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女儿们的表情又紧张又害怕。
在她们很小的时候,个个都是混世小魔王,昆山玉君当爹又当娘,没少为她们收拾烂摊子,因此他一看这几朵金花的惊惶神色,就知道她们又闯祸了。他容色平静,“不是说你娘亲病了吗?这又是怎么回事?”
众姐妹一致看向红八。
红八:“……”
真没义气。
好像先前吵吵嚷嚷要十个八个弟弟妹妹的不是她们似的。
红八吞吞吐吐地说,“就是,我们,在楼里放了点鸳鸯散。”
昆山玉君眉头都没动。
“……哦?”
众女面面相觑。
这个语气是什么意思?
自从娘亲回来之后,父亲也不再整日闭关,博弈,弹琴,焚香,赏雪,品茗,摘梅,雅趣至极,跟一个隐居公子没什么区别,她们渐渐也体会到世人称呼父亲为“太上之玉”的含义。
她们小时候对父亲是又敬又畏又心疼,他既承担了娘亲生育她们的无私天性,又肩负了父亲的责任,教她们吃饭,穿衣,说话,修行。
然而九朵金花多多少少都有一些心理阴影。
父亲找不到娘亲,在她们七八岁那年,第一次发疯,撕碎了无数张娘亲的画像,纷纷扬扬白了一片,把她们吓得不轻。
后来父亲就开始闭关了。
时间一次比一次长,最后甚至到了无法辨人的地步。
直到转世的娘亲回来。
父亲比她们想象中要更快清醒。
看着父亲这张冷静深邃的面孔,姐妹们心里头都有些发毛——她们很难猜透昆山玉君此时的想法,仿佛那些脆弱和软肋统统消失。
现在,在她们面前的,是一位三千岁的老祖,他的经历、手段、心思、行事意图,她们无从得知。
陌生又割裂。
红八硬着头皮说,“娘亲在里面……师伯也在里边!”
江遮也在里边?
在洒满鸳鸯散的水边楼?
昆山玉君眯起眼睛,“这就是,你们要送给为父的大礼?不满意为父,想直接换一个后爹?”
红八冷汗涔涔,噗通一下跪倒,“不是的,父亲,这是意外!这鸳鸯散是给您和娘亲准备的!”
“你觉得——”
昆山玉君淡淡拿出一句。
“我跟你娘云雨巫山,需要借助这些催情之物?你是看不起为父,还是看不起你娘?”
众女脸上都火辣辣的。
昆山玉君扬起袖袍,万丈狂澜骤起,水边楼当即被劈成两半。
绯红跟江遮都做了下汤的饺子,齐齐落入水中。
她们屏息凝神,只敢偷偷看上一眼。
她们的娘亲骑在师伯的腰上,姿势很是亲密。
完了完了。
“哗啦——”
江遮捞起一片湿淋淋的窗纱,把自己整张脸裹得密不透风,只能隐约看见嘴唇的一抹朱红。他趁机推开了绯红,脚尖一点,就要飞走。但绯红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又是撕啦一声,袖子破碎,她改成了抱住他的腰。
“不许走!你还没给我!”
女儿们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真的完了。
江遮又想推开绯红,而这一次他回了头,见她从水里湿漉漉钻出来,那红衣里的灯色花鸟纹路清晰透了出来,而锁骨、颈肩、手臂、腰肢,哪一处都是艳光浓浸,仿佛轻轻一推,手掌就会沾上这一抹相思血。
医家圣君顿时与她僵持在原地。
这一幕落到昆山玉君的眼里,却是不怎么美妙的。
爱意充沛,嫉妒也如影随形。
他掌风一送,绯红被他刮到跟前,昆山玉君把人钳住,眼中一丝笑意也无,“你要他给什么?他又给你什么?”
很烫。
他皱起眉,她的身体烫得灼热,连呼吸也带着一股热雾,她嗓子像是渴了千年,发出的声音嘶哑又含糊,“……血!我要!”
昆山玉君略微一想。
鸳鸯散的确能最大程度催化修士的欲望,但她的欲望却是执念,能救活妄机宜的心头血。
不是要人就好。
昆山玉君刚这么一想,又记起她跟妄机宜的羁绊,眼锋逐渐凌厉冷硬。若非是让她体会什么叫心若死灰,然后重新回心转意,他不会留妄机宜到至今。虽然事情是按照他想好的方向发展,但他渐渐难以容忍她对另一个男人的过度关心。
他抱起她,要回天经宫。
“……不……师父!师父!”
她忽然哭闹起来。
昆山玉君一个挥袖,又一具身体飞了出来,她才收了声,眼也不眨看着。
他正要离开,忽然想到了什么,偏头看向女儿们。
“为父知道,你们觉得你娘现在很弱,可以任你们摆弄,是吗?”昆山玉君慢条斯理地说,“你们肯定在想,她现在才十七岁,只有一具不堪用的情身,要不是放出天子一字令,那道法也比不过你们,你们是不是这样想的?”
金花们低下头。
昆山玉君一一扫过她们,“你们长大了,修行也有了成效,可别忘了,你们这具身体,以及这具身体的天赋,都是从为父跟你们娘亲那里继承过来的,我们一手造出最罕见的仙、鬼、魔之胎,你们有什么可骄傲的?”
“当年你娘亲势盛之时,已能逆转心法,叛出第一道门,王朝说灭就灭,天劫说渡就渡,十洲三岛都不敢触她霉头!”
“不然你们以为,为什么为父会屈从她,钟情她,甚至剖腹取出你们这九个混世魔王?难道是我江霁天生慈爱,爱生孩子?”
他的语气平稳,甚至有一些残忍。
“你们若不是你我的种,早就死在胎中了,哪里还能见得今日这般风光。”
“你们看轻你娘,就等于看轻当年为父为什么不坚持太上忘情,而选择把你们生下来,更看轻当年你娘为什么不牵连我们父女,选择独自对抗天罚。你们如今的安稳,肆意,是她用十七年的遗忘换回来的。”
他可以摆弄她,看她惊惶、崩溃、绝望又不得不依附他,但绝不容许有任何人来轻慢她。
哪怕是他们的孩子。
女儿们脸色惨白,已经有的哭了起来。
“父亲……我们错了……”
昆山玉君声色淡薄,“这笔账,你们先记着,等为父跟你们娘亲大婚之后,我自会处置你们,现在,回天经宫反省。”
“……是!”
她们不敢抗命,迅速离开了水边楼。
昆山玉君带着绯红回了明夷殿,并将妄机宜的身体安置在了另一处宫殿。
她急躁起来,却挣脱不掉昆山玉君的禁锢。
他有些散漫拨弄她的发梢,摸她耳后的那一块敏感肌肤,“跑什么?不解情毒了?”
她忽然不动了。
“师父。”
她还主动凑上前,搂住他的脖子,那混乱、鲜红的眸子里映出他的脸,但喊的却是另外一个人。她爬到他身上,吻他的额头、鼻梁、脸颊,像是朝圣一样虔诚,“师父,别担心,我已经要到心头血了,我会救你,一定会救你……”
江霁的薄唇凝成一线。
这算什么?
把他当成了那个老不死?
昆山玉君原本想借着鸳鸯散,玩弄一下不清醒的她,如今反而像是他被对方玩弄。
他灵府骤然沉暗,哪怕身体意志高昂,却是没了兴致。
他丢开了人。
“师父——”
她慌乱抓住他的手,从后头抱住他的细腰,“师父,你别丢下我!我不爱他,我就是为了骗他的心头血,我亲都不想亲他的嘴!”
昆山玉君背脊一僵。
她绕到他面前,神情是狂热的迷恋。
“我这一生一世,只吻师父的唇。”
唇肉被烈酒煨过,分明是浓烈的情意,他却长久冰冷地注视她。
“嘭!”
绯红被他扔到琴床上。
江霁吐出两个字。
“……恶心。”
他捏住绯红的嘴唇,喂了一颗丹药进去,转身离开了明夷殿。
江霁出去之前,还布下了重重阵法,不允许她脱逃。
绯红的身体受到两种极致的折磨,她几乎把殿内能砸的都砸了一遍,最后她皮肉血红,又精疲力尽倒在地上,脸侧着放,正好对上那一面被她扫落在地的铜镜。那镜子早被她摔得四分五裂,以致于她的脸部也被分割成了数块,无意营造了一种诡异惊悚的美感。
碎镜里的人浑身是血,又似有若无笑了一下。
令人毛骨悚然的。
绯红的鸳鸯散第二天就解了,是红八过来放人的,乖得就像是一只被驯服的小狸奴。她给绯红清理身上的伤口,小声地抱怨,“父亲怎么能让您一个人挨鸳鸯散呢?”
“那正好,我也不想同他睡一夜。”
红八愣了一下,更加不敢吭声。
绯红又问,“东厨在哪里?”
“……啊?”
绯红言简意赅,“我要做寿面。”
红八老老实实地说,“父亲的明夷殿里就有小厨房。”
虽然已经有许多年没用了。
红八忽然想起,这寿面是父母的定情之面吧?她们前几年,也是吃过父亲亲手做的寿面。
红八莫名激动。
父母终于不冷战了,她们这些做女儿的也不用夹在两头为难了。
红八决定将功折罪,溜到了天经宫的某处,装作不经意告诉父亲,“娘亲去了小厨房,好像是要做面呢。”
昆山玉君指尖抚着仙鹤,“……做面?”
红八说,“对,还是寿面。”
唯有一点让红八很头秃。
“娘亲错把饴糖当青盐了!”
她就在一边眼睁睁看着,由于对方态度太过自然,她怀疑是自己看错了。
“她没错。”
江霁眼梢微动,似破开冻土的春。
那家伙就是故意的。
红八察言观色,“对,娘亲肯定是没错的!哪怕是转世了,还是很惦记着父亲的!”
昆山玉君被她的恭维取悦了一瞬,把灵兽食物袋交给她,“你来喂,我去看一看,免得她把小厨房弄坏了。”
红八只好跟一头胖仙鹤大眼瞪小眼。
她嘀咕着,“太上墟的都有什么毛病,总把仙鹤喂成一个小胖球。”
胖仙鹤踹了她一脚。
红八:“???”
你胖你还踹我?!
胖仙鹤又姿态优雅地踱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昆山玉君去了东厨,锅是热的,饴糖也少了,但人跟寿面却不见了。
他闭目一算,猛地睁眼。
“师父,今日是你生辰,你快尝尝我亲手做的寿面!”
绯红正在妄机宜的床前。
他自醒来之后,就不再开口说一句话,此刻也一样。
他只是看着她,眼珠子都不会转动一下。
“师父,寿面要凉了,你快吃,好不好?”
她是多么的小心翼翼,甚至怕筷子戳到他,而卷了一筷子的寿面,放在掌心里,递到他面前,像哄小孩一样哄他。妄机宜僵硬低头,缓缓张嘴,吸着她手心里的面条。也许是因为举着手臂,她袖子滑了下来,那肘弯深处,是一片细密的咬痕。
“您大可吐出来,浪费了这一次,我就要多出卖自己一次。”
“师父,不哭,我其实不疼。”
他姑娘受尽委屈,只为求他不死。
“呕——”
妄机宜的胃里翻江倒海般恶心。
他不住干呕。
自我厌弃的恶心感与强烈的痛感搅碎在一起,让他整个人都像被切碎、捣烂了一样。
“师父!师父!你别吓我!”
妄机宜握住她的手,好似只有这样,才能稳住他动荡的灵府。
“没、没事——”
妄机宜终于开口说话了,却嘶哑难听,近乎失声。
绯红把耳朵贴近他。
“师父?你说什么?”
他额发凌乱,眼眶泛红,用尽力气扯出一抹笑意,“是……面太咸了,下次别放那么多了……”
她轻轻呢喃,“师父,面是甜的,我怕您苦,放了很多的饴糖。”
妄机宜愣愣看着她,眼泪不知何时漫过了脸。
天子心头从此落了一把枷锁。
“嘭——”
绯红手里的玉碗被气浪撞碎,一只雪白的手擒住她的手腕,硬生生将她拖了出去。
“你放开我,师父,师父!”
妄机宜虚弱抬手,他使劲挪动着,想要勾住绯红的手,却是无能为力,嘭的一声坠落在地,他丧失尊严,磨破双膝,爬着,追着。
满头是血撞死在门槛前。
他的姑娘还是被带走了。
那一段刚长出的情丝也随她而去。
第九万九千九十一根。
他就像是一个凄惨的战俘,末代君王被关在囚牢里,手上戴着镣铐,永远也无法触摸她。
妄机宜又慢慢退了回去,来到了那玉碗前。他试图捧起那碗寿面,可是碗碎了,面洒了,他捧不起来。最后天子伏下腰,低下了头,趴在地上,一根根啜着面条,嘴唇以及脸颊则被碎片割出一道道血痕。
不疼。
哪有他姑娘受过的伤疼。
第200章 合欢宗女主角(48)
“嘭——”
绯红被人砸到棋盘上,黑子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面前是一座冰封千里的雪岭,昆山玉君捏着她的下颌,双眉压得极低,阴沉得令人骇然,“你没失忆?你故意的?你想让本座心境再度受创是不是?”
绯红冷淡看他,讥笑不已。
“对,您说得都对,我没失忆,都是故意的,可以放开我了吗?”
昆山玉君的眸中翻滚着乌色。
真话?
还是假话?
他指骨泛起一抹寒白,箍着她的颈,只要稍微用力,就能折断这一截不听话的玩意儿。而他的意志力分外强大,哪怕是这种盛怒之中,也不妨碍他思考之后的事情。江霁冷漠地想,是,他能像掐死蝼蚁一样掐死她,但之后呢?
又会来一个蓝绯红。
又是重复的轮回。
他轮回得越多,恢复的记忆就越多,明明比众生都清醒,却活得比傀儡还不如。
他已经厌烦了那些虚假的攻略情意。
难得那“系统”,送来一个让他感兴趣的家伙,一个胆大包天敢让他动了胎气的坏家伙,真实与热烈就是她必要存在的价值。
“还有七天,就是你我的道侣大典。”
昆山玉君松了手劲。
“等你我契约之后,本座就再送他一滴心头血。”他眼珠子透着寒意,“本座耐心已经不多了。这一次,你们再勾勾扯扯,本座就将他剁成尸块,给你做一碗血气腾腾的寿面吃。”也就只有她是例外,否则他人谁敢跟他谈条件。
她倏忽安静下来。
“……你真的给?”
昆山玉君不再看她,转身就走。
“……玉君……不,阿霁。”她抱住他,“你再救他一次,待他成魔,我……绝不再见他一面。”
江霁呵了一声。
“你的保证,什么时候生效过?说了不见他,见了一次又一次,说了与他断情,又难舍难分,又是做面,又是贴身照顾,怎么,你是觉得本座有师徒同享一个妻子的癖好吗?”腰下的两只手绞得发紧,近得江霁闻得到她身上的千步香。
也许是肌肤之亲的次数越来越多,他对这个人也越来越了解。
他能辨认得出她的气味、她的声音、她的脚步、她的各种笑,比心法的运行还要清晰。或许是他太渴望一个同类了,哪怕知道暗潮涌动之下必有诡谲阴谋,哪怕知道献出心头血是一件又蠢又不讨好的事情,他依然做了。
就像在芦荻山下,他原本想要处理掉腹中祸患,但还是选择为她生下来。
江霁低头,凝视着她那双伸出来的手。
他正被抱着。
被一个异界的真实地抱着。
她还说,“我保证,没有下一次了,我……会爱你。”
“我不信。”
他就三个字,又一次冻结气氛。
男人手腕下压,也覆在了她的手背上,她微微一动,似要抽手回去,被昆山玉君强势按住。
不管她从何而来,也不管她这一次的目的是什么。
两人皮肤接触的那一霎,冰的,热的,都能感受到彼此的血液的流动。
江霁缓缓道,“我不信,我不信你,也不信任何人,包括一切活物与死物。云随风动,风随心动,万事万物总是在变,没有什么是永垂不朽的。兄弟会阋墙,夫妻会反目,这一切都是人之常情。所以我不信你,不信你说的每一个字。”
也是觉得时候到了,他将内心的阴暗、污浊、冰冷、血腥,一一晒在浮着尘埃的日光下。
更暴露在她的面前。
昆山玉君转过头,对上她的瞳孔。
“当然,信任这种东西是相互的,我不信你,你也可以不信我。”他这种人,向来不适合动情,又偏偏动了情,他早在梦境当中,就该悬崖勒马的,否则不会任由心中春草疯长,到今日这般难以收拾,难以克制的程度。
他竟因为一碗送错的甜寿面而心神大乱。
他感觉到了自己的“妒”。
这本不该存在的。
老祖江霁开始拥有了自己的喜怒哀乐,有时候很淡,淡得他无法察觉,有时候却又很极端,浓烈得他心生杀意。
她拧着眉,似乎在消化他的意思。
“你既然不信我不爱我,那为什么又要如此大费周章?”
昆山玉君突兀笑了。
这一抹笑有点不合时宜,但很好看,不冷,犹带着几分少年江霁的影子。这至高无上的道君说,“我是不信你,怀疑你,但万物万人之中——”
“江霁最中意你。”
昆山玉君坦诚自己,从容又笃定。
他性情孤高自负,疑心又重,很难从身到心,从内到外,完全去接纳一个人。少年的江霁找到了三世镜,他看着镜子里未来的自己,那个非常虚假矛盾的江霁,他会为了一个女人放弃飞升,留守下界,做一个完美无瑕的夫君。
他难以接受,就处处留心那个让他飞升失误的女人。
然后他发现了那个蓝绯红的马脚,发现了这个世界的真相,发现了自己只是一个虐文剧情里的男主。
也许是骨子里天生的冷血,他没有疯,甚至很清醒策划了对方不着痕迹的死亡。
一次又一次。
杀得他疲倦又厌烦。
他想他的确没有说错。
万物万人中,他是最喜欢这个蓝绯红。那些狂傲、自负、贪婪、狡诈,跟他多像。危险重重的密林里跑来一头小香獐,横冲直撞往他身上钻,咬得血沥沥的,又腥,又热,又甜。那种血肉淋漓的痛感,爱恨交织的快意,让他震颤又愉悦。
所以他放开了防守,任由这一头小凶物骑到他身上,将故事引到另一个结局。
“我不信。”
她也说。
昆山玉君表情极淡,却挑了个眉,“本座若不喜欢你,又怎么会为你生下那九胞胎?”
这一句话镇住了绯红。
她涩声地说,“那九个孩子……真的是我的?”
昆山玉君探究看她。
都这个时候了,还在演?
江霁始终都不太相信绯红转世重修后,会不给自己留一招后手。他太熟悉她了,她是不可能将命运交到他人之手——用一腔泛滥无用的情意,去赌那些不确定的人心。或许,是某个环节出了差错,连她也没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正如棋盘变化多端,谁也不知道谁会成为下一枚被摆弄的棋子。
江霁掠了一眼脚边滚落的黑子,狼狈,又杂乱无章。
他袖袍一甩,指尖多了一粒棋子。
交到她手中。
“做我江霁的道侣,不说能给你多少,但在我这里,你始终是执棋先行。什么情深义重,舍生忘死,什么千万人独为我一个,我江霁也不需要你为我做。你甚至可以不爱江霁。唯有一点——”
江霁将她手心合拢,盖住了黑子。
“待在江霁身边,无论何时,都不能太远,是生是死,我都要看见你。”
是生是死,她只能是他江霁一个人的女主。
绯红:“你这是求爱吗?”
江霁:“不像?”
绯红:“不像,像要杀了我。”
江霁:“下次注意。”
绯红摩挲着掌心里的棋子,夹杂着昆山玉君微凉的气息。江雪先是落在她的额心,吻了一吻她的红珠,随后腾挪而下,直到她的唇边。
江霁顿了一下,出现了片刻的迟疑。
他们气氛难得缓和,而他也无意让她厌恶自己。
“这里,大婚我再来取。”
他直起了腰,用手轻揉了一下她的唇肉。
“你迟早也要心甘情愿的。”
七天之后,太上墟的合契大典如期举行。
十洲三岛的修士第一次参加如此大手笔的道侣庆典,九千丈的流霞红帔映得苍穹同色,脚下则是斗转参横的万卷星罗,再一看,这竟然是一座星罗棋盘,棋盘为坐席,棋子为案桌。人们倒吸一口凉气,“这莫不是昆山玉君的万象春棋盘?”
掌中妖刀杀神魔,星罗一盘万象春。
都是昆山玉君的绝世杀招。
他们开始害怕这是个鸿门宴了,哪有人会用杀人兵器来做宴席的?
上一次吃席,还是十七年前,那场天罚惊心动魄,险些也牵连他们。
他们心有余悸,“这第一道门的席面,得用命来吃。”
可是不来又不行,远的先不说,近的,就比如说那一群混世魔王弄出来的天机九宫,掌握他们不少的把柄,爆出一两个都能身败名裂的那种,他们能不赏面吗?他们又迷惑又古怪,“话说这是后娘进门,怎么她们高兴得恨不得昭告天下?”
有收到风声的,浑水摸鱼,煽风点火。
“阁下,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这朝红颜,正是那合欢宗主的转世!亲娘来的啊!”
宾客们大吃一惊。
“什么?竟然是她?!”
也有的老神在在,“不是她还能是谁?能让昆山玉君带球万里跑的狠人,也只有合欢绯红了。”
“这么说,她是转世重修了?”
“唉,这种祸害,天罚怎么没把她劈死啊!”
这人正说完,忽然觉得背脊发凉。
不远处,一个碧衣女子抬头看了他一眼,耳边戴着一副仙人采藕的耳坠,清丽又绝美。
随后她转身入了云雾当中。
锦衣公子心生爱慕,追着问,“你们可知,方才那女子是谁?若能与她结为道侣,此生也无憾了。”
同伴哄笑。
“行了,你就别肖想了,那是小颂山的首徒,何吟袖,也是副掌门,人家啊,可是天灵根,百岁元婴,你可高攀不起!”
“你们小看我?”
“不是小看你,是人家早就有意中人了。”他们补充,“女的。”
锦衣公子被打击得双目呆滞。
何吟袖来到了天经宫,她是代替红四,给新娘送金合欢嫁衣的。
“师姐。”
她唤了一声,那人诧异回眸,“你是?”
何吟袖击败裴传泽,成为清霞元君的首徒弟子,同时她也取得了太上长老的认同,做到了副掌门的位置,距离掌门只有一步之遥。掌权之后,何吟袖浑身气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目光坚定,腰板挺直,不再需要讨好任何人。
但在提携她的师姐面前,她仍是那个恭谨柔顺的小师妹,她柔柔一笑,“师姐转世了,不记得我也正常,我是吟袖,当初多亏师姐的开导以及提携,吟袖才有今日。”
她也笑了笑。
“原来如此。”
她替她褪下旧衣,又换上大红嫁衣。
期间,她凑近她的耳朵,低声细语,“吟袖知道,这非师姐本心,所以……师姐可要逃婚?吟袖愿意助师姐一臂之力!”
绯红偏头,脸颊碰起她的耳垂,那藕花摇摇荡荡了起来。
“我逃,你脱不了干系,到时你又如何?”
何吟袖温柔一笑,“师姐用不着担心我,我自有方法,就算被抓到了,吟袖也不会供出师姐的,这一点师姐大可放心。”
新娘的指尖捏起她一绺发丝。
“师妹,你如此厚待我,莫非是喜欢我?”
何吟袖抿嘴,露出两粒梨涡,轻声却坚定,“显而易见的,师姐。”她大大方方地承认,“师姐行事最是洒脱,吟袖一直以来都仰慕师姐。”
她还逗她,“有多仰慕?”
何吟袖道,“正如佛祖对信徒,师姐也是吟袖的信仰,只可惜吟袖是女儿之身,不能追随师姐身侧。”
绯红噗嗤笑了,“那你下辈子记得做个唇红齿白的少年郎。”
何吟袖也笑着点头,给她系上了腰封,抚平褶皱。
“娘亲,吉时到了。”
大女儿江红一进来提醒绯红,还冲何吟袖行礼,“师叔。”
何吟袖态度温和,“一一,你来了。”
何吟袖跟江红一扶着绯红出去。
“叮铃——”
她手腕合欢铃响动起来,抬头一看,江霁黑发红衣,手缠合欢,竟有几分妖君的妖孽之色。他踩在万卷星罗之上,牵着她上了砌月仙台,走得很慢,很坚定。女儿们则是换了一身稍淡的红衣,守在仙台之下。
个个都面带微笑,杀气腾腾。
众人:“……”
有这一群小魔头守着,谁敢抢婚?
“江神国万朝天子,前阴阳家大巫,前太上墟掌门,前逢仙真君,为二位大婚,送上第一份贺礼!”
还、还真有?!
他们转头一看。
喜幛重重,红光漫浸,来人一身文弱书生的白袍装束,雪白发带垂落腰后。
“……这是妄机宜?”
“他竟没死?”
“他怎么会这里?”
人们议论纷纷,同时表情逐渐凝重。
众多老祖之中,只有这一位最能搞事,搅风搅雨,不在话下,他们实在是怕了他!
他们悄悄站远了一些,免得等会打起来殃及他们。
“诸位不必紧张,我真的是来送新婚贺礼的。”妄机宜笑得人畜无害,“毕竟是我两个弟子的道侣大典,做师尊的,不送点像样的东西,怎么说得过去?”
而台上的绯红看向江霁,“你什么意思?你把他放出来看我们合契?”
江霁玩弄着她的手指,“怎么,心疼?总归是你我师尊,让他见证也是应当。”
不这样老家伙如何死心?
师徒一场,他也很清楚对方的德性,只有彻彻底底碾碎了那一缕情丝,事情才会完全终结。
“红儿,今日你与江霁大婚,师父没什么能送你的,就送你一曲凤皇于飞!”
妄机宜指尖一转,横笛唇边。
“凤皇于飞,翙翙其羽。”
他双眸映出了新娘的嫁衣,红得热烈,红得繁艳。那一丛金合欢,他也有,藏着,收着,来不及给她穿上。笛声流淌,从激烈高昂变得低沉温柔,仿佛在至爱之人的耳边倾诉着爱语。
他后退一步,轻翘唇角,如少年一样笑着。
“唯愿——”
“岁岁年年,天子朝红颜!”
玉笛横过颈边,锋芒尽出。
噗嗤!
鲜血飞溅,当场自绝!
天子一身傲骨,折在众生的眼前!
“……师父!师父!!!”
绯红提着嫁衣,跳了下去。
快得江霁只来得及扯住她的手,而她毫不犹豫,断手脱逃。
他愣愣站在原地,被鲜血溅得失神。
妄机宜临死前那一刻,见她跳下了砌月台,仿佛一场红雨,朝着他奔赴而来。
他支起唇角,想冲她笑上一笑。
我不会再束缚你,但作为代价,你要,永远地记得我。
最后一段,第十万根情丝,与绯红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