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一溜儿小跑叫来医生,医生做了一番检查,说我的生命指征都还好,同意了我的请求。我一个人到了小花园,正是开晚饭的时间,花园里很安静。我拨响了那个号码。
很久很久,都没有人接,但电话是通畅的。在我的耐心几乎用完的时候,一个女子的声音传了过来:这才几点啊,就打电话来,还要不要人活了?
我看看表,晚上六点。我说,你是谁呀?
对方伶牙俐齿地说,你给我打电话,你凭什么问我是谁啊?我要问你是谁啊?
话说到这个分上,我基本上明白乌海是接到了一个打错了的电话。我体乏手抖,不想和她啰嗦下去了,刚要挂断电话,她好像突然睡醒了,说,哦,我知道你的是谁的电话了。他怎么啦?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了?我那天晚上等了他一夜呢!
这番话,说得我一头雾水。这是一个什么女人,为什么和乌海这样熟络?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想到这里,我想我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稳住这个女人。我对她说,我是乌副市长的好朋友,是他绝对信得过的人。受乌副市长之托,我有要事需尽快告诉你,请你约定一个时间地点见面。
我知道乌海之死的消息还没有通报公众,因为要排除有人暗害的可能性,公安部门还在调查中,一般人并不知实情。
那边的女子很痛快地定了一个小时之后在茶楼见面。
我怎么才能认出你来?我问。
他没告诉你吗?女子有些纳闷地说。
我心如刀割,说,没有告诉。你知道他很忙。
女子说,我穿一双红袜子。
我回到病房,对护士说,我要到街上去一下。
护士为难地说,这可不行。
我说,我一定要去。因为这事我父母还不知道,我要想想怎么亲口告诉他们。如果他们是从别人嘴里知道了这事,也许会出人命的。我的情况已经恢复了,我还有很多事要处理。如果你们不让我出去,我就再也不回到这里来。而且,我还是会走。
两个护士只好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小心,我一一答应下来。紧赶慢赶到了茶楼,我先定了一个靠窗的小茶室,狭小到只能坐下两个人。然后到大门口去等。
一个穿红袜子的女人。她到底是谁?她和乌海是什么关系?好奇像一道金边镶在了悲痛的四周,让悲痛更加醒目。
一个又一个的女人走了进来,她们穿着白袜子肉色袜子,还有穿黑袜子和没穿袜子的,但是没有一个女人穿红袜子。我等得有些绝望,这不会是一个恶意的玩笑吧?愤怒地拨通了那个电话号码。
一个女人夹带着悦耳的手机铃声走了进来,她的袜子上嵌着两道红边。看到我,她走了过来,伸出手说:“让你久等了。”
贺顿说:“今天就到这里吧。在我们没有讨论完之前,请你不要采取任何不可挽回的措施。”
李芝明说:“什么叫不可挽回?”
贺顿说:“就是你以后也许会后悔的举措。想要破坏不必着急,破坏永远来得及。”
乔玉华有点佝偻,病痛的折磨让她不能挺直腰杆。领导的威严和行将就木人的智慧,奇妙地交织在一起,令人仰视。贺顿对自己说,不要退缩。如果你退缩了,你就帮不了她。
“我很想知道,为什么是一百零一个洋娃娃?而不是一百零二个或是九十九个?”顿问。
“这不是问题。洋娃娃是一个又一个买来的。买的时候很随意,喜欢就买。买得多了,就数一数。数完了也记不住,有的时候多一个有的时候少一个。并不是特意凑的数。”乔玉华胸有成竹地回答。她稍稍拱起的背部,仿佛一只栖息的蝎子,静静地举着尾巴,微笑着蹲踞在路旁,等待着贺顿经过。
“这是一个问题。”贺顿寸步不让。
“你说是问题就是问题啦?我不服气。我到你这里来,不是为了生气,是为了讨个主意。你如果没有主意就算了,犯不上故意找出个话题来说三道四。”乔玉华反驳。
老年人都是固执的。但心理师认准了的道理,会更固执。贺顿说:“一百零一个,这是个非常有意义的数字。在这后面,一定隐藏着什么。”
“没有。没有隐藏。我就要死了,一个快死了的人,没有任何隐藏。”
“您不要把话说得那么绝。这样,就封闭了一切可能性,我们就很难找到出口。想一想吧。我觉得一定有一扇门藏在一百零一这个数字后面,找到了它,我们就可能有了出路。”贺顿热切地说。她对老年人,特别是濒死的老年人,总是怀有深切的眷恋。
姨妈病了,托人带信来,说临死前想见妈妈一面。贫穷是一种奇怪的东西,会让亲情要么变得很淡,要么变得很浓。妈妈和姨妈家分属不同种类。当绛香家非常贫困的时候,根本就不知道这个姨妈在哪棵树下乘凉,现在妈妈有了一个能充当长期饭票的男人,姨妈也就重新浮出水面。妈妈对这一切心知肚明,但同胞手足的呼唤总是令人难以抗拒,再加上病入膏肓。死亡有大于一切的魔法,可以化干戈为玉帛。妈妈以最大热忱准备探亲的用度,直到最后一刻才想到绛香怎么办。
“你到村头的李婆婆家住几天。”妈妈说。
“几天呢?”绛香问。
“不知道。”妈妈说。
“姨妈会不让你回来吗?”绛香问。
“不会。”妈妈回答。
“那你怎么不知道自己几天才能回来呢?”绛香不解。
“因为不知道你姨妈的病是好是坏。”妈妈回答。
“好了会怎样呢?”
“好了妈妈就很快回来了。”
“坏了会怎样呢?”
“坏了妈妈也会很快回来。”
“几时能好呢?”绛香问。
“不知道。”
“几时会坏呢?”绛香再问。
“不知道。”妈妈再回答。
于是绛香不再问了。她很伤心,因为她知道妈妈此刻只想着姨妈。那个她从来也没有见过的女人。绛香乖乖地到李婆婆家去住。在这个村子里,只有李婆婆不嫌弃她们娘俩。
绛香在妈妈走的头一天,到了李婆婆家。第二天早上,绛香在送妈妈的路上,说,我不到李婆婆家去了。妈妈大惊,说为什么?绛香说,李婆婆的腿是烂的,骨头碴子都变成黑的了。妈妈松了一口气说,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腿烂了是老毛病,不传染,你放心住好了。绛香还想说,你一走我就跑回家,可是她没说。她是个乖巧的女孩,知道这样说了,妈妈就会不放心。她没有什么送给妈妈的礼物,就送一个放心让妈妈带着上路吧。
妈妈走了,带了卤好的猪心猪肺猪肠子猪肚子,这都是妈妈这些天不让绛香吃,攒下的。长途汽车等了很久才来,妈妈上车的时候,对绛香说,听话……妈妈含糊其辞,没有说清是听她的话,还是听李婆婆的话,还是听“长期饭票”的话。总之,绛香决定谁的话也不听,只听自己的话。
放学之后,绛香到了李婆婆家,对半聋的老人说,我今天晚上不来了。李婆婆说,哦哦,你妈妈今天没走成啊?绛香就学她的声调,说哦哦。李婆婆就不再问了,专心敲打着她发黑的腿杆子。
苏三先生戴着鸭舌帽和硕大的遮阳墨镜来了。当时阴天。
寒暄之后,贺顿问道:“真的是血吗?手心和额头?”
苏三说:“不是血。可是在我心里,它和血是一样的。甚至比血还可怕。”
贺顿说:“请继续说下去。”
苏三说:“和外国人的谈判也就罢了,原则是事先制定好的,和谈判人员的临场发挥并没有太大的关系。可是,在日常的工作中,影响就太大了。我没有办法清楚地阐释自己的观点,以至于一些非常有价值的意见得不到支持,当然也就形不成决议,得不到实施,给工作造成了巨大损失。”
贺顿回应:“你很想改变这种状态,很大的成分是为了工作着想?”
苏三说:“基本如此。不过,我没有你想象的那样高尚。”
贺顿说:“苏三先生还有什么更隐秘的动机?”
苏三说:“你不会笑我吧?”
贺顿说:“我哪里会笑话您?对于说实话的人,我会敬佩。”
苏三说:“好,那我就告诉你。我想当官。这种发言恐惧症,严重地影响了我的升迁。”
贺顿说:“你非常在意升迁这件事吗?”
苏三非常郑重地说:“是的,非常在意。这也就是我为什么一定要来找心理医生的原因。如果你对别人说自己很想当官,所有的人都会嘲笑你,如果你说自己想去偷东西,反倒没有那么多人惊讶。连我老婆都不理解我,她是做生意的,我们家有很多钱。她说我们早已超越了小康,到了大康特康的程度,我什么都不干,也可以过非常富足的生活。可是我不想这样平庸地活着,我常常觉得自己是一个古代酋长的儿子,很想掌握更大的权力,在危机的时刻挺身而出,解救人民于水火之中。说得更大一点,为世界贡献更多的力量,为更多的人谋福利。做一个政治家,这就是我的理想,你会笑话我吗?”
“不不,我不会笑话你,相反的,我很佩服你这种勇气和献身精神。你不是为了自己的私利,而是为了人生的目标和理想。”贺顿赶忙回应。这并不完全是一个技术性的策略,而是她的真实想法。在这间心理室里,很多人谈出他们的苦恼,谋求改变。像这样为了众人之事,思谋改变自己的毕竟是少数。
“谢谢你这样理解我。”苏三宽慰地舒展了一下眉头,紧接着眉宇又绞在一起,说:“口才限制了我。在现代,一个政治家没有好的口才,就像一个女子没有好的身材要当模特一样,这是万万不可能的。为了口才,我非常苦恼,这是一种智慧和才能上的残疾。我不知道你有什么办法可以帮助我?”苏三求贤若渴。
贺顿说:“恕我直言,我觉得您谈的很可能是一个伪问题。”
苏三先生大惑:“此话怎讲?”
贺顿说:“在我和您谈话这么久的时间里,我没有发觉您的口才有任何问题。”
苏三先生不满地说:“我不是已经跟你讲过了吗,和一个人谈话,或者是人比较少的场合,我没有问题。”
贺顿说:“对啊,您刚才说这是一个智慧和才能上的残疾,我们知道,如果是一个腿有缺陷的人,不管是他一个人行走,还是当着几个人或者更多的人行走,他的腿都会一瘸一拐,是这样的吧?”
“是。”苏三回答。
“所以,我不同意您说的这是智慧和才能上的残疾的判断。如果您想改变这个局面,首先要在这个层面有所改变。”贺顿说。
苏三先生回答:“您以为我不愿意改变这个认识吗?非也!我对自己说过一千遍一万遍了,包括那种运动员上场时常常给自己鼓劲的话,比如,就当别人都是白痴,你是世界上最棒的等等,我都试过了,可是有什么用呢?我不是世界上最棒的,我不能自欺欺人,如果我连这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我还算什么政治家?我越是对自己说不要紧张,我就越紧张。而且,到那时候,非但心脏不争气,跳得乱七八糟,好像变成了无数颗小炸弹,潜伏在我的眼珠后面,耳朵里面,手指尖上,连脚心的涌泉穴都能感觉到心脏的狂跳。如果说,心脏难受还可以忍耐,但最要命的是我的膀胱也跟着捣乱,好像马上就要爆炸,所有的水都会流出来。你知道,这是非常恐怖的预感,如果我在那种森严壁垒的场合尿了裤子,简直就是奇耻大辱。所以,不管当时正在进行着何种重要的交涉,我必须要起身到卫生间去。绝大多数时候,我只能排出几滴液体,连一只蚂蚁都不能淹没。对此,我非常痛苦,但是无能为力。我去看过医生,以为是前列腺的毛病。当医生做了一系列的检查,告诉我前列腺非常正常的时候,我失望极了。我希望是前列腺的毛病,那样我还有救,很可惜,不是。现在,谁来救我呢?”
苏三先生绝望已极,睿智的目光中居然出现了点点水汽,贺顿明白他的确非常伤心。
贺顿说:“不要着急,我们一起努力吧。我现在想知道的是,您这种发言恐怖,有多久了呢?”
“总有几十年了吧。”苏三先生回答。
“具体是从什么时间开始的?”贺顿刨根问底。
苏三说:“那可记不清了。从前的事,就不要翻旧账了,它们不重要。我要解决的是眼前。”
贺顿说:“不错,我们要解决的是眼前。可所有的眼前都是从早年那里遗传来的。我们的记忆从来不会真正忘记什么东西,它们只是储存在那里。”
苏三半信半疑说:“有那么严重?”
贺顿说:“比你设想的还要严重。”
苏三说:“我知道很多心理师就是刨根问底,好像不把你的祖宗从坟里揪出来就没法解决问题。我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我父母和睦生活幸福,我自小上学上班一路顺风顺水。如果你还有其他的法子就请一试,如果没有新的招数,我劝你不要浪费时间了。”
贺顿还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油盐不进的来访者。有的人虽然怒火冲天也不配合,但那是因为他们本身积重难返,并不是成心同心理师针锋相对。苏三先生真具有政治家的素质,喜好掌控全局。贺顿必须把他从这种状态里拔出来,回到咨询者的本分上。
贺顿说:“您似乎看过不少心理学的书籍?”
苏三说:“不敢说不少,一些吧。”
贺顿说:“有这样一个观点不知道您看过没有?”
苏三说:“请讲。”
贺顿说:“那就是——即使在那些被精心照料的孩子那里,精神创伤也是不可避免的。”
苏三说:“我不知道。这是谁说的?”
贺顿说:“这是弗洛伊德说的。”
苏三说:“他说的也不一定是真理。”
贺顿说:“是不是真理,并不是最重要的。我想您到我这里来,掏了那么多的钱,就算你对金钱不在乎,但你还花了那么多时间。对于一个愿意担当治理众人之事的政治家来说,浪费时间就是谋杀事业。”
这席话让苏三频频点头。贺顿继续说:“所以,让自己的口才发挥得更好,是您的事,不是我的事。为了这个目标,咱们要共同努力。”
苏三说:“你的意思是咱们要死马当活马医,试一试?”
贺顿说:“我不觉得您是死马。您既然来求助于我,我现在想到的方略,就是想知道您出现发言恐怖的最早年代是什么时候?”
苏三陷入了沉思。半晌之后说:“我想起了一件事情。当时,我并没有出现明确的症状,只是以后越来越严重。”
贺顿宁静地追问:“能够详细地讲一讲吗?”
“可以。”苏三舔舔嘴唇,突如其来的焦渴,让他有些不知所措。贺顿敏锐地观察到了这一现象,心中大喜,觉得此一方向很有希望。
“可以喝水吗?”苏三问。
“不可以。”贺顿断然拒绝。
“你们这里怎么像纳粹集中营,连水都不供应?”苏三大不满。
“这是为了你的利益。你现在感到口渴,这并不是你身体里面缺水了,是你感到马上要说出口的话,让你紧张,口干舌燥,难以启齿。如果你喝了水,这种紧张被冲淡了,就像临阵脱逃。”贺顿细说分明。
“不喝就不喝吧。”苏三先生只好放弃喝水的渴望,继续进入那潜藏至深的记忆。
往事被言语的荆棘勾连而起,灵魂被刺得出血
漫漫长夜,最宜回忆。不想回忆也不成,旧烦新乱,纠结成团。
日子像水母一样平滑游动,表面波澜不兴。这一期心灵七巧板谈的话题是“高空掷物”。第一眼看到这题目,贺顿真想爬上高空,亲手掷一个物送给出题目的人。这个物不是别的,就是一个响亮的嘴巴。这算什么题目?这难道不是不言而喻的事情,还用得着讨论吗?但当钱开逸问她:“小贺,你对这个题目感想如何?”脸上带着明显的欲受夸赞的神情时,贺顿王顾左右而言他:“对于心理学家来说,无话不成题。”
贺顿当然还算不上什么心理学家,但钱开逸对她必定要有一个称呼。如果不告诉钱开逸如何称呼她,钱开逸就会倚老卖老地称她“小贺”,这当然不可以。很多男人都爱称呼女子“小某某”,甚至当那个女子已经垂垂老矣不成样子还执拗地不改口,而很多女人也佯装糊涂地保持这种口头上的青春。贺顿虽然很年轻,但她不愿被人称做“小某”,她需要一个正式的名分。面对钱开逸的时候,常常有意无意地提到“心理学家”这个词,对于自己的身份,她要不断强化刺激,否则,依她的年纪和长相,是很难在这个沧海横流英雄辈出的地方引起重视。客座主持多得很,心理学家就不同了。心理学家是稀缺资源。面对心理学家,即使不噤若寒蝉也要肃然起敬。
钱开逸说:“这个题目是我起的,怎么样,很有意思吧。我楼上就有一位这样的老兄,天天把烟屁股烂茶叶末从楼上往下扔,还以为自己是敦煌的飞天呢。”
贺顿不置可否,心理学家的面孔通常都侯门深似海。内心却在臧否:不过是借职务之便报私仇罢了,这在心理学上有个专用名词,叫做“放大”。
不管是放大也好缩小也好,反正贺顿没有挑肥拣瘦的资本,只有粗粮细做的努力。
想象中斗转星移气象万千的播音,在操作上的程式非常固定。每次进入直播大楼,把通行卡在识别仪器上轻轻扫过的瞬间,依然引起贺顿强烈的兴奋感。可惜,在这个世界上能够和她分享快乐的人太少了。人们常常因为没有人来分担自己的哀伤和痛苦而感叹孤单,其实没有人能和你分享快乐更是遗憾之事。当然,她是一个善于伪装的人,一般的人都看不出她的孤独,她把自己深刻地隐藏在都市的深水之中,如同一枚漆黑的鲇鱼。她的声音已经被越来越多的人记住,如同漂浮在水之上的妖娆绿色水华,在涟漪中动荡。
今天的题目就是那个无事生非的“高空掷物”。
秋末冬初的日子,直播间的落地大玻璃窗,透着衰弱的阳光。这种房子看起来漂亮,其实并不实惠。三伏天外面热里面更热,深秋早春外面尚不算寒冷,屋里已让人寒意凛凛。贺顿的直播频率是三天一次,上次还是秋光明媚的日子,带上耳机,耳蜗里还有些许的汗湿,不想今日风云骤变,甚是萧索。钱开逸倒是深谙此地秉性,未雨绸缪,身穿藏蓝色的薄毛衣,下面是一条加厚牛仔裤,既潇洒又暖和。相比之下,贺顿就有些不合时宜。一身米色的衣裙透着单薄,外面裹着一条白色披肩,镂空的缝隙根本就挡不住来自蒙古高原凛冽的冷空气。
贺顿照例和裘南娟打招呼,裘南娟依旧是爱答不理的样子。贺顿也不计较,比这更让人下不来台的事,她经历的多了,曾经沧海难为水。钱开逸不满裘南娟的傲慢,就从纸袋子里拿出一件毛衣,对贺顿说:“突然变天了,我怕你冷,给你带了御寒的衣物。”
裘南娟说:“无微不至啊。”
钱开逸说:“我这是为了工作着想。要是贺顿冻得哆嗦起来,声音就会受影响。”
裘南娟说:“人家又不是地震灾民,用得着你救济啊。”
贺顿什么也没说,双手接过了毛衣。进到直播间里,温度高了一点,贺顿的心稍安。要不还真像钱开逸所说,也许会把颤音带出来。
开始音乐响起来了。广告首先播出,这是一则关于人工流产无痛可视的广告,一个女声把流产的过程说得天花乱坠,略带兴奋的娇柔语调简直让没有流过产的人自惭形秽。刚开始听到这段序曲的时候,贺顿大惑不解,问钱开逸:“流产和心理七巧板好像有点不搭界。”
事无巨细都问钱开逸。贺顿是客座嘉宾,钱开逸和她单线联系,有点类似于地下党的结构。从理论上贺顿知道还有齐台长等一系列领导高高在上,但平常日子碰不到,约等于没有。当然,她每次还可以看到裘南娟,但裘南娟拒人千里的矜持,让贺顿知趣退避。
钱开逸说:“性欲和心理有极大的关系。比如力比多和弗洛伊德,不都是从这里切入。”
贺顿觉得自己灯下黑,恍然道:“原来你是这样九九归一。”
轮到钱开逸不好意思了,说:“原来心理学家也可以被骗。哪里是因为性,说到底是为了钱,谁给的钱多谁就占据黄金时间。咱们这栏节目主要是为了给有车的白领一族听,你想想,正当年的姑娘小伙们,谈恋爱出了事不就得求助医院吗,所以这个广告特别火……”
话正说到这里不得不戛然而止,流产广告完了,马上要进入正式话题。钱开逸作出满面笑容,珠圆玉润地说:“听众朋友们,大家好!心灵七巧板又同大家见面了。现在坐在直播间的是开逸和贺顿。贺顿,请向大家问个好!”说罢,一个眼色丢给贺顿,按照惯例,贺顿这时要默契地接上去,亦步亦趋地说:“听众朋友们,大家好!我是贺顿。”
每当贺顿这样说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像只人云亦云的美洲大鹦鹉。今天,她要独辟蹊径。于是,她不看钱开逸,怕看到钱开逸的惊讶,自己就不能随心所欲了。
贺顿说:“听众朋友们,贺顿向你们问好!直播间有一扇明亮的窗,透过窗,我可以看到树叶已经从翠绿变成姜黄,因为直播间的密闭性能极好,我听不到风声,但从一片片树叶飘然落下的姿态,我知道有风从树梢掠过。秋风起了,秋风很凉,朋友们,你可穿好了御寒的外衣,你可知道你的父老乡亲在家乡惦记着你?我今天特别高兴,也很希望和听众朋友们分享我的快乐……”
贺顿说得兴起,突然一转头看到钱开逸咬牙切齿地做着鬼脸,右手食指杵着左手掌心,上蹿下跳地做着篮球教练暂停的手势,才发觉自己说得远了,赶紧闸住。
贺顿平时是很循规蹈矩的,今天这番剑走偏锋,是因为她太不喜欢“高空掷物”了,所以信马由缰。
钱开逸不知内里,但他负有掌握整个谈话方向的责任,立刻把话题重新定位于“高空掷物”。
“朋友们,什么是高空掷物呢?其实说得通俗点,就是住在高层建筑上的人,随手把自己的东西往楼下扔。当然了,这往楼下扔的东西,基本就不会是什么好东西,说得更直白一点,就是垃圾。我们这里有一份统计材料,高空掷物正成为新的城市杀手。据统计,掷物的种类很是繁多,既有烟灰、蟑螂、毛发、废报纸等等所谓的轻型物质,也有花盆、衣架,甚至砖头、被褥等重型物品。大家可以想一想,你好好地在楼下走着,突然从天而降一个东西,刷地落在你的眼前,一看,原来是一只死耗子,你该作何感想呢?对这个问题有兴趣的听众,可以拨打我们的热线电话,号码是********;也可以给我们发短信参与话题,移动用户请发送到********,小灵通用户请发送到********。”
钱开逸刚刚报完号码,液晶屏幕上就有信息出现。钱开逸很高兴,当你振臂高呼应者云集的时候,人们通常像起义首领般自豪。钱开逸愉快的结果就是放松了警惕,顺嘴把这件事说了出去。“好,现在已经有热心听众发来了短信,让我们看看他说了点什么?”
其实快速地在第一时间就把话说满,是危险的。钱开逸马上就吃到了这苦涩的果子,短信上写着:“男主持人你闭嘴吧,让刚才那个女的继续说,老子听着她的声音很入耳。她说自己有高兴事,到底是什么事,让老子也知道知道。该不是想男人了吧?”
满嘴的污言秽语,当然是不能念出来的。有些人,就像人有露阴癖一样,他们的乐趣也建筑在喷粪上面。可钱开逸已经把话说出去了,无法改口,随机应变道:“贺顿,这个短信是针对你的。”
贺顿的角度看不到屏幕,不知道来者不善,笑眯眯地说:“针对我的这些话,是什么呢?”
钱开逸说:“这位听众说很喜欢你的声音,对你刚才说的事,很感兴趣,问你为什么这样高兴。”
危机在无形中化解,钱开逸松了一口气。贺顿懂得主仆有别,从不抢着看听众来言,并不知道这一切。她沉浸在自己的兴奋当中,回答说:“谢谢这位听众的关心,因为我的心理考试通过了,成绩优良。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不久我就可以拿到证书,成为一名有资格开业的心理师了。”
贺顿的高兴是有充分理由。这次考试很难,据姬铭骢的研究生说,有几道题连他们都没有见过,看来老爷子是痛下杀手了。慈眉善目学养很好的沙茵也没能通过,可见及格率之低。沙茵得知消息后,痛不欲生地说要给自己买一件裘皮大衣才能吃得下晚饭。在这么严峻的形势下,贺顿却顺利过关,真是天大的喜讯。可惜,她没有任何好朋友可以通知,只好在高空掷物之中喜气洋洋。
主持人的快乐是有传染性的,一时间,显示屏上银光闪烁,大家都纷纷来信表示祝贺。钱开逸看看危机已然解除,该是进入预定话题的时间了,就把面孔转向贺顿,说:“您作为心理学家,是怎样看待高空掷物这件事的呢?在这个动作背后,潜藏着怎样的心理动机?”
贺顿叫苦不迭。并不是所有的动作后面都有可以深究的动机,或者说,如果具体到某一个人,也许是有意义的,但若要从中总结出规律性的东西,却并不容易。心理学是一门非常年轻的学科,年轻到在任何一本书里,都还没有谈到高空掷物的规则。
但是,贺顿却不能说露,她要扮演先知先觉的角色,况且她今天心情甚佳,谈兴很浓。迅速整理了一下思绪,从一己的无边喜悦中脱身而出。贺顿说:“关于掷物的话题,要从掷物人的出发点说起。开逸,我想问问你,你掷过物吗?”
钱开逸不知道贺顿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如实招来说:“掷过。不过不是高空,我父母家住在一楼。想高空掷物还没有那个条件。”
贺顿说:“低空掷过物也行。总之,在掷物的一刹那,你想的是什么?”
钱开逸说:“还能想什么?当然是把这个东西扔得越远越好。”
贺顿说:“那就是让这件东西消失。”
钱开逸说:“正是。”
贺顿说:“让一件原本属于你和你有关的东西消失,这说明你已经不喜欢它了,甚至是厌恶它了。对吗?”
钱开逸说:“那是一定的。如果喜欢,谁还把它抛弃?”
贺顿说:“你回答得很对,可惜没有准备奖品,否则你是可以得到嘉奖的。高空掷物的人首先是不喜欢这种东西,然后是期待着它消失,而且是越远越好,越干净越好。这个时候,如果住在高层,就会觉得随手一抛,让这样可恶的东西顿时烟消云散,是最简单最经济实惠的办法了。所以,从人的心理来说,高空掷物是有它的内在道理的。”
钱开逸急了,心想这样谈下去,岂不背离了要大家五讲四美三热爱的基本出发点!吹胡子瞪眼赶紧示意贺顿掉转方向。
贺顿刚才也是临时抱佛脚,说到哪儿算哪儿。看到钱开逸的表情,赶快往回找补:“当然了,所有的存在都有其合理性,但也要照顾场合。比如你是一个乡下人,当然可以把东西乱丢一气。农村遍地是垃圾,多一堆少一撮没多大关系。荒郊野地,吃个瓜把瓜皮一砸,谁也不觉得污染了环境。过不了多久,瓜变成了粪水,还能肥地。小孩子往地上一蹲就地大小便,也是肥料。城市就不一样了,高度密集,在地铁里放个屁,最少二十个人能闻到……”贺顿平日里不说这么多,今天实在是高兴,就像喝了酒,管不住自己的嘴。
钱开逸听着跑题,赶紧往回拽:“咱们还说高空掷物。”
贺顿说:“高空掷物的人,我看多半是农村来的人。因为从小没有养成好的生活习惯,乱扔惯了。可你只图自己方便,在高层住宅里往下一丢,自己倒是眼不见,心不烦了,可若是有什么人正好在经过你的楼下,就会遭殃。轻者头破血流,重者粉身碎骨甚至生命也会受到威胁。所以……”
“所以我们不能高空掷物。关于高空掷物,有些国家还制定了一些法律,比如有一个国家就规定了,若高空掷物,经查证属实,会让掷物者服十五天的劳役,以警示众人。在香港,如果这个人租住的是廉租屋,就会面临被收回住房的危险……”
两个人一唱一和,基本和谐。短信来得也很多,都是控诉自己曾受过高空掷物之害,严厉声讨这种恶劣行径。眼看着直播时间过去了一半,突然裘南娟在大玻璃外面夸张地摇唇鼓舌,并举起了一个牌子,上面写着:“有听众热线电话。”
这个牌子是裘南娟的发明。本来只需导播在外面示意,直播人员就能够看到并作出响应,但裘南娟发现一到钱开逸和贺顿主持节目的时候,两个人谈得开心,就会有意无意忽视了导播的作用,结果是她经常做无用功,人家里面谈的热火朝天,根本就看不见她的手势。她特地请示了齐台,制作了一块牌子,说是为工作着想,力求尽善尽美。
裘南娟好似运动会的领队小姐,把牌子忽上忽下地晃动。钱开逸不敢怠慢,立刻回应。
“好,听众朋友们,今天的问题看来大家都很有话要说,有一位热心听众打来了电话,现在就请导播小姐把听众的热线电话接进来……”钱开逸一边说一边进行着仪器的切换,这样,一个中年男子响亮的声音穿过玻璃墙进入了直播间。
“主持人好。我是你们的一位热心听众,刚才一直在听你们的节目。我很喜欢贺顿小姐本次节目的开场白,有特殊的韵味,后面的讨论也很有意思……”这声音有一种蛊惑人心的味道,让人听了很感兴趣。
不知为什么,这声音却让贺顿有不祥之感,一种轻微的战栗滚过皮肤。
钱开逸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没有丝毫察觉,颇有兴趣地问道:“这位朋友,能详细谈谈你的感想吗?”
“可以。我现在把车停在了高速路的紧急避险带,就是为了可以从容地和你们说几句话。说真的,我对高空掷物倒没有什么特别的兴趣,因为我住的是别墅,四合院性质的,没有什么高空可供我掷物。”那人略顿了一顿,好像是在等着主持人对他的这番话表态。
贺顿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钱开逸接过话茬:“这么说先生是一位成功人士了?”
响亮的声音说:“算不上成功,只不过先富起来几天。开逸先生,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你姓钱,对吧?”
“是,我姓钱。”钱开逸摸不着头脑,这位听众为何对自己的姓氏如此感兴趣。
响亮的声音说:“我不姓钱,可是我有钱。我也有闲,所以我可以停下车来听你们的节目,打这个热线。不过,钱先生,我有几句话想和您的女搭档说说,不知可不可以?”
“当然可以。”钱开逸口头上这样说着,不祥预感也扑面而来。人群当中,有大约十分之一的人,总爱鸡蛋里挑骨头,唯恐天下不乱,这种人,你一旦发现了,就要尽早掐掉他的热线,剥夺他的话语权。但是,这一切要做得水到渠成,不显山不露水。你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倾听你们的谈话,贸然阻击,就坏了自己名声。此人雄赳赳气昂昂有备而来,硬性遏制是不可能的,只能寄希望导播的协助。比如突然掐掉他的电话,出现忙音,这边就能很抱歉地说,不好意思,线路出了问题,很遗憾,对话中断了……我们现在接入新的电话。之后就安全了。假如那个人不屈不挠再打进来,因为都有来电显示,只要导播把关不接入就万事大吉了。
钱开逸向玻璃外的裘南娟示意终止这个电话,裘南娟恰好把头偏向一边,好像在看风景,不曾注意到钱开逸的动作。
钱开逸非常着急,但是没有办法,谁让他没有裘南娟想得那样周到,写一面大牌子呢?
危险的对话还在继续中。
响亮男声说:“贺顿小姐,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贺顿看着钱开逸,钱开逸只好点点头。贺顿就说:“好啊。您请问。”
响亮男声说:“你刚才说到高空掷物的人多是农村来的,你有相应的统计资料吗?”
贺顿一时语塞,吭吭哧哧地回答:“啊,这个……我就是凭印象估计,并没有确切数字。”
响亮男声说:“既然是这样,我就要正告贺顿小姐你不要信口雌黄。你不要看不起农村人。”
“看不起农村人”是顶大帽子。虽说几乎所有的人都看不起农村人,连农村人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但如果在公开场合被人指出这一点,毕竟是不光彩的事情。更不要说这不是一般的公开场合,简直就是超大型聚会。不知道在这一瞬间,有多少人竖起耳朵听热闹。
贺顿回应的第一个策略就是否认。贺顿说:“我并没有看不起农村人,我只是一个估计和判断。当然这个估计和判断没有详尽的数字统计资料支持,这是我的不足。但方法的不足并不一定就引出错误的结论。”
那个响亮的声音不依不饶,说:“我看,贺顿小姐对农民的成见很深,歧视很深。请问,你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城里人吗?”
钱开逸以为贺顿会很干脆地说“是”,然后他就会把话接过来,强行回到原来的轨道。不想贺顿方寸大乱,支支吾吾说:“……这难道……和我是哪里的人……有关系吗?”她的迟疑通过扩音设备传递出去,放大了惶惑。
响亮声音说:“当然有关系了。你看不起乡下人,把狗屎盆子不分青红皂白地扣在他们头上,你以为听这个广播的都是城里人,就可以肆意侮辱乡下人了吗?说句不客气的话,中国有多少真正的城里人?往上查查他们的三代祖宗,还不都是顶着一脑袋的高粱花子?听你的声音还年轻,怎么这么年轻就染上了把人分成三六九等的恶习?你还像个专家似地指手画脚,先把自己的舌头捋顺了,学会说人话,再出来张扬不晚……”
这些话声若洪钟,字字入耳,带着一种霸气和摧毁人信念的能量穿行着,让你听到之后烦躁恐惧,又丧失招架的能力。贺顿完全被惊呆了,不知如何是好。钱开逸毕竟久经风雨,站起身来冲到大玻璃镜前,对着裘南娟挥拳并伴以无声地咆哮,裘南娟这才恍然惊醒,看到了钱开逸的愤怒,掐断了那个声音的喋喋不休。
钱开逸迅速跑回自己的位置,说:“谢谢刚才这位朋友发表的不同意见,他的坦率可以接受,但某些观点值得商榷。希望后面参与讨论的朋友们加入到一种友好和谐的气氛中。关于高空掷物……”
钱开逸连自己也不晓得后面的讨论该如何进行下去,贺顿显然受了惊吓,木讷地应和着,再也恢复不到良好的状态。听众也受到低迷气氛的感染,不再发来短信和电话参与。总算草草完成了高空掷物的播出,走出直播间的时候,两人都耷拉着头缩着脖子,像得了禽流感的候鸟。
裘南娟瞪着无辜的大眼珠子看着他们,钱开逸气不打一处来,说:“小裘,那个电话来者不善,你怎么就一点都没有察觉?”
裘南娟委屈地说:“这能怪我吗?咱们这儿的规定,只是询问来电者的问题是什么?我问了,他说的很在理,说对高空掷物这个话题很感兴趣,要和主持人交流意见,这不正是你们需要的吗?我就对他说,你要向两位主持人问好,他答应了。我说你要言简意赅,他也答应了。你说我还能嘱咐什么呢?我该做的都做了,然后把电话切了进去。我能预计到他说出那么多不恭敬的话来吗?我也不是宪兵,也管不了人们的舌头和嘴巴。若是没有驾驭能力,干脆别开直播。”
钱开逸没话可说,还不死心,又问道:“你知道他的电话号码吗?”
裘南娟说:“不知道。”
钱开逸就来了劲,说:“按照规定,你必须先留下他的固定电话,再用导播的电话打过去,他就留下了确切资料,不能像个隐身人似的为所欲为人身攻击。你为什么没留下他的固定电话?”
裘南娟说:“你也不是没听见,当时是在高速路上,他哪里有固定电话?如果有规定,以后这样的移动电话都不接入,我执行就是了。这一次,和我无关。”
钱开逸再也说不出什么,倒是一直未开口的贺顿问道:“那么,他的移动电话是多少?”
裘南娟查了一下有关记录,报给了贺顿一个号码。
贺顿缓缓地走出直播大楼。往常,她都是坚持回到租住的小屋吃方便面,今天,她决定进饭馆奢侈一下。心情太坏,往事被言语的荆棘勾连而起,刺得灵魂出血。只有借助吃饭这个法宝,度过凄清时光。
厌倦是抵抗焦虑的第一道封锁线
所有孩子的问题都是父母的问题。最聪明的孩子受到的困扰尤其大。
傻乎乎的父母们,你们很早以前不经意的一个产品,正事无巨细地注视着你们,在灵魂的空白处奋笔疾书。他们是上好的书记官,把你们的一言一行记录在案。很多父母不明白,让孩子享有一颗健全的心,比一百种智慧更有用。一定要见到周团团的父亲,当然,还有他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