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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有一个人完全高兴不起来。

  这个人唤作蒋引蚨,他是大商号瑞云号邓州分号南阳分店的大掌柜。

  商人虽贱,却常有许多聪明人。蒋引蚨就是个聪明人,从叶家堡六月大开杀戒开始,他就察觉到邓州要变天了。

  七月里,叶家堡那个女人竟得了新朝廷的敕封,摇身一变成了邓州节度使。

  如今许多商路不通。但蒋引蚨略一思量就拍板做了决定,那时候就开始想办法,一直到前些天,终于进到了一批货。

  量相当大,占大头的是粗麻。

  粗麻从来不在富人的衣料考量范围之内。但粗麻是穷苦人常用的衣料。尤其这批粗麻还是厚麻,是冬天的布料。

  二掌柜劝过。

  因为布帛这种东西,越好的利润越高,稀罕布料,一匹可值千金。

  粗麻这种,利润极薄,赚不到什么钱的。

  但蒋引蚨说:“别担心,必有人主动来买。”

  二掌柜问:“谁啊?”

  蒋引蚨很有信心:“咱们新任的节度使大人。”

  虽然是个女子,但她能走到这一步,就不是个普通人。

  坐在那个位子上的人,眼光格局都该是有的。尤其她还用流民去填方城人口,蒋引蚨对她很有信心。

  “这样的人,是不能看着流民冬日冻毙的。”他说,“就算是装,为了安民心,也得装几分仁义出来。”

  “她必是要想办法给流民御寒。”

  “我这厚粗麻,也不多赚,我就赚她一成五分……不,就赚她两成的利就行。”

  “薄利多销。”

  算计得挺好的。

  只没想到,邓州这女人比他更会算计,她从皇帝那里算计来的纸,长长的车队拉不完。

  派发给流民做纸衣!

  蒋引蚨的厚粗麻,全砸手里了!

  完蛋!

  二掌柜瞅他的眼神都不对了。

  搞不好可能偷偷给东家写信,要顶了他!

  蒋引蚨遇到了他做掌柜职业生涯中最大的困境,饭碗要砸!

第41章 言商

  “掌柜!”

  就在蒋引蚨坐在二楼窗户望着外面一片祥和街景紧蹙眉头, 苦苦思索怎么解决眼前困境的时候,二掌柜上来了,眼神很不对地唤了他一声。

  神色也可疑, 竟有几分奇怪的慌张。

  蒋引蚨心里一咯噔, 面皮绷紧:“怎么了?”

  脸上看着还算镇静, 心里其实七上八下的。

  二掌柜磕磕巴巴地说:“掌柜快、快下去看看,有、有贵客……”

  蒋引蚨松了口气,道了声“好”, 站起来往楼梯处走,一边走一边训导二掌柜:“什么贵客你接待不了?要慌慌张张地?沉稳些, 莫让客人觉得我们瑞云号掉档次……对了, 来的什么客人哪?”

  才提起衣摆踏下一个台阶,听见二掌柜颤颤地道:“是、是咱们邓州节度使大人。”

  大掌柜一个腿软,险些趔趄下去!

  亏得扒住了扶手!

  他看了一眼二掌柜。

  二掌柜也无辜看着他。

  瑞云号是家知名的绸庄,既然知名, 叶家堡自然也是他家的客户。

  只是采买之事都是叶府管事的职责,叶大小姐并不热衷逛街。她如今更是邓州实际上的掌控人, 又募兵、又蓄民,可想而知只会比以前更忙, 怎地竟亲自来逛绸庄了?

  大掌柜噔噔蹬蹬地下了楼,疾步往贵宾室去。

  绸庄客人多是女客,因此铺中除了大堂, 内里更设了许多隔间, 给女客们单独挑选用。

  节度使大人来了, 蒋引蚨想也不想地便往规格最高的那间贵宾室去。料想二掌柜也不敢往别的房间安排。

  果然一进门, 便看到里面有人。

  一个女子坐在上首, 身边列着几个青衫人, 个个佩刀,一身肃杀。店里的小厮刚上完茶,正战战兢兢想退出来。

  蒋引蚨快步过去,行礼:“小人蒋引蚨,见过节度使大人。”

  叶碎金刚端起茶盏吹了口气,抬起眼。

  “蒋引蚨。”她声音冷冷,“你囤积居奇,可知罪吗?”

  蒋引蚨也是这些天愁他这批粗麻的货,愁得脑子有点发晕。突然被邓州节度使大人扣了一顶大帽子,顿时脑子嗡地一声,腿一软就要跪下……

  忽地转念一想,不对呀,我怎么就囤积居奇了?

  所谓囤积,是从现有的市面上吸收货源,造成市面上该种货物的紧缺。

  所谓居奇,是在百姓需要的时候捂着不卖,坐地起价,赚取暴利。

  他哪个也不是!

  的确这批货的量是比寻常的量大了些,但他是通过瑞云号的渠道从外面运进来的了,根本不影响邓州本来的市场货源。

  而且他也根本没想做百姓的生意,他这批货瞄上的就是眼前这位邓州节度使的荷包。

  百姓若需要买粗麻,市面上尽可以买的到。买的起的百姓根本不缺货。而买不起的流民……他就是买不起。

  他根本未曾扰乱市场,他只是发现了一个机会,想投一把机而已。

  蒋引蚨硬生生稳住了膝盖没跪下去,只把腰弯得更深:“大人此话,草民好生不解。草民安分守法,随行就市,从不曾扰乱过市面,何来‘囤积居奇’之说?”

  叶碎金见他不受吓,扑哧一笑,啜了口茶,笑吟吟地道:“怎么样?那批粗麻都砸在自己手里了吧?”

  此言一出,蒋引蚨霍然抬起头来,脸上红一阵青一阵。

  节度使大人竟然知道!

  她怎么知道的?

  实际上自从去方城之前,在部曲里发现了段和,叶碎金就开始派人去留意这些身在邓州的“老熟人”了。

  蒋引蚨进这么大一批货,还是粗麻,并非是绸庄的常规货品。盯着他的人发现这个异常,自然就禀报给了叶碎金。

  叶碎金一听就心中雪亮。

  蒋引蚨这奸头滑脑的老家伙,这是想从她手里赚一笔呐。

  不愧是他。

  从邓州先是给叶家堡做军资供应,后来干脆放弃了商号掌柜的营生,投了叶家堡,一路跟随。

  到段锦做到镇军大将军,他都依然还在段锦身边,掌军中支度。

  户部的人没有不认识他的。

  他曾经带着他的一帮账房先生,堵着户部,算盘打得噼啪响,跟户部的人掰扯钱粮,锱铢必较。不算清楚谁也别想走出衙门口散值回家。

  户部官员让他搞得面色如土,后来路上遇到他都赶紧绕着走。

  叶碎金的身份跟他不方便见面,说起来有几年没见过了,但逢年过节必会召他的妻子进宫以示宠幸。

  四时节礼赏赐,必有他家的份。

  对这些个从邓州就跟着,一直跟到最后的人,她纵做了皇后也没忘记。

  而重生后,她也是最喜欢见到这些在上辈子都还活着的老熟人。

  真让人心情好。

  看着蒋引蚨脸上似开了染坊,叶碎金扑哧笑出来。

  身边的肃杀之气顿时散了。

  “大、大人……”蒋引蚨讪讪道,“草民那个、那个,不是那个……”

  “不是什么?”叶碎金问,“不是发现了商机,想赌一把,赚我一大笔?”

  蒋引蚨的神情更是精彩。

  但他很快调整好,又躬身:“草民原赌的是大人的心怀和仁爱,不想却低估了大人的谋算,竟能另辟蹊径。又解决了问题,又省了钱。大人真是了不得,邓州在大人治下必……”

  “行了,别拍马屁了。”叶碎金放下杯子,“说吧,你那批货什么进价?我给你八分利,我接下来。”

  这些天搞得他睡觉都睡不着的难题就这么解决了!

  蒋引蚨噗通一声直接跪下磕头:“多谢大人!大人大恩大德,草民……”

  “行了,起来说话。”叶碎金揉揉额角。

  “直说吧,我知道你……咳,你们瑞云号有路子。”叶碎金道,“你给我想办法,运南货过来。”

  这是财神上门。

  蒋引蚨忙问:“敢问大人是需要什么货?”

  叶碎金道:“你自己看着办。总之我要我的市面上有东西,我要手里有银子的人能买得到任何想买的东西。我要南边的商人知道邓州是个安全的地方,可以把货运到我这里来。需要什么你去想,你只要想想北边缺什么就可以。这上面,你必然强于我。”

  蒋引蚨消化了叶碎金的话中之意,有些懂了:“大人是想要引商?”

  一个地方若商人多了,自然就会繁华。或者说繁华富足了,自然就吸引商人。

  总之判断一地繁华与否,看它商路通畅不通畅,看它南来北往的商行多不多就足矣了。

  叶碎金摆摆手,段锦便从怀里取出一封信交给了蒋引蚨。

  “拿这个与你东家,告诉他这是新任邓州节度使的手书,盖着刺史、节度使两枚大印。是我叶碎金给他的承诺。”她道,“把我想要的告诉他,让他想办法。告诉他,邓州叶碎金不会亏待帮我做事的人。”

  一方势力新立,便能与之取得有效的联系。且这方势力一直都有仁义之名,未见强取豪夺之劣迹。

  这是叶节度使上门给蒋引蚨送财神来了。

  蒋引蚨简直狂喜。接过信封的时候,手都有些抖,毕恭毕敬:“大人放心,此信必会转至我们东家那里。”

  眼前的蒋引蚨,也还只是一个商号在一地的掌柜而已。

  叶碎金颔首,又道:“对了,我还真有一个特别想要的东西。”

  蒋引蚨精神一振:“大人请说。”

  “有一种布,叫作白叠花布……”叶碎金问,“你可知道?”

  蒋引蚨从学徒工干起的,在这一行里做了二十多年了,说起任何布,都是他的领域了。

  他立即道:“大人说的可是那种长绒的木棉所纺的布料?那木棉又叫吉贝,与中原的木棉像又不像。”

  那东西其实不能就说是木棉,后来有了它自己专门的名字,叫棉花。只现在还没有,还只能沿用古称。

  叶碎金道:“正是。”

  蒋引蚨道:“这白叠花布,前魏鼎盛时,安西都护府时有贡上。只后来就看不见了。”

  那是因为大魏衰落,交通断绝,各大都护府都被隔绝在外,失去了联系的缘故。

  但叶碎金知道,那东西不止安西都护府才有。

  “南边也有。”她说,“应该在大理国。”

  蒋引蚨作为生意人,与南来北往的人打交道,自认也是个见多识广的人,却没听说过什么大理国,不免困惑又好奇:“这大理国是在何处?小人从未听说过。”

  叶碎金顿时意识到失言。

  那地方太远,而且政权更迭的频率一点也不输给中原。叶碎金也拿不准现在那边究竟是大天兴国还是大义宁国?

  便只道:“那边乱七八糟的,常变。就是古南诏国。”

  一说南诏国,蒋引蚨才恍然大悟:“哦,南诏啊。”

  他道:“也许久没有见到南诏的货了。”

  那肯定的,这些年世道太乱了,很多大魏时代的商路都断绝了。

  蒋引蚨道:“大人想要白叠花布?”

  “不。”叶碎金却说,“我想要的是那种长绒木棉。种子或者株苗皆可。能找的到吗?”

  蒋引蚨道:“不敢打包票,只能说尽力。”

  但他小心地问:“大人是想……在邓州培育长绒木棉吗?”

  叶碎金承认:“是,我正有此意。”

  “大人,白叠花布小人只听说过,未曾真的见过。”蒋引蚨很是好奇,“那么好吗?”

  好到叶碎金才掌了邓州不久,就会想着要引进种植。这不会是突然而来的想法,一定是早就有了念头,现在有能力这么做了而已。

  叶碎金却道:“并不比丝绸绢麻更好。但它的确是有它的好处。”

  前世,将棉花走澜沧江引进来的是现在还在父兄压制下的那位未来楚帝。或者也可能不是他。总之他们拿下荆楚之地的时候,棉花已经在楚地种植成功了。

  产量惊人。

  那东西最大的好处还不是织布,而是以它填充夹袄、冬衣,保暖性几可以赶上皮货。

  但成本要低得多了。

  棉花和粮食,是赵景文一再北伐的底气。

  这是长远之计,叶碎金既重生,怎么会不想占先机。

第42章 断案

  叶碎金告诉了蒋引蚨自己的需求, 留下了人与蒋引蚨交办后续之事。

  她也并不着急将蒋引蚨收至麾下。人跟人之间讲缘法,便是前世,她与蒋引蚨之间也是因为长期的合作之后, 才将其吸纳为自己人。

  如今他还只是一个店铺掌柜, 于军需、辎重等等都还一无所知, 不曾接触过。

  慢慢来。

  “走,咱们看看十二娘去。”叶碎金翻身上马,对段锦说。

  前阵子因为弄纸衣的事, 叶家许多年轻子弟都被叶碎金发派了出去。十二娘也跟着去凑热闹了。

  叶四叔不放心,把她安排来了南阳, 因南阳县令是忠远堂的六郎叶敬仪。有族兄看顾着, 总觉得更踏实点。

  别看十二娘跟家里闹得欢,实际上她是个没长性的孩子。纸衣这事具体到细务上全是统计和文书工作,极其无聊。而且还是和流民打交道,虽可怜, 但真的很多人都是脏兮兮的,十二娘做了两日就受不了撂开了, 人只在南阳玩不肯回去。

  叶四叔派人来喊了几回,旁的来帮忙干活的叶氏子弟都回去了, 十二娘还撒了欢地在南阳玩呢。

  正好今日叶碎金过来,答应了叶四叔会把十二娘带回去。

  她直接去了南阳县衙。

  县衙十分破旧。因县令都是流官,流官们正常该是做几年就升迁或者至少平调的, 所以根本不会费心花钱修缮县衙。何况这些年动荡不安, 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挂靴逃亡去, 更不会去修县衙。

  县衙虽破, 里面的人却焕发着勃勃的生机——

  叶碎金到的时候, 公堂大门敞开着, 围了许多百姓。原来县衙里正在审案子。

  叶碎金摆摆手,叫随人们莫出声,悄无声息地站到了人群的后面。

  一眼就看见了公堂里,叶敬仪穿着官服、戴着官帽坐在公案后。正凝眸细听下面原告与被告的争辩。

  公堂两侧杵着木杖站立的衙役,俱都是青壮——因老的那波,跟着马锦回做了多年的恶,在叶敬仪手里几乎已经全军覆灭了。

  具体的情况三郎回去后都和叶碎金讲过。

  当时没人用了,先让叶碎金派过去的二十护卫顶上。随即叶敬仪便张榜招人。

  吃这口公饭并不容易,叶敬仪很严格地考察其家三代无有行奸作恶之人才录用。

  当时三郎杀了不少人,两个年轻人做事情不讲人情不留颜面,震慑了整个县城。趋炎附势、想要狐假虎威之辈俱都不敢往上凑。敢往上凑的,看起来还都不错,起码心里没鬼。

  整个县衙可以说被洗得干干净净,重新焕发出朝气与威仪。

  这些都是用眼睛看就能看得到的。

  但叶碎金没想到的是,她居然还看到了十二娘?

  十二娘竟也在堂上,安坐在小桌后,笔走游龙,竟是充当了堂上书记。

  这个跳脱顽皮的丫头,永皙竟然也纵着她。

  待会得好好说说这两个。

  案子不算复杂,是一桩拖了数年欠钱不还的借贷案。

  借贷案审完,然后又是一起邻里偷盗案。

  碎金忍不住露出微笑。

  因她完全明白,这样的案子百姓敢到公堂里面打官司,说明百姓心目中对当前的父母官是信任的。

  须知,百姓遇事轻易都不会去告官。因常见的情况是不管你是原告还是被告,只要进了公堂都得被扒层皮。从衙役到师爷,从师爷到官老爷,个个都要伸手的。

  对百姓来说,哪怕是原告,也常得不偿失,还不如不告。

  而今,南阳县迎来了姓叶的年轻县官,激浊扬清,为民做主。从县令到衙役,没有往常吃拿卡要吸血扒皮的风气,百姓们有了纠纷,才敢大胆放心地来请父母官给做主断案。

  邓州,就需要这样的风气。

  作为读书人,叶敬仪当然读过律法,但并不算精通。

  但他是叶碎金推出来的代表着叶氏家族第一个踏入官场的人,叶碎金当然会在他身上下本钱。通刑名、通钱粮的师爷都给他配好了。

  且这是从叶家养了多年的门客里精心挑选的人,在他们跟着叶敬仪来南阳之前,叶碎金就与他们交过底。

  她想要什么结果,要达成什么目标,都说与他们清楚。

  彼时她挟着夺取邓州之威,说出的话哪有人敢不听。又亲派了叶三郎来为叶敬仪保驾护航,门客们都是聪明人,看得明白,自然尽心尽力。

  今日南阳的清朗空气,是从叶碎金开始,上上下下齐心协力才做到的。

  待案子判完,原告被告俱都退下或押下去,百姓也散了,叶敬仪正和师爷说话,忽听十二娘叫了一声:“六姐!”

  大家俱都望过去,便看到叶碎金执着马鞭迈了进来。

  “大人!”

  “见过大人!”

  一片恭敬唤声中,叶敬仪带着众人迎上前去:“六娘怎来了?”

  “还不是为了她。”叶碎金拿马鞭敲了敲十二娘的脑门儿。

  十二娘“哎哟”一声,捂住额头:“是不是我爹喊六姐你来抓我的?我还没玩够呢,过几日就回去。”

  “你还敢说。”叶碎金瞪了她一眼。

  前世,她立了十二娘为女爵,令十二娘的儿子姓叶做了世子,与十二娘和她的孩子都很亲密。

  她摆摆手,身后的人便合上了县衙的大门。

  中门公开判案时才开,平日进出走侧门。

  百姓递状子,可以通过衙役,若有冤情要申,也可以击鼓鸣冤。中门便为其而开。

  现在门外还有好奇的百姓,探头探脑,关上门隔绝了视线,才好说自家事。

  衙役们识趣地退下。

  前衙后府,叶敬仪引着叶碎金往后面去。叶碎金责备他道:“你也是,她小孩子家瞎胡闹,你怎任她随便到公堂上胡闹?”

  其实刚才她连看了两个案子,看到十二娘确实老老实实地在做笔录,才这样温和地责备。

  否则,早就拎着这两个训斥了。

  别说十二娘是个小孩子,叶敬仪与她年纪相仿又怎样,就连三郎,她的兄长,在她眼里都是孩子。

  叶碎金已经活过了一辈子,是被皇子公主们喊“母后”,被皇长孙喊“皇祖母”的人了。

  所有这些叶家小辈在她眼里,都还是孩子。

  十二娘敢在亲爹面前撒泼耍赖,不敢在她六姐面前犯浑,委屈地为自己辩解:“我才没胡闹!我认真在做事呢!”

  叶敬仪也笑道:“她若胡闹,我自不会许她上公堂。但六娘你这回真的冤枉十二娘了。十二娘并非玩闹,她是认真在做事的。”

  十二娘点头如小鸡啄米:“就是!就是!”

  到了后面厅中坐下,听叶敬仪徐徐道来,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原来十二娘干不了枯燥、重复的统计、登记,便撂开了去。她是叶四叔的老来女,叶敬仪哪敢让她有闪失,既不能将她哄回叶家堡去,便只好哄着她好好待在他身边。

  他升堂断案,小丫头就在屏风后面旁听。听了一回两回、三回四回,居然入迷了,觉得断案是十分有意思的事。

  “六姐,你不知道能听到多少稀奇事。”十二娘道,“我在叶家堡长到这么大都没听到过这么多稀奇事,比话本子还精彩呢!”

  叶碎金:“……”

  叶碎金正要捏眉心,十二娘却又道:“更有意思的是,一个案情,往往我觉得这方有道理,那方没道理的。可先生举出律例,却竟然是那方才有道理,这方才是没道理的。真是稀奇死了,我这些天翻《魏律》,直看得我头昏眼花。”

  叶碎金诧异:“你看得进去《魏律》?”

  大魏曾强盛一时,《魏律》十分完善。后来赵景文建立大穆,直接把《魏律》改成《穆律》就拿来用了,几乎没什么修改之处。

  只是那种大部头的东西,叶碎金不信十二娘能啃得下去。

  “是真的。”叶敬仪替十二娘说话,“十二学得很认真。因不学的话,堂上很多案情,她便不能明白为何要这般判而不是那样判。”

  十二娘疯狂点头:“对对对!我学了之后才明白是怎么回事!跟日常里想的差好多哩!”

  “六姐,你读过《魏律》没有?”她道,“真的很有意思。”

  叶碎金凝目。

  叶家堡里的叶家家学主教的是武艺和兵法,并不禁止女孩子学,但也不强求女孩子学。

  十二娘半拉拉地学了些,也就武艺上比叶敬仪强点。上辈子可以说文不成武不就,好在姻缘尚算不错,夫妻算是恩爱,又子息繁茂,连生了好几个儿子。

  后来京城安稳,她日常闲得没事,最爱听戏。

  叶碎金还赏过她一个戏班子。

  “你觉得有意思?”叶碎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