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江棠送回梨园街,回到公寓已经快十一点。
洗完澡出来,手机被密密麻麻的微信提醒刷了屏。
都是几个小时前的消息了。
小姑姑:【Dr. Gina说你已经两个月没和她联系了,也不接她office的电话。你怎么回事?换了个姓,连病都不打算治了?】
小姑姑:【别装死,我年底回国,不想被我剥.皮,赶紧给Dr. Gina回个信。】
小姑姑:【……】
小姑姑:【臭丫头,你给我等着!】
江瑟一条条读完,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岑明淑的怒火。
岑明淑名字里有个淑字,但性格跟贤良淑德沾不着边儿。
她这位小姑姑,用岑礼的话说,是岑家百年不得一遇的怪胎,也是岑家到今日都不愿意提及的人。
岑明淑活得任意妄为,一辈子都活在叛逆期里。
小时候江瑟格外崇拜她这个姑姑。
现在当然也崇拜。
只不过少了血脉渊源,她不知道岑明淑还认不认她这个侄女。
盯着手机里宛如带着情绪的消息,江瑟笑了声。
很明显,岑明淑认。
她言简意赅地回复:【贵,没钱。】
美国这会差不多中午了,岑明淑惯来日夜颠倒,估计是睡下了。
消息发出去后,江瑟便锁屏睡觉。
她没吃药,往床上一躺,不到半小时便进入梦乡。
梦里依旧是看不到尽头的黑暗,狭小的甬道,潮热的风从四面八方倒灌而入。烟火绽放在夜空,光亮却照不进来。
呛人的烟味弥漫在黑暗中,然后是血腥味,最后是一股清冽的若有似无的沉香。
所有气息杂糅在一起,被湿漉漉的空气弄得沉甸甸的。
压得人几欲窒息。
江瑟在这种黏腻沉重的窒息感中醒来。
屋里屋外漆黑一片,她捞过手机一看,才凌晨五点。
手机里,岑明淑给她回了信,画风清奇地告诉她:【赊账。】
小姑姑:【我给你做担保,Gina肯定肯。】
“赊账”这两个字就很岑明淑。
江瑟退出对话框,决定不采纳岑明淑的建议。
她账户里还有钱,还没到看医生要赊账的地步。
在弘盛卖.身了五年,那几年的工资与奖金岑家没要回去,算起来也有大几百万。
钱全被她放在股票账户里。
来桐城这一个多月,她先前买的股票和期权已经给她挣了笔零花钱。
之所以说没钱看医生,不过是借口。
她很清楚,Dr.Gina治不了她的病。
她找Dr.Gina也从来不是为了治病。
-
江棠的戏还有两个月才杀青,在桐城歇了两天便又飞回剧组卖命。
周四下午,江瑟送完人,从机场回来的路上接到何苗的电话。
“江小姐,您上回定制的旗袍已经做好了。您今天要过来吗?”何苗的声音很甜,“今天师父也在,您不是很想拥有一款独属于你的花案吗?正好能过来同师父说说!”
江瑟望着前头川流不息的车流,心脏不可抑制地重重跳了下,轻而缓地舒了口气,待得心跳恢复如常,方笑着应下:“好,我现在过去。”
结束通话,江瑟打方向盘掉头,往锦绣巷开去。
这条老街同上回一样,冷冷清清,没什么人气。
“张绣”的铺面也照旧没客人。
江瑟到的时候,何苗正在整理布架,瞥见她的身影,忙招呼:“下午好呀江小姐。”
又笑眯眯地掀开一侧的帘子,往里头递了句,“师父,人来啦。”
随着她这话落,一位面容姣好、身段窈窕,约莫三十岁的旗袍女子从布帘里走出。
女人留着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发梢贴着腰,随着她的步子轻轻晃动。
这女人便是何苗的师父,也是这家裁缝铺的的老板——
张玥。
张玥出来时,手里还提着个沉甸甸的木撑,江瑟定制的旗袍就挂在上头。
旗袍以米白色棉布做底,上头绣着一幅喜鹊登枝的水墨画,意境十分悠远。
江瑟不动声色地看着那只喜鹊,墨墨黑的眼珠子被上头的墨色缓慢浸染。
愈发显得深沉了。
“先试试,看合不合身。”张玥的声音就同她给人的感觉一样,空荡荡的疏离感。
视线掠过她秀气的带着点儿苦态的脸,江瑟上前接过木撑。
“有劳了。”
店里就有一间试衣室,江瑟进去换衣服,出来时,正在低头刷手机的何苗抬眼看来,眼底闪过一丝惊艳。
“哇,江小姐,您穿旗袍太好看了!”
第一回 见江瑟时,她就被江瑟的脸惊艳过一次。
这次却是被江瑟的身段给惊艳了。
凹凸有致,骨肉匀亭,袅娜多姿。
是何苗见过的最漂亮也最适合穿旗袍的身段。
江瑟礼节性地道了句谢后便从里间走出。
张玥顺着望过去,目光徐徐划过江瑟身上的旗袍。
“有要改动的地方吗?”她问。
“没有,旗袍很合身,我还想再定制一件。但是旗袍上的花案,”江瑟微笑着看张玥,“我想要设计一款独一无二的。”
张玥点头,绕到柜台后,从抽屉拿出素描册和铅笔,问江瑟:“小苗同我提过,您想要什么样的花案?”
“鸟。”江瑟走到张玥对面,手肘撑在柜台上,笑说,“小苗说张老板最擅长花鸟,我就想要一款有鸟的花案。”
张玥微垂的眼有一瞬的恍惚。
“什么样的鸟?”
盯着她眼睫垂落时覆下的阴翳,江瑟想了片刻,缓缓说:“那鸟要有长长的尾巴,一片尾羽朝上,一片尾羽朝下。”
张玥扇了下眼睫,笔尖“沙沙”在娟白的纸上游走,很快便画出了几只形态各异的长尾鸟。
“这是蓝鹊,这是相思鸟,这是长尾巧织雀,这是花彩雀茑。” 她握着铅笔勾画,语气平静地介绍画上的鸟,“我能绣出来的长尾鸟只有这几款,您看看有无合你心意的。”
画上的每一只鸟都栖在一根枯枝上,斜着身昂头仰望,尾巴上两片长长的鹊羽因着姿势,一面朝上,一面朝下。
目光一寸一寸扫过画纸,半晌,江瑟抬手看了眼腕表,笑道:“我一时还真拿不准主意,张老板介意我把这些花案带回去吗?过两日我再过来。”
张玥“嗯”了声,撕下画纸,推过去,抬起眼望江瑟:“我不一定会在店里,您挑好了就同小苗说。”
-
车子驶出锦绣巷,在红绿灯口停下时,一块寒山寺的路标大喇喇杵在马路边。
江瑟瞥见路标的一霎,想起的是佛经上的一句——
【南阎浮提众生起心动念,无不是业。无不是罪。】
念,业,罪。
她打了个右转灯,朝寒山寺开。
上次过来,余诗英一直很遗憾没能带江瑟去寺里求个平安扣。
说了几回要再来一趟,但都找不到好时机。
择日不如撞日,索性今日便去。
山脚处有专门的停车场,两侧都有上寒山寺的石阶。
停好车,江瑟从最近的石阶慢慢往山上走。
寒山寺矗立在栖寒山的半山腰,江瑟老远就瞧见从树丛里延伸而来的灰白屋檐。
天色阴沉,整座山林寂静如雪,行人寥寥。
爬了半截子,手机响起。
是刚睡醒的岑明淑。
江瑟接起:“小姑姑。”
岑明淑显然很满意江瑟没给她改乱七八糟的称呼,哼笑了声:“算你有良心。我听你哥说,你改姓的那天就对岑明宏和季云意改了称呼。”
江瑟面不改色道:“随了您。”
“随个屁。”岑明淑笑骂,“你自己的脾气你心里没点儿数?”
“您不就喜欢我这臭脾气么?”江瑟微微喘着气,“以前您还说,咱姑侄俩臭味相投。”
“是呀,臭味相投。”岑明淑冷笑,“你打小就仗着我最喜欢你,做啥坏事都来找我。这次跟岑家闹翻,怎么不来找我?”
“因为不需要。”江瑟在一格台阶上停了下,等微喘的气顺些了,才继续抬脚,“您见过学妹没?”
岑明淑“嗯”了声,故意说:“我和小喻都视频过不知多少回了,那丫头可比你有趣多了!”
“那是。”江瑟老神在在道,“学妹性格好,脾气也好,您对她好点儿。”
岑明淑嗤一声,懒得再和江瑟掰扯,她开门见山道:“Dr.Gina那边你不能不去,你看病的钱,小姑姑借你成不成?”
岑明淑飞扬跋扈了一辈子,还是头一回求着别人借钱。要不是知道这丫头吃软不吃硬,她真想直接叫人把她绑去Gina的办公室。
眼见着马上就要爬到半山腰了,江瑟也懒得绕圈子,十分诚恳道:“小姑姑,您知道的,我这病除了我自己,没人治得好,Dr.Gina也不行。”
岑明淑没出声。
静了半晌,就在江瑟以为她要挂电话时,她莫名其妙来了句:“瑟瑟,找个男人谈个恋爱解压吧,能每天睡觉的那种。”
“……”
江瑟恰好爬完最后一格阶梯,听见这话,失笑:“您是在逼着我挂电话么?”
岑明淑:“挂什么电话?我在给你提供一个治标不治本的方法。这是小姑姑的切身之谈,效果么,至少比你那些瓶瓶罐罐好。”
不得不说,这方法也很岑明淑。
岑明淑三十岁那年便给自己写好了墓志铭:老娘操翻了这操蛋的世界。
男人对她来说,的确是用来解压的,堪称万树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典范。
江瑟一面听着,一面穿过一小段树影幢幢的路。
扒拉开一截郁郁葱葱的树枝,前方的路一下子豁然开朗。
古老的庙宇巍然伫立在阴沉沉的天幕里。
灰色屋檐下,一面面经幡被风吹得如同起了皱的湖面。
男人的身影就藏在经幡后。
他单手插兜,另只手拎着件黑色大衣,懒洋洋地靠着后殿一扇紧闭的红格菱窗。与此同时还微微侧着头,不知在望着什么。
江瑟脚步没停。
倒是殿外的男人察觉到这头的动静,偏头看了过来。
隔着段不算短的距离,她都能感觉到那两道沉甸甸的视线。
手机里,岑明淑还在说着:“记得要找中看也中用的男人,那些空有皮囊的绣花枕头不顶事儿。”
距离渐渐拉近。
江瑟对上陆怀砚转过来后就没再挪动过的目光,对岑明淑说:“我先挂了,小姑姑,您的建议我会郑重考虑的。”
语气听着挺乖顺,也挺真诚。
但陆怀砚知道这姑娘正在很不走心地敷衍着电话里的人。
就像她之前敷衍他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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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夏掐指一算:哟嚯,那个中看又中用的男人远在天边哦~
第13章 你全身上下都在抗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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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了电话,江瑟迎着陆怀砚的目光,三两步踏上回廊下方的木阶梯。
男人依旧散漫地靠着窗,鼻梁上的镜片映着她的脸。
他上身只着了件黑色的V领羊毛衫,衣衫单薄,被风吹得紧紧贴住了身体,勾勒出线条流畅的腹部肌理。
看他这模样就知他来寒山寺是为了私事。
他这人从不信鬼神,道观、佛寺这样的地方,也鲜少会去。
这会出现在这里多半是陪人来的。
江瑟并不好奇他是陪谁来的,也没准备同他寒暄,冲他略略颔首便往他身后的大殿去。
快要擦身而过时,他忽地开腔:“视频不想要了?”
江瑟脚步微凝。
这两日忙着江棠的事儿,倒是将这茬给忘了,以至于邮箱都还没发他。
“要的。”她摸出手机,在短信里输入邮箱,一键发送,“邮箱发你了,麻烦陆总抽空发一下,谢了。”
大衣里的手机震了下。
陆怀砚没去看手机,淡“嗯”了声:“过来求姻缘签还是求平安扣?”
寒山寺除了平安扣出名,姻缘签也很灵。
江瑟听余诗英提过。
她侧过脸看他:“陆总呢?姻缘签还是平安扣?”
陆怀砚微一使力,站直了身体,手同时往大衣的兜里摸了下。
江瑟还没看清他摸出了什么,便见一个铜钱大的东西朝她抛了过来。
他角度抛得准,她稍稍抬手便接住了那枚凉如水的玉扣。
“这里的住持亲自开过光,”陆怀砚下颌提了下,点了点她手里的玉扣,“你不必去前面浪费时间求了。”
“……”
他这态度,很明显是没将这里的平安扣当一回事,也猜到了江瑟来这里就是为了这枚他不当一回事的玩意儿。
江瑟笑了声。
“陆总是不是不知道,寒山寺的平安扣得自己亲自去求才会灵验。”
若不是这样,余诗英同江川早就替她求一打回家了。
桐城人似乎格外信这里的平安扣,就连江冶都被江川强按着头过来拜了一个。
这平安扣只能本人来求,旁人求来的都不作数。
陆怀砚的确是不知道,这玩意儿是韩茵硬塞他手里的。
当然,就算知道了,他也不在意。
他挑了下眉:“你信?”
江瑟没应他,正要将手里的平安扣抛回去,忽然一声叫唤传来。
“阿砚。”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江瑟怔了怔,下意识看向陆怀砚。
他眼睛盯着她看,凉薄的唇却不紧不慢地回了声:“母亲,我在这。”
韩茵穿着套宽大的居士服朝这边走来,绕过陆怀砚时余光瞥见站他身侧的江瑟,脚步不由得一停,旋即眉梢微抬,迟疑地唤了声:“瑟瑟?”
江瑟捏紧了手里的平安扣,面对陆怀砚时的那些尖锐棱角顷刻间收拢。
她规规矩矩扬起唇角:“韩阿姨,好久不见。”
韩茵是陆怀砚的母亲,也是她小时候顶喜欢的一个长辈。
算起来,自从韩茵同陆进宗离婚,搬去山里静养后,她们便不曾见过。
那一年江瑟才十岁。
没曾想,时别多年,竟会在寒山寺重遇。
眼前的妇人素面朝天,半白的发挽了个简单的发髻,用一根木簪松松簪住。
与江瑟印象中贵气的陆夫人判若两人。
“早就听说你来了桐城,原还想叫阿砚请你过来玩两日的,没想到今天就见着了。”韩茵的声音与从前一样亲切,“想不想到阿姨的屋子去坐坐?”
说着,她看向陆怀砚,露出个无奈的笑容:“阿砚你也来。住持的话你不想听,妈妈的话你总愿意听两句吧。”
陆怀砚“嗯”一声:“我今晚留在山里陪您。”
江瑟略带混乱的思绪渐渐捋清。
韩茵眼下就在寒山寺里静修,而陆怀砚是过来看她的。刚刚不过是懒得听山里的住持说话,这才到没什么人烟的后殿来。
意外碰见多年不曾见过的韩茵,江瑟固然挺开心。
但她没想去打扰人母子俩的团聚。
“韩阿姨,我今天还有事,就不与您叙旧了。”江瑟温雅笑笑,“过两日您要是方便,我再来叨扰。”
韩茵不是强人所难的性子,看了眼越来越沉的天色,点点头,笑说:“也好,马上就要下雨了,要叙旧也不急在这一时。阿砚,你先去送瑟瑟下山。”
最后一句话,她是跟陆怀砚说的。
江瑟正要说声“不用”,那边陆怀砚已经先一步答应下来。
“知道。您先回去,我一会过去找您。”
韩茵身体不好,出来这么一趟,已是有些疲了,和江瑟交换了手机号与微信后便慢慢地往山上去。
等她身影走远了,陆怀砚便转头看江瑟:“还要去大殿求平安扣么?”
他这话倒是提醒了江瑟,她手里还握着他的平安扣。
“不了,我知道怎么下山,你不用送我。还有,”江瑟将玉扣递过去,“你的东西。”
她说话时的语气同刚刚没什么区别。
但陆怀砚能感觉到那些被她藏在骨子里的刺再度冒出了头。
这样的尖锐似乎只针对他。
见他迟迟不拿回那枚平安扣,江瑟正欲抬眼看他。
也就是在这时,陆怀砚冷不丁唤了声:“江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