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阳望过去,展风正站在王老板身后,挽着袖子,手里拿着一双鼓锤。他面前支着一面大鼓。
再望过去,原来归云也在。她静静立着,浑似不觉周遭的一切,只是直直望牢河对岸的四行仓库。她在担忧,也在叹气。卓阳想,也正想,她就转头过来。他们互相凝视着对方,也让对方看到自己眼中的担忧、悲愤和孤寂。卓阳先走过去:“这里很危险!”归云淡淡道:“没有哪里是不危险的!”见他仍揣着相机,问,“还要采访?”
卓阳看着苏州河边越聚越多的人群。都说上海人爱轧闹猛,马路上出一小点鸡毛蒜皮的事都会围成里三层外三层,没有想到这样存亡的关键时刻,上海人还是爱轧闹猛,赤头赤脸都跑来枪林弹雨下围观。但个个脸色又都是凝重的,不屈的,并不惧怕危险的。卓阳说:“这样就够了。”归云笑了一下,气鼓鼓的,在作气:“每个人都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
卓阳挑一挑眉,心里一触:“你说得很对。”他们一同看着淞沪战场上最后一场战斗。日本军队的进攻很猛烈,河对岸的人们只能看到战斗的硝烟和机枪的声音。
凡有敌人被四行仓库的孤军战士打死打跑,河对岸的人们便会爆发雷鸣的掌声和叫好声。王老板一示意,展风就甩开臂膀用力击鼓助威。引得不甘落后的热心市民不知从哪里买来了鞭炮,跟着一起点放。更有细心的市民拉了彩色小旗子,观察日军行进的动向,哪边有敌人潜伏过去,就把旗子指向哪边,给孤军战士们指引目标。景象甚是奇异,守备的英美驻军都惊异。数万的中国平民,人山人海的,就像看体育比赛中的拉拉队一样,从中午到下午,从下午到晚上,坚持站在这里鼓劲,始终不肯离去。
夜色里,四行仓库像一根笔直的脊梁一样,高高耸立在月色下,凛然不倒!好像支撑住了上海的一片天。在四周拍过照片的卓阳又循着原来的方向,找到蹲在河防墙角边的归云。她双手抱膝,犹自发呆。正要走过去,就见展风走到归云身边,拉起她一起走了。月色笼罩他们的背影。卓阳看得出了好一会儿神。次日,战斗依旧,市民们英勇的围观也依旧。军民的精神高昂得很一致。
卓阳还是在那堵河防前看到了归云,他走到她身边。她看着前方起的硝烟说:“你看,我们中国不会亡的是不是?”卓阳凝神看她,她的脸色很苍白,红唇也是失了神采的,她却转头直视他,神气很自信,笑:“我不怕!真的不怕!真的不怕!”孩子似地重复好几遍,给自己打气!一名女学生过来发传单。“大家一起唱这首《八百壮士歌》给战士们助威吧!”卓阳和归云接过传单过来看,是手写好的歌词。一个瘦弱的、头发紊乱、穿破旧长马褂的年轻男子排众走到所有人面前,站在高高的堤坝上去,挥舞着手臂,扬着自己嘶哑的嗓子领头唱:“中国不会亡!中国不会亡!你看那民族英雄谢团长!中国一定强!中国一定强!你看那八百壮士孤军奋守东战场!四方都是炮火,四方都是豺狼。宁愿死,不退让!宁斗死,不投降!我们的国旗在炮火中飘荡!八百壮士一条心,十万强敌不敢挡,我们的行动有力,我们的志气豪壮!同胞们起来!同胞们起来!快快赶上那战场,拿八百壮士做榜样!中国不会亡!中国不会亡!中国不会亡!”人们沸腾了,跟着他一起唱。整齐地!有节奏地!歌声从苏州河南岸,越过滔滔起波的苏州河,越过英美防线,越过日军布点,传到高高的四行仓库那里。那边,也传来了回应的枪声。融合在一起,是冲破天际的呐喊!一架灰色的日军轰炸机出现在天空。人们翘首望着,它低低盘旋示威,发出“嗡嗡”的呼啸声。日本人也受不了苏州河两岸的唱和,威胁无端起哄的中国人。但,没有人逃跑。每个人都知道,现在要是从轰炸机上掉一颗炸弹下来,苏州河南岸立刻就像南站一样死伤大片,瞬间沦为人间地狱。可就是没有人逃跑!归云在歌声、机枪声、轰炸机的呼啸声中,听到卓阳的冷笑。“人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展风的鼓,又敲了起来,向轰炸机示威。上海的天,起了薄薄的雾,雨丝纷乱中,只有冲天的喧嚣,长声呐喊出中国人的咆哮!
狼烟尽头,上海这座大浅滩还是牢牢伫立在黄浦江畔、苏州河边。
孤愤篇 篱下岁月无尽愁
十三 江南春?乍暖还寒
过了寒冷的冬季,几乎要被遗忘的江南的春天悄悄登陆了上海,在租界这座小小的孤岛内复苏着。这次的苏醒,是带着心知肚明的仓皇的。四面是豺狼,无法避。从四行仓库之战中退下来的谢团长和他的四百余名战士被租界扣押,留在了租界的孤军营里。
人们才恍然,英美老虎并不威猛,他们也是怕小日本的爪子的。但也只能心里愤恨,更为重要的是生计,普通百姓营役的是每天的口粮。日晖里的杜家也从一场浩劫中缓慢恢复,展风还是在王老板租界内的棉纺厂做工,有稳定的收入。他们为小蝶母女找了住处,又将大伤初愈的陆明被接来同住。屋子是拥挤了,负担也重了。归云每日早晨总要先照看陆明。陆明臂上伤在愈合,心里的痛还不止,望着老虎天窗外的明媚阳光喃喃:“小蝶总喜欢在大太阳天出去逛公园。”又说,“我总感觉小蝶没死。”归云扶陆明坐起身,往他的腿上铺上毛巾,把放着油条白粥放上去。她喂陆明吃饭,一口一口的,并安慰:“我们会找到她的!”去哪里找?归云也只是无奈地安慰陆明。他这样痴,又遭逢这样大的变故。人是破碎的,心也是破碎的,说不了三五句话。他对小蝶的一片痴,触动了归云的心。归云对展风说:“我也觉着小蝶没死。”展风说:“我托了些关系打听。她在轰炸前两天从南站失踪,那时在南站附近有不少妇女都离奇失踪了。”两人都担忧,但赖展风,处事成熟了,能安归云的心。杜家毕竟还是需要一根主心骨。
归凤唤归云:“快走吧,要迟到了!”展风问:“去见百乐门的袁经理?”归云说:“是啊,驻场和戏院开幕的事还要再谈谈。”展风却正色道:“这个袁经理最两面三刀,趋势奉迎,你们要存上心,和他计较的时候小心着点!”归云笑:“我们自有分寸的,你放心!”她其实也不能确定。战争结束了,租界看着也一切照旧。归凤就催着归云。“咱们除了这宗活儿,也干不得其他的。”她想的好,虽没了班主,但庆禧班的人到底没散。
庆姑态度却是淡了,问她们:“顶梁柱一塌,这人气怎么拢回来?你们俩可罩得住筱秋月那几个不省油的?”归云看得出她疲惫了,无心无力管戏班子那等杂事,还因着亡夫之痛,怕触到那些过往。但转念思忖,唱戏是立刻能捻起来的活儿,为了活口,倒也得干。只展风现下有自己的打算,要做班主那是万不可能的,归凤又是个只管唱戏的,旁的人情世故一概不多虑,自己年纪又最幼,打小是被那群师姐们明的暗的欺负大的。她担心这担子一下挑不住。
但归凤执拗坚持:“我要唱下去,不唱戏能干什么?”归云也只好这样罢了,打起精神同她一块又联络上了江太中和袁经理。江太中自是做势了几次,方将她们又带去见袁经理。归云晓得有些势态要变了,也无法。只能做好受屈的准备。“这场仗可打得我们这里也惨淡了!”江太中先自诉苦。袁经理的老板派头不变,更盛了,说:“这是暂时的,这世界归根结底还是该干吗的干吗。仗还不是不打了?百乐门的霓虹还会闪,大世界照样营业,我们该唱戏的还得继续唱戏。大家各干各的,继续赚钞票!”江太中诺诺:“还是袁经理有见地,有胆量!”袁经理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来,递给归云归凤:“本来是要和杜班主谈这事情的,可惜杜班主遭逢这变故,我也痛心。当然我们必不会毁约,这是生意人的诚信嘛!不过庆禧班没了个主掌的人,为了以后方便,我们用时兴的合同制。”归云拿过纸来看。归凤问:“怎么说?”江太中代为解释:“几位小角儿单独同咱们签合同,咱们用的是月薪制,角儿们按等拿薪。唱的好的,有人捧的,凭咱们袁经理路道粗,约定几位鼎鼎有名的大记者写写特稿,唱片公司打打招呼。前程大着呢!你们瞧这次仗一打,周璇的《四季歌》红得火烧火烧,黑碟子赚了不少票子。”
袁经理接着道:“照售票数抽成,三七开。当然出门还是要靠关系,免不得要接一些堂会来贴补面子上的需要,几方大人物都得罪不起!也算免费打广告,保不准在这些大人物那里唱红出来!”
江太中又搭着唱:“袁经理给出的条件都是丰厚的,不低啦!”归云听下来,也看了合同。这样一来,戏班子就彻底归属了戏院,袁经理做了班主的位子,她们自是下了一等。又听他说了堂会的事,盘剥得厉害。她捉摸不定。归凤只问她:“你看好不好?”归云心中一叹,世道处处有老虎,如今是没有更好的选择,归凤想唱,那也只好签了。往后再走一步看一步。临走时,江太中已懒得再送她们,只向袁经理请示:“重新置办好的物品都齐全了,什么时候去张公馆拜码头?”袁经理说:“真他妈的烦人,谁想老杜一打完仗就往香港一躲,以前扔的钞票都丢黄浦江里了,小日本真他妈的不是个玩意儿!”不过这袁经理倒真神通广大,戏院开幕那天,来了不少西装革履的大人物和记者。
戏院门口大大的横匾招牌熠熠生辉,几十座花篮簇拥着袁经理,他笑得眯缝了眼,手持金色小剪刀,一挥,把跟前的彩带彩球剪断。热闹又复苏了。袁经理热情地请记者们去后台参观。今天首演的是《红楼梦》,这是归凤拿手的,门前挂的海报没怠慢,将归凤的嫣姿画胜了几分。
卓阳在那张海报下看到了归云的名字。“金玉良缘:薛宝钗-杜归云”他似笑非笑,眼睛是惺忪的,人已醒透了。蒙娜推了推他:“不进去?我可听不懂你们中国戏,还要烦你给我解释呢!”见卓阳还杵着,又问:“还在气我把你从被窝里拖出来做这样的娱乐采访?但战后的民间百态我很想了解,只能来烦你了。”“没有。今天演的《红楼梦》是一出好戏,等一下你就晓得了!”卓阳笑着说。
蒙娜奇道:“怪哉!变脸色还真快!和上海的恢复力一样惊人!”后台的归云是头一回穿新娘的凤冠霞帔。她也是舞台的新娘,紧张得一手是汗。
归凤说:“别紧张,已是练了多遍了,现在也不怕那筒子灯,一定好好唱一出!”
归云涨红着脸,头重脚又轻,头上凤冠垂下的珠串让她同外面隔着一个世界。到了外头,她要正式去打仗了。心很慌乱,手里只好捏着红盖头,要自己镇定。归凤又安慰她:“头回唱女角,就盖了红盖头,可讨喜呢!”一把抢过来,同归云顽笑,盖到她头上去。归云尚不及反应,就听到袁经理的声音传来。“各位记者先生女士,咱们的角儿那身段那唱腔,都是一流的,一等一的表演那才能上台面不是?”外面涌进一窝人,归云慌忙将红盖头扯下。珠串一阵乱晃,她藏着自己的脸,吐了吐舌头。俏眼一抬,竟迎上不知怎么就走到她面前来的卓阳。他的头发乱着,稍长了,眼里也有血丝,下巴青澄澄的,胡茬子没剃干净。一副她熟悉的辛劳样。可他脸上就带着好笑的神气,瞅着她。她要瞪他,又羞极了,心更慌,手一软,手里的红盖头飘落到地上。他蹲下,双手拣起来,提着。他心里想的是:我就此给她盖上?他面前的她,实在动人,实在有足新娘子含羞带俏的明丽。他是懊恼自己的邋遢的,既没理发又没剃干净胡茬。红盖头就在手心里,不敢盖,也不舍得放。归云羞到极处,反端正了态度,伸过手去,将卓阳手里的红盖头轻轻巧巧扯了来。
手里抽空的刹那,卓阳感到自己的心也跟着空了一刻。只片刻,他凝了神,整理好表情,礼貌地笑:“祝你首演成功!”他的话被一片记者提问声和闪光灯的声音埋没。那边袁经理隆重推出归凤,郑重其事地介绍这位新秀,把话也说得新,称她们为越剧演员。真是铿锵有力!归云的话也没在人声里。“谢谢!”红盖头终于是要掀起来的。归云也坦荡了,对着光,她不怕了。光影织就的风尘大道,她是不得不去走的。就像被推进洞房的薛宝钗,是知道一步步路怎样走的。她,或者薛宝钗,都是不得不走。观众的情绪汹涌,是闭塞很久的爆发。他们害怕,他们也寂寞,很久很久,终于在戏园子里释放了。也痛快了。
台下的记者对每个角儿都会猛拍,是袁经理打了招呼的。对归云也不例外,她已不怕那些闪光灯筒子灯,所以唱得更好,也更入戏。所以她看不到只有一个拿着相机的记者没有对她举相机。就是卓阳。他端端正正坐在那里,相机好好地放在胸前。她一曲毕,看到他,他是第一个鼓掌的,带动全场。台上台下,她只看到一个他,他也只看到一个她。幕终于落下。莫测的问题在第二日跟着来了。受了袁经理的托,报导的报纸不少,可几宗顶有名的大报偏偏用了大标题――《昨日硝烟未散尽,今日又唱后庭花》。记者言辞犀利:我军将士在前方为国浴血奋战,本埠同胞安能高枕苟安?舞厅霓虹不灭,戏台艳曲靡靡……下面还有大照片,是眉飞色舞的袁经理和上了黛玉妆的归凤。江太中心急火燎。“谁知这几个记者没有摆平,现下可好,烧香烧了倒香,这群记者真真不是好货!””。
归云认得那报纸就是卓阳任职的《朝报》。他原是来做这报导的。本该跟着江太中同仇敌忾的,她心头却没气,只想本就是袁经理好出锋头惹了的事。她只问:“袁经理有什么好计策吗?”江太中说:“袁经理最近为了百乐门的事已焦头烂额了,哪有空理会咱们这里。我得全权处理!”归云一听百乐门,便想到雁飞,心中急了几分:“有什么事情?”“日本大使馆和军部的人下个月借用百乐门开舞会,要齐那票舞女作陪,又不肯付场租费和台子费。袁经理就怕到时候请来强盗赶不走!”“法国大使馆不管?”江太中嘴巴一撇:“法国佬都怂得很,脖子一缩,屁事不管!”他只愁他自己的事,“我这滥摊子可咋办?就怕戏客受了报纸的蛊惑,头脑发热一爱国,不进来听戏了。”归云灵机一动,不假思索:“我们也可以演爱国戏扳回一成!就像天蟾戏院上过《穆桂英挂帅》这样的京剧大戏,我们也能试试。”江太中猛拍脑门:“哎呀!没想到小姑娘脑筋这么活络。真是一个好主意!我就去向袁经理汇报!”说着喜滋滋地走了。归云见他也赞同,心中有几分侥幸的喜,是遂了愿的。只是又想到雁飞,又愁了。
望窗外, 那边的百乐门,不知道如何了,小雁,又不知如何了。春色如许,无限蔓延,不知寒暖。华灯初上,车如流水马如龙,从这头蔓延到那头的,除了乍暖还寒的春,还有热烈闪烁的霓虹。
百乐门的霓虹,是夜里最亮的那盏。战后的春风,吹开了这里被硝烟禁锢的堕落,开出暖熏熏的花。袁经理本应高兴的,战争时帐面上的亏损在战后被迅速填平,他指望着麻烦终于过去,可近日收到日本大使馆发来的信件,声称要在百乐门大舞厅举办“日本军政工商迎春舞会”,请他务必配合。
他明白这配合,就是请他们一顿霸王筵,不单赔场地,还有酒水吃食,外加这里的红牌舞女们。
亏本生意,他从来不做的。可这回是日本人,法租界又摆明了沉默是金,可以倚靠的靠山尚未靠牢。这让袁经理觉得他脖子上的脑袋随着这份信的到来有点不太保险了。他还是想要那颗脑袋的,场子和菜肴酒水都没关系,惟有那群莺莺燕燕,在这个关乎他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候,倒被人领头跟他计较起民族气节了,坚决不肯在那天出台接待。
想到这里,袁经理一撇嘴角,冷笑数声。可笑不可笑?卖大腿的跟他来讲气节?要真有气节就不该应聘百乐门的舞女!不过是靠那点子让男人寻开心的小资本混得今朝穿金戴银,这会倒想起气节来了?枪打出头鸟,袁经理思忖,是要对领头的红牡丹陈曼丽做些工作了。他的绿豆小眼扫进舞场。舞台上,两个战后新冒尖的小歌女手挽手,摇臀摆裙唱:“你是我的小亲亲,为什么你总对我冷冰冰?我要问一问,请你说分明,你对我呀可真心,你呀你,你是我的小亲亲,为什么你总对我冷冰冰……”舞池中,醒目的就是一红一白两条身影,目前势头正盛的两棵摇钱树。他望了望舞得心不在焉的雁飞。除了总是和他对着干的红牡丹,这白牡丹也越来越让他琢磨不透了。他还记得当年是他将她招了进来。就在他的办公室里,她一推门进来,他就觉得眼前一亮,想,真是一个顶级货色。
他问她:“知道做舞女是干什么的吗?”她的嘴角一翘,说出四个字:“普渡众生。”他诧了,问:“怎讲?”她几乎是用带点天真的样子:“在男人堆里普渡众生,换贡品过活呗!”
他满意了,这个聪明剔透的十六七岁的女孩已经有豁开了身子下海的准备了,会是一棵茂盛起来的好苗子。那天,他教训陈曼丽和谢雁飞:“日本人的舞会我是不得不接的,两位悠着点。”
陈曼丽简直是在用鼻孔看他:“东洋货骚,老娘向来不吃的。”谢雁飞则默默地坐在一旁,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眼神不知道飘在哪里晃悠。
他的心一沉,想起谢雁飞那位财大气粗的干爹最近又是组织抗日捐款慈善大会,又是做了民间义勇军的名誉顾问,怎么着对她都会有些影响吧!此刻他也管不了那向来魂不守舍的白牡丹,且调教好带刺的红牡丹再说。
他再望陈曼丽,她正情意绵绵地伏在一个俊秀后生仔的肩头上,双眼微闭,陶醉在《小亲亲》缠绵的音乐里。袁经理恍然一悟。这后生仔出现了很多次了,他认得他,是金融大亨徐某人的独养儿子。第一次是被一群开洋荤的大学生夹着来的,做了买单的冤大头,却艳服不浅,被陈曼丽推了好几张台子去招待。可见是自古嫦娥爱少年!只怕这位小开的老子尚不知情,不然哪会让毛都没长齐的儿子混到这里来?他不动声色地挤到陈曼丽身边,在她耳畔说了两句话,陈曼丽的眼睛猛地张开,面色一端,盯着袁经理说:“出去讲。”雁飞扫了他们一眼,没了心情,对舞伴道声“抱歉”,也退下去,先去酒吧喝酒,有点愁,消化了,抚着微红的双颊,进了更衣室。陈曼丽正坐在白炽的灯光下狠狠抽烟,要把烟圈吞下。雁飞走过去,拿她的烟过来,吸两口,再递回她。她说:“老袁要找平华的老子。”“只要你答应那天出席日本人的宴会,也不再撩拨我们一起罢工是吧?”雁飞坐到她身边,“曼姐,是你多情了。多情不好!”陈曼丽苦笑:“小谢,还是你修炼的道行高深。老袁真要去告发的话,只怕以后再也见不到平华了。”雁飞说:“那就不要见了。早晚也是要见不到的,何必呢?”陈曼丽摁灭烟头:“得一刻快乐便享一刻,不就是还有一两个礼拜吗?不就是陪日本人跳跳舞吗?”说罢站起身子来,掷下烟头,踉跄出门。雁飞微不可闻地呼了一口气,黯黯地看着自己的影子,白光打到地上,就那么一团黑,四周是空蒙的。她调整了姿势,翘起二郎腿,哼起小曲子。有了些声响,不零丁了。日本人的舞会在大太阳高升的下午开始举行,还派了一支四五十人的军队在百乐门大门做了仪仗队。这是表面上的说法。打从南京沦陷后,日本人屠城的行为还是被人透了风出来,新近成立的汪伪政府辖下特务又在租界暗杀了不少爱国名流。可他们也怕中国人以牙还牙,也确实有中国人在以牙还牙。所以保障是免不了的,竟还放话给法租界当局,要他们万分注意舞会当日治安。雁飞看着百乐门楼顶高高的旗杆上挂了太阳旗,青天白日下又升了一轮刺眼的太阳,像心里泅出的一团血污。眼睛一晃,晕眩了。旁边有人扶住了她。“雁飞小姐!”是藤田智也?雁飞定神,再看,确是旧识藤田智也。他以前只穿西装,如今却着了神气的军服、马靴,腰间配刺刀。神情肃穆。
雁飞往后退几步,暗生戒备。“藤田先生?”“是!”藤田向她鞠躬。“你是日本军队里的人?”雁飞看着他的眼睛。藤田智也不躲她,略严谨一笑,他真不适合笑。“只是文职。”雁飞移开目光,欠欠身子,往门里去。“百乐门可从来没在这样的时间,用这样的方式迎过客!”舞厅已整顿干净,舞台的背景也是太阳旗,无处不在的,还照耀在百乐门闻名上海的爵士乐队头上。乐师们蔫着头,如同罪人。在场的日本人熟稔这样的庆祝场合。军装的、和服的、洋装的,拼命华丽铺张得像主人。他们都有高昂的兴头,胜利的喜悦。又要庆祝了。第几回了?是冲刺的快乐,麻痹神经的,随心所欲的,国内等闲享受不到。是天皇的恩典。舞厅最佳位置都是给穿军服的,雁飞看见藤田智也也在那边。舞台上的横幅写的是“军政工商联欢”,是日本字,像中国字。他们把“军”放在最前面,笔画像刀锋。百乐门的舞女们不得不从主角沦为配角,由监工袁经理领着,在回马廊的暗处和装饰壁花一排站好,都是等待挑选的。有个穿和服的老女人踩着木屐到雁飞跟前,先是一股日本樟脑味,陈腐的。女人掩着嘴笑,塞给雁飞一个小圆牌子,上头刻了数,是个“9”。这壁的舞女们都被身不由己地编了号。陈曼丽站在最前头,头发卷过了,一边乖乖贴在头上另一边垂下来,三分乖七分倔。眼睛又黑又亮,嘴唇又红又艳。她是尖盘子脸,衬着鸡心领子的红洋裙,下巴连到锁骨,坦然露了胸前的白,奋不顾身的。下面的裙摆只过膝盖,上面肩膀是半袖,都绣了蕾丝边。人裹在火里,又从火里生出来。
她招雁飞过来,挤眉弄眼:“你看我果然好运道,拿了个‘6’,正好六六大顺!”
雁飞蹙眉:“我跟你正好倒一倒。”“平华果真是个童男子!”陈曼丽凑近雁飞小声说,倒不脸红。雁飞轻笑:“有无包红包给他?”陈曼丽晃晃荡荡地笑:“我包了老凤翔的五根条子给他,他的眼睛瞪得比牛眼大,吓坏了!”
“曼姐!”雁飞没了笑。这个陈曼丽今天太过倔越了,雁飞觉出不妥。台上开始奏乐,是日本歌,乐队奏得准,也不得不准。日本人逐个说话,也授奖,大凡是战场上的奖。舞女们聊赖着,直等着有人示意。日本歌毕了,即将狂欢,要奏西方乐。日本人得挑舞伴了。舞女们等着,慌着,不知道谁先来。
一个胸前才被授奖挂了勋章的矮个子军官站起来,他是挂了最多勋章的,也是同人谦让过,又当仁不让的,往舞女中一指。指的是陈曼丽。也难怪她,一身的红,扎在这堆赶着往素里扮的舞女中,是招眼的。发牌子的日本女人来了,笑嘻嘻的,也会说中国话:“长古川大佐请你去跳舞!”
她是头一个呢!是给获奖人的奖励。陈曼丽跟着日本女人走到舞厅中央,忽停了步子。爵士乐队的人先注意到,不知怎地也停了奏乐。全场肃静,日本女人疑惑回头。陈曼丽就站在那舞池子中央,“格格”一笑,好像是春天第一朵鲜艳的花儿,要准备怒放的。
她举起手里的牌子,大声说:“今朝我真是运气老好的,抽到一个‘6’,运气可真好!这不,正赶上这位矮长官要找我跳舞呢!”在座的日本人,听不懂汉语的,不知道这舞女到底要说什么,听的懂汉语的都觉着不对劲,互相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陈曼丽举了手,场子里又安静了。她垂下手,冲那长古川一撂牌子,圆滚滚的牌子一路滚到他脚边。他的八字胡抖了一下,要愤怒了。“曼姐!”雁飞轻叫,被袁经理死死拉住手。陈曼丽歪了歪头,头发掩不住俏皮的表情。“可惜我真不想嫖东洋骚货啊!怎么办呢?”日本人群骚动了,长古川的手往腰间伸过去。他听得懂中文。“她在作死!”袁经理低声吼,喝住开始惊恐的舞女们,“你们都消停些!”
陈曼丽还没说够,指着长古川,叫:“喂!你还没我高,我都能看见你秃顶上的皮。怎么配给姑奶奶我伴舞?我看着这里倒是有俊俏的。”手指掠过几个年轻的日本男子,也包括了面无表情的藤田智也,指完一叉腰:“可惜姑奶奶今晚没兴致嫖你们了”一扭身,甩开裙摆扭着臀往门口走。她像一团蓬勃的火焰,烧了个彻底。
雁飞大叫一声“曼姐”,同时,枪响了。所有人只看到那团火红的影从门口照进来的一束光中倒下去。只有片刻,火焰熄灭了。雁飞挣脱了袁经理牢牢拽住她的手,跑到陈曼丽身边。陈曼丽侧脸躺着,鲜血从她的背部汩汩地流出,终染在地。大朵的红,开在百乐门的花岗岩上。
她望见了雁飞眼中积聚的泪,轻轻吐了气:“小谢,原来你是会哭的啊!”
雁飞不敢伸手碰她,只是捂了面孔。那红从指缝里渗进来。她的泪再渗出去。
陈曼丽嘴角有笑,瞑目了,只有雁飞听到了她的最后一句话。“我也算是干净地走了!真好!”血,蜿蜒地流淌,真开成一朵娇艳的花,娇艳得在春天枯死的梅花。春天里的寒风侵入了骨头,扑面而来的是漫天漫地的红。雁飞从一团黑暗挣扎出去,迎头朝着红光走。光影轮回,一团红影向她招手,她跑过去,看清楚,是陈曼丽,但又不是陈曼丽,是一张白岑岑的脸,身上也不是红色洋装,是束领旗袍。
很熟悉,也很陌生。那人也喜欢用一手叉着腰。她说:“小雁子,你不认得我了?”然后,雁飞醒了,揪着被子半躺在床上,满眼的黑。她在夜里总是睡不好,旧的梦没走,又来了新的梦。缓缓想起来,她又梦到了唐倌人。雁飞有点渴,掀开被子起身下楼去灶庇间。热水瓶是空的。雁飞心里凉,苏阿姨惫懒了。她不是一个治下严谨的主子,想当年唐倌人支使得她和李阿婆把事情做的井井有条。又是唐倌人,她想她忘不了她的。雁飞从碗橱里端出一碟紫砂茶壶并小杯子。她怎么忘得了她呢?这套小壶小杯子还是当年她送的。她教她茶道,拿出这套周小开从宜兴带回来的茶壶杯子送她。雁飞帮着先烧水,就像现在,她烧水。那时候,她趁烧水的片刻跑到弄堂里看别的女孩跳橡皮筋,翻飞的花样,自由自在。
她羡慕,就自己跳,没有伙伴,没有橡皮筋。李阿婆过来拧她的耳朵:“丫头片子,烧个水也能小差开到外国大马路去?”
很疼。就像现在,雁飞缩了下手,刚才一开小差,手指碰到了铜壶,烫到了。向抒磊竟肯绑橡皮筋让她跳。他们将橡皮筋的一头绑在椅子腿上,另一头绑在他的腿上,她的花样落到实处,从地关开始,过了膝关、腰关、肩关、顶关,最后橡皮筋举过了他的头顶,是最高的天关。可她有惊人的弹跳力,连天关也能过。那时不过十五岁多,身形窈窕了,脱出成熟的形,每一处都是软的。他看得入迷。她就偷偷看他,目光一触,都红了脸。也是开小差。她总是无时无刻不在开小差,魂魄从来没有归过位。雁飞轻哂自己,提了水壶,回到客堂间,开一盏靠沙发的落地灯,在茶几上铺上厚厚的绒布,把水壶放上去,再回灶庇间拿了紫砂小茶壶茶杯过来。茶叶是现有的,王老板送来的安溪铁观音。她都没什么空喝,今夜有心思,就拿来试试。
旧的杯子,新的茶。雁飞将杯壶都展开来,一字摆开。温壶烫盏,沸水在杯壶中起了白白的热气,熏热了她的脸,温热了她的眼。
在百乐门上班的第一天,一群小舞女挤在盥洗室梳洗妆扮,没人给她让位子。
陈曼丽端着脸盆走过来说:“快洗吧!洗好出去兜一圈,管保你转到好台子。”
雁飞把铜壶放下,瘫在沙发上。泪刚才被蒸走了。静谧的夜里,发出“笃笃笃”急促的声响。雁飞先没理会。“笃笃笃笃”,声音更急促。雁飞疑思,站起身去开门,留一条缝,一只手伸进来扳住。“雁飞小姐!”竟是藤田智也!雁飞本能要关门,他力气大,用力一推,人是进来了。前天井的铁门是关上的,他应该翻了墙。
雁飞不免惊恐,沉口气:“藤田先生,你这是做什么?”藤田智也靠着门,一步步走进来,坐在她的沙发上。原来手臂受了伤,还流血了。
“穷寇入巷,向你求救!”雁飞的手扶到门锁上,沉住气,看着他臂上的血流到她的波斯地毯上。都是红的,也看不出来。
藤田智也紧盯着她,又往门边一扫:“我送你的粮食救了不少中国人吧!”
雁飞的手紧了紧,又松了,欠个身:“我还欠你人情,不提真忘了。”她也坐到沙发上。楼下的响动惊醒了苏阿姨,她跑出来看,望见藤田智也,惊疑不定。雁飞继续她被打断的动作,温壶烫盏,边吩咐:“拿纱布来。”转头对藤田智也说:“我可没有治刀伤枪伤的药——”藤田智也一笑:“权当生死由命。纱布就够了。”苏阿姨领命拿来纱布,雁飞又吩咐:“去睡吧!明早一切照旧。”苏阿姨小心答诺,又偷偷瞅藤田智也,他正自己给自己包扎伤口。血不住流,伤口也似很深。苏阿姨惴惴不安,退了。雁飞目不斜视,倒出铁观音。她的架势依旧继续。“雁飞小姐真是好兴致,三更半夜表演茶道。”藤田智也沉沉看她。雁飞伸了手,就按在他适才绑好的伤口上。他是吃痛的,但不回避。她说:“藤田先生也好兴致,三更半夜血战沙场。”“你们的人,很疯狂。”雁飞瞅他一笑:“彼此彼此。”他皱了眉:“这样很累。”雁飞说:“凡事有因才有果。”他问她:“你的因果呢?”她不答了,开始悬壶高冲。把铜壶提得高高,注水入紫砂茶壶,茶叶上下翻滚,清幽的茶香四溢。藤田智也深深嗅一下,说:“铁观音?不过水不好,上海的水早没了江南水的那种柔软清润的味道了。”雁飞睨他一眼。“我差点忘记藤田先生是品茶高手!”藤田智也就看着她上下几下,冲好茶,准备回壶。“每次都称我叫‘藤田先生’,听起来太累,我有个中国名字。”雁飞斟茶,斟到一只只紫砂小杯子里:“哦?日本人还有这个雅兴起中国名字?”
藤田智也执起茶杯,先轻闻,再轻抿。“饱山岚之气,沐日月之精,得烟霞之霭,食之能疗百病。好茶,好功夫!”他倾身子过来,像要透露什么,“我叫‘王亚飞’,王老板的‘王’。”雁飞手里的壶歪了一下,茶水洒到托盘上。他再说:“‘亚洲’的‘亚’,‘谢雁飞’的‘飞’。”雁飞放下铜壶,自饮,自品,饮完才轻嘲:“好名字。我不得不承认你真是‘中国通’。”
藤田智也不管她的冷嘲,说:“那舞女的尸体明日可以从虹口军部领回去,叫你们那位舞厅经理去吧!”雁飞捏住杯子,紧紧地,几欲要碎,可惜力道始终没有那么大。她只能道:“承你关心了。”
门铃跟着响了。藤田智也抓住她的胳膊,道:“记住,你还我的人情还没有还尽,以后还会有人情欠我。”说完放开她,还是躺在沙发上,闭目,不动。他的力道大,捏得她生疼。片刻的话语刺在心里,绕几圈。意思明明白白。
她是通透的,审时度势的,片刻间有了主意。雁飞镇定自若去开门,一扇大门,再有外面的铁门。“谢小姐!”雁飞惊愕,站在面前的是展风和徐五福。她低叫:“怎么是你们?”眼前的展风和徐五福都是一副深色短打装扮,又利落,收了袖口衣襟。可以隐藏到黑夜里。
雁飞忙闪了身子出来,关上铁门,将他们两人推到拐角再问:“你们到底帮着王老板在干什么勾当?”展风没支声,徐五福看展风形色行事。雁飞没好气地小声说:“何必瞒我,这副模样还能往好里想?是打手还是杀手?”
徐五福心里一慌,又觑展风几眼。展风看住雁飞,为难:“雁飞!”雁飞说:“明朝我同干爹说去,你们这样业余的,怎么能暗里做杀人放火的勾当?你给我安分些,好好照顾归云!”“雁飞,我和归云已经解除婚约了!”展风低叫。雁飞一震。“她也愿意的。”展风着急补充。雁飞态度淡了,眼神陌生了,看在展风眼里,愈加飘忽悠远。“倒是我多管了闲事,也不必替归云来担待你的安危了!”她收敛了一些态度。展风急得抓耳挠腮,竟没想到这话把她逼远了。她的感情又这样收放自如,他力逮不及,只好又唤:“雁飞——”雁飞说:“你们自己好自为之,没有金刚钻,别逞强去揽瓷器活,日本军人都是千操百练的,万不会栽在你们几个小毛头手里!”话完了断然转身,展风欲拉住她,又不敢,眼睁睁看她回了门里,连句“再会”都欠奉。
徐五福不得要领,说:“这位谢小姐好大脾气,说翻脸就翻脸。”展风不语,心里凉了一片。似乎没了归云,这雁飞就飞远了。“他们宰了那倒卖古董的,我们却把人跟丢了,怎么向向教官交代?”徐五福问。
“本来就是要解决那汉奸,咱们私下跟了这个,向教官恐怕也会有意见。”展风道。
“可几个兄弟努力,也伤了那人,说不定还是接头的日本人,就这么放弃了?”徐五福不甘。
“谢小姐说得对,我们工夫还没到家。”展风说,“明朝到工厂里跟着向教官好好加紧训练,不能让人小看了。”他有气了,是气馁。一路小跑,徐五福不明所以地跟上。雁飞回到客堂间,藤田智也已歪着休憩,连一旁的茶都喝了两小杯。见她回来,就望着她,嘴角往右边一勾,微微一笑。也是风流倜傥的。雁飞恼了,说:“记住,你欠我的人情以后要还的。”他说:“我就是准备了要还的。”雁飞又不恼了,眼睛微微眯了,她也是妩媚的。“我早知道藤田——王先生是个爽快人。”换他迷离了,尽管迅速正了色,但雁飞已看清。色字头上一把刀。她惟能利用的,也只有这个“色”字。薄弱的又丰厚的资本。当初她规劝陈曼丽不要太痴心,说:“我们的这点资本也只能这样折腾,可不能透支。”
陈曼丽笑说:“我哪里有小谢你‘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本事啊?”
她自嘲地笑,一个没了身体和灵魂的人,才有这样的本事去骄傲。展风那种少男情怀的迷恋,对她来说,只是负担。那眼前人呢?她与他恢复如常的目光相触,较劲,又都看不清对方。太费力。雁飞施施然上了楼。这日本人送镯子给她时,没有说多余的废话。但她跟着王老板有些日子,也识得辨别一些玉器古董的真伪。这手镯,绿得温润,戴久了有生气。是真得好货,也是古货。她想,她在藤田智也这里并没有失算。他送了这只玉镯,宣告了某种程度上她的胜利。她怎么不懂得利用这些在男人心头取得的胜利?
当陈曼丽倒下,她失声痛哭,不顾忌场合。长谷川朝她又举起了枪。一个人伸手挡下来,说了几句日本话。她知道,是藤田智也。
他说完,专注看她。后来他们把陈曼丽的尸首拖走,罚她跪着当众擦拭血迹。这是屈了自尊的。她的心冻住,拿了抹布,用力擦,擦来擦去,抹布上沾着的血迹总是来回蹭到地上,永远干净不了。泪涌出来又被逼回去,终至在面孔上,也冻住了。她的面色是僵的,对做监工的日本女人说:“拿个水桶过来!”日本女人惊了,因她一脸的若无其事,竟真的乖乖送了水桶过来。她嗤笑。你硬了,他就软了。简单真理!她洗涤抹布,把一桶水染红,地上到底还是擦干净了。打仗时,报纸都说“一寸山河一寸血,黄浦江和苏州河被烈士的鲜血染红了”。多夸张!实则都不必一场雨,上游的水流下来,血就被冲个没影。站起身来,自己身上染的血没干净,像白旗袍上又绣了红梅花。忽忆起自己有一件绣了红梅的白旗袍,是第一次在百乐门过生日时,陈曼丽送她的。“在你的白里,镶上我的红,一举两得!”她笑得浪荡而真挚。没想到她死的这天,也在她的白旗袍里镶上了她的红。她终至是被放了,一身血迹地从藤田智也身边路过,还能冷冷出口:“哪天可以领回陈曼丽的尸体,特烦通知我一声。”这个人帮了她,也是欠了她的债。因他的话,让她不死,还要受罪。她恨了。漠着脸,一身狼狈地走出百乐门。红白牡丹从没这样落魄过。雁飞直直往床上一躺。闭上眼睛,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怎么可能?发生的一切,她从来都只能承受。那句“那舞女的尸体明日可以从虹口军部领回去”,她的心恸了。怎么豁开了身子还会觉得冷,还会觉得痛?
十四 离亭雁?风满高楼
雁飞辗转半夜未曾阖上眼睛,间中下楼喝水,见藤田智也和衣躺在沙发上,睡得很冷,也很熟。
她端着水杯在他身边居高临下站了会。他喝光了她的功夫茶,将杯子倒扣在圆盘里,做成一个八卦形。万生吸进去,不再放出来。
雁飞移开了目光,到一角的麻将桌。那桌子有个小抽屉,里头放着把张小泉出品的银色小剪刀,是苏阿姨备着的,方便随处缝纫。她也用过,用来修剪指甲。“剪切锋利、开合和顺、手感轻松!”广告词没有写错,她用起来很顺手。她的眼睛就钉住那抽屉。有把剪刀,剪切锋利、开合和顺、手感轻松。心里想,插进人的胸膛是不是也能干净利落?
沙发上的藤田智也翻了身,背转她,随便她怎生处置他。雁飞无聊了,转个身,悄悄上楼,心里还是空泛的,翻来覆去睡不着。早晨她不起床,苏阿姨也不敢来叫她,直让她睡到日上三竿。起床后,洗漱完毕,苏阿姨递来一张便条,说是藤田智也留下的。便条上写:“今日下午奉还陈曼丽骨灰。”雁飞揉碎便条,扔进抽水马桶,一拉拉杆,疾流的水将碎屑冲得无影踪。
她不知道日本人会怎样对待陈曼丽的尸体。多半会曝尸,三五日后,尸也将不成尸,死相毫无尊严可言,不管死时是多么惊世骇俗!骨灰要好!一个精致的小坛子,装一生一世的结局,也体面。她一直这样觉得。可见藤田智也也这样觉得。苏阿姨将今天的报纸拿来,雁飞一边擦胭脂一边瞧。中缝很很多演出广告。她看到宝蟾戏院上演《西厢记》的广告――归凤演崔莺莺,归云演张君瑞。舞台上假凤虚凰的姻缘戏,总能圆满的。她将胭脂抹匀净了,决定去宝蟾戏院看看戏。归云的《穆桂英挂帅》排得并不顺利。江太中自认得了好主意,很积极,在戏院休业时分,都要集合全戏班子和乐师紧急排练。主角是当仁不让让归凤去唱的,由江太中亲点,想借她的名气翻身。归云竟鬼使神差跑去江太中那里为自己争取角色。江太中哄她像哄孩子:“好好好,没问题,让你做替补可好?”竟顺势在她的腰间摸了一把。
她立刻扳住面孔:“江先生,你是个长辈,我们一直很敬你。”归云心里怄了气,也不再求角色了,扭头就跑。谁知这龌龊事竟在戏班子传开,师姐妹们看在眼里,就有了挟枪带棒的话。
“小师妹,一切缘分都要修的呀!”“以往你和班主一家的缘分没白修,现在还能重修一段缘呢!”归云心头有气,就是憋着,不大理她们,也不再辩解,知道会越描越黑。她只管同归凤一起,把家里和戏班子的事都料理好,只是归凤也好几日忙得不见人影了。每每找起她来,都要上下跑一番。日子久了,她也晓得了,归凤总去戏院后厢房朝西的晒台上练嗓子。这回也一样,归凤在那里独个练着《穆桂英挂帅》,起了调子,闷闷通过楼梯传下来。
归云悄悄上楼梯,想要吓她一吓,总这么躲着外人死练,正是展风说的戏疯子。
“辕门外三声炮响似雷震天波府走出我保国臣头戴金盔压苍鬓铁甲战袍又披上身”归凤唱一阵,停了,归云做好准备扑门而入。且听得她幽幽叹了气,说:“我就不信唱不出归云的感觉,总该能比她能强一些。”
归云住脚,抓着辫梢,千千丝,望着晒台的方向出小会神,步步退下来。
回到戏台,江太中正指挥师姐妹们排打戏,他也是科班出身,更会花把式,出了许多花招让姐妹们练习。戏客们喜欢新鲜的,刺激的,他就变着法子耍出来。归云是做过箍场的,晓得舞台上的章法,现在眼看着章法是混乱的,就求个表面的美,戏减三分,精神更减三分。全无了当初杜班主在世时的精神和神采。往事不再,悲从中来。她不愿搭理江太中,不想江太中却朝她笑一笑,先前的事仿佛未曾发生,有人就能如此无耻。归云的她心里生出万般的恶心,还有无奈,她只能暂且退到一边,看台上的师姐妹们排戏。
难得出现的袁经理忽匆匆走进戏院,大叫:“停下来!统统给我停下来!”
台上一团乱的队形更乱,姐妹们不知出了什么事,四下张望。江太中一溜小跑至袁经理跟前。
“可有不妥?”“这戏上不得!”袁经理的眉毛是竖起来的,可见气急了,“你们少折腾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安分些!”江太中细声解释:“报纸上已经抨击戏剧,我是怕会影响到戏客。”袁经理唾了一口:“管他那么多!现今胳膊拧不过大腿。日本人强兵压境,我们只有一支孤军被扣在租界内,要保脑袋的都给我夹紧尾巴做人。那起惟恐天下不乱的记者多塞几个子儿全部能摆平。”“袁经理说的是。”江太中立刻转了风向,朝归云叫,“瞧瞧,这馊主意我本也说不成的。”
归云一愣,心里又一冷,撇过头去。已有姐妹窃窃笑了。她索性转向门外看去。
阴暗的门口,映出一圈淡淡的艳光。江太中叫:“小谢,你今朝来捧我们的场子了?”归于看到了雁飞淡白的影子在那里,她走近了,盈盈地笑:“真不巧,来早了!”
袁经理道:“来的正好,今早日军司令部来人通知下午可领回陈曼丽的骨灰——”他瞅住雁飞。
雁飞明知故问:“你去还是我去?”袁经理没作声,沉默是金。雁飞一哂:“我去吧!”“你有这份心,曼丽会记得的。”袁经理点一点头。他是忙人,说毕又有事情忙了,急急风走了,让江太中都来不及道声再会。“江先生,我们还排不排?”有人问。江太中学袁经理倒竖眉毛:“没听见袁经理的话吗?都撤了下台,收场回家!”
众人只能散了。场中唯留了归云和雁飞,雁飞坐到归云的身边。“今晚来看你唱戏呢!”她说。归云低了头:“其实整天唱戏,很没意思。”“整天跳舞,也没意思!”雁飞并拢着腿,靠着座椅,斜斜坐着。旗袍的裁剪是贴身的,所以有美好的弧度,划在硬冷的戏院里。优雅而闲情的一枝梅,在黑暗里静静含苞。归云暗想,她怎么看都有风情,自己是不懂的,可又是自己认识的小雁,怎会如此熟悉又陌生?
“小云,找个好男人快快嫁了吧!嫁得好一点,替我做新娘子,替我嫁好郎君,替我生一群可爱的孩子,替我把孩子们养大再看着他们成家立业。”归云听着雁飞的话,听出她平淡口吻中毫不隐瞒的微颤。但她只是听着,像个听老师讲课的孩子。雁飞别过头来,眉眼一展,暖色拂面。梅花开了。“替我好好过日子,好好在这样的世道过日子!”“小雁!”归云叫。“我喜欢死后烧成灰,然后一把洒到黄浦江,干净利落!” “小雁!”归云的声音重了些。“记住了?”雁飞拍拍她的脸,她的眼睛亮晶晶,她的手冰冰凉。归云没有躲开。雁飞最后说:“我们两个人总有一个要过的好一点。”那晚,归云和归凤在舞台上飙戏,赛唱腔。没有张君瑞和崔莺莺的浓情蜜意的,很是剑拔弩张。
连江太中都听了出来,在后台打过好几次手势要她们注意。坐在人海中的雁飞,纤纤素手捧着一只像女人小腿一样婀娜饱满的瓷坛子。平稳地放在她的膝上。不太沉,足够装载一个人一生的结局。台上的归云看着她。她下午临走时对她说:“晚上给我好好唱,我带一个好姐妹来听戏。”到了晚上开戏,她捧着一只漂亮的坛子来,那上面描着鲜艳的红梅,很扎眼。捧着坛子的人,也很扎眼。台上的归云看到雁飞轻轻拍了两下那只漂亮的坛子。她就无缘无故卖力唱了。归凤先是惊疑,后又受她感染,不甘落后,卯足劲头将生平所学全部兜包袱掏出来。戏客固然听出耳油了,但仍毫不留情批评:“张生和莺莺是冤家也不是这样做的,瞧那大眼瞪小眼,跟斗鸡似的。”是唱得过头了,归云夜里睡在床上时就这样想。连日的不爽快,让她更烦闷。耳边是归凤细细的均匀的呼吸。她们从小相对长大,有时候却又隔得这样远。归云憋着委屈。她想要的,她想做的,到底是什么?她从没想过。纠缠的心结,从未释然,恍惚地,她踢开了被子,人凉着,想要清醒,却更乱。第二天,归云毫无意外塞了鼻,喉咙火烧火燎,感冒了。不得不留在家中休息。
归凤去上戏之前来看了看还睡着的归云,她正蒙着头,似尚在熟睡中。归凤替她再掖了掖被子,轻手轻脚出了门。门一关上,归云就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对着白花花的墙壁出了神,墙壁上有淡淡的影子,缩到一点,她摇头:心眼怎么这么小!归云难得有这样半日闲用作发呆。通常她的大多时间是在练嗓练功演出家务中渡过,每夜沾床即睡,睡得牢靠。这日趁病,倒是能做些旁的事。她打开床头边的木头匣子,里面有一匹蓝布,一条白手绢,一支黑钢笔,一张淡黄的信纸,一本零碎白纸用线钉起来的小簿子。她珍惜的全部财产。归云翻身下床,拿出小簿子,又拿出钢笔,端正坐在书桌前开始写字。书桌是展风为她添置的。
写完四个字——“切勿哀痛”,直起身子拿出匣子内另张信纸,两张纸拼在一,自己写在这边纸上的字有了那边纸上的字型。她练习了很久的,整整一个冬天,形慢慢似了,气质却娟秀。
她抚触着原来那张纸上的那行字,哀痛起来。每次练字,总要哀痛,惟有哀痛,才能勉励自己努力。因为她只能对着这句哀痛的话来练习。
她再拿昨日的报纸来练习。“有关团体向租界当局呼吁,要求妥善对待我方孤军,使其衣食丰足、行动自由、精神愉悦。租界当局表示,可安排有关团体探望,并同意我方团体进行慰问演出犒劳孤军战士。本报向社会各界招募,各位演艺界、戏剧界同胞,请踊跃报名,和我们一起向孤军战士们致敬!”
这回写完的时间长了些,写完之后,归云再看,先看字,同时也看了字面的意思,拿着报纸想了一下,有了主意。归云是第一次到这间在四马路上的报社。这边的弄堂林立的都是文明的报纸书局和文具商店,那边的弄堂却是花帜招展的花国府地。又两边互不侵犯,互相独立存在。果真符合文人雅士的爱好,也是大上海的海纳百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