推销化妆品的人吗?”
瘦男人说:“原先要,现在不要了。”
贺顿奇怪:“不是还有这么多化妆品没推销出去吗?”她顺手一指墙根堆积如山的纸盒子。盒子摇摇欲坠,稍不留神就会稀里哗啦砸下来,把胖女人和瘦男人活埋。
瘦男子不知如何回答,胖女人说:“没错,货多着呢,可再多也轮不上你。”
贺顿奇怪还有愿意压货的人,说:“为什么呢?我也按规矩给你们交钱,为什么我就不能干这个?”
胖女人说:“我看你这个丫头,虽说长得丑点,脑子没毛病吧……”
这句话其实是不需要回答的,但贺顿有一说一:“没毛病。”
胖女人就乐了,说:“我原本觉得你没毛病,你这样一答话,我就知道你有毛病了。姑娘,从外地来的吧?以为城里到处是金子,哈腰就掐一大坨吧?那是指有漂漂亮亮的脸蛋和腰身的丫头。你不行。也不看看你那肤色,说你是紫檀就抬举你了,说你的眼圈和熊猫有一比,也埋汰了咱的国宝。年轻轻的,双眉之间就有那么深的纹,我们卖的是抗皱增白产品,你哪能为我们做推销员呢?哪怕有人被你花言巧语骗得正准备掏钱呢,一看您这份尊容,就赶紧又把钱包掖怀里了……姑娘,赶紧走吧,看看有没有哪个饭馆要刷盘子的,你还能混个半饱……”说完,两个就咯咯笑起来。
丑女子即便知道自己丑,也不希望别人看出来。就算别人看出来了,也不希望人家说出来。就算是说出来了,也希望不那么刻薄。贺顿恨不得跺脚扬长而去。
可是,不能啊。贺顿已经不是柴绛香,她从乡下丫头的壳里已经飞离出来,即使还没有变成美丽的蝴蝶,起码也是一只蛾子了。售楼小姐训练课程的钱也不是白花的,耐力大有长进。
贺顿逼着自己把声音变柔和,说:“大婶,我知道自己丑,可这个天下,美女得活,丑女也得活啊。”说完,她长叹了一口气,年轻女孩的悠长叹息有一种特别温婉的哀伤在里面。
胖女人被这种叹息打动,更深在的原因是胖女人也是一个丑女人,而且她的女儿也是一个丑姑娘。丑人对丑人除了瞧不起以外,在特定的时分也能滋生出同情。胖女人也叹了一口气,算是回应,然后说:“就算我把化妆品批给你,你也卖不出去。你这个样子,人家一开门,吓一跳。”
贺顿不敢生气,说:“您这个产品真有效吗?”
瘦男子说:“当然有用。”
贺顿问:“真能美白?”
瘦男子说:“你要真想做,我就把实情告诉你。美白是千真万确的,抹上三个星期,包你变得像剥了皮的桂圆肉一样,油光水滑吹弹得破。”
贺顿轻轻地舔了一下嘴唇,说实话,她从来没有吃过桂圆,贺奶奶对桂圆过敏,从不让买。看到过,像浮肿的鱼眼。“真这么神?”贺顿不相信。果真如此,还不被时髦女子抢破了头,哪至于这两个孤家寡人惨淡经营。
瘦男子看出了贺顿的疑惑,就说:“美白膏有毒。”
贺顿吓了一跳,说:“毒?”
瘦男子说:“铅你知道吗?”
贺顿回答:“知道。排成报纸的铅字就是它造的。”
瘦男子说:“现在报纸不用铅字,改激光了,铅都溶到汽油里了。你看到过庙里的壁画吗?”
贺顿不知美白膏和庙有什么关系,又怕瘦男人一生气就不批发了,赶紧说:“看过。”
瘦男子说:“你记得庙里壁画上的美人,脸上都是什么颜色?”
贺顿不记得壁画美人脸上的颜色,想来都是细皮嫩肉,只得瞎蒙:“白的。”
瘦男子不屑地说:“一看就知道你没文化,没见过真古董,看得都是现代人做的假。刚画上去的当然是白的,风吹日晒年代久远了,就变成黑的了。美女的脸上越黑,说明以前越白,时代越古老。”
贺顿跟着瞎点头,不知道这和化妆品有什么关系。
瘦男子说:“我说了这么多,你明白了吗?”
这次贺顿不敢点头了,她什么也没明白,又怕惹火了瘦子,只好含含糊糊地说:“明白了一点点。”
瘦子说:“明白了哪一点?说说看。”
贺顿只好硬着头皮说:“明白了美女脸上是抹了东西的。”
此本废话,不想瘦子说:“你还真不傻。美女当然是抹出来的,古代的是,现代的也是。抹的是什么呢?”
贺顿算是给绕糊涂了,说:“不知道。”
瘦子生气了,说:“真是不经夸,刚说你不笨,这就露出蠢了。铅是什么颜色的?”
这个问题贺顿是知道的,赶紧说:“黑的。”想想不很妥帖,改说:“灰色。”估计这一次肯定对,给贺奶奶念的小说中描写过“铅灰色的云层”。
瘦子怒火中烧,说:“铅是雪白的。”
贺顿目瞪口呆,就算铅不是黑的,也万万不能是雪白的。瘦子欣赏着贺顿的惊讶,说:“大块的铅当然是灰黑的,但磨成粉末的铅是雪白的。所以,以前的美女脸上用的都是铅粉,又细又滑,美人就是这样打造出来的。现在呢,铅是有毒的,不让用了。汞也是有毒的,也不让用了……”
瘦子颇有些神秘感地看着贺顿。胖女人嗔怪地拉了瘦子一把,嫌他把商业秘密透漏给萍水相逢的人。
贺顿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吹弹得破”的诀窍。“都是有毒的。”她忍不住喃喃说。
“对,铅汞有毒,农药有没有毒呢?还不照样使?油漆有没有毒呢?还不照样刷?敌杀死有没有毒呢?还不照样喷?再说,你怕有毒,你可以不用,但用的人保证美白,这就是代价。”瘦男得意洋洋。
贺顿点点头,点头什么意思呢?不知道。此刻只能点头。接着问:“抗皱原理呢?”
胖女人好半天没说话,技痒难熬,抢着说:“那就更简单了,就是让你肿。”
贺顿吓坏了,只有肾子有毛病的人才会肿,这个去皱的东西把人的肾子都搞坏掉了,也太过毒辣了。
胖女人虽不知道小女子一下联想到了尿路,但贺顿脸上的表情让她知道此女慌了,就说:“没那么严重,不会要了命。人为什么会长皱纹,不就是脸上的皮松了吗,用水一泡,胀了,皱纹自然就被撑起来了。简单。”说完还在自己的腮帮子上拽了两把,以证明所言不虚。
贺顿恍然大悟,奇迹是这样产生的。
“如果我要批发,怎么拿货呢?”贺顿决心已定。
胖女人用仅存的怜悯说:“姑娘,这活儿不是你干的!”
贺顿说:“你就说这个美白膏到底能不能让人变白?甭管一百年之后是不是会黑成卖炭翁。”
瘦男子道:“她一定要买,你就成全人家。小姑娘决心大,说不定就放一颗卫星呢!”
胖女人不肯吃亏,说:“都什么时代了,还卫星!如今都是神州几号呢!”转过头对贺顿说:“变白那是铁板钉钉。你想啊,把黑老鸹按到面缸里,就一定变成和平鸽。铅粉就是上好的白面,抗皱霜就似软皮鞭子,肯定能让你肿得水汪汪的,放心吧,孩子!”
疗效解决了,剩下的就是讨价。贺顿提出赊销。
“门儿也没有!我们这里都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概不赊欠!”瘦男子咬得死紧。
贺顿无奈,只得说:“我身上没有那么多钱。”
胖女人同仇敌忾说:“没钱就不能拿货。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就当我们什么也没说。”
贺顿想了想,掏出小钱包来,说:“那我就一样来两瓶吧。”
瘦男人冷冷地说:“不零售。”
还是胖女人动了慈悲,说:“你买两瓶顶什么用呢?”
贺顿说:“你不是说三周就有效吗?两瓶还抹不了三周?”
胖女人大吃一惊说:“你打算自己用啊?”
贺顿说:“我自己不用,怎么推销给别人呢?”
瘦男人拉拉胖女人说:“人家这是做大买卖的架势,你操什么心呢!好了,交钱吧。看在你这番诚心上,我就按着批发价给你两瓶。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要是过敏起红疙瘩鼓水泡掉皮溃烂什么的,概不负责!不怕死就多抹点,三天就见效!”
贺顿交了钱,美白膏去皱霜各拿了两瓶,临出门的时候,胖女人说:“姑娘,先在耳朵后头脖子下面人家看不到的地方抹点试试,要是红肿热痛的,就别用了。不过,我们这里不退换,你可记清了。”
出得门来,天已擦黑。贺顿努力辨认着门牌号码,转来转去找不着,才发现原来这是利用半截死胡同隔成的违章建筑,怪不得如此窄小且暗无天日。
贺顿回到自己的蜗居,把脸洗干净,然后对着镜子说:“脸啊脸,真要对不起你了,把你当成试验品了。不过,你也不要觉得冤屈,是你先对不起我的,谁叫你这么难看呢?如果这个膏和霜真正有效,我就能发上一笔小财,这样咱们才能一道在城里混下去。”
贺顿说完这些话,死死地盯着镜子。镜子年久失于保养,有很多黄色的水渍如蜈蚣攀爬,局部的起伏更让人影像失真。她看到一张年轻的脸没有表情,仿佛无风时刻低垂的门帘。
这张脸虽然丑,还保有年轻人的光滑和润泽,一旦这些含铅的膏粉涂抹其上,很可能连这份本色也保持不住。可是,她除了自己的脸,还有什么呢?只有不要脸了拼命向前。
贺顿按照胖女人传授的法子,先在耳朵后面蜻蜓点水抹了一点,好像没有什么古怪的感觉,但时间太短,做不得数,安慰自己耐心等待。一夜睡得还不错,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趴在镜子上,把自己的耳朵揪得像猪八戒,看耳后的皮肤可有异样。
阿弥陀佛,一切如常。
现在,贺顿正式拿起了美白膏,打开瓶盖。昨天她只取了一点皮毛用于涂抹,平整的膏脂上留下浅淡的印记,好像一只微小的虫蚁胆怯地爬过,这一次,她要大张旗鼓地粉刷面颊了。贺顿挑起一块绿豆大小的膏脂,敷在脸上,轻轻匀开,果然有一小块皮肤白皙起来,好像是得了局部的白癜风。贺顿持之以恒地涂抹下去,就像一个不屈不挠的粉刷匠,整个脸在膏脂的覆盖下,粉饰一新。
贺顿打量着自己的脸,觉得新奇而古怪。小时候,手脚开裂得太厉害,血珠沁出的时候,妈妈会把猪皮在火上烤烤,然后抹在她的手背脚背上,那种香喷喷的油腻味道,会伴随整整一天。
现在镜子里的这张脸,丑还是丑的,但是白了。一张丑而白的脸甚至比丑而黑的脸,还要不宜。为了能把化妆品推销出去,她只能勇敢地注视着自己陌生的脸,在所不惜。
脸上开始有轻微的刺痒之感,贺顿突然想到了什么,赶紧端来一盆水,把半边脸洗净。现在干净的半边脸舒适了,敷有膏脂的半边脸渐渐地火烧火燎起来。
坚持并不是很困难的事情,连续三天,贺顿没出门。除了在半边脸上涂抹增白膏之外,就是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读书,好像僵尸。这样的好处是节约能量,让方便面能支撑更长的时间。到了晚上,贺顿就洗去增白的膏脂,再抹上去皱的汁液。当她在昏黄的灯光下为自己做着这样的工作时,觉得自己像配制毒苹果的妖婆。妖婆要害的是白雪公主,贺顿是救赎自己。
三天过去了,当贺顿头晕眼花地走到镜子跟前,欣赏尊容时,奇迹果真发生了。
所有的药液她都抹在了自己的左脸蛋上,因为右手操作方便。如果一定要有一个脸蛋下地狱,她选择左脸。
地狱里的左脸蛋稍稍地变白了,好像镀上了一层银。这个变化别人不一定看得出来,但作为脸蛋的主人一目了然。为了让效果更显著,贺顿决定等待的时间更长一些。她用一卷长长的卫生纸把镜子缠绕了起来,这样远远看去,镜子就像是一个裹满了纱布的伤兵。对于幸运的右脸蛋,她一如既往置之不理,然后在半饥半饱的状态中读书。除了从贺奶奶家背出来的存货,她又在周围找到了一个收破烂的,从他那里用非常便宜的价钱买来旧书杂志。书,只要没看过,就都是新的。她有一个重要发现,书是可以当饭吃的。好书的快感能够战胜饥肠辘辘。当然了,如果太饿了,什么书也抵不过一碗滚着辣油的红烧牛肉面。
焦灼中,第七日姗姗来临。贺顿一把撸下镜子上包裹的卫生纸,苍黄的镜子显露真容。贺顿把脸蛋凑上去,看到了一张阴阳脸。记得上小学的时候,老师在地理课上说过划分中国南方和北方的界线是秦岭。秦岭是分水岭。她问老师,什么叫分水岭啊?老师说,就是一座山,山这边一个样子,山那边另一个样子。贺顿还是不懂,她们家乡那里有很多山,但是山这边和山那边都一样寸草不生。秦岭从此在幼小的贺顿心里,成了一座神奇的山。现在,圣山搬到了贺顿脸庞上。右脸蛋依然粗糙黯黑,但左脸蛋脱颖而出,光鲜明亮,连鼻子也被一把无形的刀子劈成了两半,一半亮丽一半晦涩。
贺顿抚摸着自己的脸,从干涩到润滑然后又从润滑到干涩,大笑起来。她是有理由高兴的,这是一个设计,一个危险的设计。她用自己仅有的微薄资本做了一个不计后果的投资,现在,她成功了。
贺顿特地在不多的方便面储藏中,拿出两包,犒劳自己。临到放入面饼的时候,又掰下了一小块。不能得意忘形,如果出师不利,她还是在困境中挣扎,积谷防饥。
贺顿携带着自己的阴阳脸出了门。她特地带上了一个口罩,不是怕感冒,而是怕风沙变成橡皮擦涂抹了界限,她期待着双颊的对比触目惊心。
装扮好以后,她踌躇满志地走出了门。如此美妙的惊世骇俗的尊容,它的观众是谁呢?她想到了贺奶奶讲过的小故事。
有一个人在应该禁忌娱乐活动的时候,技痒难熬,偷偷地拿上了自己的高尔夫球袋,要去打高尔夫球。当他出发的时候,另一位虔诚的教徒向上帝祈祷,说您看,他不守规矩擅自娱乐,您应该惩罚他。上帝说,我知道了,我会惩罚他的。
虔诚的教徒就踏踏实实地等着上帝的行动。那个打高尔夫的人就进了空空如也的球场,开始独自打球。他打得十分起劲,兴致勃勃。虔诚的教徒等了许久,也没有看到打球的人受到什么惩戒,十分不解,问上帝,您说的惩罚在哪里呢?
上帝说,你不要着急。
这边打球的人越发的顺手了,9个球都是一杆进洞,他高兴极了。那边虔诚的教徒责问上帝,说打球的人根本就没有任何不快发生。上帝说,你再等等看。
继续等待的结果是,那个打球的人把18个球都一杆打进洞了,要知道这可是了不得的战绩啊。
虔诚的教徒火了,说上帝,你不但没有惩罚他,还给了他这样好的运气!
上帝回答,我当然给了他惩罚。现在你看,他能和谁分享他的快乐呢?
球场上空无一人。
贺奶奶讲的时候,贺顿不懂,现在懂了。谁来和贺顿分享来之不易的阴阳脸呢?只有汤小希。
汤小希正好不当班,窝在自己的小房子里描眉画眼,看到贺顿来了,非常高兴。一把拽下贺顿的口罩,说:“你别装神弄鬼,我才不怕感冒呢。天天伺候的都是要死的人,什么人间的病灾我都有抵抗力。”
贺顿微笑不语,等待着汤小希的震惊。贺顿没有失望,汤小希嗷的一声怪叫,说:“贺顿,你当了第三者?”
贺顿很奇怪,说:“没有啊。守身如玉。”
“要不就是欠债不还,被人追杀?”她甚至紧张地张望了一下贺顿的背后,生怕她带上尾巴,连累自己。
贺顿说:“我虽说没有多少钱,但既无外债也无内债。”
汤小希说:“你不要假装清白!若不是冒犯了黑道上的人马,你怎么会被人破了相,成了这副惨不忍睹的嘴脸!”
贺顿说:“哎呀,小希,拜托了,麻烦你看得清楚一点,脸上是有一道分界线,右边是原来的样子,左边是经过美化之后的模样。并不是真被毁容。”
汤小希仿佛要重新认识老朋友,退后一步,就撞到了床板。她一边揉着撞疼了的腿弯,一边咂吧着嘴说:“是喽,你原来就不是什么国色天香,后来咱俩成了朋友,情人眼里出西施,我看惯了,也就不觉得你丑。后来你走了,我常常想起你,就不由自主地把你给美化了。现如今你花样百出,加上高科技帮忙,反倒让我认不出来。”
贺顿说:“你最近是不是服侍着一个教授?”
汤小希一惊,说:“你怎么知道的?到范院长那儿查了病历?”
贺顿说:“你说话有理有据词汇丰富,好像长学问了。”
汤小希说:“我这个人,模仿力强。如果照顾的是下里巴人,自己也就满身市侩气了。如果病人德高望重,我也变得文质彬彬。每个要死的人都是一所学校,如果他不是马上就死了,相处得久了,能学到很多东西。你当然得刮目相看了。”
贺顿说:“佩服佩服。”两人重新心平气和地叙旧。汤小希说:“你为何要作践自己?原来虽不标致,大体还可归到周正的范畴里,现在可倒好,像《夜半歌声》的主角了。”
贺顿反驳:“宋丹平是个男的。”
汤小希说:“正因为咱们是女的,才需要格外爱护咱的这张脸。本钱啊!”
贺顿笑笑说:“想飞,就要牺牲一小撮羽毛。”
汤小希叹了口气说:“牺牲屁股上的羽毛也就罢了,脸蛋相当于鸡冠子和孔雀翎。”
贺顿说:“谢谢你这么关心我,不过孔雀翎和鸡冠子都是公鸡的专利,咱们是母的。别担心,阴阳脸是化妆品的效力,过一阵子不用了,自然就会消退。”
汤小希来了精神头,说:“什么牌子能让从荞麦面变成雪花粉?”
贺顿报出了牌子,汤小希说:“没听说过。不过效力还是蛮显著的。你现在推销这个呢?”
贺顿说:“是啊。”
汤小希说:“我还以为你是想我了才来的,闹了半天是来杀熟。”
贺顿说:“杀熟是什么?”
汤小希说:“杀熟就是有人没本事把东西卖给别人,专卖给自己认识的熟人,从熟人身上狠捞一笔。”
贺顿说:“谢谢你教了我一个新词。不过我到你这儿来可不是为了杀你。你要想买,我还不卖给你呢!”
汤小希大不解说:“这个化妆品还真有点效果,我也不跟你要试用装,你小本生意不容易。我按市场价买你的,这总行了吧?”
贺顿摇摇头说:“不行。”
汤小希火了,说:“我把你从街上的茅厕坑里捡了回来,如今我出官价买你的东西你都不卖,你这个人怎么六亲不认啊?”
贺顿看着汤小希生气的样子很可爱,就说:“什么从茅厕坑里捡回来,好像我是个弃婴似的。我不卖给你,是为了你好。这种化妆品里充满了铅粉,还有汞,简直就是穿肠毒药。”
汤小希似信非信,说:“那你还以身试法?”
贺顿便把瘦男人胖女人的话鹦鹉学舌一番,末了说:“这是伤天害理的事,为了生存,不得不如此。哪能害了自己的好朋友!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汤小希说:“不要紧,我愿意让你吃。我就用官价买你的。一来是让你开个张,二来我也确实想让自己美白一把。”
贺顿说:“你疯了?我用不着你可怜。”
汤小希说:“我不可怜你。我没有资格可怜你。可怜是一种奢侈品,我还没发展到那个阶段呢。告诉你,我最近交了个男朋友,是个大商场的保安,人长得好帅啊……”
贺顿怅然道:“保安都是很帅的。”
汤小希一往情深地说:“我们处的那叫一个甜蜜,就是他老是说我脸上有个‘红二团’,我就用你这个猛药把红二团消灭掉。”
贺顿提心吊胆地说:“有毒啊。”
汤小希悲壮地说:“就是饮鸩止渴,我也要一试。等把保安搞到手,咱们再一起金盆洗手。”
贺顿从汤小希那里告别的时候,兜里有了推销的第一笔收入,来自自己最好的朋友。贺顿脚下生风,很快找到了胡同夹壁墙堵出来的美白膏推销处。
胖女人和瘦男人还在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甚至连空气里的味道都是同样污浊的,时间好像停滞了。他们看到贺顿,点点头。贺顿把口罩拉下,瘦男人仔细端详一番,说:“还真看不出,你下了这么大狠劲。”
贺顿说:“它的确有用。”
胖女人说:“又是漂白剂又是抗氧化,货真价实童叟无欺。”说着,她用手掐了一下贺顿的腮帮子,说:“怎么样,别说你毕竟是张姑娘的脸,就算是被人写上到此一游的烂城砖,先用泥子抹再用白灰填,也能把它整得漂漂亮亮的。”话刚说到这里,突然怪叫一声:“我的小姑奶奶,你家是不是穷得连面镜子也没有了?怎么涂得这么不匀,像猫盖屎似的……不对,连猫盖屎都不如,整个半拉脸都是黑的……我的天,姑娘,你这还真赖不了我们伪劣,是你自己施工不当……”
贺顿笑起来说:“大妈,我也没说你们的质量有问题啊,是我自觉自愿,证明你们的东西有毒有用。”
胖女人要捂贺顿嘴巴,说:“姑娘,有用是真的,别的可不能瞎说。”
贺顿说:“我要批发。能不能优惠点?”
胖女人做起生意来一点都不手软,贺顿好说歹说,才算打了个“九五”折,批发到了一小箱。
贺顿携带着这一小箱子美白膏,充满期待,进入一个破旧的楼区。她不敢走入那些太好的院落,门口的保安一定会拦住她。即使她成功地混进了大院,那里住的女人,肯定都中产了,她们会在明亮的商城里从容地挑选自己的化妆品,看不起走街串巷推销的货色。
一栋老式的居民楼,六层平顶,平淡陈旧,如果把房屋比作人群,它就是一个摆香烟摊的。从第一层还是从最高一层开始?这是一个问题。贺顿很快给出了答案,从最高一层开始。居住在最高层的人,受到的打扰比较少,他们也许愿意开门吧?
贺顿爬上了六楼,气喘吁吁地打量着一梯三户的老式格局。从左边第一家开始吧,他家的防盗门上贴了个大大的倒“福”字,但愿这个福字给自己带来好运气。
“咚咚”,轻轻的敲门声在寂静的楼道里回响。几声过后,没有反应。贺顿很奇怪自己的心理,按说没人来开门应该觉得沮丧,但是,不。她希望没有人,这样令人尴尬的推销局面就会晚些出现。反正已经做了,不是自己不努力,实在是家中无人嘛!
贺顿先是战战兢兢地敲门,心情复杂地等待。既希望有人开门,又希望无人理睬,自己就可逃之夭夭。长久的无声无息令人有窒息之感,就在贺顿彻底失望之时,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肮脏的门背后发出,“谁呀?”
贺顿顿时失望,这是一位老年妇女,她不是潜在的顾客群。不过,你敲了人家的门,人家答话了,你总不能转身就走吧。贺顿回答:“是我。”
她不禁好笑,这样的回答和不回答没有什么差别。老人怎么会知道她是谁呢?但是,贺顿不这样回答又该如何回答呢?她总不能说我是推销美白膏的。
果然,苍老的声音颤颤巍巍地说:“你是谁呀?”
贺顿也装疯卖傻:“您老打开门看看,不就知道我是谁了吗?”
老人可不好糊弄,说:“你不说出来是谁,我不能给你开门。我闺女说了,不能和陌生人说话。”
贺顿心中明了这是一位孤寡老人,不愿同她啰唆,但一想,她既然说到了女儿,没准愿意给女儿买美白膏,就耐着性子说:“是您闺女让我来看您。”
这当然是一句谎话,但贺顿说得很自然。她想自己不是一个坏人,老人家既然闲着没事,有人来跟她说会子话,也未尝不是好事。
这一招还真灵光,门里传来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之声。老人家手脚不灵便,半天才把门打开,一张老脸如同墩布散发着不洁气味。
“你是哪个闺女的同事啊?我怎么不认识你啊?”老人打量着贺顿,目光中透着紧张。
看着苍老而幼稚的目光,贺顿不忍也不敢继续说谎了。“我不认识你的闺女们,可我和她们的心意是一样的,都希望您老健康长寿。”贺顿赶忙自圆其说。
“你嘴巴会说。可我的闺女们不希望我健康长寿,巴不得我早点死了呢,这样她们就轻省了,无牵无挂啦。”老人伤感地说。
贺顿不知如何回答,况且时间是宝贵的,她也不能这样无节制地陪着老人家聊天,赶紧转入正题说:“您想不想显得年轻些啊?”
这是贺顿精心设计的一句开场白,她估计没有哪个女人可以抵挡这句话的杀伤力,甭管她有多老。不料老人很坚决地说:“不想。我活够了,我不想年轻。我年轻的时候多苦啊,一个人拉扯着三个姑娘,寡妇门前是非多啊,我好不容易老了……”
得!简直是出师未捷身先死,真晦气。看着老人雪白的头发,贺顿还是把怨气化成悲悯,锲而不舍:“您不需要,您的女儿们会需要。你就买上三盒,给她们一人送一件礼物吧。到了三件就可以算批发了,价格便宜不少呢?您懂得什么是批发吧?”贺顿试探着问。
老人家不高兴了,说:“瞧你说的,我能连批发都不懂?早年间我身子骨硬朗的时候,纠集上一伙儿老姐妹,还到车站搞过批发水果呢,几家子买上一箱苹果,节省老鼻子钱了……”说话间愤愤不平,嘴角收拾不住哈喇子,口水直往下滴答,可能是回味起当年酸苹果的味道了。
和小孩子清澈的口水不同,老年人的唾液是浑浊的,还夹杂着宿夜的食物残渣。贺顿忍住恶心,说:“那您就买上三瓶吧,一个闺女一瓶,没偏没向的,大家都高兴。”
老太太说:“你这个东西有效吗?”
贺顿说:“有效。我保证。”
老太太说:“你先让我看看货色。从前我们买苹果的时候,就要把箱子拆个底掉,不然上头看着挺好,底下尽是小的烂的……”
“您老放心吧,化妆品和活物是不一样的,没有差别。我拿出来您细细看看。”贺顿说着,打开随身的书包,把美白膏拿了出来。她以前只注重内在的质量,没有特别在意过外包装,现在一看,骗子们还是下了一番苦心,色彩鲜艳美女妖娆,透着喜庆性感。
“好吧,我就买了。”老太太当下拍了板。贺顿喜出望外,赶紧把三盒美白膏递给老人家,生怕她片刻之间反悔。然后静等着老太太给钱。老人家手脚慢,每张毛票都要点三遍。好不容易钱货两讫,贺顿恨不能一步从六楼跳下去。
老太太关上了门,贺顿三脚并作两步往下窜,没想到身后门又打开了,“三包吗?”老人家因为衰老而有些白内障的眼睛警惕地盯着贺顿。
“包。”贺顿咬紧牙关说。天知道这种没有生产厂家的货色能包什么。
老人家放心地点点头,说:“这就好。”再次关门。
贺顿头也不回地跑下楼,速度比得上奥运短跑名将,生怕老人家再次打开门,伸出像老树精一样干枯的手臂,无限延长地把她揪回去。到了大街上,贺顿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骗老人是有罪的,但是,不从骗老人开始,难道能从骗一个机警的年轻人开始吗?
贺顿把从老人那里得到的钱又数了一遍,她觉得那些钱滚烫,她必须要把它们花出去,破坏了它们之间的整体感,把它们携带着的老人体温散发掉,才能安心。街旁有一个卖炸鸡翅的小贩,焦香的味道撩拨鼻孔,把整个街道熏得发脆。贺顿从没舍得尝过,今天要犒劳自己一番。不仅为了填饱肚子,也为了重新聚起骗人的勇气。
老人的钱,变成了鸡翅,唤起贺顿一飞冲天的欲望。携初战之捷,意气风发地开始了推销之旅。其后的运道远没有开端顺利,贺顿屡战屡败。不是任你敲破门板,人家就是不开门,就是好不容易有人开了门,伸出一个脑壳,贺顿赶紧赔着笑脸说:“对不起打扰一下,现在有一种非常有效的美白膏,您要不要……”对方毫不客气地说:“赶紧走,什么膏我也不要。”
遇上蛮横的主人,就会怪叫:“讨厌!你要是再在我家门前停一秒钟,我就把110叫来,告你骚扰民宅,把你抓走。”
正是午休时分,在贺顿锲而不舍的敲击之下,一个头顶半秃的男人睡眼惺忪地走出来说:“跟报丧的似的!你是不是邪教?”
贺顿的脸皮渐渐厚起来,她不恼。恼是需要本钱的,她恼不起。只要人出来了,就是大胜利。她说:“我不报丧,是报喜。”
秃头诧异:“喜从何来?”
贺顿说:“让你显得年轻。”
秃头来了兴趣说:“推销生发水的?”
贺顿说:“比那玩意灵验。”
秃头说:“你要是推销生发水,我立马报警。上回来过一个,纯粹的骗子。”
贺顿说:“我是推销美白膏的。”
秃头要关门,门扇掀起一股风,鄙夷地说:“你也不瞧瞧自己这张脸,跟块尿布似的,还推销化妆品,真是天下无人,反了你啦!”
贺顿不羞不躁,耐心地说:“大哥,我是特意把自己打扮成这样的。”
“新鲜!驴粪蛋还知道外面光呢,你长得够对不起人民的了,为什么还往寒碜里扮?”半秃男人半掩着门,来了好奇。
贺顿心中暗喜。不怕你恶心我,就怕你不搭理我。她好声好气地解释:“我在脸上种了一块试验田。”
“在哪儿呢?让我瞅瞅。”半秃男人说着就来扒拉贺顿的脸,恰好打了一个嗝,隔夜的酒气和糖蒜的馊味呛得贺顿直咳嗽。
贺顿屏住呼吸,强颜欢笑道:“我在这半边脸上抹了美白膏,那半边脸还是原装的。您看看,是不是不一样?”
半秃男人再次凑上来,仔细端详一番,自言自语道:“嗯,是不一样。看来真有效果。”
贺顿心中泛起希望的涟漪,说:“大哥,这膏在美白上面肯定有效。”贺顿没说假话,美白膏虽说有毒,的确有效果。
秃头男人对她招招手说:“你过来。”
贺顿说:“过去干什么?”
秃头不满,说:“褒贬是买家。我老眼昏花的,你不过来,我怎能看出效果?你糊弄谁啊?”
贺顿就挨近了他。秃头男人看着愚钝不堪,此刻却变得身手矫健,一把就将贺顿拖进了门。贺顿拼命反抗,手指抠着门框,骨节因用力变得雪白,指甲的中央也完全褪去了血色,只有周圈是触目的紫红。每只手指都化作了铁锚,固定着贺顿的身躯不被拖入罪恶的巢穴。那个男人开始一根又一根地掰开贺顿的手指,恶狠狠地说:“到屋里去,我会买你……”
贺顿不敢讲话,嘴巴一张,力气就泄露出去,她就真的万劫不复了。她死死咬着嘴唇,一寸寸地挪移着自己的脚步。冷不丁想起了小报上的女子防身术,说危难之时可抬腿狠狠照着男人的胯下踢去,只要位置精准,男人必然趴下。
贺顿非常想一试。秃头男人的裆就在她的脚前方,这个愚蠢的家伙绝想不到面前如此瘦小的女孩酝酿着风暴。
贺顿眼睛一闭,就把左脚踢了出去。为了走路方便,她穿的是旅游鞋,这一脚虽因人小体弱而分量不足,但位置大体不错,男人嗷嗷怪叫着弯下了腰,捂着肚子跪倒在地。贺顿趁机一溜烟地跑了。
到了大马路,贺顿惊魂未定,愣愣地站在阳光下许久,太阳像一只绿色的苍耳,毛茸茸地挂在城市昏暗的天空。红色的东西注视久了,就会变成绿色。在乡下,你不能长久地注视着一种颜色,因为所有的颜色都那样饱满和猛烈,盯住了看,会让人头昏眼花。城市是中性和模糊不清的,你可以盯着太阳看,但是你看到的太阳没有光芒。许久许久,贺顿发觉自己的衣襟湿了。是谁的眼泪呢?是自己的眼泪。贺顿恨恨地擦掉了眼泪,她是不配流眼泪的,流眼泪的女孩要有一方美丽的帕子,帕子要有清香的气味。没有帕子,最次也要有一包劣质的纸巾。流眼泪的女孩要有一堵强壮的肩头可以依偎,如果没有肩头,起码也要有一棵树一根电线杆子。没有纸巾,那需要钱。没有时间靠在街头的电线杆子上,因为她要去挣钱。
擦干了眼泪,再接再厉。
她飞快地爬楼,敲门的声音也大了许多。
这家的防盗门中间有一个大大的窥视镜。正是上午,阳光倾斜在屋内,从窥视镜里可以看到一片光明。贺顿敲了半天,毫无反应。这一次,她真地失望了。时间对于她来说,就是晚饭和希望,现在,她又要再爬一座高楼了。就在她要打道回府的瞬间,突然那孔窥视镜暗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