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身搂了一下妄机宜,“我都听师父的。”
师父捏了下他姑娘的软绵耳垂,“但愿你这话是真的才好,昨晚被你压的,险些把我一条老命撂外边了。”
“都怪师父美色猛如虎狼,弟子控制不住。”
“那倒也是,不怪你,我朝天子怎么说也是书生榜上有名的美男。”
情之所至,妄机宜情丝生长,似一条条细细的红蛇钻出了心脉,又主动朝她游去,他脸色一白,立即扬起脖子,下颌压着她的头颅,借着时机遮掩了过去。妄机宜早已封住了自己的脉,免得喉痛甜腥,被她一闻就察觉。
妄机宜强行平复动荡,带着笑意说,“待日后师父好了,别说院子里的,雪地里都能滚。”
比少年郎都能陪你胡闹,你说好不好?
妄机宜将后一句收回了唇齿。
她太年轻,一切命运都还难以尘埃落定,他一个老不死的,怎么能以一己之私,绑着年轻的姑娘不能离开自己?最让他忧虑的,是绯红剥了本体之后,重新炼成了一尊天地情胎,他要是困住她,孤阴独生,情丝不再,她还怎么活?
他有些恍惚失神,弟子却拱着他的身体,“不用待日后了,师父,我请了名医,他一定能会治好你的。”
“什么名医?又是我家姑娘骗来的?”
他回过神,掩去情绪,捏了一下他家姑娘的鼻子。
“给钱了没?”
“还没。”绯红仿佛感应到了,“师父,他来了,我带他进来。”
名医的确是来了。
来的还是他的大弟子,有着医家圣君、安胎圣手之称的,江遮。
妄机宜一阵窒息。
我的姑娘啊,你可真是会找人。
“师尊。”
平静的声音响起。
“原来您在这里。”
绯红的视线顿时转到妄机宜的身上,“什么师尊?师父,你不是说只有我一个徒弟的吗?这是谁?”
妄机宜以指抵唇,低低咳嗽,“这话说来就长了,你去给你师兄斟茶。”
“不去!”
绯红反而抱住他,“我要在这里看着你们。”
妄机宜愣了一下,旋即失笑,“你当谁都跟你一样会以下犯上、欺师灭祖的呢?听话,去沏茶,客人来了,不能失礼。”他是摸准了这小弟子的脾性,柔着嗓音安抚她,“为师保证,绝不朝思暮想,红杏出墙。”
不管男的女的,反正是活的,她都要喝一口醋,妄机宜有些啼笑皆非。
绯红当着对方的面,咬了妄机宜嘴唇一口。
“不准红杏出墙。”
妄机宜两瓣唇被她咬着,吐着含糊暧昧的气音,“嗯,老红杏就给你吃,不爬墙。”
绯红这才不情不愿地下楼。
妄机宜伸手一挥,落下一座大音希声四字阵,隔绝各方动静。
书生依然是一双文弱笑眼,但神色微冷。
“你怎么来了?”
“被抓来的。”
江遮已经习惯这种场面。
“我原先被女鬼掳到炎洲,帮女鬼安胎,后来她杀了鬼王,女鬼不想生了,就跑了。随后你的弟子朝红颜又把我抓来,要我来医你,她还问我,如何把人无痛做成傀儡干尸,最好是千年不腐烂,还能双修。”
妄机宜:“……”
我姑娘可真是为我着想。
妄机宜心里想着,唇边不自觉荡开一缕笑意,他的情丝游走,顺着法阵去了楼下。
江遮看得清楚。
“以情为渡。”医家圣君眸中掠过一抹惊色,“您的九万九千丈的彼岸都给她化成情根药引了?”
“嘘。”
病弱天子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畔,语气极轻,似岸柳飞花般轻盈,含着一丝笑意,“秘密,别让我家姑娘知道,否则她准要骂我。”
江遮冷静地说,“骂也骂不了多久,您要死了。”
妄机宜叹息,“我的好徒儿,你这么不讨喜,姑娘会不喜欢的。”
江遮平静至极,“师尊,我们修得是太上忘情,不需要讨姑娘喜欢。师弟讨姑娘喜欢,破了情贞,还生下九女,您讨姑娘喜欢,九万九千丈的彼岸做了药引,离死期也不远了。由此可见,滥情伤道,不如心如止水得好。”
妄机宜:“……”
难怪你只讨虫子喜欢。
妄机宜望向自己的大弟子,忽然轻轻一笑,“徒儿,你确定你是心如止水吗?若是心如止水,何须遮掩容貌。那六道天魔不阴不阳,才做了一具魔相面具,遮掩面目。你呢?是怕对谁动心,才趁早断了念头?”
大弟子沉稳回答,“不是,因为我青光眼。看不清,索性就不看了。”
妄机宜陡然沉默。
气氛一时冷掉。
妄机宜揉着额头,“我是做了什么孽,收了你们两个当徒弟,不给我奉茶侍剑也就算了,连圆场都要师尊来。”
江遮想了想,认真说,“所以您为了报复师弟,就把师弟妹据为己有。”
妄机宜:“……”
过分了,这还带捅刀的是吧?
妄机宜辩解说,“他们还未举办道侣大典,不算道侣,再说,她转世重修,已同前尘大为不同——”
唰!
四道屏山落下,符文游动,围困江遮。
妄机宜下了床,笑吟吟地说,“我的好徒儿,就委屈你在这屏山里坐一阵子,你们师兄弟情深,你还帮着师弟接生、安胎、带孩子,这是好事。可是你师尊,一个老不死的,千年万年寂寞,只有一个红儿了,我不能,也不可以让你给师弟通风报信,带走我心爱的姑娘。”
他身为天子时,统御王朝,从不徇私,如今犯了春心,落了心病,自然也有了私心。他就算是死,也只会是身穿嫁衣,死在他姑娘怀中。
在此之前,无人能将他们分开。
绯红正要上楼,被人一把抓住手腕。
“师父?”
妄机宜端起她刚泡的茶,清淡呷了一口,“难得要私奔,让为师喝口茶压压惊。”
他叹息,一把年纪了,还学人少年郎带小姑娘私奔,真是晚节不保啊。
弟子点头,“我知道了。”
妄机宜偏头一笑,“你就不问为什么?万一为师是个坏人,要把你拐跑当禁脔怎么办?”
弟子斜睨他一眼,“您一步一喘,给我当禁脔还差不多。”
妄机宜深以为然。
“那也行,我负责美色跟喘就够了。”
他们准备离开,除了一头胖鹅,什么也没带。
绯红打开了院子大门。
她之前在书斋见过的红衣少年郎来了,持着一截烈鞭候着,唇红齿白,脸颊生着一些软肉,看起来人畜无害,他软软地问,“朝姑娘,天要黑了,你要去哪呀?九九陪你去呀,路上也有个照应。”他瞥了一眼妄机宜,又换了一副怨气冲天的面孔,“可别给老男人给骗了。”
妄机宜看向绯红,幽幽地说,“她骂我,老男人。”
绯红安抚他,“弟子就喜欢老男人。”
师徒心有灵犀,齐步后退。
而院内不知何时又多了一道身影,她站在两人的身后,摇着折扇,淡淡道,“老九说得对,天黑了,还是在家里好好待着比较平安。那些离家出走的,不是被大虫叼了,就是失足跌落悬崖,没什么好报应的。”
绯红扬眉,“你又是谁?为何私闯民宅?”
红六唰的一声收了扇子,笑容微凉,“我是谁?那得问你是我的谁了。”
“六妹,不要跟她说废话!”
红四脚尖轻点,落在阁楼的栏杆上,“父亲为她走火入魔,夜夜难眠,可她呢?她倒好,把我们全抛在脑后,跟其他男人快快活活地成亲!她就是个没有良心的女人!我江红四今日就要杀了她,这母女孽缘不要也罢!”
绯红横过一双眼,波光潋滟,唇珠饱满。
“哦?你要杀我?”
那一双眼,那一张唇,哪怕是转世,红四也能看出几分熟悉感。
一向自负的红四姑娘有些难堪咬住唇。
她们姐妹或多或少都继承了父母的优点,特别是唇珠,所有姐妹都有,就她没有,红四小时候还为此自卑了一阵子,跑到父亲面前哭,问她是不是捡来的。父亲神色冷淡,却总是耐心安抚她,还编了一个谎话,“可能是刚出生的时候,你娘亲亲得太狠了,把你的唇珠亲没了。”
小红四破涕为笑。
她时常幻想她的娘亲会是什么人物,能让父亲这么死心塌地等她回来。
可是有人告诉她,她娘亲是合欢宗的妖女,是被天道惩罚的坏女人,是遗臭万年的狐狸精,而她们也是异种,从父亲的肚子里爬出来的。说得多了,骂得多了,红四也渐渐不期待那个传说中的娘亲了。
她甚至生出了一丝怨恨,为什么把我们生下来,又为什么十七年都不来看我们一眼。
你知不知道,你的女儿们都被别人骂成没娘要的怀种。
“四儿!住口!”
又是两道妙曼身影落下。
“二姐!三姐!”
红二跟红三对视一眼,最终还是红二开口,“娘……朝姑娘,你还是同我们回一趟太上墟,等见到了一个人,你就什么都清楚了。”
红三则是对着妄机宜行礼,“师公,今日我们姐妹既然来了,就不能让你带走她。”
妄机宜对自己的身份暴露并不奇怪,他只是笑,“你们确定你能留住我们?”
“师公,那加上我们呢?”
红九的身后又走来了两个少女。
是红五、红七跟红八。
妄机宜叹息,“还是离开罢,你们不是我们对手,师公只要你娘一个,不想伤害你们。”
众女齐齐冷笑。
“师公,那可由不得你。”
她们结下三十三离恨天大阵,道法变化多端,囚困两人。
妄机宜眼前一暗,嘴角溢出丝丝缕缕的鲜血。
“师父!”
绯红抱住妄机宜,眼神冷漠嗜血,“让开!否则我杀光你们!”
“你要杀谁?”
三十三离恨天之外,道家仙君的身影逐渐清晰。
江霁死死盯着绯红,目光又落在他们相拥的身体上,眼尾泛起恶鬼的猩红。
十七年爱恨交织,让他丧失理智清醒,变得嫉妒易怒。
“你忘了当初是谁让本座怀了九胞胎?怎么,为了一个老不死,你就要手刃你亲生女儿了?既然如此,你不如将本座都杀了,把我们父女十人全杀光好了!”
天子一字令抵着他的眉心。
她的眼神漠然又锋利,全无半分情意,轻易将江霁内心深处最渴望的破镜重圆残忍打碎。
“既然你想死,我成全你!”
她已不认得他了。
她不认了。
第196章 合欢宗女主角(44)
“杀我……你要成全我?哈!”
江霁想过无数次两人的重逢。
他来之前,想着转世之后的她,十七岁,还没女儿一般大,他定要放下身段,好好哄这年轻傲气的姑娘,不让她生出冷淡与隔阂。他甚至还让红一先去红袖阁,按照他经年记忆里她的样子,给她备下她喜爱的衣裙首饰。
他谨慎地谋划,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生怕她会厌恶他们父女。
但他没想过,见面竟会是这样——
她用兵器抵着他的眉心!
她说,想死,成全你!
“父亲!!!”
女儿们着急大喊,四面八方都是她们的声音。
昆山玉君魂神归位。
男人缓缓清醒。
他掀起眼皮,乌眸泅染一抹霜白,带着讥讽,“那你杀啊——”
他主动扬起脖子,任由那令牌刺入额心皮肉,淌落一丝血线,从眉心到鼻尖,一抹血迹看得分外渗人。昆山玉君浑不在意,目光似恶鬼一样钩着她,凉薄地说,“你杀了我,你的老东西也活不了多久了。本座敢打赌,他暴毙之日,不是今晚,就是明早。”
绯红的手腕一顿,那眼神锋利得几乎扎在他血肉里。
“你什么意思?”
昆山玉君反客为主,冰冷一笑。
“什么意思?你想知道?那你用什么来换?”
妄机宜捏住绯红另一只手掌,安抚示意。
“不用管他,吓唬你的呢。”妄机宜百无禁忌,随口来了一句,“哪有死得那么快,备好棺材都不迟。”
绯红脸色发青。
“什么棺材?您再说一句试试?”
妄机宜摸了下鼻子,行,他说错话了,惹他姑娘生气了,他闭嘴。
昆山玉君又看向妄机宜,这个假死重生后披着师雪绛的皮囊来给他当弟子的老家伙,他是真不要脸,什么都能做,什么都敢做。
“师尊,您可知道她是什么人?她是我江霁的道侣,九个女儿的娘亲,您的徒媳!”
最后一句他咬得又冷又重。
“我找了她十七年,您把她藏了十七年!您可真是我的好师尊啊!”
书生的骨相很薄,又天生带笑,以致于说话都透着一股懒散怠慢的腔调,“让你找到又如何?她元神极弱,你又救不了她,只能看她去死。”
昆山玉君一字一顿,“我、会、救、她!”
妄机宜挑眉,“你救她?你怎么救她?且不说你刚刚产女,境界又倒退数层,她是情胎之身,你会用你那少得可怜的情丝来供她吗?你不会的,江霁,你更愿意把她做成活死人,让她不能哭,不能笑,一步也不能离开你,如此一来,就永远都没背叛和别离。”
“这样她才会‘永远’喜欢你,不是吗?”
他妄机宜收徒,单看天赋,不看人品,所以养成的两个徒弟都是一等一的妖孽,冠绝十洲三岛。
但性子就不好说了,有的疯狂,有的古怪,都属于剑走偏锋的货色。
他极轻地笑了,“江霁,你可以骗过你的女儿,但你骗不了我这个老不死,我妄机宜好歹比你年长几千岁呢,你小子什么肠子,师尊我可是明明白白的。当初我真要把她交你手里,恐怕现在你已经躺着棺材里跟一个永远不会醒的人道着亲密耳语吧。”
姑娘们微微一愣。
而绯红伸手抓住妄机宜,“你同他们废话这么多干什么?”
妄机宜面上一副尽在掌握的表情,实际上跟弟子传音:‘主要是人多,祖宗我又被你干得没力气了,怕打不过她们,先拖点时间。’
弟子顿时一言难尽。
而昆山玉君看他们这副眉目传情的姿态,心头的锁链拧得发紧。
他淡淡道,“我与她的事情,就不劳师尊费心了。”
他自始自终,目的都很明确。
昆山玉君掠向绯红,“你不记得的事情,本座替你记得。你本是聚窟蓝氏的小姐,先入昆仑岛,后叛出太上墟,逆转太上心法,自创多情合欢。你为了钓出六道天魔,特意放出尸侯府的消息,引诱各大宗门世家前去阴疆,还设下了黄泉一梦。”
“在那个梦境中,你我有了真正的夫妻关系,你……你让我怀了她们。”昆山玉君垂下眼眸,“本座气不过,就带着这坨肉球,万里追杀你,十洲三岛的修士们都可以作证。后来,便是天魔碑冲撞了我,女儿提早出生,我在芦荻山下,亲手把她们从肚子里剖出来。”
“弥月之喜,你送来了王朝统御令,你说要让女儿们为帝为王,永世威风!”
妄机宜眸底一暗。
他忽然意识到——
她与弟子江霁的过去,惊心动魄,跟他是不一样的。
而他们呢?
好像很平淡,平淡得就像是井水里的一抹月光,清凉澄亮的,伸手一捞,月牙就破碎在掌心里。
没有什么跌宕起伏的情节,也没有什么波澜壮阔的情爱。
平日里他在楼下看书作画,她就在院子里练剑修行,等到暮色降临,要么带着她去邻居家蹭吃蹭喝,要么带着她去师兄弟家里蹭吃蹭喝,最后实在逃不掉了,他自己捋起袖子,勉强做出一两顿还能吃得下的人间烟火。
那些王朝,那些天魔,都被动心的天子抛到脑后了。
就仿佛,他天生就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在这四四方方的小院子里,赚点写书的闲钱,亲手养大一个姑娘跟一头鹅。
这姑娘比肥鹅还要过分,吃着他的饭,还要把他吃了。而这闷骚腹黑的书生呢,也有七八分心意,逗着绕着,把自己圈红线里边了,于是姑娘亲他摸他,他也半推半就地躺下了。
没有波折,也没有磨练,就那样顺其自然地在一起了。
她会不会觉得,与他在一起,都太寡淡,太无味了?
妄机宜心思转了千遍,神色却没有丝毫变化。
他听见江霁说,“如果没有那场天劫,你就不会灰飞烟灭,元神破碎,更牵连了无数人的命运。”
天劫改变的,是十洲三岛的势力格局!
因为一人的死亡,各地陷入动荡,乱世当道,邪魔出没,而各宗各域都出了好几个“天命之子”。
昆山玉君与绯红对视。
“但本座不管那些。本座只知道,你答应我,飞升之后,你会在上界等我们,你要我们一家人团聚。”他的语调逐渐发寒,压抑到了极致,“可是现在你在做什么?你抛夫弃女,你还要跟我师尊去私奔!”
字字诛心,又咄咄逼人。
绯红眉心红珠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她眼珠子鬼魅般滑动,隐约有了几分当年合欢宗主喜怒难辨、玩弄人心的影子。
“你确定……我说过这些话吗?”
昆山玉君嗓音清淡,“你想不认账?”
日光下的尘埃飘荡到她的眼眉,她不曾动容,也不曾动摇。
“便是说了,那个人也不是我,是前世,她是绯红,而我是朝红颜。”
她握住了身边人的手。
“她要的是万世朝拜,而我只要我师父一个人!他在,我就在!”
妄机宜捏了一下她手指,表示她很威风,他很喜欢。
绯红也回捏一下。
妄机宜又回捏了第二次。
绯红瞪了他眼,怎么跟小孩似的?
殊不知她这一眼,牵动了在场所有人的心思。
妄机宜心道,今日便是死在这里他也值了。
昆山玉君神情晦涩,气息愈发阴寒。
八位姑娘则是有点焦躁,这师公跟她们娘亲定情了,她们父亲怎么办?
天子一字令破开了三十三重离恨天,绯红带着妄机宜离开。
红四姑娘叱喝一声,掷出袖中剑,直直钉向妄机宜。
“刺啦!”
它刺破绯红的衣袖,又被她抓在手心,鲜血淅淅沥沥地滴落。她挡在妄机宜的身前。
红四姑娘愣在当场。
“玩够了吧?”
绯红反手一甩,袖中剑带着凌厉无比的剑气,穿过红四姑娘的薄金耳坠,尖锋破开两半金影,“玩够了就给老娘滚回去,否则老娘废了你!”
声色俱厉,毫不留情。
红四姑娘第一次直面母亲的权威压制,那种天然的等级倾轧把她吓得抖了一下。
论起姐妹性子,红四姑娘性情热烈,肆意妄为,还招惹了一群天之骄子为她要生要死的,她浑身都是缺点,但父亲偏宠她,只因为她是最像母亲的脾性。在潜意识里,红四姑娘模仿着母亲的行事风格,果然更多人也像父亲一样,偏爱她,包容她,便是做错事了,也不舍得打骂她。
掌门是这样,吟袖师叔也是这样。
而今天她就被骂了,被她转世的母亲骂得狗血淋头。
十七岁的姑娘又生气又愤怒又委屈。
那颇像江霁的凤眼泛起了水光。
“你不回家,你丢下我们跟父亲,你、你还凶我!”
红四姑娘哪里还有在天之骄子们面前的谈笑风生,她只觉得内心发酸,呜咽一声,竟然没出息像小兽一样哭了。
眼泪噼里啪啦地掉,跟一粒粒小珍珠一样。
这个纸糊的老虎被绯红一戳,露出最柔软无害的内心。
“四姐!”
姐妹连心,最近的红六一把扶住红四,她虽然排行老六,但性情最稳,比红四更像姐姐。
“六六,她、她要我滚,呜呜——”
最凶最狠的红四被绯红一句撂倒,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红六抬头,直视绯红,“您虽然转世了,但我想您多多少少,都有前世的影响,您如此聪慧,难道就不知道红四比谁都渴望您的疼爱吗?她的打扮最像您,她的性情最像您,她叫嚷得最厉害,还不是想要第一眼得到您的关注!”
红四抽泣,“混蛋,闭嘴,谁让你解释了!我就是恨她!”
“她说得没错。”
绯红转向红六,染血的指尖捏住她的下巴,“你最好也闭嘴,慧极必伤,越聪明越容易早死,心肝。”
红六咬唇。
她跟红八一样,是姐妹当中的军师,旁人也常说她聪明无双,却只有她会说慧极必伤,这难道是“严母”吗?红六不肯服输,倔强地看她,“你又不要我们,你管我死不死的。”
绯红哦了一声,“你说得对,当初的我,也许不该让你来到这个世上,聪明到只会顶嘴。”
红六的眼泪簌簌落下。
她伸手拍了绯红一下,力度轻得根本没法把绯红甩开。
红四:“老六你真没用呜呜。”
红六:“闭嘴呜呜。”
绯红把两姐妹搞定了,看向最外围的红衣少年郎,“你要不要一起哭?”
老九转了下眼睛,少年的嗓音变得柔细,她忽然说,“我不拦你们,但我要跟娘亲走!”
姐妹们怒目而视。
你这个也太过分了!
还有,谁允许你叫娘的?
老九振振有辞,“姐姐们,我这也是为了咱们好,有我在,当着我这个孩子的面,师公和娘亲才没办法搞到一起啊!”
妄机宜似笑非笑,对绯红说,“这个崽子倒是最像你。”
红九的脸红了,嘿嘿傻笑。
姐姐们一听,有些不甘心。
她们心道,凭什么这么说,这老九总是惹出一摊子事,哪里像“她”了?
在绯红的接连发飙之下,女儿们下意识给她让出了一条道。
“三日。”
昆山玉君的声音自背后响起。
“这三十三重离恨天,有情最伤魂,无情最孤寂,妄机宜的彼岸给你做了情根,又中了离恨天,他三个月的命数消耗殆尽,仅仅只能活三日,若是不信,探一探他灵府便知。”他冷漠道,“你要走,就让他跟你一起死在外边好了。”
绯红立即窥探妄机宜的灵府,哪怕他再竭力掩饰,灵府依然透出一股衰败与凋落。
“您骗我?!”
妄机宜依然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哪有那么严重,我调息一下就好了,我们走。”
但他没拉得动绯红。
在妄机宜的视线中,她缓缓转头,看向昆山玉君,“你有办法救他?”
昆山玉君扬唇,“本座自然有。”
“你要如何才救他?”
昆山玉君冷得似雪,“本座要你,就现在!”
红二三四五六七九都屏住了呼吸。
唯有红八摸着她的腰带,琢磨着要不要把鸳鸯散献给父亲?可是娘亲方才好凶,她有点害怕自己会被打屁股,毕竟她红八身为天机九宫的宫主之一,放在十洲三岛中也是个人物,都十七岁了还被娘亲打肉乎乎,那多丢她宫主面子。
绯红正要抬脚,腰下伸出一双纤细到苍白的手腕,淡青色的纹路清晰可见。
妄机宜从背后抱住她,从肋骨到胸,紧紧束缚。
他的脸埋在她颈肉里,声音发颤。
“别去,他骗你的。”
江天子执掌朝政之后,江神国被誉为第一王朝权柄,公主不和亲,王域不纳贡,他没打过一场败仗,也没赔过一块城池,他将天下至尊牢牢抓在自己的掌心里。天子的骨子里刻着骄傲与自负,他怎么能容忍自己的意中人为了自己,去向别的男人求欢?
“师父,你在这里,等我,很快的。”
绯红想要转头,被他压住了脸。
他的身体更冷了。
“红儿,为师求你,别去。”
妄机宜仿佛被人从肺腑里抽出了丝线,细细密密地疼起来,他再也做不到风轻云淡。
“师父会嫌弃我不干净吗?”
她问了一句。
妄机宜的嗓子眼被万千利刃割破,他肢体轻微痉挛,随后本能地张嘴,呼吸,喘气。
他大口大口地喘气,像是被抛上岸渴死的鱼。
冷汗顺着他的背脊落下。
“你……怎么会不干净呢……”他的心口养出了第九万八千五十六根情丝,没有犹豫,再一次吻上她的心端,妄机宜喃喃道,“是我不择手段,心思肮脏……”
他算计苍生从不手软,只有她让他后悔。
他后悔自己创出了阴阳化生经,也后悔自己创出了太上忘情。
“师父。”
她握着他的手,粲然一笑,“对不起,我没法给您八抬大轿了。”
绯红决绝地松开。
妄机宜的手指从她手腕滑到指尖,然后,再也握不住。
“过来。”
绯红冰冷叫着江霁。
妄机宜看着他们进了庖厨,他刚要追过去,被姑娘们拦在外面。
“嘭!!!”
绯红毫不怜惜,把这一身谪仙气度的道家仙君扔柴草垛上了。她伸手压住对方的腰身,暴躁撕扯腰封。
冰凉的指骨按住她的手背。
她不耐烦扬眉。
“做什么?”
昆山玉君微微垂眸,睫毛似鸦羽一样,在眼睑下拓出淡淡的影子,他收敛了自负与薄凉,近乎示弱一般。
“之前……没那么快,你会吻本座。”
然后他就听见了一阵猖狂嘶哑的笑声。
“我的吻只给我师父,你算什么东西?”
她俯身下来,热雾吐在他耳边。
“你不配。”
第197章 合欢宗女主角(45)
“本座不配?”
男人缓缓抬眼。
昆山玉君被绯红暴力压倒在柴火垛里,那干燥的、粗糙的秸秆杂草沉沉地暗着,愈发衬得道家仙君这一座琉璃身洁白、通透、易碎,他的玉冠珠饰原本规整地垂在耳际,此时也凌乱地歪在一边,呈现一种沉溺和脆弱交织的姿态。
他已经示弱到这个份上了,非但没有让她产生怜香惜玉的呵护心思,她心里眼里,全是另一个人。
昆山玉君心头微刺,他不再留情,一个甩袖。
“嘭!”
绯红就被他轰飞到柴草垛里。
秸秆断裂的声音不绝于耳,又脆又响。昆山玉君反手将她箍在腰下,双方肢体下沉,几乎被埋在柴草堆里,视野一片昏暗发沉。草垛扬起阵阵灰尘,一场昏昏落下的黑雾,将两人笼罩其中,不见天日。
“本座妥协、示弱,本想讨你欢心,却没想到你如此得寸进尺。”
昆山玉君的嗓音里淬着刀锋的冷。
“看来妄机宜把你教得很好。”
绯红脖颈往后仰着,她虽然位居下风,气势不减,她冷冰冰的,没有一丝留恋。
“废话说完了?我没空同你追忆前尘,有这个功夫,不如先把解药给我。”
昆山玉君嘴角微动。
“解药?本座心情不好,忽然不想给了。”
他转过身,从草堆里坐起来,手腕下压,慢条斯理提起了褪到腰间的外衫。
“嗤——”
一把匕首横在他的颈前。
她贴着他的后背,四肢就像是蟒藤一样缠住他,随时要绞杀他的血肉,语气森寒无比,“阁下,你别逼我扒尸。”
昆山玉君双指别住她的刀锋,寒色映入眼底。
他淡淡道,“你大可试试,看看是我死得早,还是你的师父暴毙得快。”
她沉默了一阵。
匕首被她反握,刺啦一声,划开昆山玉君的衣襟,她伸手进去。昆山玉君如同一道被解封的冬律,他胸膛清瘦嶙峋,覆着万丈落雪的冷,被她的指尖煨烫,那未见天日的肌肤重新泼上了一片春,筋骨更像那热地蚰蜒,惶恐不安地承受着狂风暴雨,血管一抽一抽地蠕动。
而她气息半分没乱,浑然不似他,由于这一份经年重逢之后的亲近,身体高兴得不知所措。
昆山玉君眼底划过一丝戾气。
“咔哒。”
不等绯红更进一步,她的手骨被昆山玉君当场卸了,软绵绵地垂落下去。
她额头因为疼痛泛起冷汗,却是一声不吭。
“本座要的是一个心甘情愿,你心不甘,情也不愿,别脏了本座的灵府!”
昆山玉君起身之后,居高临下俯视着绯红。
“你想救他?可以,答应本座三个条件。”
绯红盘腿坐在草堆里,发丝微乱,指尖的血迹早已凝固,她讥讽一笑,“阁下可真是会坐地起价,先前才一个要求,现在就涨成三个条件了。”
“开价,是本座的事,要不要接,那是你的事。”
昆山玉君袖口翻浪,甩下一卷经书。
“这是万年之前,天魔遗落下来的古经,名为朝生夕死谪仙怨,它可以用他人血肉,来接续妄机宜断裂的彼岸,代价就是他也会坠入魔道,甚至成为六道天魔。”他透出几分恶意,“他会彻底清洗为人的记忆,不记得任何人,包括你。”
绯红捏住经卷,额发垂落,眉间朱砂暗淡了一些。
昆山玉君又被她的态度刺了一下,他神色更加淡薄,“这谪仙怨,只有我知道口诀,你若想要,第一个条件便是——”
“与妄机宜断情,再也不得见他一面。”
她睫毛微颤。
昆山玉君又丢下一个玉盒,“延年丹,可保他一个月,这个月内,本座希望你好好想想,到底要用什么态度对待本座。本座三个条件胃口都不小,你最好尽快想清楚。记住,这次是你有求本座。”
他走出庖厨。
“父亲!”
女儿们张着脖子,忍不往往里头去看。
方才声音都被隔绝了,也不知道里边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