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锦这般功勋在身的开国国公,在军中威望甚重,根本没可能。
段锦抬起眼,看到十郎担忧的神色。
他忽地轻笑:“你是不是嫉妒我?”
十郎大大松了一口气,道:“当然啦,又能领兵又能收钱,谁看了不眼红啊。”
段锦语气轻松地笑道:“眼红也没用。我是在陛下跟前长大的,我功夫兵事都是陛下亲自教的,陛下就是疼我。”
十郎:“啧。”
他勾住段锦的脖子:“我告诉你啊,以后你去了那边,可得想着我。咱俩什么交情,有赚钱的路子你不能把我甩了。”
段锦:“行。”
“走走走。”十郎很高兴,拖着他的袖子,“喝酒去。”
只他没看到,身后,段锦的眼睛隐隐发红。
随着朝廷修路通渠,江南江北眼见着开始恢复繁华。
皇帝勤政爱民,大穆蒸蒸日上的时候,四皇叔却病倒了。
他天运四年底便病过一回了,身子大不如前。天运五年开春换季,又病了。
其实能强烈地感受人到了一定的年纪之后,身体是走下坡路的。
这一晚叶碎金被叫醒,却是四叔要不行了。
宫城开了门,皇帝不顾阻拦,一骑快马飞奔了四王府。
四王府里灯火通过明。三郎、五郎,桐娘、兰娘,并十二娘、唐明杰都来了。
五叔、七叔、八叔,和他们的儿子们。亲王们全都来了。
大大小小的孩子来了一大堆。
叶碎金跳下马往里走,所有人都躬身给她让路。
“陛下。”
“陛下来了。”
待到了正房,便看到三郎五郎眼睛都红红的。
众人见到她,欲要起身行礼说话,叶碎金一抬手压住。
三郎引他进去,四夫人坐在四叔的床边,正擦泪。
见到叶碎金,四夫人眼泪又掉下来,趴在四叔耳边道:“老头子,老头子,陛下来了,你睁开眼看看。”
叶碎金走过去。
四叔果然努力地睁开了眼。
叶碎金俯身:“叔。”
四叔看见她,似乎高兴。他想说话,但十分费力。
叶碎金把耳朵贴过去。
叶四叔的声音微弱,且断断续续。
“让,大家……伙都,好好……的。”
叶碎金看了四叔一眼。
四叔强撑着,已病入膏肓,可还对她有期望。
叶碎金道:“好。”
四叔道:“六……娘……”
四夫人擦着泪,忽然道:“看。”
叶碎金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四叔说话不畅,所以他努力地……竖起了大拇指。
叶碎金忽然泪流满面。
天亮的时候,四皇叔过身。
今生,叶四叔身前享亲王尊荣,去时儿女子孙环绕,满满一屋子的人,无处落脚。
他看着家族兴盛,安心地离去。
忙了一早晨,上午的时候,许多人才散。
四郎跟着五叔去了他的王府,父子俩对坐叹息。
五叔道:“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过去了,我那口楠木板材,再好好打磨打磨,重新刷个漆。”
大户人家里常见老人提前给自己准备好棺材,安排好身后事。
四叔的棺材就是从当上亲王的时候就开始准备了。
五叔也有。隔几年,就重新油一遍。
四郎道:“你长命百岁。”
五叔道:“谁能真的百岁去啊。能活到七十就是古来稀了。没那白日梦的想法。”
他停了一会儿,道:“只不知道,能不能、能不能看到我家儿孙……”
五叔没有说出来,太忌讳了。
但四郎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
离那个位子那么近,人怎么会不想一想呢。
那个位子对男人的诱惑力有多大。如楚国崔涪,当了那么多年的大魏遗臣,临死前还是忍不住要穿上龙袍,过一把皇帝的瘾再死,才心满意足。
四郎目光幽幽。
叶碎金登基后,追封了自己的父亲为穆世祖。
四皇叔则是大穆朝第一位薨逝的亲王,以亲王礼下葬。
谥号最终定了安。
好和不争曰安;所保惟贤曰安。
叶家堡的叶丰堂,《穆史·列王传》载为穆安王。
安王下葬后,次相袁荀上书请立储。
一时,请立储的奏表雪片一样,堆满了叶碎金的案头。
第183章 休怨
透过那些奏折, 能看明白那些朝臣们想要什么。
有些只想要国有储君,安定民心。譬如袁相,一心为公。
有些, 则想要从龙之功, 想要投资的方向。因在叶碎金身上, 他们已经没法投资了。
不仅没法投资还没法掌控。
开国皇帝过于强势,相对应的,便是臣子的权力的收缩。
人跟人想要的差太多。有些人想要得遇明主, 有些人想要虚君实相,大权由读书人掌握。
杨相没有上奏表, 却独自来见叶碎金。
叶碎金问:“杨相何意?”
杨相道:“臣不会上书言立储, 还会坚定地支持陛下。”
“因臣知道,陛下自己不愿的事,哪怕腥风血雨,也不会让旁人左右了陛下的意愿。”
“老臣出些微薄之力, 也使朝上少些腥风血雨。”
“但也请陛下知道,老臣的心里, 亦是希望陛下立储的。”
杨相肯支持她,就少了一份阻力。
叶碎金承诺:“待我四十再说。”
杨相看了看叶碎金。时人的平均寿命在三十岁。相对而言, 贵人寿长,卑者寿短。
他从没见过叶碎金生病,她如今三十二了, 看起来活到四十岁, 应该是没问题的。
他叹息:”希望我能活到那时候。“
这一次的立储风潮, 叶碎金强势地压了下去。
令她欣慰的是, 因为已经和亲人们打过招呼, 倒没有人贸然介入。
但杨相还是警告了她:“亲王们都壮年, 小郡王、小郡公们也很快就会长大,储君之位悬而不决,小心人心异变。”
叶碎金却微微一笑。
“从来也没指望过人心永恒。”
“今生,我将邓州叶氏带领至此,已经对得起祖先、亲人。我已无愧于心。”
“今生”这个词用在此处也并没有不适当,杨相自然不知道与“今生”相对的,还有个“前世”。
今生,叶碎金把前世亏欠亲人的都偿完了。
只还有大将军。
大将军为她付出的,她也会都偿给段锦。
“接下来,我只为自己活了。”她道,“人不负我,我不负人。人若负我,便不要怨我。”
叶家堡的少年们都长大了。
家长也得有放手的时候。
既是成年人,自然要自己对人生的选择承担责任。
四叔,我也想大家都好好的。
但你也该明白,谁也没法控制别人的心。
叶四叔直到临终,最后挂念的都是家族。
但最后会有那样的遗言,不正是因为他明白人心难控,在权力的漩涡中或许就会有人迷失,难以善终。
叶碎金那时候真正想回答的是“我尽力”。
可终究不能让将要离世的老人失望,所以才回答了“好”。
至于四叔信没信,只有同在下面的父亲、祖父他们才会知道了。
“人心变了怕什么呢?”她眸子深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世上本就是成王败寇,今生她若再输,也怨不得别人。
储君之议落幕后,五叔、七叔联袂来找叶碎金。
“想把家塾挪进宫里。”他们说。
这一次虽未立储,但迟早得立储。
立储不可能立平辈,必是从她侄子里挑。每家都有孩子,都希望孩子能跟叶碎金多接触接触。
且偌大皇宫,就叶碎金一个主人,大量的宫室都空虚,正好有场地。
叶碎金是皇帝,同时也依然还是叶氏家主。
“我死后哪怕洪水滔天”只是一种表达和态度,并不是说就真的不管宗族了。如今宗族已经成了宗室,更得好好管。
叶氏家塾一直都存在。但一直也还是叶家堡时代的旧模式,学的也都是和叶碎金他们少时一样的东西。
叶碎金这些年一直东征西战,没顾得这个,一直都是四叔在管着。
如今四叔没了,五叔接手了,想变一变。和兄弟们商量了一下,便一起来找叶碎金。
叶碎金欣然同意。
家塾便挪进了宫里。
武课依旧,文课则全面提升——宰相们亲自给宗室子弟上课。
宰相们纵日理万机,这老师当得也无怨无悔。因大家都明白,这么多孩子里,必然有一个是未来储君。
叶碎金内宠不少,但这么久她都未曾有孕过,大家并不知道叶家堡的往事,只猜测皇帝可能是有意避孕。
这事不难理解。
大户人家里正妻有了嫡子之后,也有许多给丈夫纳妾,而自己避孕的。
毕竟当一个女人还没孩子的时候,世间便苛责她一定要有儿子,这个时候儿子是更重要的。可当她已经有了儿子之后,当然自己的命也重要。
女子生产,风险太大。
叶碎金贵为皇帝,她这一支永享大穆香火,不怕没有自己的孩子。宗室里,她侄子一大堆,也不怕没有继承人。
她的身份是不能以普通女子去要求她的。对一个女皇帝来说,不生,是更理智的选择。
小郡主们也跟小郡王们一同上课,学一样的东西。
宰相们默契地没有说什么。
当年,叶碎金诛了皇夫满门,并将其定为女帝选择皇夫的定例。
定例。
意味着,她的心目中,储君也可以不是男子。
开国女帝太过强势,她既有这个想法,你若与她对着干,不知道她会有什么样的反弹。
她一旦出手,便是平地惊雷。
宰相们很有默契,他们无声无息地,将男尊女卑、各安其分的思想渗透入教学中。在叶碎金看不到的地方,潜移默化地去影响皇家的孩子们。
他们代表的,恰是世间所谓正统。
女帝,终究是个逆天的存在。
逆天与正统的斗争,时时刻刻都在发生。
但只要有一个逆天的存在,就必定对世间有影响。
天运五年的科举,叶碎金允许女子参加。这一届三百进士中,有七个女子。
七比三百。
中进士当然是无上的荣光。
女进士尤其耀眼。
但叶碎金和七个女进士一一长谈了之后,她们中只有一个留下出仕。其余六个,都顶着这进士荣光,才女名头,获取了更好的姻缘。
唯一留下的那个很看得开。
“也不能怨她们。”她说,“世间能如叶大人那般幸运的毕竟是少数。”
十二郡主叶宝瑜嫁了个天煞孤星,丈夫支持她出仕。娘家也支持她出仕。
女进士道:“我估计找不到这样的人嫁。家里亦不肯让我招赘。”
“故,我答应了家里,不嫁人。”
如此,换取了家里的支持。支持她考科举,支持她出仕。
而出仕来带的利益,留在了家里。
这一切何其熟悉。
皇帝告诉女进士:“不嫁有不嫁的好。”
便十二娘,因为嫁了,也要受生育之苦。
她尤其险,差点没命,纯是幸运才保住了命。否则,如今哪还有叶大人。
“而家里对你的钳制,只有一个办法摆脱。”女帝说。
“向上爬,爬得越高,枷锁就越少。”
女进士双眼明亮,深深揖下:“臣,懂了。”
三百进士,七女子,一人出仕。
一比三百。
虽微小,但存在。
叶碎金并不刻意去拔擢女子。
但看到有才华,又发自内心地有强烈攀高之心的,她也不吝于伸手。
叶碎金控制不了男人们潜移默化给宗室子弟灌输正统思想。
男人们也阻止不了她给女子开科举。
博弈一直都存在,只看谁的影响更有力。
但男子女子之争,对叶碎金并不是什么大事,不是重要的事。不过因她也是个女子,顺手而为而已。
旁的国事,才是更重要的大事。
重建市舶司的事已经开始由讨论转向动手实施。
泉州市舶司是最让人眼红的一处。最后市舶使定下来是卢青檐。
泉州原就有前闽国的水军,已经收编,现在是大穆的水军了。但无论是人还是船,都老旧了。
叶碎金不是很看得上。
她想打造一支更新更强的水军出镇东海。
虽没公布,但她心里,已经点了段锦。
以后,段锦出镇东海。
卢青檐与段锦素来互相看不顺眼,他二人互相牵制,正好。
船已经在造了。负责督造的是八皇叔。
八皇叔以前就督过造船,有经验。
宗室摸不到军权,但这种与军权无关的差事,还是可以领的。
四郎也领了差事,修缮王屋山离宫。
晋帝的时候已经把离宫修得很好了。这几年叶碎金顾不上用,又得修缮一下。
那地方是皇帝秋猎用的。
秋猎宣武,是皇家的一项重要活动。
既炫耀武功,同时也给勋贵子弟们在皇帝面前露脸的机会。
如今大穆早已经有了自己的勋贵阶层。一批年轻人也开始崭露头角,急切地需要皇帝看到他们。
故众人推动着,要恢复秋猎。叶碎金便把修缮离宫的差事给了四郎。
开国帝王掣肘少,尤其是叶碎金这种极其强势的帝王。
大穆朝如今政令通达,叶碎金想做的事,一件件、一桩桩地铺开。
有些是前世做过的,有些在前世也只是构想,还未付诸实行。
前世叶碎金被逼退后宫,纵然赵景文经常会拿大事与她商量。但终究她做不得决策。
今生一条条决策皆从她出。
以自己的意志打造大穆王朝。
此间快意,甚至无人可诉。
江山万里,在我脚下。
谁敢来夺,休要怨我。
第184章 离宫
正如杨相所警告的, 人心易异变。
有些时候,甚至不是你自己想要或者不想要,自然有人会推着你走。尤其是在权力的中心。
不算长辈, 宗室青壮亲王有六人。皆是跟着皇帝从邓州起家, 一路杀进京城的。
亲王并不是光有一个头衔, 每个亲王都拥有自己的王府作为官邸,王府中有僚属,在治事、修养、礼仪等方面辅佐亲王, 保证一个亲王府的政务和事务的正常运行。
王府之下,还设有亲事府和帐内府, 负责亲王宿卫、扈从等军务。
亲王的账内府, 帐内有仪卫五百,掌亲王护卫和仪仗之事。
王府之下,还设亲王国。虽然大穆的亲王承继魏制,并不实领土地, 但有食邑。
亲王国的僚属,替亲王管理采邑、食封和租税等实务。
林林总总算下来, 一个亲王,不算五百仪卫, 有大小僚属百人。
名利场中,人是因利益靠拢、聚集的。
除了亲王们自己的僚属百官之外,很自然地, 朝堂上渐渐有人向各自看好的亲王靠拢。
每个亲王都有许多孩子, 指不定未来储君就从哪个亲王府里出了。
其实这等押注, 都是正常的, 历朝历代皆如此。
但总有些人, 野心更大。不能满足于下注储君, 慢慢等待。
叶碎金从邓州起家,发展了十余年,身边位置渐满,新的权贵阶层已经固化,越是后来者,越难以分到饼。
许多人不甘心。
也有人是不满足于自己已分到的,还想要更多。
对于臣子来说,从龙之功无疑是一条捷径。
壮年能战的亲王们在这些人的眼里就是机会。
这其中,端王、宁王、康王三位最年长的亲王,是机会主义者尤为看重的。
自然有人想法设法地去接近他们,来到他们身边,蛊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