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云一怔。庆姑不知是不是听进去了,回了一句:“儿孙自有儿孙福,我只盼着展风快些给我捎个音讯回来。”归云推门走进去,向长辈请了安。第二天,杜家就收到展风的信,信里说再过两三个礼拜就能回来了。庆姑安了心。和信一起由邮递员送来的还有一份《朝报》,杜班主和归云凑在一起看。

“中国巡捕专抓抗日的学生,实在让人痛心。”杜班主叹道。归云也叹气,再往下看,一张大幅的照片,竟是打伤卓阳的巡捕。他瞋目结舌,还高高扬着警棍。这应该是被卓阳拍下他们就打起来了。这卓阳,难道是做记者的?归云暗思,又暗笑自己,不管是卓阳,还是小蝶动了春心的法兰西人士安德烈,她都不知他们是干什么的。真正相逢何必曾相识。也就是过客吧,过了就过了。报道最末一行小字写:本报实习摄影也遭巡捕打伤,对租界华人巡捕之恶劣本报同人深感气愤。

原来只是一个实习摄影,却那么拼命!归云愣愣地看着报纸发了好一阵呆。凤平戏院的李老板决定在六月顶出戏院,打点继续回乡养老。杜班主也终于托到了人,是一位昔日一起唱船戏的琴师,现今已混到了百乐门去给舞场的经理做助理,听说十分有门路。他便做主本帮菜最有名的老正兴做了东道,邀请这位如今已经发迹的同行。

归云归凤打扮得妥贴素净,随杜班主一起去宴这位握住自己未来生计的人物。

人在江湖漂,适当的时候上一点艳色,也好行事。大家都懂,这是无可奈何的选择。杜班主邀这个饭局很花了笔光洋,点的是蜜汁糖鲤鱼、清炒鳝糊、龙井虾仁等,出彩的是燕窝银丝羹。下足了血本。这是维持生计的成本,必要的时候还是要打肿脸充一下胖子。当然,甲方乙方是排定的。做了甲方的拿乔一些,待冷菜上齐,人还未现。直至热菜上场,那位昔日的同行来了。穿的是顶新潮体面的西装,中年发了福,同杜班主的形销骨立对比,谁在上海滩活得更滋润,显而易见。杜班主抱拳:“太中兄。”那人也抱拳:“岂敢岂敢!”坐下叙旧。那人唤江太中,早年和绍兴文戏班子一起来上海混饭吃,结果戏班子找不到驻场的戏台子,他却混去了舞台子。卖大腿的比卖嗓子的容易发迹,靠卖大腿的比靠卖嗓子的容易吃饭。三五年功夫,就能风生水起,也成了角儿。江太中爱好拿腔拿调的语气:“上海滩一切是假,有个靠山是真。莫不是看在同乡同谊份上,我也不管这闲事,既然老哥哥求到我,我自要大大费一番心思。”舀了一勺虾仁放到跟前的小碟子里,慢条斯理的倒上镇江香醋,蘸一下,放进口里,那是“品”的动作。“老正兴的龙井虾仁真是老好吃的。”一桌子人都不动筷子,压着自己的急迫,等他的下文。吃好了,吃够了,胃口也吊足了,下文来了:“我们那百乐门的经理虽然是给资本家打着这份看场子的工,这些年倒也积了不少资产,前些日子在静安寺路上顶下一间茶馆,准备改建之后做戏台用。你们说可巧不巧?”杜班主附和地点头。“只是自打咱们家乡戏在这上海滩冒出名堂以后,戏班子雨后春笋一般出来。我们那位经理可嘱我要选好的。”意思来了,也要接好翎子。杜班主说:“咱们庆禧班你也晓得,归凤在四川路有些名堂的,自然是好的。”再道,“包银好商量,就要烦江老兄引见一下。”归云归凤端起酒来:“这次实在要请江叔叔帮帮忙了。”硬的软的,全部上齐。江太中爽气,定下时间,要他们到百乐门去见那位大经理,带上角儿作一次面试。

百乐门,归云没想到自己也有和这大上海的百乐之门牵扯上关系的那一天。

又想到了雁飞。其实也真在百乐门见到了雁飞。次日入夜,杜班主领着归云归凤去的百乐门。时间是江太中给定的。归凤是角儿,不遑多让。归云虽现今上不得台,在台子下唱还是很能唬上一唬人,且算是自家人,又知进退,不会丢人。走到极司菲尔路上,静安寺对面的百乐门,大伙还是惊叹了。到底是被称为“远东第一乐府”的地方,比一般楼房要高阔的三层建筑,镶着一座层层收缩的四节圆形玻璃银光塔,闪闪烁烁地转着,衬得这百乐门真像天仙乐府一般。夜幕下,还能看清百乐门顶部加的旗杆,高高地耸立向空中。面对着静安寺的正面上做出大大的洋文名——PARAMOUNT。真滑稽!上海海纳百川,什么滑稽画面都有,譬如这“远东第一乐府”对着江南著名的千年古刹。那静安寺也不得不选择大隐隐于市了。原来百乐门的二楼才是舞厅,由皇宫似的阶梯绵延上去,当然也可以选择坐电梯。

江太中从电梯门内出现,迎接他们。“还得等一阵子,我们袁经理现在正待客。”说着众人就听到一阵嘻笑。归云就这样看到雁飞,她的白旗袍裙衩开到近大腿处,身边还有位穿火艳火艳翻荷叶边洋装的女子。雁飞还是盘辫子头,娴雅的中式古典。那红裙女子浪荡地披散绻绻的头发,头发给上了发胶,贴在她的脑后,更烘托出她明艳的五官。这一白一红,真似红白两支梅,在百乐门圆转拱阔的大厅里,怒放着。谁更有势力?江太中忙不迭迎上去:“曼丽,阿囡,你们可让袁经理好等,晚饭吃过伐?”

雁飞和那位叫曼丽的红衣女子勾着肩走到电梯口,雁飞照例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不理会归云的。归凤有些疑惑,看了归云一眼,归云走了开去,看起大厅中央的西式落地灯。“那两个大户头可又来了呢!非得两位出马不可。”江太中体贴地摁下电梯。

那曼丽一手撑着墙,摸摸发际:“吆,今儿可又有什么贵客让咱们红白牡丹一块儿去招待?”

雁飞只笑,并不开口。却原来她和雁飞在舞场的绰号叫红白牡丹。电梯门开,两支花被江太中送了进去。雁飞转身的片刻,目光似乎是转到了归云的身上,只那么一小会,她又转头和身边的曼丽说笑起来。“她不是小雁吗?怎么不认识你?”归凤小声问归云。归云幽幽道:“这样的她,跟这样的我,的确是互相不认识的。”归凤听不懂,归云却是懂得的。这样的场合,雁飞在保全她的名声,让她清白身份不被自己染了。归云懂,所以心里更痛。

江太中道:“我还得去伺候这两位姑奶奶帮袁经理搞定那宗客,好等一阵了。你们还是先去舞厅耍耍吧!”杜班主本能要拒绝,但想着今天的目的,只好答应了,带归云归凤随江太中上楼。

百乐门的内里更有千秋,他们走进二楼的舞池,一片流光溢彩。男男女女,勾肩搭背,摩肩接踵,踩着能摇晃的钢板地板,和四周暗黄黄灯,那里的每个人都沉醉不知归路。卓阳说的痛心的歌舞升平,应该是如此吧!归云想着,然后,就看到了卓阳的侧影。

吓了一跳,以为幻觉,再一定睛,真是卓阳,穿黑西服,身姿笔挺。这个人,真是老穿一身黑。他站在舞池另一边的一角。卓阳的目光也在第一时间捕捉到她,先拧了一下眉,望望他们,就从侧面要挤过来。

归云看一眼正听江太中胡吹的杜班主没有注意到自己,便给归凤使了一个眼色,示意自己要走开。她向他走去。他走路已经不带瘸拐,可见恢复的不错。一颗心放下来。两人终至走到一起。“我来找人。”她当下就说,怕他误会似的。“我的腿已经没事了。”他不接她的话,让她知道他没有想歪。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对着对方傻傻又礼貌地笑。她看到他藏在西服里的相机:“实习摄影又要做报道?”他点头:“主题是歌舞升平上海滩。”她想起那天他的话。他们唱戏,也是给这歌舞升平多添几支歌。又不高兴了,眼色一黯。卓阳摸不着头脑,姑娘又变了脸,于是愈发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有人疾走过来,撞歪了归云,卓阳伸手扶她。撞归云的是那位红牡丹曼丽小姐,身后跟着一个一脑门汗的憨厚中年人。

“娘个冬菜,我陈曼丽向来不转日本人的台子,你再和我多啰唆也没用。”陈曼丽也有尖声锐语。中年人讲:“曼丽小姐,现在世道不好,你不要挑三拣四让人下不来台,不趁年轻抓一片好土,难道要枯死在百乐门的花岗岩上?”看着憨厚的人,竟是这样说。卓阳把归云拉到一边来。陈曼丽冷笑,手臂横到胸前:“即便枯死在百乐门的花岗岩上,也不让小日本便宜了皮肉去。”眼睛一睨,见身边几个围观的舞客中正有老相好的坐在一边,就一屁股坐到人大腿上,道,“何少爷,侬讲是不是?”平白受了艳福的舞客心花怒放:“曼丽小姐说得还有不对的吗?中国美女当然不招待日本人。”

中年人不得法,恨恨地瞪了她两眼,破了憨厚相。眼睛再一转,笑:“你不识时务,可有人识时务。”陈曼丽也妙目一扫,冷笑几下,恨恨道:“真没想到那小娼妇好起了东洋口味!”

卓阳轻声对归云说:“这位舞小姐真让我刮目相看。”归云只跟着陈曼丽和中年的眼神转过去看。雁飞正站在回马廊隐暗的一处,她的对面站着两个人。一个是矮个子,秃顶,留着一字胡。另一个是高个子,正俯身对雁飞说话。两人竟都面熟。

只雁飞的眼神又开始飘忽,不知有没听那人的说话。归云皱着眉头望,想这两人不要就是曼丽不愿接待的日本人吧!忽然杜班主就越过雁飞身边,往回马廊的深处疾步走去,拍了一个人的肩膀一下。那人一侧头,竟然是展风。展风乍一见杜班主的面,三魂丢了六魄,惊惧交加。归云见杜班主渐渐虎起的脸,情知不好,匆匆和卓阳说:“我有事先走了。”

卓阳尚未反应过来,“喂”两下,归云并不回头,只往展风和杜班主的方向一路去,要去救场一样。看她走向那一老一少,匆匆和老的说了几句话,又拉了拉少的袖子一下,接着两人便跟着老的走出了舞池。那么匆匆的,还什么话都没有说过。他是微微遗憾的。杜班主却几乎是暴怒的,他没想到去重庆的儿子会出现在这样的地方。气得他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家中正水深火热,本该干正经事的儿子却在烟花地。定是被儿子蒙骗了,这让他急怒攻心:“你——”又碍于场合,不便发作,只好强忍,“回家和你计较!”展风低着头,暗自琢磨该怎么交代抑或如何隐瞒。他不作声,一来怕父亲,二来确也知现下并不适合辩解。归凤跟了出来,见到展风,又惊又喜:“展风,你?”见了归云的眼色,就先汇报正经事:“江先生说袁经理现下没空,改约我们下次来!”杜班主因现下有着斥责儿子的头等大事,无心去在乎,便道:“也罢,我们先回家!”狠狠瞪展风一眼,“还丢人现世?快给我滚回去!”说完领头走了出去。谁知展风站在原地并不动,归凤拽了拽他的衣袖:“你怎么了?快别这样。”

归云也道:“这时候不能让你爹下不来台,一切回家再说。”他才挪挪步子,转头往舞池里头望一望。见到那在舞池里婀娜着的一条白影,在这暗无天日的舞池子中央,还是那样醒目。他是忍不住来看看这个地方,这个他认为让雁飞开出花儿来的地方。雁飞也看到了他,就朝他使了眼色,想他是明白的。她也要他回去。展风忽而发觉隔着那层层的凌乱的光,他离她那么远,顿生懊恼,紧步跟着自己的父亲出去。

归凤也看到了雁飞,一下愣住了。她是没有想到会看到她向展风使了眼色。

展风自小到大,除了她和归云,并没有其他亲近的女孩。而此时这位雁飞小姐的一个眼神,就让他乖乖走了。她心中没有来由地震一下,一出神,展风已跑得远了。

八 光影乱

雁飞暗暗见他们都离开了,收回了目光,专心看眼前舞伴的衣襟。这个日本人藤田智也怎么长那么高?她心底是有压迫感的。他邀请她:“今晚一道吃西餐?”她摇了摇头。“那么还去看《马路天使》吧!”她点了头。两相选择总得答应一样,他并不是好打发的人。委实是累。他们又去大光明戏院看了《马路天使》,这部电影最近大红,看的人多,他们坐在人堆里,他低声说:“袁牧之镜头下的上海的中下民生倒很真,卑微的人生活在卑微的环境里。”

他又说:“如果可以有统一一切的新规则来调整这个社会,中国人会生活好很多。”

雁飞在黑暗里轻轻咳嗽了一声,她想起那个他说过:“凡侵略我中华大地者,必驱逐之!”

十八岁的向抒磊,不多话,说一句话是一句话。她都记得。于是,她断然小声说:“未必!”“拭目以待!”约会又不欢而散。他们似乎经常不欢而散。她也探了些消息,将他们正找《思故赋》的消息带给王老板。王老板疑思半天:“他竟然要找这个?”“有不妥吗?”“鉴真大师并非什么书法名家,这字帖珍贵的一在年份,二在意义,三在那后头历代名家的藏印。日本人竟然要找这个。”王老板道:“我听说确是老万出手,原本我要去买,他却早一步卖了。”他提醒雁飞,“我怕时间长了那边会起疑。你毕竟不算专职的人,及早抽身,我也不想你太过涉险。”

雁飞笑:“我晓得。”心里只忖,怎么抽身?藤田智也隔三差五出现在她面前,看她和别人跳跳舞也是好的。

她真摸不透他,显是痴心的,又从未逾矩,脸上并无情意来。有的,也是缅怀吧!她想他看她跳舞的样子,真像是缅怀什么。她还是让他给送了回来,简单告别,又目送他离开,摁了门铃要召娘姨来开门。

忽见暗处闪出一人影来,却是展风。他满脸颓丧,满脸懊恼,不知所措地看着她。雁飞轻轻叹了气,问:“和家里人吵架了?离家出走了?”展风羞愧地点点头。娘姨出来开门,展风跟着她进了屋子。展风坐在客厅里,雁飞给他倒一杯红酒。透明的酒杯被嫣红的酒色浸染,像血。

“你别任性。”雁飞旗袍未皱,头发也还盘得一丝不苟,但面容已疲倦了。

“我想抽烟!” “小孩子抽什么烟?喝一杯红酒暖一下身子快去睡吧!”她一定不让他抽烟的。“你老在那种地方混饭吃,不好!”展风只好轻抿红酒,这酒带着点甜。

“那你倒说说看,我到哪里混饭吃好?”雁飞支着头,歪仰着瞅他。“你可以唱戏,你的声音很好听,也可以做纺织工,啊!还有售货员。”

他一串说,她就一串笑,末了逗他:“那可不行,我喜欢穿旗袍,坐小车,搓麻将,怎么办?”

“但是那样不用做恶梦!”雁飞脸上的笑凝住了。他竟然知道她做恶梦?千遮万掩,竟让这个大孩子给揭出来。是的,她时常做恶梦。梦里她被制住手脚,动弹不得,又痛苦万分。她指望一个人来救她,只是那人没来。于是她身子很痛,心更痛。千刀万剐,不得解脱。那样死了倒好!可偏偏还是要活过来,醒过来。满室的阳光,遮不住心底成片的黑暗。她梦里到底喊了什么?让这个小男孩这样说出来。展风恨死自己,懊恼不堪:“我不是存心要这样说。” 雁飞起了身:“我同干爹商量过你的事儿,他会调你到商界联合会的义勇军去受训。你好好的学,再别出错了。”展风想挽留住她,但只能眼睁睁看她消失在自己眼前。无力感再次涌上心头。黑夜里,他会听到她叫:“别救我,让我死了吧!”倒在床上的时候,展风的耳边都响着她那句“别救我,让我死了吧”。是一心求死的。但今夜的她睡得沉,房间里毫无动静,也怕是起了防备,连睡梦都防备起来,不让人抓到短处。

雁飞并没有睡,她扭亮了台灯,果断地给归云写了一张字条,写好之后对着字条看半晌。她的字不工整,以前被他取笑过。她便发狠练习,只是还没练好,他就已经走了。后来,她就没空也没心思再练了,一日日耽搁下来。字条上写的是:“展风在我处,勿忧!”写好长叹一声,得了些意外的满足,故一夜都睡得香,次日清晨就遣了娘姨送过去。

因雁飞特别关照要归云亲自收字条,娘姨就很精明地觑了归云往公用水龙头注水的时候塞给她。

归云看了字条,略思忖,回头见到杜氏夫妇,却汇报:“展风现在住在棉纺厂的同事家里,我看——”顿了一下,觑了一眼一言不发的杜班主,庆姑对她点点头,再继续说,“还是找个时间把他接回来吧?”杜班主依旧不说话,心中尚存昨晚的气。昨晚是大吵了一顿的。跟了杜班主回来的展风被父母一个劲儿追问到底在干什么勾当,他开始躲闪,后来躲不过,被问急了,就耿着脑袋只说:“去了百乐门是我不对,但我没错,往后总有一天你们会知道我没错!”

他一心一意、一犟到底。杜班主听他不肯全盘托出,怒上加怒。庆姑又怨旁人,说王老板不是正经人,展风跟着他学坏了。这下展风不但急了,还口不择言,竟说:“王老板做的事你们怎么能懂?”

竟然是鄙夷的,杜班主一口气上不来,抓了鸡毛掸子就招呼过去。以往展风总是跳着脚躲,这回却连躲都不躲,生生挨着。庆姑同归云归凤又劝又拉,杜班主只命令:“明朝你给我收拾行李回家,王老板那你不用去了,到戏班子里来接我的班,下个月就和归云成亲。”谁知展风理直气壮,大声反抗:“我不会娶归云,也不会离开王老板的棉纺厂。”

众人都怔了,归云也呆了。原定的命不是了那个命,原定的运也不是那个运。杜班主急怒攻心,还要再打,展风干脆撒腿就跑,留下的杜家众人一夜无眠。

杜班主心口到现在还隐隐痛:“他翅膀硬了,能飞了,还能稀罕这头家?”

庆姑急道:“你还要撵他出去?你可就这一根独苗!”杜班主冷笑:“我这根独苗眼里可只有王老板,不把爷娘放在眼里!”归云见杜班主还为着展风那句话生着气,忙劝:“班主,昨晚展风说得没轻没重,您可千万不要老放心里。切皮不离肉,他会明白的。”杜班主只觉愧对归云:“难为你还能为他想,他说出这样的话,着实对不住你。我——唉!自打他出去做工,愈发管不住他了!”归云沉默,琢磨着还得展风回来认错。归凤问过她可知展风的去向,她不向归凤隐瞒,就说了出来。归凤细听着,握着她的手,要同她一道找展风。归凤还说:“我知道展风把话说得过头了。咱仨个从小一块长大,向来和和气气的,从不红脸吵架,也不知道这次展风怎么就这样迷了心窍,说出这样的话!”她握紧了她:“你可不能怪展风,也不好就这样纵了她。”说得切切的。归云不语,怅然的,该何去何从,她不知。她走出门外,月正亮,明晃晃的明镜,照着她。小时候,番瓜弄的月色也同样的美。父亲捧她在掌心,给她说故事,也教她认字读书。天地那么大,她只要一个有爹的滚地龙。展风虽和杜氏夫妇闹不愉快,但父母双全,为他担心操肺。她只有孤独一个,心堕进黑夜里,透不出明亮。她走在狭长弄堂里,树影森森,她的影子被树影衬在地上,萧条的。抱紧手臂,更孤寂。

“咦呀——”她开了嗓子,看四下无人,便清了清喉咙,开口就是:“辕门外三声炮响似雷震天波府走出我保国臣头戴金盔压苍鬓铁甲战袍又披上身帅字旗斗大穆字显威风穆桂英五十三岁又出征”只有当做戏,自己就是那即将威武出征的女英雄穆桂英,跺着方步,摆着威风,可减孤寂,抵消惊怕。卓阳手里拿了相机,听这样一个仙子人物唱:“我们一不为官,二不为宦,为的是大宋江山和众黎民。”他本有意路过这里,却无意被这月影树下的翩翩的文戏吸引。她的神气和风采,气概得他前所未见。他以为她很柔弱,但她总能现出刚强的那面。

他就按了快门。一道白光滑过,闪了归云的眼睛。她看见了,尘封的记忆被迫打开:血污的人头,散乱的黑发划过黑夜,惊恐的瞋裂的双眼。

那是——她的娘。她骇异地睁大眼睛,听到狰狞的声音。“八格亚路!”谁都不知道她的娘什么时候跑出了难民藏身的草丛,她一去,救了他们所有人。她是为了她的丈夫女儿去舍了身。她的爹忘了捂住女儿的眼睛。他只紧紧捂住女儿的嘴,直到她窒息昏厥。

高烧不退的三天三夜,醒过来以后,也忘了惊骇的一幕。而今,终于想起。为了她而牺牲了的娘。归云蹲下,抱紧双手,瑟瑟发抖,吓坏了偷拍的人。卓阳要扶她,她却用力一挣,跌坐在地上。抬起眼,满面泪。“我娘――死了!” 她落在黑暗里无依无靠,卓阳又伸出臂膀,这回用力搂她过来。他的气息是温暖的。

“别激动,没有事,没有事的。”记忆一寸寸开了。“日本鬼子杀了我娘,还有我爹。我什么都没有了!我什么都没有了!”

可他在身边,她有了流泪的胸膛,就什么都不顾了,攀着他,哭了痛快。

他的下巴抵着她的头心,悔恨自己的卤莽,期望给她以安慰。然,自知无法治愈那沉痛。

握紧拳。月色朦胧的夜,让所有的痛都原形毕露。然而,一切的冤屈,还是不得昭雪。

忘却多年的苦决了堤。夜半的月,被乌云遮蔽,窗楞四周没有半丝光。归云伏在枕上,排山倒海的回忆,压得她透不过气,像这透不出乌云的月光。

在那条人迹孤冷的弄堂里,她在卓阳的怀里哭了很长时间,湿了他的上衣。末了,随手找东西擦脸,到手是一整块的布。 抬起头对卓阳说:“对不起。”卓阳的笑一直很俊朗,在黑夜都能看出。他的声音也温柔,说:“本来就是还给你的。”

幸好身边有人,方能支住这整片的悲伤。但愁很长,夜很短,一忽儿晨曦就冒出来。归云归凤起个大早就往兆丰别墅赶。展风料不到她们那么早便来找他,见她们脸皮都青着,带着一致的黑眼圈,心中更内疚。雁飞正吃早点,见归云归凤进来,用手边的小餐巾揩了嘴,道:“刚巧备了早餐,一起用?”

归凤拒绝,口气冲了点:“我们一会就走!”归云忙说:“我们吃过出来的。” 雁飞不以为意,就一笑,明眉皓齿的素面,也能这样吸住别人的目光。归凤也看呆一歇。

她说:“我去收拾收拾,你们聊。”顾自往楼上去,适时离开,只剩下归云归凤和展风。

一家人终须对质。归凤先开的口:“展风,你说,你可真要这样待归云?”她太忿忿不平,绝少的严厉,让展风愧上加愧。他望归云,她倒是平静无波的,也望着他,没有逼迫,只有坦然。展风鼓了勇气,伸头缩头都一刀,先斩下去再讲,也是男子汉的爽快。“归云,我对不住你。”归云的睫毛扇了一下。山倒了,她却好像如释重负了。“我晓得了,我不会怪你。”展风憨直地咧咧嘴,也坦然了,归云也许和他想的不一样。多棘手的问题?原来解决起来这样简单。只有归凤没想通。“你们怎么能这个样子?”归云说:“强逼他做他不想做的事又有什么意思?我来的时候就想过了,我听展风的。”顿了顿,坚定道,“但我仍是杜家人。”展风点了头,终是还愧疚,说不出话,半晌,方道:“我永远都当你是亲妹妹,我杜展风一辈子都爱护你!”归凤却盈了泪,她望住归云,归云望住她。怎么办呢?难道要归云求着展风?不能,不能。她懂,但不甘愿,她的心愿被撕碎,太形于外的悲伤阻滞了所有的气氛。娘姨将展风的行李拿出来,往客堂间当中一摆,姿态在送客。雁飞跟着出来,原来收拾的是他的行李。此刻她就像诚恳的姐姐一样:“吃好了都早点回去吧!大人们会担心的。”

展风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确也不好再赖在这里。他什么借口都没了,怎么做都是自己一厢情愿。但是雁飞多嘱咐一句:“本不是什么大事,该和你家妥当体贴的人说的就说清楚。这么大个人还闹离家出走,也不成话!”她又对归云说:“展风做的事情是好事情,他回家会跟你们说明白的。”

展风只好提着他的行李和归云归凤离开这座小洋楼。哪里来哪里去,他终要离开。那暖暖的梅花香,离自己越来越远。梅花季节本来就远去了,现在是快入夏的季节。条条马路都显出悦目的绿,也隐在小弄堂里,到处都是新鲜的生气。归凤冒虚汗,人也虚浮,觉得生气离自己很远。她身边的展风,面朝着大马路,人也是木木的。好像面前的车如流水马如龙在他眼中都兴致索然,爱热闹的他,第一回这样沉默。展风跑开了。归凤想。回到新闸路的石库门,归云领着展风直接进了杜班主的房间。归凤替他们掩上门,避靠在外,像个永远的外人。她从门缝里看到展风跪在杜班主跟前,磕头,诉说,她看得模糊。不过能看见杜班主听得仔细,面色变了,由愤至喜,再至赞赏。他将展风一把拉起来,拍他的肩膀。杜班主开颜了,云开了。她不需要知道为什么,只要归云知道就好,那是归云份内的。

但归云?归凤被撕碎的愿望很难再拼起来。八字好的归云怎么可以离开展风?她的生活断裂了一个口子,生出些绝望,生出些希望,忽又想到雁飞,绝望更多了。

杜班主走出来,笑着吩咐:“今晚拿那坛子绍兴女儿红出来,我们爷俩好好喝两盅。”

归凤吃一惊,这绍兴女儿红她是知道的,是庆姑嫁给杜班主那年两人亲手酿制,他们一直说准备待展风成亲时再开封。打小她被嫌弃她的姨母送进戏班子做他们第一任童养媳,随他们东漂西荡。每次迁徙,她最重要的行李就是那坛女儿红。隐隐约约清冽的酒香,就这样跟着她,也跟着杜家。后来归云进了杜家,归凤就想,她再也没有抱着那坛酒的资格了。如今,酒开封了,却并不在展风的婚礼上。一切都变了。杜家的阴霾散了,庆姑的希望又生了。“等展风成亲的时候再让大家喝。”一眼瞅住展风和归云。归凤也瞅住展风和归云,只有她看到他们的无奈和尴尬。归云紧紧攥着衣襟,她同她一般无助吧?归云是太累了,她混乱得无法去思考。接连的事件,她无力承受,仿佛经过了光影乱闪的那晚,不单是噩梦重访,连生活的现实也让她多了无奈。哭过泣过,再找不到任何的软弱去回避。被逼迫着把这伤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没有选择,惟有抹干血泪,一步一步继续往前走。她没有想到不过几日,卓阳又来找她了。他是来给她送那晚意外拍下的照片。

归云拿着那张照片,发愣。平生第一张照片,定格在一个哀怨无望的时刻。就像电影院里放的国仇家恨的电影,女角儿们常用这样的姿态悲号。像戏了,抑或人生本来就是戏。卓阳却在观察此刻的她。一身清爽的改良蓝色短袖碎花短旗袍,裙摆过膝,略开衩,小腿上套着白色长筒袜,脚下穿着黑布鞋。旗袍上的碎花娇弱,人也娇弱,只有辫子长,遮了些许无奈。但脸上是劳累和柔软。

他想这样子的她如果用相机拍下来,可以取个标题叫《虚弱的夏天》。就像这个夏天的上海,处处不安。但她看照片的神情却是缓慢的沉痛。卓阳紧张地看着她,他思考了很久,还是决定将这张照片送过来。她脆弱的模样让他很怜惜。那天,他洗出照片,在报社里一个人看了很久。那夜的父亲发了大怒,因他的负伤不归,也因他执迷不悟仍为报社去百乐门拍《歌舞升平上海滩》图片专题。他也发了犟,据理力争。父亲怒极,扬言要将他房里那些从报社手抄来的禁书一把火全数烧掉。最后终于无可避免地燃起一场家庭争吵。他负气出走,在街上彷徨。不被理解的心思,让他烦躁。路过霞飞路的绸布店时,他看到了一匹海蓝海蓝的绸布。他想起了归云。他买了布,又去戏院打探了她的住所,不想正撞见了她倾诉心底最沉重的痛。也纠结住他的心。当夜,他还是回了家。父亲坐在客堂间里等他,吸了烟,熬着夜。他不忍,放下任性和骄傲,对父亲说“对不起”。父亲欣慰又意外。他想,和她相比,他父母双全已经是天大的福气。少年的喜怒哀乐就这样被牵住。归云小心拂了再拂,呵护照片像珍宝。“我从来也没拍过照片!”嘴角一翘,悄悄羞怯,“原来我在照片上这样傻!”

“你在照片上很美!”卓阳是忍不住了。归云脸红,岔开了话:“你既做记者也做照相师傅?”“这些都是实习,我还在交通大学念书,念物理的,业余时间给《朝报》打工。”

原来他是学生,还是个大学生,归云羡慕:“真不错!”他能看懂她脸上的歆羡。她这样清透的人,像含露的玉兰花。他心念一紧。他说:“我们都要努力,直到人人都有自由的一天。”归云低低叹:“自由。”这是一个目前无法实现的奢侈的愿望,这个年代,太多愿望不能实现。同卓阳告别之后,归云回到戏院,归凤正等她。她有话对她说。“昨日经常来听戏的那位万太太,她家在城隍庙开古董店的,跟我闲聊时说最近常有个长得体面的日本男人带着百乐门的白牡丹淘古董。”说的是雁飞。“万太太说那日本人最近在古董圈子里很活跃,厮混了好几个品行不太好的古董商,他身边总有个人跟着替他付钱,就是以前大师姐的那个大华银行副董。”归云不安了,急急抢白:“小雁不会和日本人搞不清爽。”归凤一僵。归云方觉自己口气重了,怕伤了归凤,就说:“我打小和小雁一起,她为人不会这样。归凤,我相信小雁。”归凤的脸色掩在浓浓的妆色里,讪讪然,冷冷道:“是啊,我是外人,怎么了解那许多。”

前台有人催场子,归凤理理戏服,径自上台去了。今天唱《追鱼》,她是痴情鲤鱼精,一心一意去追那书生张珍,张珍只恋着牡丹,鲤鱼精只好变作牡丹的模样,去求张珍的垂爱。变成牡丹模样的鲤鱼精唱:“且把真身暂隐藏,变作牡丹俏模样,今晚鱼儿巧梳妆,做一个神女去会襄王。”张珍真的只当是那牡丹小姐投青眼。归凤跟着哀泣,鲤鱼精多可怜,披着牡丹的皮才能得到爱郎的垂顾。她更悲哀,她一直都是旁观者。她还是想着谢雁飞。这个花国女子,生生插在她和展风和归云中间。真的,很不忿!戏里,鲤鱼精修成正果。戏外,归凤唏嘘感伤。满场繁华只是空虚,下了台,她孤落一人。她在后台看到了归云。归云手里捧着两块梨膏糖,她说:“还是那个小热昏那里买的,今朝他都抱着他三岁的儿子来摆摊子了,肥嘟嘟,好可爱!”归凤笑了。也是两小无猜长大的,一个被窝里取暖。她从来这样顾着她。就伸手捻起一块,咬一口:“味道还是一样好。”归云也笑了,同她相对,如同往常。也该云散雾开。两人相携,跟着杜班主回了家,展风同庆姑两人在客堂间里打包行李。“怎么回事?”杜班主问。庆姑说:“展风在租界里头找好一处房子,那边治安好,日本人不进去呢!”

展风答:“咱们厂子要迁进租界,王老板已帮我们这些工人在新新街的日晖里租好房子了,今天才通知我们,让大伙尽快搬过去。”杜班主吩咐归凤归云:“你们和娘去自己屋里收拾一下。”他拉了展风去角落。“时局该变了吧?”“王老板提醒我们快迁进租界,最近日本侨民和商客迁走不少,虹桥机场经常戒严,苏州那边的军队时常演练,怕是会起战事。”楼上,庆姑指挥归云归凤收拾衣服。她是喜悦的,还说:“新搬的地方倒是离霞飞路很近,那里的商店里都卖洋装,往后咱们也去看看,看的好,买来料子我给你和归云一人做一件穿穿,也洋派一下。”她开始憧憬新生活。新的房子,新的人,那应该是新生活。普通人就是这样企盼的。杜家在七月初搬入新新街的日晖里新造的石库门。展风告诉父母,这条弄堂的新式石库门原是王老板地产商朋友所造,由王老板用相当划算的价格买了几间租给了自家伙计,方便他们上下班。虽租金并不算贵却也不能说便宜,杜家众人一合计,都觉得霞飞路这地段难得,也算搬得心甘情愿。只是屋子小了很多,两层的石库门,他们只有二楼的两间屋,容不了那么多师姐妹同住了,原本寄住的师姐妹们不得不就此散了。庆禧班从一个大家变成小家,从此以后,或许就要一家顾一家。乔迁新居的时候,归云同展风一起提着竹竿头进新楼。正合了庆姑“新的人”的念想,还要希求节节高,楼下的杜班主放了炮仗。风俗就像庆姑的心愿,但求圆满。她剩下操心的就是驻新场子的事了。杜班主携归云归凤再次拜访了袁经理。他先前只顾着展风的事,一下倒也来不及多理会这头,只事后被庆姑催着又找了江太中几回。江太中说:“那天袁经理被舞场的一个小骚货给扫了面子,也没心思谈这宗合作。”

杜班主又特特宴请了江太中一次,他才懒洋洋道:“我再给稀和稀和吧!你们也晓得袁经理贵人事多!”杜班主抱拳拜托再三,心中不是没憋出一股窝囊气。再次来到百乐门是在白天,很安静。还是江太中领着他们进了职员办公室门口,那里面却没人。归云游目四周,挂着香艳的相片。相片上的美人们或穿旗袍或穿洋装,个个姿容出众,笑意盎然。唯独一个人不笑,就是穿白底红梅旗袍的雁飞。她随意地站在一座壁炉旁,一手搁在壁炉橱上,一手拿着檀香扇,凝着眉和眼,看着镜头,却又致命地要吸引人的魂魄进去。她的眉眼,就是有这样的魔力。照片下贴着名牌:白牡丹谢雁飞。身上绣着梅花,偏偏要叫牡丹花。江太中指着雁飞的照片笑:“现在百乐门的红人,一晚起码要转十来张台子,棉纺大亨都包不动她,可是金灿灿的大招牌啊!”活像在说一棵摇钱树,也的确在说一棵摇钱树。有人踏进办公室,江太中迎上去:“袁经理,我把人带来了!”归云认出了这人,就是被那曼丽狠作一顿的男人,原来竟是他们要找的依靠袁经理。

此时袁经理还是一副憨头憨脑的卖相,瞧见杜班主一行人,又少不得整出些老板派头。

“就是他们?”杜班主拱手:“袁经理。”袁经理颔首,往老板椅上一坐。江太中问:“要不要让两位小角儿唱一曲?”袁经理摆摆手,黄豆眼就扫了那么几下。成。他从风月场中混了个把年,一双火眼睛睛,看女人只消一眼,便知道在上海滩是否吃的开。

虽说唱绍兴文戏的女角儿比百乐门卖大腿的舞女要文明,但要撑起场子,不单是嗓子,还有卖相。他看准了,班主是有些手段,但时势没他强的,角儿又是老实巴交的,更无须担心的,人更好埋汰。于是他说:“可以了。戏院在七八月份开,到时候贵班还要多辛苦。”礼貌又自抬了身份,分寸拿捏得刚刚好,不会得罪人。这号人左右逢源,到处吃香,混得出人头地。江太中把事办很成功了,来锦上添花:“到时候两位角儿唱红了我们戏院,大家都有乐惠的。”杜班主一行人跟着干巴巴地笑。出了袁经理办公室,江太中才低声道:“袁经理已经作过保,过几天就带老哥哥去烧烧香。”

“真有劳了!”杜班主再度拱手,尽在不言中的不得不低头折腰。似乎一切都顺利落实,袁经理的戏院开始大兴土木,一切讲究效率,刷的墙糊的纸都是一些工厂赞助的,袁经理把工厂的广告刷在了戏院的墙上。真是生财有道。杜班主一家自然也是要帮衬帮衬。庆姑积极地做好饭菜,遣归云或归凤送去。她说,要先把戏院中众人的交情打好,做好人也好做在前头。归云走到静安寺路上就免不了会思念离这里不远的兆丰别墅,和雁飞再三相遇,但相处的时间总是短的。她想去看看她。雁飞不但在家,且正在前天井的花园里,俯着身,用小巧的塑料喷壶浇花。那喷壶的喷嘴做得精巧,洒出来的水细密成丝,落在小团白色圆润的茉莉花瓣上,结成晶莹的水珠滴下来。

花就是风姿动人了。雁飞只穿了白色织锦短袖旗袍,头发轻轻绾起成髻,人在花之后,比花更风姿。归云正纳罕那喷壶,雁飞已看见了铁扇骨围栏外头的她。她开了铁门拉她的手。

“早上又开了两朵花,我想今天准有人来看我,果真没错。”“我想着今天没事,就想来看看你。”雁飞瞅了瞅归云一身湖蓝色的粗布宽袖旗袍,说:“如果你肯剪一个女学生短发,还会更精神,你总梳两条辫子头。”“现在马路上都流行那发型,不过我觉得梳辫子踏实。”“我也是,你看,我也是留着长发。”两人互相看看,又傻笑。有些东西,的确不惯改变。雁飞把归云领进了屋。多日不见,这件来过好几次的客堂间又有了改变,客堂间里的家什竟都收光,只留一溜真皮沙发,沙发角落摆着麻将桌。再没旁的了。“这样收拾起来方便。”雁飞拉了归云坐沙发上。太空旷了,她的声音都在回荡。归云觉得寂寞,觉得她寂寞。“你瞧,我们从小一起要饭,最多只有一两个铜板,这样一幢小房子要多少铜板啊?”

无猜的发小,偎在一道。归云有千言万语的问题。“这些年,你好不好?”雁飞望住她,诚恳,她要袒露了。“周小开是个滥人,又赌又抽。唐倌人功亏一篑,满盘皆输。”忽而沉痛,想,自己呢?算输还是赢?她朝归云眨眨眼睛:“才不管他们,在这个世界上,你才是我唯一的亲人。”

归云握住雁飞的手:“小雁——”这么一个开头、一个情势,都让她能意料到后面的不堪。她不问了,就握她的手。

“小云,不管我做过什么,你都不会嫌弃我的吧?” 雁飞蜷缩在归云的身边。“我怎么会嫌弃自己的亲人。”归云说自己的愿望,“小雁,好好找个人嫁了吧!”

雁飞撇了撇唇:“谁能来担负我的一生?”门铃响了,娘姨快步从灶庇间小跑去开门,半会回来汇报:“藤田先生来了。”

归云一听这名字,微微疑虑。雁飞说:“你先去楼上,我要接待客人。”归云依言上楼,却只站在楼梯拐角处,她倾着身,想要听。一会儿,藤田智也被娘姨引进来。“雁飞小姐。”归云想,他有一口流利的中文。“我正要谢您呢!上回送来的小喷壶非常好用。”归云想,他们似乎真的很熟。“喜欢就好!”或许是娘姨端来了茶,雁飞便说:“请用茶。”那人似是喝了口茶,问:“是西湖龙井?”“没想到除了中国古董,您对中国茶叶也有研究。”“中国文化博大精深,我从小就十分景仰,还曾拜过一位中国碑帖专家为师。”

“噢,那就难怪了!”归云想,难道归凤口里的日本人就是他?“古字古画固然是美的,但哪里比得上自然风景的万一。我的家乡长崎有美丽如画的山川河流,如果雁飞小姐有兴趣来游览,我或可做东。”归云吓一跳,这日本人竟在暗示雁飞和他一起去日本?“我国山川美景何尝不美?看来看去还是自己的好。”楼下沉默了会。“雁飞小姐总这样固执和骄傲。”“我这个脾气真不好,老是拂逆别人的美意。”“啊!是我冒昧了,告辞!”“苏阿姨,送一下藤田先生。”娘姨应了一声,然后便是门开阖的声音。归云从楼上走下来,雁飞窝在沙发里,背对着她。“小雁。”雁飞说:“他们大约八月头上要回国了。”归云说:“我恨日本人!”她永久的记忆,并且刻骨铭心。雁飞道:“我也恨日本人。我爹也是被日本人炸死的。”侧头看向归云,“他们连难民船都炸。”再低头,“我永远忘不了。”她记得,她也记得,想着自己的亲人。有种伤口,是根源,是摆脱不了的恨,永远都在胸口。恨,是完不了的,对着这个城市正要绵延不绝排山倒海地涌过来。世道在七月底终于不安。日本军队把演戏的队伍拉到虹桥机场附近,中国军队也加强了军备,还外调了不对。深夜走在郊县偏僻的小路上,无声无息的,还是踏醒了平头百姓们的耳朵。

原本以为上海会安全的人们彻底慌起来。英美法的资本家的金山银山抵挡不了小日本的飞机大炮。硝烟的味道,近了。

有些有先见有财力的人开始往国外或内地逃,不想逃出上海的就往租界迁,好歹最后还得仰赖英美法三国的庇护。先是一小部分一小部分,谨慎地,或许有的也带着屈辱。展风私下同父亲和归云说:“王老板虹口那厂里的货品机器全部撤进了租界的仓库,那里离吴淞口近,近来总有形迹可疑的人出没,看来这一场仗要打起来了。”杜班主点头:“难怪最近那么多人进租界。”又恨恨道,“中国的官连老百姓都保护不了,还要靠洋人来保护。”展风心潮澎湃:“如果开战,倒也显得我们中国人不是好欺负的,东北失得太窝囊了。”

“对。”杜班主捋着短须。年轻的年老的中国人,都有亡国的痛恨和惊惶。一旁的归云听得身子发冷,愁困地抱紧双臂。一切的安逸,都是暂时的,走得太快,而明天,怎么都望不出光明来。怎么八月的天,都弥漫了那么多的阴霾?

烽火篇 一寸山河一寸血

九 血色满城

上海的八月火辣辣地就来了,刚离了黄梅雨季,太阳凶悍起来,把柏油路反复烘烤,人都要站不住了。人人都在逃离。长年居住在市区北面的人们流离的第一批。陆续有部队开进去布防,他们都心知不妙了,被迫迁出,举家南迁,颠沛着涌入租界。南面的人不免也慌了。杜家也沉浸在满城的惶恐中,而唯一让他们生出希望的是百袁经理那所静安寺路上的戏院终于在这天装修完毕。戏院取名“宝蟾”。江太中说:“看看,天蟾唱京剧,咱们袁经理的宝蟾唱越剧,借借大佬的光。待开业后再联系联系唱片公司,给小角儿们灌录几张黑片,往报纸上一炒!”杜班主因连日忧心战事,问:“万一起战事怎么办?前些时日听说我们的官兵在虹桥机场毙了一个日本兵,不知后来怎么样了?最近虹口一带正在布防哪!”“咱们两手准备,依袁经理意思,大上海要打仗也进不了租界,到底是洋人的面子。顶多乱几个月,到头来大伙还是要看戏的。老哥哥,你都说日本兵被咱们的人给毙了,怕他作甚!这不已经调兵遣将了嘛?咱们还照唱咱们的戏!”杜班主也只能但愿如此。街上已经开始乱了。到处都有三三两两提着行李、携老扶幼,找寻安身之所的人。彷徨又嚣闹,蝉鸣都消寂了,处处是不安。家门口也在喧闹。一楼的邻居做了二房东,坐地起价。“加一担米的租未必是我不厚道,这世道决定这价格。”房客是个戴眼镜穿长衫的斯文男士,这时也没了斯文,叫:“你凭什么加租?这不是不讲信用吗?”陈先生撇转头。“信用?几钱一斤?你不租自然有人租。”杜班主同他们打个照面,都认识的,一楼的房东姓陈,房客姓何。一个是二房东,一个是老师。

他想劝解劝解,恰庆姑正从二楼的窗户探出身子,朝他招招手,又摇摇头,要他别多管闲事,他看何老师垂了头,知道终也要妥协,就只好顾自先上楼了。庆姑正领着归云归凤勾绒线,最近戏班子歇业,没了进益,归云从弄堂口裁缝店里接了些私活回来,给这一段的富户织绒线衫。庆姑很赞同,遂教了归凤一同动手。她们都不是没有备着以防万一的心。 庆姑对丈夫说:“楼下小陈头子倒很活络。”杜班主“哼”一声:“专门乘人之危!”庆姑却说:“这年头兵荒马乱,谁不多替自己想一些?”她问,“越来越乱了,我们是不是出去避避?”杜班主一叹:“避到哪里?到处都乱,我们能去哪里?普天之下,也不见个安全的容身之所。”

归云归凤怔住,停了手中的活儿,抬头,都能看出对方眼中凝聚了很久的不安。

这不安,罩在每个人的心头悬着,不上不下。每个人都是身不由己地在等待,等待所有人都能预料到的最坏的结果。最坏的结果是由展风下午带回来的,他回家同父亲话别。“八仙桥开枪了!”他的豪气起来了,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我和徐五福八点就去报到,准备向前线输送物品,王老板通知要密切配合市里的义勇军和警备区的部队——”。

杜班主点一点头,望住儿子,他是欣慰的,也是不舍的,但是他说:“好,好好干,好好教训一下小鬼子。” 这一刻等太久了,终于不必再等,多年的心惊胆战,此时的人心奔涌。他们都不想再躲了。

有人横里冲进来,死死抱住了展风。“疯了,你们爷俩都疯了。”是庆姑,她歇斯底里了,“你给我乖乖呆在家里。”

展风没防备,母亲此刻的力气又大得吓人,他挣不脱,急得满头大汗:“娘,你让我去!我不能不去!”杜班主也有伶俐身手,他挟制住了妻子,对儿子叫:“你快走。”展风挣脱开了,冲父母“咚咚咚”连磕三个头:“爹娘放心,我们只是给商界救亡会做前线输送队,不会出事。”庆姑哪里会放心,发疯似叫:“不成不成,你回来。”怎耐丈夫气力实在大,她不忿,一口咬到丈夫手背上。杜班主的手没松,见展风怔了,还是叫:“傻小子,快走!”展风就不回头了,奋足了力,飞奔下楼。归云和归凤原本在楼下公用灶庇间做晚饭,猛听到楼上动静,正想上去劝架,迎头就撞上展风。

展风匆促说:“爹娘就交给你们了。”归云一把捉住展风:“到底怎么回事?”“开战了!”归云手一松:“你放心,我晓得了。”展风跑远了,那么急,心火那么高。归凤跟了几步,高唤一声:“展风!”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弄堂拐角处。

夜幕渐渐低垂,笼着那尽头,是一片即将要开始的暗夜。归凤失了神:“打仗了吗?”庆姑的哭喊传下来:“你怎么舍得把儿子往火坑里推啊?”杜班主的劝慰也大声:“他只是做后勤,不上火线,没那么危险。”惊动楼下,一家两家倾听已久。这时,何老师忍不住从窗口探出头,问:“真的打起来了吗?”

归云点点头。何老师轻捶窗台,道:“还是到了这一天。也好,也坏!唉……”归云归凤只担心楼上。杜班主和庆姑吵了个不休,庆姑听不得劝,独自爬上展风睡的小阁楼哀哀地哭。杜班主无可奈何,下了楼,一个人坐到天井里,就着夜色抽闷烟。没人有心思吃晚饭,归云只好把饭菜热了一遍又一遍。杜班主不知在天井里抽了多久,才吩咐归云:“把我的二胡拿来。”归云从柜子里拿出那把老旧的二胡,擦尽灰尘 ,它又要被拿去遣怀。杜班主起了一个调子,说:“好久不拉这弦,都跑音了。”调一下弦,问归云:“你说拉什么曲子?”归云站好:“《穆桂英挂帅》?”杜班主笑了:“正是我的意思。”弦音起来了,归云第一次有机会跟着配乐唱这曲子。她的声音疏阔的,朗朗的,扬在黑夜里。

坐在煤油灯下勾绒线的归凤听怔了,放下针线。灯芯跳,她的心也跳。睡在展风床上辗转反侧的庆姑听怔了,还是心惊胆战,刚止住的眼泪再度沾湿枕巾。

石库门的众房客也听怔了,有人推开了窗户细听。何老师干脆搬了一张竹靠椅到天井里,挨着杜班主坐下,望向北边的天空。那片天空的星光闪烁,似是安,实际不稳。天空下,正开始弥漫硝烟。一曲终毕,余音袅袅,沉默在满天的星下。杜班主放下二胡,猛地一拍大腿:“好!我的展风是个好样的!”沉寂被打破。归云看着夜色下斑白了双鬓的长辈。这个养育了自己的如父亲一般的杜班主,也苍老了。但他的眉眼胡须,都激昂着,虎虎生威。他说:“身逢乱世,热血男儿报效国家,就算马革裹尸,也不枉了!”豪情气慨生出来。归云的心底有一股热气,烧着心尖。在炎热的夏夜里,终于烧腾了浑身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