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器自裹了麻布,碰撞起来都是怦怦的闷响。
走了百十招,段锦占了明显优势。
赫连飞羽三岁开始扎马步,他也差不离,他还长两岁。
最后赫连飞羽输得心服口服。
但段锦问他:“你功夫你叔叔教的?”
他又问:“你叔叔功夫怎样?和严令之比怎样?”
赫连飞羽骄傲道:“严令之见着我叔叔得低头喊哥哥。”
军中人最懂这个。熟人之间,拳头硬的是哥哥。
段锦微凛,软脚虾这么厉害的吗?
男人多的群体,军队也好,监狱也好,都有这么一种仪式感。
打过这一场,就算入伙了。
尤其赫连飞羽的性子,到哪里都能很快融入。极快地就能和十郎玩到一起了。
叶碎金把他们俩一起丢到了新兵营:“各家作风有差异,你适应一下。”
赫连飞羽就是在兵营里长大的,这点些微的差异对他来说算什么。
自段锦越来越老成之后,十郎就失了玩伴,唐明杰有点太小,突然来了一个赫连飞羽,壮壮的,极好!
这两个货很快就成了军营里的一道风景线。
叶碎金去巡视,远远看见两个光膀子的泥猴子,就知道是他们俩。
连十郎也是在井边一桶水浇头淋下来就算洗澡了,半点大家公子的模样都没有。
赫连飞羽与他臭味相投。
两个人在一起,快活得很。
赫连飞羽跟赫连响云说:“十郎可比定西有意思的多了。明杰也还行,他不说话,就不会说话气死人。”
你是不能跟裴定西讲道理的,你必然讲不过他的“叭叭叭、叭叭叭”。
赫连响云问:“叶家军如何?”
赫连飞羽道:“还行。就有点太规矩。”
跟裴家军比起来,差了点匪气。
其实裴家军在房州本地人眼里,就是一股子流匪。
裴泽本来就是流落至房州,可不就是流匪嘛。只不过这股子流匪有本事,做大了,匪就成了官。
但军中那股子匪气,却也是裴家军的特色。
比较起来,叶家军正经官家募兵,正经军营练兵。
练好了,合格了,才拉出去打仗。
中规中矩。
风格的确是不一样的。所以叶碎金在均州的时候才会让叶家郎君们往裴泽身边去学习。
也愿意助力裴泽打房州。在这合兵的过程中,叶家军就得到了军营校场上得不到的锻炼。
老兵拉出来了。待新兵练成,打散了分配,老兵带新兵,人数越滚越多。
根基扎扎实实。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叶碎金得养得起这些兵。
所以她就不能只关注兵事,她还得重民生,重商业。
瑞云号与她的合作进行到了一个彼此开始互相信任的阶段。
其实该说,是瑞云号开始信任她。
这种信任,是以交易的量来体现的。
共赢就是这样的局面——叶碎金得到粮食的保障,瑞云号在南方大粮商的排挤之下,在北边找到了出路。
叶碎金不仅能有余粮卖给盟友裴泽,现在连关将军都找她,问她能不能给搞点粮食。
“别太糟的。”他托人带话。
三郎四郎都愕然:“皇帝不给他军粮吗?”
“给,给的太糟了。”叶五叔道。
军中一般都吃陈粮,这是正常的。就是叶家军也不会给士兵吃全新的新粮。只是没那么陈而已。
“没那么陈”在裴家人眼里,就已经算是新粮了。
奢侈。
稻米一般能存五年,粟米九年。但如果超过这个时间,就基本没法吃了。
关将军这边拿到的军粮不仅陈得厉害,也掺了太多的沙子。
军中士卒抱怨得很厉害。
关将军一边和京城那边对骂撕扯,一边这边自掏腰包,急找叶碎金筹粮,得先平息军中怨愤。
四郎不可思议地问:“他不是皇帝的亲戚吗?”
叶五叔给他解惑:“管这事的,比他跟皇帝的血缘更近呢。”
这……就没办法了。
又从关将军那里听了些京城乱七八糟的消息。
修皇城出了贪污大案,大公主被牵连了,挨了挂落,倒是无事。
旁的斩了几个,还有抄了家的。
当然皇城还得继续修。
五郎关心的重点在别处:“关将军还得自掏腰包啊?”
花自己的钱,养皇帝的兵吗?到底算皇帝的兵还是关将军自己的兵啊?
虽说父母在无私财,但五郎成亲了,总得给自己的小家打算。打仗又很能赚钱,私房之类的,他爹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可要让他自掏腰包给部曲花钱,他可掏不起。
养兵,简直是无底洞。
“他不把将士们安抚好了,万一哗变,皇帝也会砍他的头。”叶碎金道,“你们放心,咱们的队伍不需要你们出钱养。”
大家都笑了。还取笑五郎心思多。
五郎面红耳赤。
唯有三郎没有笑,若有所思。
关将军这事求的急,叶碎金当然得帮忙。
关将军十分感激,又许下豪言壮语:“她想要什么,只能我能办到的,尽管说。”
叶碎金当然不是大善人,白做好事,她想要甲,除了甲,还想要其他的军备,不论什么,有就要。
叶碎金早就组建了军匠营和军工坊。
但若和河东道起家、挟煤铁之利的晋帝比,那就是小作坊。
关将军做了几回南北货运,又帮叶碎金搞了马,这中间利润之大,让他赚得盆满钵圆。
人腰包一鼓,胆子就大了。
军中做虚账,“报废”了一批军备,抵了叶碎金给的粮食。
军中对粮食这事怨气大,关将军是为着大家伙,这事做的上下一心,十分顺利。
叶碎金这些新武备都不必入库,直接下发。因她扩张实在太快,军匠营中,匠人的锤子都抡出了残影,还是跟不上她。
三郎与叶碎金道:“关将军这样,不知道队伍是姓皇家还是姓关了。”
叶碎金道:“所以我家不能这样。”
三郎点头。
三郎变得不一样了。
叶碎金能感受到。
三郎有家长思维了。
比起来,四叔虽然才是叶碎金名义上的副手,但四叔的家长思维是小家长思维。
三郎开始有大家长思维了。
而这时候,十二娘在邓州,脸色铁青。
她长在乡里,也不是没见过村落间为着水源或者婚姻之事持械群斗的。
但他们是叶碎金委派来巡查的,他们持着节度使的手令呢。这些人,就敢拒捕。
虽然刀是少数,镐头、锄头是多数,但这么多人聚集、对抗,还是令十二娘愤怒。
更令十二娘愤怒的还是这些人说的话——
“我们家,和叶家三代姻亲!”
“谁敢动我们家试试!”
试试就试试。
十二娘站了出来。
“我,叶家堡叶十二。”
“我姐姐叶碎金,两州节度使。”
“我爹爹叶家堡叶丰堂,我哥哥阎罗金刚叶三郎。”
她学着哥哥姐姐的模样,也横握着腰后的刀柄,站在众人之前。
“你们动我一根汗毛试试。”
“谁敢动我,我姐我哥屠你们满门!”
一张张的面孔,一双双的眼睛。
利益和欲求,暴力和胆量。
从前她站在后面,看着哥哥姐姐这样扶着刀柄面对前方,把后背给她,觉得太飒了。
直到她自己站在这个位置,才感觉到来自前方的巨大压力。
原来这么难。
站在最前面的那个人,这么难。
十二娘咬着牙,握着刀柄的手心里,全是汗。
第108章 压制
叶碎金收了赫连之后, 便给裴泽写了一封信。
毕竟赫连响云不是单纯的另择明主,这里面涉及到了裴莲、赵景文和她的混乱关系。
“赫连叔侄原欲南下,途径唐州, 染病求药不得。赫连危……”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君得赵氏, 我得赫连。”
“盼日后重逢, 能是故人见欢。”
遣快马给裴泽送去。
裴泽看了,良久不语。
裴定西问:“怎了?”
裴泽叹息;“赫连……遇到叶碎金了。”
裴定西听着,恍惚有种云龙风虎之感。
“然后呢?”他问。
裴泽没说话。
裴定西道:“他留下了是不是?”
裴泽道:“这是爹对不住你。”
他其实非常明白, 赫连是他能给裴定西找到的最好的姐夫。
再没有一个姐夫能超过赫连这个姐夫了。
但裴定西的姐夫同时也是裴莲的丈夫。他没法做到不管不顾女儿的死活。
为了女儿,他牺牲掉了儿子的利益。
裴泽也不知道未来自己会不会后悔。
人在局中, 难见全貌, 难窥未来。
裴定西安慰他:“姐夫也挺好的。”
一如叶碎金所说的,赵景文渐渐地在房州站稳了脚。
他在竹山之战中,打破了留给别人的“吃软饭”的印象。严笑等人至少认可他是裴家军的一员将领了。
既如此,再加上回来之后裴莲有孕的喜事, 又有裴莲软语相求,裴泽也不再孤立赵景文, 开始给他差事。
赵景文此时已经明白了他在裴家的生存环境与在叶家时不同。
在叶家的时候尚无感觉,真到了裴家才意识到, 原来在邓州的时候,他一直在无声无息地分享着叶碎金的权力。
但在裴家,裴莲没有任何权力可以给他分享。
裴家军是一个纯男人的环境。在这个环境下他根本借不到裴莲的力。
只能靠自己, 且来不得虚的。那么多眼睛盯着他。
赵景文从来不是一个会随便气馁的人。到什么环境他就适应什么环境。
既无可借力, 那就踏踏实实展现自己的才具。
很快裴泽便发现, 严笑等人虽然都是猛将, 作战第一流, 军务上也强。
但在这之外, 他们都比不上赵景文好用。
赵景文虽然作战不算第一流,但也能入眼,算合格。而赵景文非常善于处理复杂琐碎的事务。
简单地讲,赵景文比他们都擅长治地。而这一直都是裴泽麾下诸人的短板。
赵景文不是一流的军将,但他是放到哪都能拎的起来的人。
他能把每件事都做得漂亮,也能让人渐渐对他放下隔阂。
譬如严笑等人一直都觉得他舍叶碎金而就裴莲是一件脑子不太清醒的事。
严笑这些军汉可没那么宽容,有时候嘴巴也毒。
酒桌上不免调笑赵景文两句,有意无意地,真醉假醉地。
赵景文却握着酒盏,道:“她没有不好的地方,她是太好了,她什么都强过男人。”
“她武功强。”
“她兵事强。”
“她治地强。”
“她连赚钱都强。”
“几没有男人能强过她。”
“可我,我……终究是个男人。”
他说完,不再多说一个字,只闷闷喝酒。
男人们忽然就从取笑他,变成了同情他。
他们好像一下子就懂了他的压抑和委屈似的。
叶碎金虽美虽飒,但真的的确太强了。想一想,男人战阵上豁出命去打拼,想要的自然是老婆孩子热炕头。
但想象一下那个老婆是叶碎金……
嘶~
没法想象。
这时候再去看,大娘虽然在闺中的时候颇让人头疼,但你看,她嫁了人,对夫婿也还是嘘寒问暖,热汤热水的不是。
好歹是符合男人想象中的“妻子”的样的。
那顿酒之后,众人对赵景文的排斥和隔阂渐渐消失了。
这些,裴泽都看在眼里。
如今裴莲腹中有了孩子,这个孩子,同时有赵景文和裴家的血脉。这孩子未来是连接赵景文和裴定西郎舅两个的纽带。
所以,就这样吧。
叶碎金收到了裴泽的回信。
她把信拿给赫连响云,笑道:“裴公十分关心你。”
裴泽的字好看,文辞也好,毕竟是货真价实的贵公子出身。
他在信里都是夸赫连。
能感受到字里行间的情真意切。
他关心了赫连的身体,担心他病途花销太大,又附上一笔银钱给他。
末了,他道:“人生多见身不由己。虽常憾,亦无法。”
他对叶碎金说,赫连的缘分,原不落在我身上,竟是落在你身上。
还好,你我是友不是敌。来日,还可相见。
“盼与他,执手抵足,夜话沧桑。”
赫连响云问:“还有机会见他吗?”
叶碎金打了包票:“我与他,岂能是一锤子买卖。那必然是要天长地久的。”
她问他:“身体怎么样了?”
赫连响云道:“甚有起色。”
叶碎金道:“不着急,你好好养。”
叶四叔跑来问叶碎金袁令什么时候回来。
因十二娘说搭袁令的公干队伍一起去邓州看她老师,如今已经九月上旬了,她走半个月还没回来,四叔四婶有点想她了。
人人都看不起十二娘这寇妮子。
谁想得到寇妮子这嘴巴严实得跟蚌壳似的。亲爹亲娘亲兄长她都不透露半分消息。
有些女孩子啊,被淹没在众人之中了,看起来平凡而庸碌。
但你给她一个支点,谁也不知她会怎样。
叶碎金把叶四叔应付了过去。
三郎问了一句袁令做什么去了,叶碎金也应付了过去。
她和杨先生碰头在研究一个东西。
杨先生叹道:“我原想着,看看到什么程度,再提醒你。我没想到,你自己便能想到。”
“先生太坏了。”叶碎金道,“非得到事情崩到那程度,伤了感情撕破了脸,先生才肯进言吗?为什么就不能早早地预防起来呢?”
杨先生啧道:“因人啊,在撞南墙撞得头破血流之前,常常是油盐不进的。何况……疏不间亲。”
叶碎金叹息道:“正是。”
若没有前世一辈子的经验,军队、朝堂、后宫都经历过都看过,她怎能知道该有哪些坑是要躲过去的。
正如裴泽所言,世间许多身不由己。人在局中的时候,其实是根本没办法的。
又过了些日子,赫连响云来到叶碎金面前:“我好了。”
“真的吗?不用着急的。”叶碎金道,“病去如抽丝呢。好好再养养?”
赫连响云十分肯定地说:“已经好了。”
他说完,视线平移,看向了段锦:“段校尉,有什么指教?”
一句话,房间里的空气就变得紧张起来。
叶碎金转头看去。
段锦那眼睛精亮的,在想什么,一看即知。
“指教不敢。”段锦微笑,“只十郎一直盼着和赫连郎君过过手呢。”
十郎和赫连飞羽经常较量,他二人功夫在伯仲之间,常不分胜负。
但赫连飞羽吹牛:“我叔叔,干趴下你。”
十郎:“真的?”
赫连飞羽:“比真金还真。”
十郎:“我不信!”
赫连飞羽:“我说假话我是牛粪!”
把十郎撩拨得不行不行的,天天盼着赫连大叔赶紧好起来,大家切磋切磋。
旁的人,也在等着。
赫连飞羽已经如此了,谁不想看看他叔叔的本事呢。
赫连响云深谙军中生存之道。
这种纯男人的环境里,你是不能谦虚的。谦虚就是认怂,认怂就是可欺。
纯男人的世界,有点像尚未驯化的野兽的世界。有角的出角,有牙的亮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