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碎金问起老船工身份。原来他还是个管事,只因为他并不是只闲溜达的那种管事,而是会亲自下场动手的,所以身上看着仿佛破衣拉撒的像船工。
叶八叔虽被冤枉了,却替他说好话:“雷家,世代造船,是好把式。”
“不敢。只我家以造船为业,不敢昧着良心做事,故而冤枉了八老爷。”雷老头给叶八叔赔罪,又双手奉上赏封,“不敢领。”
“拿着,你该领的。”叶碎金颔首。
但是雷老头还是不死心,因即便是叶碎金让造的这样的船,这船依然不行啊。
叶碎金明白他的意思,她道:”军机,莫问。”
雷老头这才忙告罪,不敢再提了。
叶碎金道:“你别怕,就这一批是这样的。以后,还是得给我好好地造结实的船,要用的时候多着呢。”
得她这句话,雷老头才终于踏实了。
赫连响云一直等着叶碎金给他解释。
她既然特意带他来这里,必有用他之地。
待到了此处的议事厅里,段锦铺开了舆图。叶碎金给了他解释。
她指着舆图:“我们在这里,我从要这里过去,然后到这里。”
最后,她的手掌覆盖住最终的目标:“我要这里!”
但赫连响云的视线停留在她刚才画出的那条路线中间。
“这怎么过去?”他问,“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自然知道。”叶碎金道。
赫连响云直接道:“过不去。不可能过得去。”
三郎和段锦都抬头:“那么难吗?”
赫连响云道:“那地方数万大军去打,也得打个五年十年。”
三郎和段锦都抽口气,盯着舆图的那个位置。
段锦抬头:“你怎么知道?”
赫连响云道:“我祖先打过。”
北疆的游牧民族若南下,那里是必经之地,即便中原失守,但只要守住那里,就能守住大江以南的半壁江山不被蹂躏。
古人在那里筑雄城,历史上不知道多少次挡住了异族的南下,保护了江南的繁华。
那座城被称作,襄阳铁城。
“就因为打不下来,我才要过去。”叶碎金道,“我当然知道打不下来。”
赫连响云道:“过也是过不去的。”
赫连响云的家族现在虽然没落了,但还是有一些传承的。襄阳铁城在祖先留下来的传说中,是不可攻克的铁城。
有它矗立在那里,江南的遍地丝绸与黄金的繁华就永远是够不着的传说。
他这么说,三郎和段锦便都看向叶碎金。
叶碎金盯着舆图:“靠我们自己,当然过不去。所以,得靠盟友。”
她抬眼:“第一个盟友,你的老东家。”
“我要去见裴公,赫连,同去否?”
十一月中旬,裴泽与叶碎金还是在河口聚首。
河口已建了坞堡,一看就是军堡。
裴泽道:“这是防我?”
叶碎金笑道:“兄弟盖房,中间隔墙。”
她想和裴泽天长地久呢,摆明车马比掖着藏着才更长久。
这什么乡土话。
裴泽嘴角抽抽。
他视线忽然定住——一个熟悉的魁梧身形出现在视野里。
赫连响云过来见礼:“大人。”
裴泽呼出一口白气:“阿云。”
“多冷啊。”叶碎金道,“屋里说话。”
大家自往屋里去。
三郎回头看段锦:“看什么?”
段锦看的是裴泽和赫连响云。
裴泽和赫连响云气质上差很多,但气场都很强。
叶碎金和裴泽并排走,他二人都穿着裘衣,毛翻领烘托着面孔。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贵气。
赫连响云负手走在二人身后。他身材魁梧,穿得薄很多,也朴素得多。但气场不输。
三个人,十分融洽。
段锦问三郎:“我何时能这样呢?”
三郎失笑,拍他脑袋:“裴公什么年纪什么阅历,我尚不敢想呢,你才几岁。再二十年吧。”
段锦叹气。
三郎道:“十郎都嫌你老气了。”
十郎现在和赫连飞羽一起玩的更多。但那其实是因为段锦的身上的事务比他们都要多。
按派系来说,段锦是嫡中嫡。他年纪虽小,但是经过均州几场战役,身上军功已经可以和冯旺,程全,高有福,武丰收、王来喜这几个老人比肩了。
他身份又特殊,是叶碎金贴身的人。他常常能够传达叶碎金的意思。
三郎当然也与叶碎金亲密,但段锦又是另一种亲密。
叶碎金爱三郎也爱段锦。
这世上的爱,本就有许多种。
就像她也爱裴泽和赫连,简直越看越爱。
裴泽道:“你有话直说吧。”
别老用那种过于热情的眼神看人,瘆人。
叶碎金叹道:“我对公一片赤诚,公却对我百般警惕。”
所有人都麻着脸。
你那眼神热辣得都快把人家裴公吃进肚子里了,还不兴人家警惕啊。
你上次这样看人家,就薅着人家出兵打均州去了,都记得呢。
叶碎金也不废话,铺开舆图:“裴公,我说过的,我们共谋襄州。”
裴泽冷着脸道:“不谋。”
他抱着胸:“别画大饼,你我,谋不动。襄阳杵在那里,你我就是合兵也不可能打得下来。”
叶碎金道:“我不打,我绕过去。”
裴泽用看傻子的目光看叶碎金。
“襄阳要是能绕过去,千百年,江南早沦为草场,牛羊遍地。”
裴泽绕着桌案走,指着舆图:“这里是襄阳,这里是樊城。”
他最爱的三郎也来了,这些也不知道有没有人教过三郎,不如他教,过一把老父亲的瘾。
“襄阳不是一座城,而是两座。”
“二城隔江南北相望,成犄角之势。汉水之上,有三座铁索桥连接。”
“你攻襄阳,樊城出兵打你,你攻樊城,襄阳出兵打你。”
“襄阳三面环水,一面靠山。襄阳的护城河,超乎你想象。”
“你想绕过去,你有两条路可以走。”裴泽在舆图上比划了两条路,“不管你走哪条,等你过去,襄阳就出兵,断你后路。”
“这中间,几都是滩涂之地。你辎重被断,粮草跟不上,退路没有,必成孤军。”
“若前方再来一支队伍,与襄阳夹击你,包围蚕食,你死路一条。”
“翻翻史书,有多少支队伍因为想‘绕过去’埋骨此地的。”
三郎和段锦只听得如痴如醉。
裴泽道:“所以,千百年,襄阳被称作铁城,是有原因的。”
他看着叶碎金。
叶碎金抬眼:“公说的对,只公忽略了一件事。”
“辎重断绝,前后夹击,是有前提的。”
“襄阳不能绕,都是在天下大一统的前提之下。即便中原沦陷了,襄阳以南,整个大江以南,依然有共主,依然有一个统一的朝廷。”
“可现在,没有。”叶碎金的嘴角斜斜扯起,“我,不会成为孤军。”
三兄说,要在青史留名。
上辈子的确也留了。
隔代修史。等赵景文的大穆也进入治乱循环终结,再来一个新的王朝,再终结。那么下一个王朝就要修穆史了。
她叶碎金的名字将出现在皇后列传的第一页。
大穆开国元后,叶碎金。
呸。
这辈子,要留不一样的名。
第120章 心动
江南西道。
瑞云号卢家。
大厅里, 立在堂前的五个年轻人每个都利落能干。若非如此,也没有资格站在这里。
叶碎金跟蒋引蚨说话时提到的“你东家”、“你前东家”,就是坐在堂上的老者, 卢家现任家主。
卢老爷子是这些年轻人的祖父。
他老了, 现在很多具体的事务是他的儿子们在做, 他只管把着方向。比这更重要的,儿子们该成才的早就成才了,成不了早就乖乖地一边去了。他的心血更多是用在了再下一代, 孙辈的培养上。
“具体的,你们都知道了。”老人说, “谁去?”
卢家在常人眼里当然是大贾, 但在更大的巨贾面前又算不得什么。
江南商业繁华,繁华同时意味着成熟,该分配的都已经分配好了。各行各业,巨贾镇压之下, 卢家几代人都无法突破现有的局面。
直到世道乱了。
乱世,对许多普通人来说, 只一个“苦”字。
在另一些人眼里,则充满了机会。
卢老爷子给这几个孙子选择的, 是来自北边的邓州叶氏的邀约。
叶氏要求一个有分量的人去谈合作。
谁去。
五个年轻人中,有一个完全不为所动,有两人沉思, 一人犹豫。
因为卢家投资的并不只有邓州叶氏一家, 若选了叶家, 会不会错过别的机会。
因机会是有限的, 按照家里的规矩, 若被别人拿走了, 就很难转手。除非证明那个人不能胜任。
就在这时候,四人之外的另一人没有犹豫地站了出来:“祖父,我去。”
卢老爷子点点头,抬手挥挥。
既人选已经定下,这事便与旁的人无关了。其他四个人行礼退下。
单只这个年轻人留下,与卢老爷子说话。
“十四,说说看。”卢老爷子捋须道,“让我听听你的想法。”
这年轻人是卢家六房的儿子。他虽是庶出,但卢家不看重嫡庶,只看重能力。同刚才其他几个兄弟一样,他也是这一代中的佼佼者。
卢十四道:“邓州叶氏,比起其他人尚弱小。但她崛起的速度却惊人,叶碎金其人所展示的决断力和手腕无一不在告诉别人,她是一个绝对合格的当家人。”
“这次,邓州震荡处理的干净利落实令我惊艳。”
“没有一点拖泥带水。她从均州回来立刻就动了手,简直好像早就在蓄力,就等着割腐肉的这一天。”
“我甚至怀疑,她之前是不是故意纵容,在养蛊。”
卢老爷子微微一哂,道:“倒不至于。只你们年轻人争来斗去,才会有这么多的猜疑心思。你若是做到家主这个位子才会明白,纵我选优择贤,亦希望其他的儿孙都能安安稳稳,也老老实实。”
“只不过没人能有那个精力个个都盯着,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你是想累死我们这些做家主的不成?”
“当然,也不是每个当家人都能有这份割腐肉的魄力。”
卢十四躬身受教:“是孙儿狭隘了。”
卢老爷子微微颔首。
卢十四接着道:“我知九兄看不上叶氏,是因为叶氏的当家人是女子。”
他所说的九兄便是刚才五人中完全不为这次机会所动的那一个,卢家九郎。
卢十四道:“但我觉得,比起其他人,叶碎金这女子更讲信义。比起旁的,我更看重这一点。”
“实力更强者当然有,雄武男子多的是,但若是贪婪无度、言而无信之辈,我家的投入全都打了水漂,有何意义。”
“但比起讲信义这一点,我又恰看中了他家‘尚不如旁家’这一点。”
“于势大者,我们便投过去,顶多也就是锦上添花,甚至可能是送上门待宰的肥羊。”
“但叶氏当家人为什么喊我家派有分量的人去?因为她……需要我们。”
“所以,要派有分量的人去,不仅因为有分量的人能做大决策,更因为有分量的人才能跟她讨价还价。做生意,岂能是一头压价。两方若能力不匹配,怎能称为合作,强取豪夺就是了。”
“叶碎金,她虽是军伍起家,可我观察着,始终觉得,她身上有我们熟悉的感觉。她真的懂怎么跟生意人打交道。”
年轻男人的眸子越说越亮。
老人眼中的笑意也越来越深。
“十四,”老人抬起手臂,手缩在袖子里,“上前来。”
这叫袖里吞金。商人出价时,为防别人听到,便在袖中靠手势完成讨价还价。到底价格如何,只有交易的双方自己知道。
卢老爷子道:“这是给你的上限。这个数以内,你全权做主。”
卢十四上前,把手伸进了祖父的袖中。
随即,他瞳孔微缩,心中震惊。
这个额度远超了他预估的。
祖父,原来竟然这么看好邓州叶氏吗?
卢十四压住猛烈的心跳,收回了手,肃然垂手:“知道了。”
卢老爷子看了他一眼。
庶出的孩子大多都生得格外好看。十四的生母是个婉约的江南美人,卢十四也生得十分美貌。
卖相很好。
正好,邓州那个女子,如今没有夫君。
商人,就得会利用一切可利用的条件。
“去吧。”老人含着期许道。
“是。”卢十四躬身,“祖父注意身体,孙儿去了。”
卢十四转身北上,往比阳去了。
襄州,河口军堡。
房间里很安静。
叶碎金将自己的计划讲给了裴泽,在等裴泽的回应。
裴泽沉默,负着手踱步。
停住,转身,再踱回来。
大家都不敢发出一点声音,都在等着他。
裴泽停在了桌案前,盯着舆图。
“你太着急了。”他说,“以你现在的扩张速度,再等两年,稳一稳,我便答应你。”
叶碎金却道:“有些事,不等人。我有我着急的理由。”
裴泽等了几息,没有等到下句,便知道,她的理由或是不能说,或是不能告诉他。
裴泽还是盯着舆图。
叶碎金道:“我还是那句话,裴公今日助我南下,他日,我助裴公西征。”
裴泽撩起眼皮。
征,是一个多么大的词。
没有个几万兵马,都不好意思用“征”这个字眼。
叶碎金的脑子里在想什么?她随口道出的话语,总是隐隐勾勒出壮丽画面。
举重若轻地,便击中人心底的某处。
裴泽垂下眼,目光凝在舆图上:“现在打,代价太大了。”
裴泽如今掌了整个房州,又和叶碎金瓜分了半个均州,他增兵到四千。
他练兵向来是贵精不贵多。
年少时逃亡路上,最后护着他活下来的,都是精兵中的精兵。
庸手都死了。
人后来做出的每一个选择,总是带着过去经历的影子。
叶碎金道:“我不会亏待裴公。”
她开出了她能给的报酬,自然是以粮食结算。
是个能让裴泽心动的出价。
叶碎金俯身用手掌覆盖她想要的地方:“我若拿下这里,裴公,以后我是你的粮仓。”
裴泽的心,再次狠狠地动了动。
但,还是差点意思。
因为打襄阳和樊城,真的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这一次,他是助攻。他是不能直接从这一战里获得收益的。只能从叶碎金那里接收报酬。
裴泽飞快地计算起来。
精兵是肯定得保住,不能为这样的一战消耗。则他就得加大募兵,快速训练。以人数来平衡消耗。
这其中的成本又是多少,加上战争的消耗,和叶碎金承诺的报酬比一比,值不值得。
看着裴泽垂目沉思。
叶碎金决定再加筹码。
因这个事,没有裴泽,她终究独自是做不成的。
“裴公。”叶碎金道,“说这话是不吉利,但咱们行伍之人也不该忌讳。”
她道:“我比公年轻,定西还小。他日,若裴公有事,我叶碎金必尽全力,护定西平安长大。”
裴泽撩起眼皮,锋利的目光箭一样射过去。
他盯着叶碎金的时间太长了。
“你能做到?”他问。
裴定西,既是裴泽的希望,也是裴泽的心病。
大概正如郎中所说,思虑过重,妨碍子嗣。这几年,姬妾们没有受孕的。可裴泽日日夜夜都在想着杀回剑南道。他背负着血海深仇,怎放得下。
他如今也死心认命,承认裴定西可能老天给他的唯一的儿子了。
因唯一,更令人忧思焦虑。
连承诺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若能给裴定西一个,他都想抓住。
何况做出这个承诺的人是叶碎金。
叶碎金知道,裴泽心动了。
她撸起了左臂的袖子,露出一截雪白手臂。
右手在腰间一摸,蹀躞带上匕首抽出,反手一抹,雪白左臂上便多了一道嫣红。
“裴公若信我,何妨与我歃血,结为异姓兄妹。”她把匕首调转刀头,递向裴泽,“以后,定西是我侄儿。我在一日,定西便平安一天。有我叶碎金一口饭,便有他裴定西一口汤。”
因涉及军机,参与这个会议的都是有资格旁听的人。
与会者,唐州只有三郎叶长钧,赫连响云,段锦,房州也只有严笑严令之、老将乔槐。
没有条案,没有香炉,没有海碗。
没有歃血为盟该有的仪式。
只有滴滴答答,发出声响,落在地板上的鲜血。
屋中气氛,凝重到让人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裴泽盯着叶碎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