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强哼了一声:“王妃不做,竟要死守着个妖怪,偏是你生得贱。”扫一眼边上的侍剑,“你做得不错,你家人我会放出来。”
“谢小侯爷。”侍剑躬身相谢。
“错,你该说谢谢大王。”林强嘿嘿一笑,伸手托起侍剑下巴,“晚间到孤房里来,孤赏你一个妃子做做。”侍剑身子颤抖,终于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来:“谢谢……大王。”
林强仰天狂笑。
银环女的银环灵力颇强,箍着吴不赊的身子,轻若无物。银环女先前是揪着吴不赊的头发,这时感于他二人的痴情,不再这么提着他,用一根丝线系着他的腰,就这么带着飞。以她的功力,如果没有银环,她带着吴不赊十里都飞不到,此时却仿似牵着一只轻飘飘的风筝。
与银环女同来的还有几名西岳府的高手,赵炎虽用计,西岳帝君还是有一番严谨的布置。吴不赊往返魔界,又两败赵军,说他有着翻天覆地之能也毫不为过,西岳帝君虽自负,却也绝不敢轻视他。邓易通为扶风城判妖司判官,他的前期准备也算是立了功,也跟着走,一路笑得见眉不见眼。
吴不赊不是那种老实等死的人,银环女虽然警告过他,一路上他还是不停地琢磨脱身的方法。然而银环女这银环传承十数代,灵力极强,随机而应,随灵而走,吴不赊体内气机只要略有异动,银环便能发觉,瞬间作出反应,无论他变小变大变长变短,银环总是随体变化,不给他半点儿脱身的机会。中途休息,吴不赊双脚挨地,便去钻土,可只要他一钻,银环感应,银环女就知道。哪怕他带着三个银环钻进了地底,银环女一捏诀,银环发紧,吴不赊受箍不过,也只能自己翻腾出来,白受一番苦头。银环女看着他挣扎,只是冷笑,并不额外惩罚他。吴不赊脱身不得,她眼底甚至微微有两分失望的情绪,竟好像盼着吴不赊能脱身而去似的。
吴不赊无意中留意到银环女的这种眼光,心中颇为古怪,银环女怎么会希望他脱身而去呢,没道理啊?他却不知道,银环女也曾有过甜蜜的爱情,但因为世俗的原因,心爱的人最终离她而去。她也带发修行,遁入空门,所以虽在西岳府效力,却有仙姑之称。吴不赊与林微雨至死不渝的爱情,让她联想到了自己,如果自己的心上人当年也能有吴不赊的深情,她又何至于单身只影,独对青灯!抛却身上的职责,她乐意见到吴不赊脱身而去,最终能与林微雨携手百年。
数日之后,到了西岳府。吴不赊身后,还有个追风国,还有数十万兽兵,西岳帝君颇为忌惮,生怕夜长梦多。验明正身,即刻把吴不赊押往后山戮妖谷问斩,随即宣示天下,同时向天帝奏报请功。
戮妖谷在西岳峰后,其谷幽深,四面群山如斗,怪崖壁立,终年不见天日。崖壁上有神雷八法,四方各悬一剑,西方青木剑,东方日精剑,南方桃符剑,北方黑水剑,谷内杀气腾腾。
一入谷中,吴不赊便觉一股巨大的威压罩在身上,他虽胆大,这会儿也觉魂魄不安。举头望去,只见天若斗方,青雾蒙蒙,白日当空,其光不见。远远近近,白骨如山,乃各类精魅妖怪之骨,阴风时掠,异啸陡生,有若鬼哭。
银环女道:“吴不赊,今日便是你毙命之期,若有什么话要留给林微雨的,有机会我会告诉她。”
“多谢仙姑。”吴不赊道了声谢,仰头望天,好一会儿才道,“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请转告微雨,若是缘分不够,让我们再修一千年。”
“再修一千年,再修一千年。”银环女低声呢喃,眼光迷蒙。
“斩。”行刑的神官一挥手,刽子手一脚踹在吴不赊膝弯中,踹得他“扑通”一声跪倒。刽子手鬼头刀高扬,一刀斩下,吴不赊一个头颅飞将起来,刽子手顺势一脚,远远踢开,无头尸首栽倒。奇怪的是,脖腔中却没有多少血流出来,刽子手诧异地盯了一眼,看一眼边上的银环女。银环女眼光迷蒙,不知在想什么。那刽子手张了张嘴,却又闭上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领了赏钱,待会儿下山找乐子去是正经。
无论是银环女还是行刑的神官都没有发觉,吴不赊被踹倒时,脑袋往下一栽,额头竟微微栽进了土里,额头一入土,立时生出一只角来,深深钻入土中。鬼头刀加颈,皮破血出的刹那,吴不赊全身所有的气血精魄霎时凝聚,借着灭灵前的血光之力,尽数注入了角中。人灭灵时那一刹的血光之力是如此的强大,精血的去势是如此的猛烈,独角根部瞬时炸裂,强大的力量更将离体的独角远远送出,深入土中数十丈。
这就是玄木心法的最终保命绝招:舍本逐末。
一棵树,砍了它的枝,干亦能活;伐了它的干,根亦能活;掘了它的根,只要有一粒种子,明年春来,仍将破土发芽,三五十来年后,又是一株参天大树。舍本逐末的心法便是来源于此。当日在于承军营中,吴不赊被跨虎道人的虎一吼喝晕时,便差点儿用这心法。当时没用,这会儿终于是用上了。莫小看那一个独角,吴不赊体中百分之七十以上的精血都得以保存,这便是脖腔中出血极少的原因。不过精血虽大部得保,失了本体,再要发芽成体,修补元气,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但无论如何说,一点灵光是保住了。
独角一去数十丈,终于停住,深埋土中,吴不赊一点灵光抱元守一,绝不使半丝元气泄露。一是体受重创,元气实在泄露不得;二是担心被银环女或其他人发觉,此时他本体已失,只一点灵光未灭,便有如当日被装在葫芦中的木长生的丹元,自保之力极其微弱,若被银环女发觉,即便不补上一刀,提了他去炼做宝物,那也冤枉。
微微呼吸,密密深藏,还好,无论是银环女还是行刑官都没有异动。银环女叹了口气,收了银环自去,行刑官、刽子手也跟着出谷去了,戮妖谷又陷入一片死寂。日落月升,斗转星移,子时一刻,元气勃发,吴不赊于一片死寂中醒觉,知道危险过去了,此后只需慢慢养气培元,来年春天发芽生枝,待重新修成灵体,便可重活。这过程很漫长,也颇具危险,好在戮妖谷虽是戮妖之地,平时却极为冷清,非戮妖之时,等闲不会有人来,倒是个修炼的好场所。
吴不赊微微放出灵气,查探周遭情况,固本修元,要寻一个好地方,同时也查看一下,周遭有没有其他的异类。万一有居心叵测的异类潜藏身周,关键之时突然扑出来吸元夺体,那乐子就大了。好比人类的修真之士,闭关之时,不但要深藏密室,还要有同门高手守护,便是这个道理。吴不赊这会儿找不到什么师门高手来守护,就尽量把周围情况摸清楚,该躲的躲,该防的防,事先做好准备。
周遭数十丈内,只有一只穿山甲,几只老鼠,还有一窝兔子,并无有灵之异物。放出灵力时,吴不赊心中忐忑,这会儿心神略松。不过探测距离太短,戮妖谷是个狭长的山谷,南北宽不过数十丈,东西长却有十数里,吴不赊当然不知道有这么长,但还是要尽量去探一探,不说把整个山谷扫一遍,事实上以他的灵力也做不到,但查探里余之内还是做得到的。西方是谷口,西岳府戮妖的神官出入之所,便有异物,不敢潜藏于此,只要往东方探查便行。吴不赊灵力顺着山谷一点点往东方延伸,查了里余,均无异样,灵力已衰,方要回收,突觉有异。他的灵觉猛然撞到了一股巨大的灵力上,那股灵力的力量之大,不可思议,如果把吴不赊的灵力比做一道山溪,他撞上的这股灵力就是一条大江。
吴不赊大吃一惊,灵觉闪电般回收,但那股灵力敏锐至极,比他回收的灵觉更快,抢先一步找到了他的本体,随后一卷,把他疾卷出去。吴不赊根本来不及反应,更别说觅地躲藏了。
吴不赊魂飞魄散,心下低叫:“完了,完了。”却又惊骇至极,“这灵力之强,胜我十倍以上,这世间竟有如此灵物,却不知是人是怪,或者是这西岳峰的镇山之神?”
吴不赊自得黑七和木长生内丹,阴阳双修,三气合一,见到过武功比他强的,见识过法术比他妙的,但仅此就功力而言,还从没碰到过强于他的,但今天撞上的这个,不但强过他,而且不是强得一点儿半点儿,这让他在极度的惊骇中,却又生出极大的好奇心。他实在无法想象,天上地下,到底要怎么样的灵体,才能修成如此强劲的灵力。
一卷之势,疾若流星,吴不赊也不知被掠去多远,忽觉身上一松,那股巨大的灵力倏地消失。吴不赊头昏脑胀,摇摇头,睁眼看,发现自己落在一个巨大的洞里,面前坐着一个老者。那老者须发尽白,老态龙钟,双手拢在腹前,下半身却是一个古树的树墩。
“呵呵,老夫等了差不多一千年,终于等来一个后辈子孙。”老者呵呵而笑,状极欢娱。
吴不赊本体虽灭,脑子仍是灵光得很,一看老者下半身的木墩,隐约就有了想法,听了老者这话,哪里还会不明白。这老者和木长生一样,也是一个木精,听他的口气,知道吴不赊体内有木精内丹后,认做了后辈,颇为开心。
吴不赊反应极快,现出灵体,却不是自己的本相,而是木灵儿之相,其形乃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长得可比吴不赊俊多了。如果吴不赊本体还在,木灵儿的本相是出不来的,这会儿他只是一个灵体,倒可以四相变形。哪四相?吴不赊本体一相;猫精黑七一相,是个黑瘦汉子,还不如吴不赊耐看;木灵儿一相,便是这俊少年;还有木长生一相,是个老木匠。若比外貌,四相中最俊的就是木灵儿。
“后辈子孙木灵儿,叩见祖爷爷!”吴不赊叩下头去。
老者呵呵而笑:“好、好、好!木灵儿是吧?长得倒俊,你是南樟一脉吧!老夫樟古佬,却是北樟。”
“原来是古樟成精。”吴不赊忙又叩头,他显木灵儿之相,思想还是吴不赊,木灵儿是南樟成精,和樟古佬是本家,他却没这个自觉:“原来是樟爷爷,小子不幸遭诛,却因祸得福,得见樟爷爷,万幸,万幸!”是不是万幸,只有天知道,以樟古佬灵力之强,吴不赊区区灵力,樟古佬一口就能吸得干干净净,只是听樟古佬的话,好像是不想吸他的灵气。
人老成精,树老呢?树老当然也是成精,樟古佬是精中之精,自然听得出吴不赊语气中的忐忑之意。他呵呵一笑:“你不要怕,既是我之后辈,我不伤你。你是如何遭诛,倒不妨说来我听。”
吴不赊大喜,忙应了声“是”,脑中转了十七八转,有些话不必说,但有些话不妨直说,道:“小子修得灵体,占山称王。为一个女人,得罪了赵王。赵王率兵来打,我率兽兵两败赵军。赵王设计,请西岳府派高手拿了我,就在这谷中问斩。但小子习得有遁灵的小术,得保灵体,却被祖爷爷拿了来。祖爷爷法力之强,小子叹服,叹服!”
“原来是为一个女人啊。”樟古佬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老夫困于此谷,也是因为一个女人。”
“啊!以祖爷爷法力之强,天下还有什么人困得住祖爷爷?”
这不是拍马屁,是真的惊讶,以樟古佬的灵力之强,吴不赊无法想象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能困住他。像银环女的银环,能把吴不赊箍得死死的,可若箍在樟古佬身上,只怕会被轻轻松松地撑裂。
樟古佬又叹了口气,停了一会儿,似乎在回想以前的事,道:“你不知老夫来历,老夫本是西岳峰南麓的一棵老樟,修成灵性,未得人身。那一日,帝君之女在樟下青石板上歇息,我见她美貌,一时手痒,在她脸上摸了一下,却就惹恼了她。她禀报帝君,将我连根掘出,压于谷中,移山峰镇之。这女子小气至极,一刀诛了我还不解恨,要世世代代压着我,到今天为止,已是千年过去了。”
“杀人不过头点地,竟将祖爷爷一压千年,那女人也太可恶了!”吴不赊大是愤慨,至于这愤慨里有多少水分,不必计较。不过有一点儿他想不明白,奇怪地问道:“以祖爷爷功力,什么山峰压得住?即便整个西岳压上来,祖爷爷也可以钻土出来啊?”
樟古佬摇头:“西岳帝君知我乃古樟成精,有钻土之功,他却施法,取我灵根七寸,应我七窍本元,以油浸七七四十九日,每寸书一雷火之符,压于山峰的最底层。我功力虽强,别说钻土,便是掀了身上的山峰也不为难,可只要我灵根一见天日,灵根上七符震动,雷火齐发,灼我本元七窍三魂。雷火之下,我三魂齐灭,等于见光即灭,脱身即死,所以脱身不得。”
“竟然以油浸灵根,再一寸一符,嘿嘿,好手段,好心机!”吴不赊暗暗惊骇,他怎么也想不到,西岳帝君竟能以灵根镇符之法,死死压制住樟古佬。不过有一点儿他可以肯定,千年前的樟古佬功力不深,西岳帝君要取他灵根贴符,他毫无办法。若是今天这样的功力,西岳帝君是抓不住他的。但今天功力再强,本体灵根被符镇住了,却也再无脱身的可能。
吴不赊忽地想到一事,道:“祖爷爷,你的灵根被压在何处,小子钻过去,揭了根上雷符,祖爷爷便可脱身了。”以樟古佬的功力,若承他这一个人情,以后的好处可是大大的。别的不说,至少修炼灵体时,不必再担心有什么人能够来打扰他。
樟古佬却又摇头:“没用的,那一代西岳帝君不像后世这些帝君,乃是有真本事的,七道雷符极为灵异,只要稍有异动,立即雷火齐发。我的灵根在松油中浸了七七四十九日,油入灵脉,只要沾着丁点儿火星,便会烧得根须成灰,所以我不但不能让人去揭那雷符,反要层层守护,不让异物触碰。”说到这里,他伸手在身下的树墩处摸了几下,很显然,他本体灵根十有八九就在他身下。千年来他功力大进,把山峰顶开,因此有了现在的这个大洞子,不过却深藏地下,不敢见光。
这下吴不赊傻眼了,呆了半晌,恨声道:“那女子实在可恶!祖爷爷,你告诉我那一代西岳帝君叫什么名字,那臭丫头又叫什么名字,小子只要一脱身,必替祖爷爷出这一口恶气。”
“好!”樟古佬大喜,“果然是自家子孙亲些,老夫等了千年,就是要请一个自家子孙帮我出气。”
“祖爷爷快说!”吴不赊也是大喜,他那小心肝儿一直怦怦乱跳,樟古佬功力实在太高,呆在他旁边,很有些伴君如伴虎的味道,但能出得上力,小命儿便牢靠上三分。
“那一代西岳帝君姓顾,他女儿叫顾惜惜。”樟古佬眼睛眯了一下,有些出神,轻出了口气,道,“她长得真的是漂亮,可惜过眼烟云,红颜白骨。唉,那一个早晨,仿佛还在眼前。她穿的是淡绿的衫子,头上戴了一朵小小的黄花,花儿上好像还留着露水,却就如她肌肤的颜色……”说着说着,声音渐低,久久无语,他嘴角边却泛起一抹微笑,千年岁月,他脸上的肌肤苍老如枯木,但这一缕笑,却如十七八岁的少年。
这世间,最说不清的就是男女间的事,爱恨情仇,从来也没个界限。顾惜惜一怒把樟古佬压了上千年,这千年的仇,千年的怨,该有多深?可看樟古佬这个样子,这仇真的就有那么深吗?假如顾惜惜到今天还活着,站到樟古佬面前来,抿嘴一笑,莫说一笑泯恩仇,只怕樟古佬魂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