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不赊一时涨红了脸,涩涩地道:“那爷爷有什么办法避开那四剑八雷吗?”

“避是避不开的。”樟古佬凝神想了想,道,“但老夫有个硬碰硬的笨办法。老夫七窍被封,一现身,七符发火,虽然灵根浸足了油,也不可能将老夫瞬间焚化,只要有一息的工夫,老夫就可裹着你将你送出去,四剑八雷再强,用在老夫身上也是白搭。”

吴不赊惊道:“可雷符一动,灵根被焚,爷爷岂非身灭灵消?”

樟古佬呵呵而笑:“我在这山峰下压了千年,实在是憋得很了,只是想再见惜惜一面,否则早就不顾一切冲出去了。惜惜绝代红颜,也要香消玉殒,生生死死,有何惧哉!况且,我有一魄随灵骨伴在惜惜身边,还留着这边的残躯做什么?”

说到这里,他白须飞扬,颇有几分慷慨之气。顿了一顿,他又道:“灵根上七火齐发,四剑八雷又八方齐至,到底撑不撑得住,老夫心中也没底儿。万一雷火一起,老夫一口气竟然提不起来,无法送你出去,那就万事休矣,所以还是稳一点儿好。稍待几日,遇大雨天,天雷骤发之时,雷符震动,感应之力便要低了许多,那时老夫突然发动,必可出其不意。”

天雷交轰,雷符震动,到樟古佬真个发动时,雷符便会有刹那的错觉,会以为是天雷引发的,樟古佬便有了刹那的可趁之机。吴不赊明白了他的打算,暗暗点头:“果然是千年老精怪,算盘打得滴水不漏。”

樟古佬道:“你安心静待几天,勤加修炼。老夫为你梳理经络,于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什么叫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有这样的高手帮着梳理经络,那是天大的好事,吴不赊虽是中途出身的半桶水,却也知道。各门各派,唯有撑门面的大弟子,师父才会帮着调理气机,其他弟子,想都不要想,因为那是颇耗灵力的事。唯有樟古佬,反正只要一动就会雷火灭灵的,灵力留着也是浪费,所以才先为吴不赊灌灵力,后帮他梳经络。

随后数日,吴不赊每日苦练。他功力大进,等闲十天半个月不吃不喝也无所谓,樟古佬也没打算弄个桃儿、杏儿的给他吃吃,至于野鸡、野兔就更不要想了。

樟古佬本是树精,未成人身就被压在了山下,人类那种吃鸡吃肉的毛病还没学会,先要抓,后要杀,去毛、开膛还不够,烧烤煎炸花样繁多,然后还要油盐酱醋,烦都烦死了。树多好啊,上面张开万臂,采日月之精,清风佐餐,露水润喉,下面根须盘结,吸大地之灵气,蚯蚓松土,啊,还有老鼠……

吴不赊每日练功,樟古佬便以一股灵力随他经络运转,替他梳通经络,增长气血。这就好比一个千金的小买卖,却得到了一个十万金大铺子的支持,生意成倍地红火起来。虽然大铺子的资金最终会撤走,可借着这股大资金,小铺子的实力已获得了质的飞跃。

吴不赊也不知过了几天,只觉功力每日都有进益。先是扎扎实实地练出了风雷箭,这风雷箭一扑,万斤的巨岩轰然炸裂,而在此前,别说让岩石炸裂,这么大的石头,便想推动也做不到。又过几日,风中出火,其火先红后青,风虎现形,呈现在眼前的,便是一只火虎,外围一圈淡红色火焰,往里去,颜色渐白,到腰腹处,便是一团白光,立身风虎三丈外,便觉炽热灼人,所过处,热浪滚滚,万物焦燎,同样往岩石上一扑,风雷箭只是把岩石炸裂,这风虎却是把岩石烧化,顷刻之间,万斤巨岩化为石灰粉。

《追风经》上记载,风雷劫火一发,销铁融金,无物不化。吴不赊试了一下,盏茶时分,可化去一把钢刀,与铁匠的化铁炉有得一比,但相当耗力,且前面的化得快,后面的化得慢,最后剩下一团铁核,得连续催气才能化完。把一把刀彻底化完,自己也要喘上一会儿,吴不赊知道,风雷劫火已基本练成,只是功力不纯而已,此后慢慢打磨,由粗入细,终有大成之日。即便现在这样,也已经非常骇人,钢刀碰着也化,以之打人,将会如何?

追风门以风雷劫火渡劫,确是有它的道理,平日打斗,哪用得着风雷劫火,便如弹弓打鸟,人家用泥丸你用金弹子,便打下鸟来,划得来吗?

即便是风雷箭,等闲都用不上,吴不赊试了一下,一次最多连放七箭,真气便接不上了。莫要小看这七箭,天底下有几人接得了一箭呢?即便是樟古佬,看了风雷箭的威力,也道最多接得三箭,第四箭若硬接,也会受伤,而像樟古佬这样的人,搜遍天下能有几个?天地之大,不敢说一个没有,但反正吴不赊是不知道哪儿还有。

“追风门能在玄门正宗中站到一席之地,也确实有点儿真功夫。”看吴不赊演示风雷箭,樟古佬点头赞叹,“不过平日相斗,用风雷箭有点儿牛刀杀鸡的味道,老夫这里有一物,倒有些意思,平日用起来或许更加顺手。”

樟古佬是何等样人,他说有些意思,那意思可就大发了。吴不赊眼光大亮,道:“祖爷爷看得入眼,必非凡品,却不知是什么宝贝?”

樟古佬笑道:“这东西你看了,一定大失所望。”伸手去地底一探,掏出一物,黑巴巴的,模样像块缩小了的城砖,五六寸长,高与宽都是两三寸左右,却又不正,头有些大,尾有些小,腰还有些歪,还疙疙瘩瘩地生着几个砖麻子、砖豆子。说白了,这就是一块砖,而且是残次品,同样的物事,吴不赊家的茅厕板下有半块。

樟古佬掏块茅厕砖来开玩笑?当然不可能,吴不赊左看右看看不出名堂,试探着道:“祖爷爷,这到底是何宝贝啊。”

“看不出来吧?”樟古佬得意大笑,竟然很有点儿老顽童的味道,“这就是一块砖,也没有名字,就叫黑砖。我也不记岁月,反正是早年间的事,戮妖谷中斩了个小妖,名叫什么黑砖大王的,随身带了这么一块砖。你知道的,一般妖类问斩之前,身上的好东西都被搜去了的,不会有什么宝贝留在戮妖谷里,但这块黑砖品相实在太差,竟是没人看得上眼。”

樟古佬说着又笑,吴不赊看一眼那黑砖,也不由得摇头。

西岳府神官拿了妖类,肯定要搜一遍,银环女没搜吴不赊,是看在他那份痴情上面,若换了其他人监斩,吹牛袋、百威鼓什么的,都会搜走,不过身上若揣着这么块黑砖,估计还真没人会看得上眼。

“这黑砖到底有何奇处呢?”吴不赊左看右看,实在看不出名堂来。

樟古佬一笑:“你接过去就知道了。”说着话,便把黑砖抛了过来。吴不赊伸手接着,忽觉手上一沉,那黑砖竟是重得不可思议,慌忙间,他另一只手也伸出来,双手用力,却仍然没能接住,急松手时,左手指尖仍被压了一下,“呀”的一声叫,指尖已是通红了,再看那砖,黑乎乎地趴在地下。樟古佬哈哈大笑起来:“现在明白了吧?”

看那砖的大小,哪怕就是用金子铸成,最多也不超过十斤,可吴不赊敢打赌,这砖绝对不会轻于五百斤。樟古佬一笑,他明白了,这黑砖奇就奇在它的重量上。

“这黑砖到底是什么鬼东西铸成的?怎么就这么重?”他甩着手骂,指尖回过了血,生生作痛呢。

“我也不知道。”樟古佬笑,“这黑砖奇就奇在它的重量。当年那小妖放黑砖打人,不知道有多少人上过当,被这黑砖打得头破血流。”

一块黑乎乎的砖,外形既丑又怪,块头也不大,自然不会有人放在眼里,看着砖打来,估计就是顺手一拨,还不会用全力。拨开一只撞来的苍蝇,谁会用全力啊,结果一挨手,不是苍蝇,是头大象,吃苦头就理所当然了。

这种阴人的勾当,吴不赊最喜欢了,黑砖在他眼里顿时就放起光来。左看右看,黑砖上好像还有字,蹲下来看,却是一首打油诗:十年铸一砖,拙憨未曾试,今且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吴不赊大笑:“好,好,好!”越发爱了,伸双手托将起来,掂量了掂量,五六百斤上下,若掷将出去,比重型投石机的威力只怕还要大上三分。他随即又愁眉苦脸了,这么重,托着已经费老力了,哪还能掷出去打人,黑砖掷不出,怎么能黑着人?

樟古佬明白他的心思,笑道:“这砖不是你那么拿的,另有一个拿法。老夫看这砖有趣,那黑砖大王灵光散前,倒是问出了口诀。”当即便传了吴不赊。

吴不赊左手捏诀,依诀念了一遍,那砖立时变得轻飘飘的,不过五六斤上下,随手打出,轰的一声,那砖深深砸进了洞壁里,洞壁震动,泥土簌簌而下。不知情的,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种震动会是这一块小小黑砖砸出来的。口诀有放有收,吴不赊捏诀一引,黑砖自己又飞了回来,有了口诀,一放一收,并不费什么力道。这个若用来打人,威力或许不如风雷箭,却是经济实用得多。吴不赊收了砖,躬身道谢:“多谢祖爷爷赐此宝物。”

樟古佬呵呵一笑:“不用谢。泥土潮湿,今夜该是有雨,便在今夜,送你出去。”

吴不赊躬身应了。

傍黑时分,果然大雨倾盆,电闪雷鸣。樟古佬将灵骨取出,用玉匣盛了,交给吴不赊。吴不赊小心翼翼收入百草囊中。从上次在雪灵国被驼玉儿追杀,脱了衣服没拿吹牛袋在手吃了一回苦头后,吴不赊就学了乖,所有重要物事,如吹牛袋、百威鼓、狗宝等,尽数收在百草囊中。百草囊是随丹走的,像这次,即便本体灭了,百草囊也随丹得存,宝物也就不会失落。

樟古佬道:“盘膝静坐,抱元守一,不要怕,也一切不要操心。”

吴不赊依言照做。樟古佬伸出一只手按在吴不赊头顶上,灵力注入,不是随脉而走,而是如一个气囊般裹住他全身。吴不赊知道,樟古佬是要以千年苦修得来的浑厚灵力替他硬抗四剑八雷的轰击。他虽对樟古佬信得过,也有两分担心,微微凝住了神。樟古佬灵力直入他体内,气机连着的,他气机微有异样,樟古佬立时发觉,哼了一声:“信不过老夫吗?”

吴不赊刚要抱歉,耳中蓦地传来一声低喝:“凝神定意,走!”

吴不赊闻声神意急凝,只觉身子重重一震,便如抛石机打出的石弹,从地底飞射出去,霎时间便破土而出。

气机相连,樟古佬固然能感应到吴不赊的一切,吴不赊也同样知道樟古佬身上的变化。樟古佬一发劲,身上忽地发火,七道雷符燃起七道雷火,正烧着他的七窍,而谷中四剑、八雷亦受震动,虽是迟了一刹那,但吴不赊身子一出谷,四剑八雷也同时发动。四柄古剑,杀气腾腾,闪电般射至,齐斩在樟古佬身上,紧随着便是八道雷符,如电裂长空,轰然齐至,八面狂轰。

樟古佬先已被雷火灼着七窍,再被四剑一斩、八雷一轰,身子瞬间寸寸碎裂,只余一个虚影,却是他的灵体。如此三下强击,他的灵光尤自不散,也真是强悍到了极点。只听他一声长啸,声震山岳,灵体一缩,猛然炸裂,其声之烈,有若天雷,炸裂迸出的白光,将整个戮妖谷照得一片通亮。

他本体已经碎裂,这一炸,灵体也彻底毁灭,当真惊天动地,而这一炸的力量,更不知用什么形容。吴不赊被樟古佬的灵力裹着,这一炸,把他疾射出去,竟如一颗流星般,把他一射千里。当然,也正是因为他被灵力裹着,自己又凝着气,身子轻了,才能射这么远,若是一百多斤的一团死肉,那是不行的。

樟古佬在山峰下一压千年,最后这一炸,把千年憋闷之气出得干干净净,而以这种强烈至极的爆炸,也可以把吴不赊有多远送多远。樟古佬自认为设想周全,但他却忘了一件事,他灵力与吴不赊是连着的,灵力这一炸,吴不赊也受到了波及,巨大的灵力轰然冲入体内,吴不赊只觉脑中一晕,再不知天光天暗。

不知过了多久,吴不赊醒转过来,脑子里乱糟糟的,好像有几百只马蜂在嗡嗡乱叫,无数的记忆、无数的念头,潮水般涌来,只一刹那,吴不赊的脑袋就有一种要炸裂的感觉。他狂叫一声,抱着脑袋乱叫乱跳,忽地一头撞在一棵大树上,脑袋微微一晕,起了个意念,身化为树,双脚化根,深深扎入地底,深深地呼吸,脑子里还是乱七八糟的。他不去想,不去管,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去管这个问题,只是看着日升日落,感觉着一呼一吸,慢慢的,意念中只有呼吸,再无其他。心息相依,大定真空。

吴不赊当日逆夺黑七内丹,便有了木灵儿、木长生、黑七加上自己的四个记忆,好在内丹是化在他体内,性自本源,最终占得优势,稍一凝神就知道自己是谁。而这一次,钻进他脑中的记忆却不只三个,樟古佬在戮妖谷吸取妖灵,仗着自己强悍的功力,都是强行压服,可不像黑七那样慢慢化丹,他灵光不灭,其他妖灵的记忆便不敢作乱,可刚才一炸,樟古佬灵体俱灭。这下好了,好比一个大强盗头子领着一帮大盗来吴不赊的地盘上作客,本来大头子和吴不赊关系好,作客嘛,鸡鸭鱼肉流水席,放肚儿吃,吃好了,喝爽了,你好、我好、大家好,但好死不死的,大头子突然死了。蛇无头不行,一伙盗匪争做首领,你一言我一语,你有你的主意,我有我的想法,便全然乱了套。本来还有吴不赊这个主人,客人再乱,只要主人强势,大门一关,刀子一摆,你们慢慢争,但不许在我屋里捣乱,那也行,再乱也翻不了天。可问题是樟古佬炸灵那一下,冲力实在太强,吴不赊一下子被冲昏了头。就好比那些脑袋受撞击暂时失忆的人一样,他主体的思想昏睡了,无法出来压制其他想法。

这下热闹了,强盗头子死了,主人还失了踪,那还有不乱的?可以说,在吴不赊这个主人现身之前,这乱局一直会持续下去。

幸运的是,吴不赊最初学的是玄门正宗的心法,玄门正宗把脑袋里纷乱的念头统称为心魔。对付心魔,玄门正宗自有一套法子,最有效的对策就是不理不睬,只守着呼吸,见怪不怪,其怪自败。若不是有这个心法,而是跟着各种念头乱想,无所适从之下,到最后必得疯癫之症,变成一个疯子。

不知过了多久,吴不赊脑中纷繁的意念终于安静了下去,头脑清明,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敢去想,一想就乱,就头痛。他干脆什么都不想,呼吸着清风明月,只当自己天生就是一棵树,简单地逍遥着,也简单地快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