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音停下后,他缓步行至她面前。
殿内不少人的视线,皆是落在了这边。
包括温玉若身侧的萧缙,他甚至没听到皇帝夸奖了温玉若什么,目光只落在了后方二人的身上。
“郡主可擅琴?”他问。
温月声淡声道:“会听。”
郁舜低笑:“也不知郡主喜欢哪一首曲子?”
温月声:“大悲咒吧。”
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的渭阳王:?
他确认了,思宁确实是喜欢礼佛。
出乎意料的,郁舜竟是轻笑出了声。
他那双浅淡的眸里都染上了细碎的笑意,瞧着格外晃眼。
“想不到天下音律诸多,在郡主眼中,却不如佛音悦耳。”郁舜想起了大徽京城里的传言:“郡主确实是佛缘深厚。”
温月声喝了口茶,闻言倒是想起了什么,她淡声道:“倒也不尽然,有一位的琴声,确实是不错。”
边上的渭阳王快把耳朵凑到他们跟前了。
他在等思宁的又一句佛理,却听她道:“琴声悠扬,禅意深远。”
温月声抚了一下手腕间的佛珠,轻声道:“尤为适合入睡。”
殿内安静了下来。
晏陵抬起眼,那日她身上冷淡幽静的檀香,还有将醒未醒时惫懒的双眸,仿佛又出现在了眼前。
这殿内大部分的人皆不知道温月声在说什么,然而知道的人,如渭阳王之流,便瞬间心神领会。
毕竟那日在国寺之内,皇帝并渭阳王等诸位王爷,可是亲眼撞见了温月声趴在了晏陵身侧,听着他的琴音入睡的场面的。
渭阳王还怕萧缙想不起来,特地到了萧缙身侧道:“这么看,思宁同晏大人关系不错,竟能在晏大人的琴音底下安眠,哦,与昊周太子也算有说有笑。”
“嘶,怎么反倒跟你生分了呢?”他状似想不明白,却见得萧缙的眼中都笼上了一层阴霾,面色难看至极。
他还安慰似地拍了拍萧缙肩膀,笑道:“四弟也不必往心里去,这事可再正常不过了,你往常宠溺着温玉若时,思宁不也是你这样嘛?”
一报还一报而已,你怎么就生气了呢?
渭阳王就差把嘲笑摆在明面上了。
萧缙冷声道:“三哥这般了解,想来必是经常如此。”
渭阳王沉了脸色,谁不知他天生爱风流,家中却娶了一个悍妇,惯常将他看上的美人送人,甚至还送到了他这几位各怀心思的兄弟府上。
萧缙戳到他痛楚,叫他面色难看非常。
然哪怕如此,萧缙心里的那把火,却依旧未能熄灭半分。
他甚至动了将温月声拉到身侧的念头。
可未等他抬步过去,上首的皇帝便开了口。
温月声说的那句话,皇帝也听见了。
他目光在晏陵和温月声之间停顿片刻,到底开口打断道:“思宁,章玉麟呢?”
殿中宫人传了章玉麟入殿。
郁舜只能暂且回到了座位上,只刚才古怪的氛围,到底是让他注意到了些什么,他坐在席上,目光落在了远处独坐的晏陵身上。
自对温月声动了念头以来,他都并未将温月声明面上的未婚夫放在眼里过,但这位晏大人不一样。
时至今日,郁舜都仍记得数月之前,晏陵独自一人到昊周都城,与昊周谈和时的景象。
此人待人冷淡疏离,然城府之深,手段之了得,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那边,殿上的皇帝对章玉麟道:“此番武斗,你立下大功,你说说,朕该赏你些什么好?”
离上次皇帝近距离见到章玉麟,也是许久前的事情了。
记得他那时刚刚恢复,人还不太聪明,在校场之上,被一些刺头新兵欺辱,也不敢吭声。
而今日,他却已经口齿清晰,说话极具条理。
“回皇上的话,赢下武斗,功劳在于郡主,章玉麟能做的事,只是听郡主的话而已。”
哪怕殿内的人早就有所准备,但亲耳听到章玉麟说出这样的话,到底是不一样的感受。
皇帝微顿片刻,到底是道:“思宁。”
“既然章玉麟说此番都是你的功劳,那你便说说看,你想要什么?”
无数目光投来,温月声缓慢起身。
记得第一次武斗时,章玉麟赢下努烈,皇帝也问过她同样的话。
那时许多人都以为她会牢牢地抓住这个机会,从此后再次活跃于宫中,却没想到她只要了一些俗物。
而此番皇帝再问,这次的功劳,远比第一次来得大。
许多人都在想,温月声也该要一些不一样的东西了。
比如……那个迟迟未有履行的婚约。
亦或者是至今为止,还没定下的昊周太子的求亲。
或许她开了口,皇帝也未必会应许,但是这等机会,对于这些年已经彻底失去宠爱的她而言,并不多了。
然这边的人想了许多,却都未能够预料到温月声的回答。
大殿内灯火通明,落在了她的身上。
灼目的红,衬得她一身冰肌玉骨,唯独那双眸,始终都是冷的。
她抬眸时,眸底没什么情绪,声音也是格外的淡。
开口却道:“那便要个军职吧。”
静。
在无数或惊愕或不解或诧异的眼神里,温月声平静地道:“城北校场,不是还缺一个校尉吗?”
第30章 校场点兵
这在两国宫宴上,在皇帝的跟前,直接开口要军职的,温月声绝对是第一个。
恒广王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问道:“你的意思,是打算让章玉麟担任城北校场的校尉?”
渭阳王没忍住道:“那不然呢,总不能是给她自己要的吧?”
话虽如此,他看着温月声的眼神里,还是带了些惊讶。
朝中某些争斗日益白热化,这其中,又以恒广王那一脉之人最受瞩目。而就在此前,也就是温月声与他们同出现在了城北校场的那一日,恒广王便损失了一名校尉。
也就是眼下温月声所提及的这个位置。
只是一个校尉,官职不高,看起来似乎也算不得多重要。
但只有他们这些个王爷才清楚,这些年因为昊周屡屡来犯,皇帝对武将的重视,也同以往截然不同。
虽然只是一个校尉,却代表着他们中间谁人可以插手到了兵部之事,是以如今这个位置空置了出来,不少人都对其虎视眈眈。
温月声突然横插进来,倒是所有人都未料到的了。
果不其然。
恒广王面色沉了下来,回身便对皇帝道:“回禀父皇,儿臣以为,此事不可。”
“章世子虽悍勇无双,但校尉乃是一军统帅。章世子此前入了军营,但仅是在新兵营,且所待时日不足十日,对军营,对用军了解皆不深,这般情况下,若按照思宁所言,直接让其出任校尉一职,只怕会招来底下人的非议。”
事关兵部之事,此刻恒广王也顾不得这话会得罪忠勇侯了。
如果真的让章玉麟占了那个位置,他之前的布置就真的是彻底白费了。
“这倒是,本王还记得,那日在校场中,忠勇侯副将吴勇将军还说过,说章世子不能适应军营生活,这才领着章世子离开,如今却突然要回去做校尉……”
渭阳王轻笑了下,并没再继续说,但他想表达什么,已经是不言而喻。
章玉麟才说不适应军营生活,如今说着说着就要回去做校尉。
这谁能信服得了?
和几位王爷比较起来,武将们倒是没有那么剧烈的排斥这件事。
镇国大将军道:“若单论武艺,以世子之能,当个校尉是随便当得的。”
事关大徽武将升迁之事,郁舜没有开口,他目光只落在温月声身上。
他眼眸深邃,唇微勾起。
校尉不算什么太高的军衔,但若这个位置真的落在了章玉麟头上,那实际上的控制人,就不是章玉麟。
而是温月声。
但很明显,在场的人,大多都没有将温月声算进去,只论章玉麟能否承得住事。
大徽不仅是重文轻武,在某些事情上,也是下意识地忽略掉女子,且多半数都认为,女子当以在家相夫教子为重。
文斗之上,温玉若那般受宠也只能参与几个不重要的比试,更别提女子天然不占优势的武项了。
吵闹之中,温月声又一次开了口,她声音很淡,也几乎没什么情绪。
开口道:“行与不行,试试便知道了。”
殿内骤然安静了下来。
从她开口后,就一直没有表态过的皇帝,闻言道:“你想怎么试?”
章玉麟确实是天生猛将,只在她身边做个护卫,可惜了。
尤其,是在看到了昊周那么多将领后,有这么一个好苗子在眼前,皇帝也是想要发挥其最大作用的。
但如他们所言,章玉麟能否胜任,还是个最大的问题。
“校场点兵。”
谁都没想到,这次宫宴的最后一个地点,会在城北校场。
临近傍晚,暑气逐渐散去,天边依然明亮,橙红色的夕阳洒满了整个校场。
城北校场,含新兵营在内,共有士兵四千五百人,应设校尉三到五人,但如今位置空缺,便仅有两名校尉。
因上次皇帝来校场看练兵,他们表现不佳,此刻皆有些惶恐不安。
温月声站在高台上,看着底下黑压压的人群。
她淡声道:“此番为章玉麟可否担任城北校尉一职的实战演练。”
“参与演练之人,一分为二,各自为营,以两道标杆大旗为主,突破对方阵营,砍下大旗,或生擒敌方主将者为胜。”
“赢下对阵一方,得五百两纹银,生擒章玉麟者,擢升为将。”
此言一出,底下瞬间热闹了起来。
寻常士兵难以得见这么多高官贵人,加之此番演练嘉奖丰盛,让许多人皆蠢蠢欲动。
又听到章玉麟的名字,不少人皆是心绪复杂。
章玉麟从这个校场出去,而后于大徽及昊周的对战中,一举成名,如今竟还要担任校场校尉一职。
风光至此,却也让人心中斗志更胜。
毕竟他从前在这个校场时,仅仅只是一个骂不还口,打不还手的怂蛋新兵罢了。
不过些许时日未见,便要凌驾所有人之上,这是何等道理?
此番是群体对战,而非一对一对决。
这等对战中,个人实力能起到极大的作用,但在绝对的人数优势上,优势便没有那般明显了。
温月声只说一分为二,没说该怎么分,只让他们自己选择。
因高台视线限制,加之场地局限,场中只留下了一千士兵进行实战演练。
待得他们自行分队下来,章玉麟这边,竟是不到三百人。
人数相差巨大不说,他这边的人手,还多半来自于新兵营,作战经验和实力之上,与老兵相差甚远。
而在这般情况下,温月声还并没有下场。
她只在章玉麟清点完了人数后,同他耳语了几句,便折返回到了高台中。
“思宁,你不下去帮忙?”恒广王冷眼看她:“你若不去,只怕这场演练,就更没有悬念了。”
渭阳王在一旁笑:“大哥如何知道没悬念的?难不成你提前知晓了多数将士都不会选章世子?”
恒广王神色阴沉了下来。
渭阳王见状,但笑不语。
城北校场原本的三个校尉,有两个是恒广王的人,后来被皇帝换掉了一个,却也不是完全无人可用了。
这些时日,恒广王连连惹怒皇帝,若再连这城北校场都保不住的话,在朝中的处境会越发艰难。
且如今章玉麟只听温月声的话,落在恒广王眼里,就是忠勇侯一派已经倒向了萧缙一方。
有些东西,他便是自己拿不到,也不愿让其落到了老四的手中。
场中演练已经开始,温月声手持佛珠,并没有要与他二人说话的意思。
高台上的人,注意力也大多都被吸引了过去。
萧缙不知何时站到了温月声的身侧,底下千人演练声势浩大,然他的目光,却难以从她身上移开。
她站在高台上,对底下的将士说话时,有那么瞬间,他都要以为眼前之人,是另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然回过神,还是温月声那张熟悉的面容,但有些东西,好像彻底跳出了他的掌控。
正想着,却忽闻底下爆发出剧烈的声响。
所有人循声望去,皆是愣了一下。
他们两方人数相差甚远,章玉麟那边的新兵作战能力还差。
可谁都没想到,这刚一开局,章玉麟那两百多个人,便瞬间散开了去。
人数不多已是劣势,若按照往常对战的话,人少的那一方,更应该保持好阵型,尽可能地待在一处才对。
他们这样散开,便是给人各个击破的机会。
尤其今天还有一项奖励,是生擒章玉麟。
离了温月声,他力气能不能完全使得出来都是一回事,何况一个人擒不住,可以一群人一起上。
章玉麟又高又壮,对付这样的人,用寻常的兵器都不如钩锁来得好使。
数十名士兵动作迅速地将他围住,且从怀中掏出来了钩锁。
钩锁相连,组成了一张可以将他网络其中的大网。
这些士兵,身型轻巧灵活,同他们比较起来,章玉麟显得尤为笨拙。
甚至在那张大网落下时,他都未能避开了去。
开战即是大捷,这倒是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
忠勇侯身边的吴勇更是蹭地一下站了起来,神色紧绷。
说实话连他们都不清楚,章玉麟离了温月声到底有几斤几两。
是以在面对这么多人的情况下,自然觉得他不会占据优势。
却没想到的是,章玉麟连腰间缠绕着的紫金重锤都没有拿出来,抬手就握住了那些钩锁组合成的大网。
那只宽厚粗壮的臂膀鼓起,用劲一拉……
哗啦。
竟是生生将几条钩锁拉断,将那些拽着钩锁另一端的士兵,拽倒于脚下。
这般神力,不止镇住了周围蠢蠢欲动的士兵,也让高台上的众人惊呼出声。
“这怎么看着章世子的力气又大了些?”
“……十一、十二。”有人数了下那些被他拽倒在地的士兵,变了神色:“足足十二人。”
这话一出,连带着旁边看热闹的昊周武将,皆是神色一紧。
天生神力的人倒也并非是没见过,那努烈本身也算得上是力气惊人。
但这种力气会飞速成长,进阶型的人,就几乎难以得见了。
郁舜微顿,眼神幽远。
武斗刚过去几日,他身边大多数的将士,连伤势都没有恢复。
可章玉麟不光恢复如常,甚至状态还胜于武斗那一日。
有如神助。
他眸光扫向了温月声。
她身边,还有擅医之人?
他微顿,对身后的长随轻招了下手,淡声道:“派人查一下,陆青淮可在大徽京城。”
上月中,陆青淮率千人小队与昊周在边境发生冲突。
被昊周将士重伤,伤他的人,是郁舜新得的一名将士,此人武艺一般,但极善用毒。
尤其擅用巫蛊之毒。
自那次之后,边境再不见陆青淮身影。
也是因此,哪怕武斗之前,陆庭玉赶到了京城,郁舜也未太过在意。
陆家兄弟,陆青淮武艺更高,但行事较为莽撞,不若陆庭玉周全。
陆庭玉虽周全,武艺却欠些火候,至少以他一人,是决计不会是郁舜的对手的。
只未料到,半路杀出个温月声。
如今再看章玉麟这状态,郁舜那双浅淡的眼眸微微闪烁。
也不知温月声身边那位医者,能否治得了巫蛊之毒了。
校场中,章玉麟一出手就伤了十余个士兵,他这边士气大涨。
对面也对章玉麟更加忌惮,并未贸贸然行事。
然就在此时,一个由新兵营二十来个人组成的小队,绕到了大军后方。
被正后方的士兵察觉,场中与章玉麟对阵的另一个校尉,调动了百来人,前去围剿这支小队。
“这是打算去偷袭吗?”
“离着曾远那边的大旗还有一段距离呢,又才二十来个人,能偷袭得了什么?”
“这会曾远调了人过去,这支小队要被吞噬了。”
高台上的人议论纷纷,皆以为此番是章玉麟调度失误。
却万万没想到,在那曾远调度人过去围剿时,又一支二十人的小队,从侧边往大旗附近绕。
“又来?”渭阳王皱眉:“怎么总是二十人小队,而且都是些武艺极差的人,这样能偷得到大旗吗?”
他身侧的萧缙冷声道:“他们所为的,本就不是偷大旗。”
渭阳王微顿,看向了他。
却见他又不说了。
渭阳王正欲开口,就见得场中形势一变。
原本看着毫无阵型散乱出去的章玉麟这方的士兵,竟是在不知不觉中,靠近了对方大旗。
虽说只是零散的几个人,但这几个人显然是有些章法,竟是踩在了对方的肩膀上,让人飞跃下去砍大旗。
只到底是未能成功,那飞跃下去的人,被校尉曾远击落了下来,正中胸口,被迫出局。
“……原是打算声东击西。”渭阳王反应过来了:“他们人数太少,正面突围进不去,便打算用这些零碎的办法吗?”
“这办法倒也还算有用,但对方人太多了,且在大旗附近镇守的,都是骁勇善战的将士,想要靠偷袭,或者打个出其不意,大概是砍不掉大旗的。”
他所言没错。
章玉麟这边也算谋划得当,但几次三番行事都被阻拦。
人数上的巨大差异,还是难以弥补。
且派出去的这些小队,大部分都被围剿了,从场面上来看,他们便更加陷入劣势了。
可渭阳王没注意到的是,这些小动作,确实是没能碰到大旗。
但到底还是分散了大军的注意力。
那个曾远本来好几次都欲让人生擒章玉麟,可却屡屡被打断。
而在这中间,章玉麟却越战越勇……
他一个人,用两把大锤,是活生生从所有人中间劈开了一条路,穿过了这条路,径直走向了通往大旗的另一方向,却并没有第一时间砍掉大旗。
只因。
温月声此番告知他的,并不是让他用计砍掉对方的大旗,以少数换多数,取得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