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来一世,宗政天香最惧的,仍是那一头元魏豺狼。
她在林间惊慌奔走,身后的一箭接着一箭,钉在她的四肢,成了扎透的刺猬。
那男人是在刻意凌迟她!
宗政天香奄奄一息趴在地上,元魏皇帝不带一丝烟火气,清清淡淡地问,“你把我的小公主藏哪里去了?说出来,留你个全尸,不说出来……”
他意味不明轻笑。
“寡人的城门,还缺一个辟邪的头颅呢,我看长公主就很好。”
宗政天香又急又怒,“你敢杀我?你灭我宗政皇族,三妹妹不会原谅你的!”
元魏皇帝笑得更艳了,一双凤眼如同灼灼欲燃的春花。
他慢条斯理地说,“满朝文武,只有一个不受宠的三公主,殉了国,你们呢,逃的逃,藏的藏,睡男人的睡男人,连她的尸身也不愿意去看一眼,让我的三公主在雪里,冷冰冰,淌了一地的血,寡人捂了三天才捂热。这样的国,这样的皇族,我替她屠尽,她反而应该感激我呢!”
“长姐。”他第一次这样唤宗政天香,却如毒蛇吐信,“你放心,宗政皇族的香火绝不会断,我会跟小公主生很多孩子,出尖拔萃者,会继承我的一切,我元魏跟含章是骨头相连,千年万年仍是一家,如此,你可以安心去了?”
然后她就被豺狼枭首,对方没有半点怜香惜玉。
宗政天香乍见终生阴影,心头惊涛骇浪,甚至忍不住想要扒窗跳走。
“他?”
绯红偏头,“我的男奴。”
魏殊恩补充了一句,“侍寝的那种。”
绯红唔了一声,“外室?”
魏殊恩摇了下灯,似乎有些震惊,“我连通房都不是?”
宗政天香:“……”
宗政天香看了半天,上下打量,吐了一口气,“不是他就好。”
元魏皇帝很好辨认,他就像是那一柄天子规制的半鲛鱼鳞刀,金漆交错,冷峻锋利,旁人被他的寒芒逼得不敢再看。而她面前这位呢,身量面容尽管相似,但气质截然不同,穿白衣,提柿灯,鲜红的穗子长长坠在他腿边,旖旎得很。
这很外室风。
宗政天香拍了一下胸口,“呀,你真是吓了我一跳!”
她又跟绯红说,“虽然不知道你从哪里找来,这么像的替身,但是,平日里还是藏着点比较好,不要让他抛头露面,免得惹出事端。”
魏殊恩这头烈马可就不乐意了。
“替身?我是谁的替身?你的情郎哥哥吗?”
绯红只看长公主,“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我让你拿的城防图呢?”
长公主犹豫一瞬,交了出来。
她偷偷觑着宗政绯红的脸色,见她没有任何异常,微微松了一口气。
然而——
“嘭!”
匕首插到她腰后的桌子上,再抬头,宗政绯红眉眼压着一层霜。
“宗政天香,城防图,你最好不要挑战我的耐心!”
宗政天香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她张嘴辩解,“海,海市国与世隔绝,你为什么非要把,无辜百姓卷入漩涡当中呢?为君者,当以仁慈为先……”
“所以,我的好长姐,您是被男人玩得愉悦了,脑子也被他吃掉了吗?海市不臣服我,他日就是伤我后背的利刃!”
龙荒女王的语气温柔得滴出水来。
“来,告诉我,您叫什么名儿?叫宗政废物是么?亏我对你刮目相看,想不到你还是一滩烂泥,被宠了几天,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她轻嗤,“还教我帝王心术?你怎么不教我床榻之术?”
宗政天香脸颊发热,“我知道你嘲笑我,但,但海市王跟一般的君王不一样,他不像你,呃,我是说,他看淡权势,无意卷入纷争当中,绝对不会掀起战火的……”
“是么?”
绯红双肩微抬,“那您大发慈悲告诉我,楼下弓箭手是干什么的?觉得这样走百病更有仪式?”
宗政天香瞳孔微颤,提裙奔到窗前,“不可能,不——”
海市王就在一片灯火下,仰头望着楼窗。
他朗声大笑,“龙荒女王难得做客海市,何不下来,与我畅饮一杯?噢,也不对,您原名是宗政绯红吧,宗政三公主,寡人真是失礼了!”他又不经意戳人的心肺管子,“想必不久之后,您就是元魏的贵妃了,这化干戈为玉帛的美事,寡人定要去元魏讨一杯喜酒喝!”
“什么?”
宗政天香惊慌回头,那提着灯的白衣公子眉眼峻丽,斑斓的光照谢落下来,朱红小痣格外诱人。
“你不是替身,你,你是真的魏怀慈!”
魏怀慈没有回答长公主,他上前一步,肩宽长腿,紧密贴着绯红的后背,他比她年长六岁,也比她高出一个脑袋,所以他垂眸望去,尽是绝佳风景,“您觉得,奴是魏怀慈呢,还是大哥哥呢?”
他又一笑,眸如黑银丸,唇里含赤玉,很是潋滟莹煌。
“这一路上,小公主玩大哥哥玩得可还尽兴?”
不等绯红回应,他自顾自地说,“大哥哥玩得很尽兴呢,第一次被人千里追杀,第一次被人灌失忆药,嗯,连救命之恩都是假的,还有多少福气是我没能享受的?”
魏殊恩似笑非笑,“第一次被训成兽奴,第一次替人顶罪,第一次被圈禁在羊棚,第一次在野外失了贞洁……”
宗政天香倏忽拔起匕首,横在自己的脖子上,“放她走!这是我的妹妹,海康文,你敢伤她,我就自绝在你面前!”
绯红看了她一眼。
宗政天香毫不畏惧跟海市王对峙。
海市王叹息道,“天香,我是真的喜欢你,哪怕你是一个亡国公主,听话,把刀放下,你妹妹颜色这般好,魏帝又如此中意她,只要她肯放权,将来荣华富贵,也少不了她的!”
宗政天香的心都寒了,这是告诉她,只要宗政绯红放下身段,伺候魏帝,她就能保住这一条命?
“我让你放她走你听见没有!”
宗政天香低吼,刀刃在脖子勒出一道血痕。
海市王还是那副带笑的样子,“爱妃,别冲动……”
根本就是无关痛痒。
他不相信她会自绝是不是?人人都不相信她宗政天香有骨气是不是?
宗政天香咬了咬牙,握紧匕首,猛地一横,触颈却是温热无比。
绯红伸手,直接握住了刀刃,那鲜血溅开,吓傻了宗政天香,但她却毫不在意指缝的血红,她歪了下颈,一绺黑发曲曲绕绕地荡下,“行了,你拿你自己试什么真心,也不嫌你脖子疼?我说了,你若听我的,一个略有姿色的男人罢了,做你脚下狸奴还不容易?”
“你早把城防图给我,现在你都能拿着鞭子,鞭得他无话可说!”
海市王被一句话气得笑了。
“宗政皇族的公主亡国之后倒是有一身的志气……”
“怎么,海市王是迫不及待想成为我长姐鞭下的骚货吗?”绯红笑吟吟,“既然如此,您不妨回头看一眼,您的王城,是不是已经烧得极好看了?”
海市王猛地一惊。
亲兵已然叫嚷起来,“走水了,走水了!”
绯红指尖细长,将城防图翻了过来,背面就是一张干净的羊皮,她沾着血,写了一行字,丢给了旁边的魏殊恩。
还是罩脸的那种。
魏殊恩扯了下来。
——以海市为聘!
他秀美的凤眼荡起流光溢彩,拖长调子,“这是让我做正室的聘书?”
绯红就问,“干不干?干的话,你就歇着,海市让我来,我打完它就给你当聘礼!”
海市王寒着脸,“魏帝,你与我有约在先!”
要不是元魏支持,他也不会跟龙荒翻脸,刺杀女王!
魏殊恩摩挲着那婚书,竟然是迷了女色,翻脸不认账,“跟你有约又如何?有人会放着正妻不当小妾吗?”
第277章 全族被灭文女主角(20)
海市王原是绶带轻裘、温文尔雅的相貌,否则也不会叫宗政天香见识天下男子之后,在深宫内苑,仍然遗落了一颗芳心,然而此刻,他被豺狼虎豹双面夹击,额头青筋炸开,语气也阴沉得可怕。
“魏帝,你竟然背信弃义,你就不怕遭报应吗!”
魏殊恩对这些话熟悉得很,早就听得耳朵生茧了。
他若是玩那仁爱慈心那一套迂腐的路子,元魏能有今日之盛?怕是沦为乱世里的飞蓬,哪里风急就飞哪里,半点都不由人!
海市王看得太浅,自以为拿捏住了宗政天香,就等于拿捏住了宗政绯红,可这姐妹俩虽然是一母同胞,心眼儿却比不了的。
后者玩得一手比一手花呢,连他一个不慎,也在里头栽了跟头。
魏殊恩唇边的笑意淡去三分。
海市王久居王城,又不与外界交流,竟想凭借着那使臣海叵罗那一两句的见识,就可以全盘掌控,哪里知道如今中原跟域外的天翻地覆。
海市,早就是当令者的囊中之物!
魏殊恩拂过花灯的细长穗子,红得刺眼。
海市王脸色急变,心道,你不仁,也休怪我不义!
他举起了戴着玉扳指的手,容色冷寒,“他国奸细混入我海市王城,意图不轨,今日便叫你们尸首分离,扬我海市之威!”
“弓箭手准备!”
“陛下,贵妃,贵妃还在楼上啊……”
亲兵犹豫无比。
海市王沉默了。
宗政天香隐约窃喜,他在为难,可想而知,他对她仍有情意,而不是那些露水姻缘,转瞬即忘。但下一刻海市王的话语将她打落冰窟,“什么贵妃?贵妃恪守妇道,如今还在嘉寿宫为我祈福,怎么会在外面抛头露面?这狐媚女子做了贵妃的扮相,如今也当是原形毕露了!”
“奸细狡猾,一个都不能留!”
“放箭!”
海市王厉声大喝。
在宗政天香落下第一滴眼泪的同时,绯红噗哈大笑。
“哈哈哈好蠢啊你真的好蠢啊!!!”
她的气焰堪称嚣张,胸脯剧烈起伏,连带着辫发都被荡得发晕,形成了强烈又夺人耳目的气场。满城灯火似沸烧一样,人声喧哗吵闹,她半张脸藏在黑绒领里若隐若现,仪容华贵,双眉亦成了锦昼里最浓重的一笔色彩。
极烈,极出锋,不加掩饰的轻蔑狂妄。
“海市王,都让你看看身后了,难道你不知,你的亲兵,早就是我的人了么?”
刹那之间,箭矢倒转,海市王成了瓮中之鳖。亲兵收起了那副犹豫神色,神情变得尖锐锋利,“陛下,您该退位让贤了!”
他骇然大惊,“怎么可能——”
绯红一脚架在窗棂,她覆眉下压能看见灯火通明处,海市王那渗着冷汗的鬓角。
这才对嘛。
王城乌烟四起。
街市铁蹄响起。
华美璀璨的海上灯山一触击碎,转眼被更烈的火舌舔舐,这个国家是否知道,它是将焚于大火,还是在火中涅槃重生?绯红记得含章被夺的那一日,同样是熊熊燃烧的大火,那牌楼被烧得壮烈璀璨,红得难以忘怀。
她会将它重新夺回来,哪怕是踩着尸山血海。
绯红沉醉着说,“这才是一场盛宴。”
战争,权柄,鲜血,败者,在泼墨般的夜色中,主宰一个千年王朝的命运。绯红的心脏砰砰跳动,好似要挣破胸膛,鲜血淋漓爆裂开来。
她跟男主果然是一类人。
绯红转头看向魏殊恩,粲然一笑。
女主[绯红]爱意值+24.2%!
女主[绯红]爱意值+33.4%!
女主[绯红]当前爱意值为89.3%!
系统:‘???’
刚才发生了什么?!
魏殊恩被那一眼勾得喉头发紧。
从被玩弄的立场来说,他恢复记忆后,应该对她怀有一种刻骨的恨意,他生来就是天之骄子,哪怕不是先帝属意的皇子,但他拥有最显赫的母族,最高贵的门庭,无人敢压他一头,文治,武功,心性,韬略,他不输人后,一骑绝尘。
但他入了龙荒之后,就被她蓄谋追杀,还被她白玩了好几个月。
换一个人,魏殊恩都能让她人头落地,满门抄斩。
现在,他被她兴奋急促的呼吸勾得口干舌燥,竟想着跟她在这火光四起的战场里淋漓欢好。他想让她蜜蜡般的肌肤又沾一层晶亮的汗珠,极为动情与他抵着手脚。
真是……疯了。
“陛下!陛下!”
伴随着凄厉的叫声,一道人影跌跌撞撞倒在茶楼前,“城门的守卫被买通了!进、进来了!好多、好多——”
噗嗤。
利箭转瞬钉入,终结了未完之语。
军队鬼魅般抵达,黑甲,覆面,枪下染血。含章四军,洞幽烛微,来的正是最神出鬼没的一支,幽流骑。
为首的将领翻身下马,“我等幽流骑已经控制了覆华门、含秀门、青词门、朝来门等六门,您点名的世家大族,共十二姓,亦被我们重兵把守,谢大人审问了一阵,目前八姓已臣服,这是海市国师让我转交给您的信封。”
“国师?不可能!”
海市王神色更为惨白,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衣衫都被浸湿了。
“怎么不可能?多亏你蠢啊,我人都在你王城里,随时都要把你啃成一堆骨架子,海市王还有心思陪你的爱妃玩点天灯呢?觉得攀上元魏,就高枕无忧了是吗?”绯红慢条斯理抬起手,解着貂裘的红缨,“怎么样,我这亡国公主的天灯,点的还可以吧?”
众人噤声不语。
亡国公主?只怕是亡了他国的公主!
黑裘被绯红随手一扔,罩住了那一盏精巧细腻的柿子灯,等魏殊恩拔开绒领,下头传来一道清晰的女声。
“上马!”
她翻窗跳下,稳稳当当落在那匹高头骏马之上,鸦青色窄袖轻衫,回头展看的那一眼,再盛的火光都被她的褐瞳吞噬。
“带你收割聘礼!”
魏殊恩忽然心悸。
他一手揽住她的貂裘,捏着花灯,也从窗跃下,借着娴熟的技巧,落到马背上,紧贴着她的后背。马儿倒是受惊了一霎,被绯红迅速镇压,她当着魏殊恩的面,拆开了海市国师的信,一份献上忠心的信。
海市王顿觉浑身滑腻,仿佛正处在蟒蛇的血盆大口中。
海市国师为了保全自身,向绯红爆出惊天大料,原来海市王是从宫外抱养的孩子,真正的海市王早就夭折在一场风寒里。
绯红似笑非笑,“原来是,狸猫换太子呢,没关系,我长姐中意的,是狸猫还是太子,只要能伺候,都无所谓。”
她打了响指。
“宗政天香,这狸猫,送你了,让他哭得有骨气点!”
她就这样轻描淡写决定了一国君王的命运。
随着最后一句落下,马蹄扬起,两人一马消失在火鸦当中,幽流骑也随之隐没。
宗政天香望着妹妹的背影,怔怔失神。
域外海市,千年古国,一夜之间,改朝换代,遍插含章旗帜。
泼红又嚣张的。
域外诸部始料未及。
“含章?这是什么国家?”
“不是龙荒出的兵马吗?”
“你还不知道吗,那,那龙荒祈红,正是含章三公主啊!”
“含章早就被元魏灭了啊,这都四年了,还、还死灰复燃了啊?”
消息传到中原诸国,宗政晚意惊得摔碎了手中的茶盏。
“驸马!”
七公主魏妙熙连忙兜住他的手,“快舀些凉水来!”
她心疼不已,“驸马怎么这么不小心!”
宗政晚意反抓住她的手,“消息确凿?含章,含章在海市复国了?”
七公主一边帮他处理烫伤,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大概是走了点运气,那海市王并非真正的天命,是从宫外抱养的,名不正言不顺的,压不住阵,被含章的钻了空子。”她又娇俏一笑,“我还以为驸马不关心这些国家大事呢,没想到驸马还是胸有沟壑的。”
宗政晚意勉强微笑,“觉得稀奇罢了。”
胡闹!
三妹简直胡闹!
宗政晚意打发走了七公主,自己在书房里不住踱步,内心焦急如焚。宗政绯红没有来过元魏,根本不知道这里可怕到了什么程度,元魏皇帝从不停止征伐的脚步,诸国已以他为首,她突然这般高调行事,岂不是正给了虎狼抓住靶子的机会?
她以为她蛰伏四年,是鱼入大海吗?
这分明是鱼游沸釜,危机一触即发!
宗政晚意坐不住了,首次起了联络绯红的念头,他利用特殊暗号,动用了宗政国主给他留下的一支暗兵。
然而,跪在他面前的,只有孤零零的一个黑衣人。
宗政晚意傻眼了。
“怎么就你一个?”
黑衣人有些尴尬,“他们,他们都投靠三公主去了,如今情势危急,抽不开身,就留我一个,照顾您。”这还是看在宗政晚意曾经贵为太子的份上,否则黑衣人也要一走了之,他想跟着三公主征战沙场,而不是在这里看一对小鸳鸯整日黏黏糊糊的。
“情势危急?什么情势危急?”
宗政晚意抓住了他话语的重点,“三公主又想搞什么?”
黑衣人咳嗽了声,“您不要为难小的。”
宗政晚意一阵憋闷,“不为难你?我为难你了吗?分明是她为难我,她不把我这个长兄放在眼里,说复国就复国,多年的隐忍都被她一手糟蹋了!”这下完了,他们的根基、势力、布局都逐渐浮现水面,那些家伙就像是闻到腥味的鲨,会扑上来,将他们分而食之!
黑衣人没忍住,“殿下,三公主要是真为难您,您还能跟七公主花前月下吗?”
他就差没摆在面上说,您不作为也就算了,可别拖三公主的后腿了!
宗政晚意俊脸微红,“我,我同七公主,是惺惺相惜,发乎于情,止乎于礼……”
黑衣人不吭声了。
当我没看见呢?
您是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反正复国又不指望您。
不出半月,域外又传来一个惊天消息。
——龙荒欲与元魏联姻!
宗政晚意从七公主嘴里听到这个消息,简直想昏厥过去。
疯了!三公主疯了!元魏皇帝也疯了!
就在四年前,元魏大军踏破含章国门,那锦绣繁华的鳞都一夜之间,沦为猩红碎骨。
而在四年后,这仇人还在,这屈辱未消,竟要结为连理,共治天下?
魏殊恩也觉得进展奇快。
他们甚至还没离开海市,就占据了最华丽的一处宫阙,相拥而眠,她毫无顾忌裸着后背,魏殊恩手指碰着她的颈肉,叠出了数道褶皱,看起来肉得可爱。也许是常年狩猎缘故,她身上没有一丝赘肉,线条利落分明,腹肌充满了爆发力,那种少女的稚嫩肉感荡然无存。
锋利的,又出挑的。
她将一卷军务枕在脸下,床榻上亦布满了从海市各地奉上的军情,她日夜颠倒处理着,令这一座改换名姓的王朝疯狂运转起来。
魏殊恩不喜欢杂乱,但看她被奏章淹没,床榻紧窄,只容得下两人,意外生出了一种满足感。
“你真要聘我?”
魏殊恩觉得自己像一头狸奴,主人下了纳猫契,他就把毛发舔亮,爪子磨好,等着一个良辰吉日,主人拿着树枝,串起小鱼干,把他抱回家。这样说也不对,一般野猫聘礼是小鱼干,他是家养的,给的可能是盐糖茶?
魏殊恩啼笑皆非想着。
但下一刻他又想起两人之间的纠葛,他亲眼看见,那一夜,她将含章的旗,插上了海市的城楼。
她是含章三公主。
“这个问题,你问了第二遍。”
绯红没转过脸,她嗓音嘶哑。
“怎么,你觉得我在说谎?觉得,一个亡国公主,不可能爱上灭她全族的仇人?实际上,那只是朝代更迭,成王败寇,有什么可怨的?”
魏殊恩是有这种猜测。
但是——
[女主(绯红)对您的爱意值当前为89.9%(她野心勃勃,最爱匪类)!]
他确信,她爱他。
因为他是元魏皇帝,中原之主,她与他结合,或许爱意并不纯粹,但强强联合,最符合她的心意!她要的权柄与利益,他都能给!
她应跟他共同站到最高处,至高无上,俯视众生!
第278章 全族被灭文女主角(21)
海市国师收到了一道诏令。
——筹办婚礼!
在海市的领土上,筹办元魏跟含章的婚礼!
何其嚣张。
他的面皮剧烈抽动。
如今是四月,草长莺飞,风暖昼长,距离那场惊天动乱已过去了三月,海市各域逐渐平静,极力适应新君王的执政日月。然而到底是夺国之恨,平静之下沸腾着暗潮,国师很担心这一场嚣张的婚礼会激化百姓的仇怨。
当然,他担心的不是新君王,而是担心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
这新君王可不像海市王那样,她不披仁爱,出手狠辣,连装一点薄面都不给你装!
海市与世隔绝,很少参与域外事务,偏生海市王雄心万丈,觉得这是一次极好的时机,于是元魏使节上门之后,他顺水推舟,自作聪明做了一局反间计,想要让元魏跟龙荒两败俱伤,国师当时就觉得不对劲,还竭力阻止,而海市王一意孤行,坚持己见。
他假意宠爱宗政天香,又派海叵罗这个女性使臣出使龙荒,并用蜃楼少将军为诱饵,激发矛盾,让龙荒女王笃定,他海市非龙荒不可。事情进展的很顺利,海叵罗虽然没有活捉龙荒女王,但也把对方逼得跳海,生死不知。
而她的手下,谢新桃,也因为自己这一手吓得魂不附体,被海叵罗威逼利诱,她犹豫再三,就要加入海市。
海市得了龙荒一臂,如虎添翼。
到这里,海市还是掌控者。
直到宗政天香收到了一盏花灯,海市王以及心腹大臣商议半天,觉得这是最好的收尾阶段,海市王为了立威,特意参与这一手瓮中捉鳖。
可谁知道,他引狼入室,那是两头狼狈为奸的野兽,当他们调转血盆大口,獠牙就抵在了海市这一头梅花鹿上。
海市王出宫之后,海市正式大乱。
王城被烧,权贵被捉,六门被血洗了一遍。
他们怎么知道,含章的幽流骑早在四年前就化作流民,混入海市王都,他们在一段时间的游荡之后,逐渐显露天赋,或是智谋过人,或是骁勇善战,被将军们提拔,逐步渗透进了军营重地。海市王还亲自表扬他们,夸他们是朝中的中流砥柱,有他们在,龙荒绝不敢随意进攻!
也正是这一群中流砥柱,加快了海市的灭亡。
含章正式复国,海市也盖上了新的印记。
名为龙章,年号定鼎。
海市国师不敢细究这年号的含义,他携起诏令,去见了世家。
世家同样愁云惨淡,一朝改换新主,还是冷血无情的外姓君王,他们对前路愈发胆寒。当国师登门,有的热络,也有的冷淡至极。
“我朝待国师不薄啊,先王临终托孤,不曾想国师……呵……”
话语未尽,讽刺极浓。
国师面不改色,“海市立国千年,一直龟缩此地,不听,不见,不闻,自顾自低头吃草,就相当于一头越养越肥又天真憨厚的羔羊,若不早日做出改变,迟早也会被他人烹而食之。现在的情况,海市虽有战火,却是不伤及根骨,已经是最好的破局!”
“别忘了,女王最不怕腥膻手段,朔漠如今是什么模样,你们也一清二楚,难道诸位也想海市被一分为二,故土分裂才肯罢休吗!”
国师自嘲一笑,“先王托孤,本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但是比起一个王,我更想保存海市根基,让百姓早日安定,不要成了群雄逐鹿中那一头被踩踏至死的獐子!若能保全至此,我海少焉背负天下骂名又何惧!”
那人的气焰尽消,面带愧色拱手。
“是我等错怪国师了。”
国师叹息。
“诸位,虽然战局已经平定,但内乱仍有余波,还请诸位同心协力,放下芥蒂,早日恢复我朝盛景!”他的双眼透露一抹皎然的光,“何况,诸位又怎么知道,这龙荒女王,含章三公主,不会成为最后的射鹿者呢?来日,我龙章,未尝不是开盛世的功臣!”
“可她是女子……”
国师掷地有声。
“女子?从来治国者,只论成败,不论男女!”
众臣噤若寒蝉。
国师揉着额头,“诸位,如今说此事尚且遥远,我们还是先解决当前的棘手之事,新君大婚,举国盛事,可马虎不得!”
尤其是海市刚刚归顺,大婚若是出了什么岔子,难免新君不会杀鸡儆猴!
谁都不想成为那一头被悬挂的猎物。
国师与世家筹备大典,不到半个月,血腥遍野的王城,披挂上了彩绸花灯。婚礼遵循古制,又开先河,纳彩,大征,祭天地,奉宗庙,以及王城巡游,众生同乐。国师等人最怕就是王城巡游,生怕有人不怕死,当街冲撞新君,要知道那婚轿上的,坐的可不只是一位君王!
国师委婉进言,让绯红取消最后一项。
当时新君正把玩着一柄赤血长刀,兴致来时,指尖拭擦了一下刀口,刹那鲜红如线,她痴迷地惊叹,“这锟铻刀果真不同凡响,竟能锋利至此。”
国师眼皮一跳。
而在另一边不远处,身披黑色貂裘的年轻男人盘着腿,那双摘花飞叶的尊贵玉手,正在娴熟扎着花灯。
国师:“……”
对比惨烈,就很离谱。
侍女们面色如常,显然是早就习惯。
“国师,你来了。”绯红挟起血刀,“你来看看,这究竟是不是真的锟铻刀,传说它由昆山红铜祭炼而成,能切玉如泥。这献刀者还说,只有唯一的天下之主才能拥有这非凡的宝刀。”
魏殊恩眼睫都不掀,专注灯笼。
国师额头淌下一缕冷汗。
伴君如伴虎,他要如何答复,才能取悦君心?
却不料她忽然劈向魏殊恩垂在地上的玉佩,锵的一声,玉佩碎成两瓣,国师的脸色都变了。
“玩够了?”
魏殊恩额角碎发被冷风拂开,他语气平淡,动作不停,“记得赔我这块玉,上等山玄玉,很贵的。”
绯红漫不经心拖曳着刀柄,在他的衣摆划开一道刀口,“这么小气?你昨夜撕烂我那件最好看的赤鹿小衣,我都没让你赔。”
魏殊恩眼眸荡起了水波。
“谁说不赔?我这不是给你扎婚车的彩灯么?”
国师快要跳出嗓子眼的心脏缓缓沉落,恢复正常。
他松了口气。
国君调情,真是令人害怕,常人都无法理解!
“国师,你说,这刀削玉如泥,削几个不听话的玩意儿,是不是更绰绰有余呢?”
新君睨了一眼,国师深深拱手。
“臣,遵命。”
于是王城巡游的阵势空前盛大,千年难得一见。
朱漆为底,描金镶玉,象辇宝帐,靡丽璀璨,一盏盏金箔彩灯随着流苏飞舞,而在婚车之后,朝臣、世家、军队鱼贯而行,威仪极重。绯红散漫斜卧在象辇之上,她的婚服穿得极不正经,拢着一层轻薄的龙绡,领缘随之滑开,赤檀色的胸脯涂着一抹金粉,被衬得愈发煌煌势盛。
新郎端正坐着,峻骨挺拔,丰神异彩,绛色婚服裁出他的宽肩细腰,再披一片金泥龙绡,竟是艳丽如妖。
他雪白的手掌握住绯红的指尖,肤色一白一褐,意外合衬。
魏殊恩贴过来,“你怎么老是,不好好穿衣裳呢?这么多人看着呢。”
他携起两片领缘,欲要合起来,但绯红穿得太松了,无论怎样做都会滑下去,气得魏殊恩想当场为她宽解衣带,非合严实了不可。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珠帘被金钩撩起,能看见一枝枝纤细美艳的红柳被人们抛了上来,那是域外婚礼独有的红柳奉迎,天空都仿佛成了一片稠密的紫红色。魏殊恩被这盛大浓丽的婚礼景象所惑,也放弃了自己这不解风情的举动。
他又坐了回去,玩起了绯红的手指,他笑道,“还记得我十四岁,在冷蝉寺见你的第一面,你正躲在鱼鳞松下哭呢,两只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
谁能想到,二十四岁,这经年旧梦成了真,世事果真奇妙。
他哑着声,“我记得,你还欠我两件事,难得你我的新婚之夜,你……哭个给大哥哥看看?”
他虽然不指望绯红能像戏文里的女孩儿一样,哭得像一潭秋水楚楚可怜,但也想看她示弱的一面,可以趴在他的肩头细细弱弱地求饶,而不是猖狂得单刀直入,每次打完架都是伤痕累累,好像一夜跑马三千里,烈得后劲十足,心有余悸。
不夸张说,他差点就要死了。
“好呀。”绯红的龙绡扇揽他半扇脸,“等会给你好好哭一场。”
那眼波流转得潋滟,艳煞众生。
魏殊恩低低一笑,正要说什么,忽然外面一阵吵闹,他余光瞥见一片污黑,下意识揽住绯红,抬袖一挡。
“哗啦!”
是一捧泥土砂砾!
“昏君!妖女!不得好死!放开我,放开!”
魏殊恩抬眸望去,人群噤若寒蝉,撒泼的,是一个年约十五、唇红齿白的少年,他赤红着眼睛,声嘶力竭骂着绯红。
“什么龙章,你还我海市!”
“外姓凭什么统治我朝!”
要不是被亲兵凶狠架住,少年还想蹬两脚象辇。
国师脸色糟糕,还是出了意外!
但绯红并未动怒,她的纱扇拂开了帘子,半探出了一张经过妆点的脸庞,炽烈鎏金的天光之下,她的眼尾划着一枝枝血痕。
“凭什么?”
“凭的是我兵马强盛,技高一筹!你若有实力,今日也能反我,而不是被人像鸡崽一样提着,动都不能动弹。”
少年涨红了脸。
“你,女子为君,乾坤颠倒,大逆不道,众生因你陷入苦海——”
绯红大笑,语调兴奋,不带一丝愧疚。
“哈哈哈那就陷吧!”
“众生不臣我,我便让他们尽!臣!鬼!神!”
她的瞳孔被天光照出了粼光,少年忽觉胆寒,嘴唇失了血色。
王城巡游顺利完成,没有人再像那孤胆少年一样,不长眼撞上婚车。绯红也没有杀他,而是把他领了回去,她会让他好好看看,真正的乾坤颠倒,会是怎样惊心动魄的绝好场面。
看着新人回到了内殿,国师以及世家总算长长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就是新婚之夜,洞房花烛了,这种事跟他们就没关系了,怎么闹都不会牵连他们。
魏殊恩手指去勾绯红的腰间革带。
“不急,我给你送一件礼物。”
绯红击掌。
很快就有宫人领着一个少年进来,双瞳泛着幽绿,乌发系着金环,在精致的袍服装扮下,有一种异族的惊人漂亮。
“魏童。”
魏殊恩准确叫出了他的名字。
“副主。”
魏童跪下。
绯红笑道,“你第一件事,不是想要找他吗?我这算是履行承诺了。”
履行承诺?
怕是她将魏童囚禁了起来,调教了一番之后,又送回他的身边,当做暗探一样监视他。都是行家,魏殊恩怎么会不知道她的笑容含义?魏殊恩唇线压得绷直,但也仅是一瞬,他藏匿了那一丝凉薄,眼尾堆积起了柔情蜜意,“你为我出力寻他,今夜夫君可要出力,好好犒赏娘子。”
绯红笑意更甚。
她曳着裙摆,倒了烈酒,随后端起玉合卺杯,递到他面前。
“今日你我大婚,还有最后一礼,喝了这一杯合卺酒,你我,夫妻一体,共承宗庙,共治天下!”
那金缠丝的杯口里,盛着一捧月光般的酒酿。
但魏殊恩脑海里掠过一个念头,她不会在酒里放毒吧?
下一刻绯红就似笑非笑开口,“怎么,你怕我在酒里放毒,毒死你这个夺我河山的仇人?”
魏殊恩亦是眸中翻涌着情海,“怎么会?哥哥既然上了你的贼船,就没想着下去。”
他白玉般修长手指接过玉合卺杯。
殿内红幛重重,淌出血海般的艳,魏殊恩与她勾缠手臂,正要一饮而尽——
“陛下!玉屏关失守了!”
元魏将领提着滴血的长剑,不顾阻拦,莽然闯入帝王的红帐。
“是刚来的战报!早在半个月之前,龙荒,龙荒的骑兵假借送聘礼之名,骑破了玉屏关!”他愤然斥责,“陛下,这含章三公主背信弃义,拆毁盟约,以大婚为名,出兵元魏,根本就是利用您!陛下,您不可一错再错了!”
“她就是天降煞星,要来毁我元魏国祚的!”
天降煞星低笑,“扫兴,人还没睡呢,来得可真快。”
元魏将领怒目而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