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想起来,却是心如刀割。
他和她的缘分,果然就是如此浅淡,连那点充满戏弄意味的吻都带有了宿命般的不可能。
此时此刻他忽然有点迷惑了,不知道这两千年,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女王陛下要的只是一份普通的生活,而自己呢,却是毁灭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他哽咽了下,哑声道:“曼戈,还记得那首曲子吗……”
就是那一首在韩越无法入睡时,他唱给她的曲子。
那首曲子是小时候曼戈唱给他的啊。
他唇动了下,用沙哑的声音哼起了那个调子,那个古老而遥远的调子。
这本来是一首摇篮曲,歌词大意是说,风沙吹起,驼铃响动,宝宝快快睡去,风沙会吹进你的梦里,驼铃会引导着你去远方……
这是一手温柔而轻缓的调子,可是此时的巫崝唱来却是沁透着浓郁的悲伤。
两千年了,再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清醒,他清楚地明白,那个唱曲子给他听的曼戈真得已经没有了。
即使她恢复了记忆,即使她回到了过去,她依然不是那一个。
古老的哼唱声沙哑而凄凉地响起,韩越微微合上眼睛,嗅着这沙漠中似曾相识的风,去听这首两千年前她自己亲自哼唱过的曲子。
当曲调终了,当那余音袅袅散落在飞扬的金沙中时,她睁开眼睛,眼前的巫崝已经化作灰烬了。
活了两千年,他终于随着风,一起埋葬在这一片沙漠中。
慰屠耆望着那抹灰烬随风而去,轻轻叹了口气:“曼戈,我从来没有背叛过你。”
韩越点头:“我知道。”
不但没有背叛,还硬撑着在人间活了两千年。
慰屠耆艰难地笑了下:“我已经老了,巫崝不在了,我也到时候了。”
说着,他看了眼一旁的萧秩:“摩拿将军,碧灵玉已经不在了,好好保护女王陛下。”
当他说完这话后,他转身就往外面走去。
他走得特别慢,一步步蹒跚地往前走。
在韩越那片属于曼戈的记忆里,这个年迈的老人在年轻时代,曾经是她的夫婿,温和体贴,对她关怀备至,是她许了一生的良人。
不过那也只是曼戈的记忆而已。
那不是韩越的。
当衰老的慰屠耆渐渐走出韩越的视线后,他终于倒在了那里。
其实他早就应该死了,只不过撑着最后一口气罢了。
萧秩颤抖的手紧紧握着姻缘石,上前:“女王陛下……”
他喉咙有些哽咽:“末将已经等了你一千九百百十年。”
韩越垂下眼睛,淡淡地道:“萧秩,可惜你终究要失望了,我并不是你要等你的女王陛下,从来不是。”
萧秩越发攥紧了那块姻缘石:“不,我知道,你就是。我早就应该发现的。。”
韩越忽然笑了下:“她高贵典雅,拥有绝世之姿,更有不世出之才,她还温柔大方善良聪明,她是楼兰国高高在上的女王陛下,而我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我猥琐贪财懒惰暴躁,我欺负你利用你耍弄你。”
萧秩跪在那里,摇头:“你不要说了!你明知道我从来没有那个意思!”
韩越依然笑:“你们要的只是女王,女王!可是我不是!为了楼兰女王,阿崝杀死了我的父母和妹妹,我已经一无所有了,这就是你们要的结果吗!”
所以她要巫崝死。
韩越的笑渐渐收敛,她眼中有了水光:“我的妹妹没有了,唯一的妹妹没有了。萧秩,我还是那句话,你为什么要找你的女王陛下?只是要给她说一句话吗?现在,我就站在你面前,你说啊!”
可是萧秩此时此刻却说不出来,他不知道说什么了。
韩越垂下眼,泪水缓缓落下:“当我是韩越的时候,我心里其实是难受的,觉得你爱着你的女王陛下曼戈,你根本不够爱我。可是当碧灵玉中存储的关于楼兰女王的记忆回到我身体内,我才明白,她当初到底有多伤心。”
曼戈心里明白,萧秩对她从来没有男女之情,从来都是君臣之义,所以她死心了,当她死在火光血泊中时,她就死心了。
她的记忆封存在碧灵玉中,在这人间转世千百回,每一次转世,她就扔去一份优雅和美丽,等到她成了韩越,她就已经是世间最普通的一个女孩子了。
可是萧秩却遇到了这个韩越,并且真得爱上了韩越。
萧秩单膝跪在那里,沉声道:“不管你到底是曼戈还是韩越,都是我心里最重要的人。”
可是韩越却摇了摇头:“萧秩,两千年后的韩越能接受你这个答案,可是两千年的曼戈却不能接受,她不需要。”
说完这个,她再次握了握碧灵玉,转身,离开了这个地方。
萧秩怔怔地望着她纤细的背影走出这片绿洲,一时竟有些迷茫,并不知眼前的人是曼戈还是韩越。
此时恰有一阵风吹过,风沙四起,吹过这片绿洲,朦胧了她的背影。
恍惚中他仿佛看到那个身穿白衣的身影,提着裙摆,缓缓地走向佛塔。
一时之间,摧心裂肺一般的疼,疼得他浑身每一处的筋脉仿佛被人抽走了一般。
他怎么可能看着她再次离开呢。
他陡然追上去,从后面狠狠地将她抱住。
韩越被他按在胸膛上,贴在心口上。
他低哑狂乱的呢喃就在她耳边响起:“我爱你,真的爱你,两千年前爱的是你,两千年后依然爱的是你!假如当年我能多一份勇气,我一定会亲手将面纱捧到你面前的!你永远不知道,当我知道你有了王夫慰屠耆的时候,我是多么痛苦!”
他到底是多了一点自卑,少了一点勇气而已。
其实他怎么可能忘记,那个在他十六岁时就印刻在他梦里的少女!当然更不可能忘记,那些刻意被他淡化的记忆,被嫉妒啃噬着的一个个无眠的夜晚!
韩越闭着眼睛,将后背紧紧地贴在他胸膛上,感受着那激烈的心跳,那剧烈起伏的胸膛,泪水顺着姣好的容颜往下流淌。
她等了两千年,终于等来了这么一句话。
萧秩紧紧地抱着她那娇弱的身躯,低哑而温柔地道:“你知道吗,当我躺在沙漠里,沉静地望着沙漠里枯燥的天时,你从我旁边经过,亲了我的眼睛。在那一刻,我平静了一千八百年的心竟然狂跳起来。”
他将下巴轻轻抵扣在她柔软的头发上:“我是刻意地忽略了,所以我从来不敢去想,这是为什么。现在我明白,因为我这一千八百年里,我就是在等你。无论你是高贵还是平凡,是美丽还是丑陋,无论你是怎么抛弃了曾经的尊贵,变得猥琐暴躁懒惰,我的心也能在见到你的第一刻就认出你。”
他的话语,如同一根温柔的弦,轻轻拨过她的心,拨动了她曾经的伤痛和期待,甜蜜和失落。
她的声音是哽咽的,竟是语不成句:“你……你……”
骤然得回的记忆,多少遗憾和绝望冲击着她的内心,刚刚失去妹妹的心痛犹在,他炽烈充满爱意的话语犹如潮水一般席卷而来,她竟不知道是喜是悲,是伤是痛。
他怔怔地凝视着怀中的韩越,嘶哑的声音喃喃地道:“你是不是在犹豫,我到底爱的是韩越还是曼戈,可是那对我来说,对你来说,有什么不一样?你知道吗,你把我的名字刻在了姻缘石上,我却把你的名字刻在了心里,把你的灵魂刻在了骨血里。”
韩越一下子几乎崩溃了。
她骤然转过身来,紧紧地抱住了萧秩的腰,将自己的脸埋在他的胸膛上。
“我也爱你,从我是曼戈的时候就仰慕着你,当我徘徊无助绝望的时候,你帮我定国帮我安邦,你就是我遥望沙漠时的一个梦。只可惜,梦太遥远了,我得不到……”
她细碎的声音低喃地这么说。
幸好,一切竟然还来得及,她失去了忠诚的伙伴,失去了曾经相伴数年的王夫,甚至失去了守护自己的碧灵玉,可是她竟然在一千八百年后,捡起了萧秩。
此时夕阳西下,残红染上金色的细沙,在这一片沙丘上投射下金红分割的绚丽美景,而就在这风中,遥远的方向,传来了似有若无的驼铃声。
伴随着那清脆的驼铃声的,是悠远而古朴的摩柯兜勒曲。
这一对在一千八百年前无缘无分的爱人,终于相拥在一起。
或许前路还有许多坎坷和挫折,或者他们的心里都留着几分遗憾,不过还好,至少人还活着。
两个人都还活着,并且知道彼此对自己的爱,那还有什么不可以克服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