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西岳帝君也在这里面,这些高手是西岳帝君的亲卫?”吴不赊心下微凝,不敢直闯过去,顺着墙根往侧边溜,溜到侧后,凝神静听,周遭无人,他悄无声息地跃上墙头。里面一个园子,有数百亩大小,遍种奇花异草,假山点缀其间。中间一座水榭,亭中坐着几个人,一个是西门紫烟,陪在她边上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美妇,穿一袭淡黄裙衫,丰韵端庄。还有两个男子,一个四十来岁,酱紫脸,卧蚕眉,身材高大,不怒自威,不过有些发胖了,肚子尤其大,如果他是女子,看上去至少有八个月身孕。另一个男子则非常年轻,最多二十四五的样子,瘦高个儿,白惨惨一张脸,没有半丝血色,脸型倒还不错,一个典型的小白脸,比吴不赊长得俊。
这四个人,除了西门紫烟,吴不赊一个都不认识。他心下猜度:“那黄衫女子韵致非凡,应该就是西门紫烟的小姑。女子不见外人,那中年男子可能就是西岳帝君,果是威严。但那年轻人是哪个,难道是西岳帝君的儿子,西门紫烟的表哥?”西门紫烟的脸正对着这面墙头,一脸愤怒委屈的样子。黄衫女子拉着她手,似乎在安慰她,不过声音太小了,吴不赊又离得比较远,听不清楚。西门紫烟却叫了起来:“那也不必杀了吴不赊啊。”
“要杀我。”吴不赊吓得一缩头,一时间又惊又怒,“又要杀我?为什么?谁要杀我,西岳帝君吗?凭什么啊?”
先前情不自禁地缩头,随后心底狂怒涌出,差点儿跳起来。他几乎可以肯定那个中年男子必是西岳帝君,死便死,但他要当面问问,为什么要他死,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不过这个念头只是一闪就被压住了,西门紫烟的叫声又传了过来:“赵炎,你走,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以后也绝不会帮你做任何事。”
“赵炎?赵国太子。”吴不赊心中一凝,如果说先前的狂怒如一盆火,赵炎这两个字却就像一盆水,当头浇水,火灭烟消,倒是好奇心狂蹿起来。西门紫烟这话是看着那青年男子说的,难道他就是赵国太子赵炎?他怎么突然来了西岳?来做什么?一个个念头在吴不赊心中闪过,盯着赵炎细看几眼,想:“这么一个小白脸,竟然就是赵国的太子.不出意外,便是未来的赵王,地数千里,掌雄兵百万,也不出奇嘛。”
赵炎的小白脸上,这会儿却是一脸凄苦:“紫烟,我知道你怪我,可我真的是没有一点儿办法。盯着这个位子的,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只要有一丁点儿消息泄露出去,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抓住了吴不赊,我就完全陷于被动之中。不出兵,大义有亏;出兵,无论成败,我这个位子都绝对保不住——败,天下滔滔,自不用说;成,大军在外,都城空虚,他们有无数机会发动政变。”
“你不用说,我不想听。”西门紫烟打断他。这些话西门紫烟先前和吴不赊说过,吴不赊自然一听就明白。他在心底暗骂:“我是一只棋子,云州遗族也是一只棋子,想用就用,想扔就扔。我操你祖宗十八代王妃!”“紫烟,听姑父一句。”见赵炎尴尬,中年男子开口,果然就是西岳帝君,“这件事牵扯实在太大,小炎也是没有办法。我看就算了,你也不用生他的气了。”
“姑父!”西门紫烟顿足,“那云州遗族怎么办?就让他们在离雁口自生自灭?”
水榭中几人都不吱声,吴不赊心神也提了起来。西岳帝君眉头皱得像两只斗红了眼的公牛,狠狠地撞在一起,谁也没有退后的意思。好一会儿,西岳帝君才道:“你白天的想法,我想了一下。现在五大国不和,就算把这事禀报给天帝,请天帝下旨,另四国也未必会派兵和赵国组成联军去接云州遗族。”
“天帝下旨,他们敢不派兵?”西门紫烟眼中寒光一闪。吴不赊一眼瞟见,暗赞,“这丫头心中还真有几分杀气。”西岳帝君面带犹豫,似乎有些话不方便说。黄衫女子插口道:“小炎也不是外人,紫烟啊,有些话你姑父不好说,其实你应该想得到。五大国彼此不和,五岳府难道就一团和气了?天庭难道就一团和气了?五大国牵扯着五岳府,五岳府背后也各扯着一股势力,利益纠结,你消我长,是容不得半点儿退让的。
是,接回云州遗族是好事。可这件事是你姑父发起的,首功自然要落到你姑父头上,其他四岳帝君肯定不会高兴,他们背后的势力也肯定不乐意。即便有天帝下旨,明里暗里,他们也会使绊子,弄到最后,一件大好事,十有八九便会弄成一件大坏事。”
她的声音细细的,非常悦耳动听,可落在吴不赊耳朵里,却如一片片的冰凌,将吴不赊整个人都冻住了。吴不赊先前就是这么想的,跟西门紫烟来,把这件事禀报给西岳帝君,西岳帝君再禀报给天帝。天帝下旨,别说赵国必要出兵,甚至可以让五大国组成百万联军,合力杀入魔界,接回云州遗族。合整个人族之力,共襄盛举。听了黄衫女子这番话,他终于明白了,利益之争无所不在。赵国内部有争斗,五霸彼此之间有争斗,五岳府也一样。接回云州遗族,对人界、天界整体来说是好事,但具体到功劳利益的分配,一方势力的好事就成了另一方或者几方势力的坏事,别人一定会眼红,一定会破坏。有个小故事,一只小螃蟹被渔夫捉住了,它爬呀爬,爬出了渔篓,逃回了河中。过了没几天,它又被渔夫捉住了,它也不害怕,再爬出去就是。不过这天被渔夫捉住的,还有它的几个兄弟,它大哥看见它往上爬,一下夹住它的脚,说:“让我先上去。”
二哥看见了,又一下夹住大哥的脚,说:“还是我先上去吧。”后面恼了三哥:“你们吵什么吵?一边去,我先!”
夹住二哥的脚。就这样,一个夹住一个的脚,螃蟹兄弟夹缠成一团,结果谁也没出去,最终全都变成了渔夫桌上的美餐。人、神、仙三界,无论人口、文化、兵甲、经济实力,亦或是玄功术法,都远超魔界。如果三界合力,彼此齐心,扫平魔界,易如反掌。
昔日九州一统,人族的足迹遍及四宇,妖魔精魅,无论有多深的邪功、多么厉害的法宝,都只能躲在深山古泽中,惶惶不可终日,只要露头,必死无疑。但就是因为利益的争夺,三界彼此相争。人皇想尽可能多地从天帝手中争回权力,虽然也确实拿回了许多权力,除了供奉和判妖司,天界几乎再不管人界的事。可人界自己却分裂了,昔日的九州一统,变成了数百个小国争战不休。仙界为了抑制神界,拼命地帮助人界争权,若无仙界相助,天帝未必会向人皇妥协。人界争权成功,仙界也得了大好处,佛寺、道观遍地开花,僧尼道侣到处游荡。结果不但佛、道之间起了争执,内部也纷扰不休,佛有无数宗,道有无数派,谁也不服谁。
人界、仙界如此,神界也一样。天庭上,无数股势力纠结,而五岳就是最明显的例子。五岳府明面上是天庭派在人界的,彼此乃是同僚,暗里却有若生死仇敌,敌对之势,比人界的五霸有过之而无不及。人、神、仙三界,彼此互斗,内部争斗,造成的后果就是,魔界年年入侵,步步进逼,但越是如此,三界却争斗得越发厉害。
这样的情形,与渔篓里的螃蟹是多么相像啊。最终的结果,也只会像那些螃蟹一样,全都成了妖魔腹中的美餐。
“好了,有些话,不必说得太多。”明眼人不只是一个,西岳帝君能代天帝在人界牧守一方,也不是个傻瓜。他当然也看得出这种内斗的害处,可身在局中,又能有什么办法?情势所迫,你便不相争,也只有争;你便不相斗,也只有斗。他叹了口气,对西门紫烟道:“云州遗族这件事,大家都有难处,就这么算了吧!也实在是没有办法。”
有他这句话,云州遗族等于彻底的被抛弃了。吴不赊身子猛然一震,脑中霎时一片空白。
西门紫烟脸沉如水。赵炎偷瞟她一眼,道:“那吴不赊是紫烟请来的,我们有难处,那没有办法,但不能让紫烟失信。这样好了,吴不赊这趟魔界之行的功劳我给他记下,就封他为归云侯吧。他若愿为官也容易,异日登位,一切都好说。他远赴魔界,无非就是想要得一点儿好处,封了侯得了官,他必对你感恩戴德。不过在此之前,他绝不能现身。”
“是啊紫烟。”西门紫烟的小姑接口,“没办法的事,别多想了,那个吴不赊,呵呵,这名字倒是有趣,你许他点好处就是了。你上次好像说,他之所以答应去魔界,是因为他顶有妖光又想娶那什么扶风侯之女是吗?让你姑父写道奏章,替他讨个散仙的封号也就是了。若想封神,来你姑父手底下做事则更加容易,他封仙、封神还能娶得娇妻,跑这一趟也该知足了。正如小炎说的,他只会对你感恩戴德,不会再怪你什么。”
西岳帝君点了点头:“要讨个封号啊,很容易的事,封仙还是封神,他自己挑。这人能深入魔界还能说动云州遗族阖族南归,也算真有些本事,若愿来我西岳做事,我自不会薄待他。”
这些话,像一只只大头苍蝇,在吴不赊耳边“嗡嗡”掠过,他好像听见了,又好像没听见。他眼前闪过的,是无数的影像:——单薄的身影,削瘦的肩,孤零零地站在沙丘上,无明的眼,却在遥望南方,空灵如初雪的眉宇间,满溢着神圣,那是颜如雪,那是她在遥望故土。——苍老的脸颊,杂须,白发,却有着火热的眼眸,腰已不再挺直,前进的身躯,却有如拉犁的老牛,尽着全部的力量,向前,向前。那是四大长老,把云州遗族一个不少地带回去,是他们的使命,是祖祖辈辈的重托。——沙尘迷住了眼睛,汗流浃背,大口地喘着气,骄阳如火,吸进肺里的空气也好像裹着一团火,整个人仿佛都要烤干了,似乎再也迈不动步子,又似乎下一步就会倒下,却仍然在坚持着,步步向前,这是整个云州遗族。迷蒙的沙尘中,那一张张面孔,满写着的,都是两个字:坚持。——就是那些倒下的人,眼睛哪怕已经不甘地闭上,倒下的方向,却仍是故乡。狐死首丘,身虽死,魂魄还要归去。
无数个身影,无数张脸,无数双眼睛,在吴不赊眼前闪动,飞速地旋转,整个天地好像都在转动,眼前是无尽的黑暗。
突然有一个声音响起:“我们曾经被遗弃过!”是颜如雪,她的身影在一点微光中闪现出来,越来越大,越来越亮,终于站在了他面前,身子似乎更加单薄了,无明的双眼却大睁着。
“我们又一次被遗弃了!”无尽的悲凉,如渊的绝望,一字字,一声声,如刀,如钻,狠狠地扎进吴不赊心里。
“不!”他猛地狂叫起来。
“是谁?”
“有刺客!”吴不赊的叫声惊动了四围的护卫,刀剑声四起,无数身影向这边围过来。
水榭中的西门紫烟几个也向这边望过来。西门紫烟道:“是吴兄吗?”
“是我。”吴不赊现身出来,站在墙头上,看着水榭中的几个人,西门紫烟几个也看着他。
“你就是吴不赊?”赵炎的眼光闪了一下,阴郁中有一抹狠辣,但消逝得非常快,这是一个善于隐忍的人,小白脸只是假象。以不是嫡长子的身份而坐稳赵国太子之位,这绝不是个只会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他能突然出现在西岳府,能让西岳帝君夫妇亲热地叫他小炎,先前能完全不顾西门紫烟的反对下令截杀吴不赊,事不成又能立即翻脸讨好西门紫烟和西岳帝君。由这些便可知,此人心眼灵活,心狠手辣,善于隐忍,一击必杀,这正是枭雄之性。任何被他苍白脸蛋儿迷惑的人,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西岳帝君看向吴不赊的双眼中,却是凌厉中带着两分欣赏,这是典型的上位者的眼光。又因为已经知道了他是吴不赊,也知道了他的事迹,想要拉拢他,所以威压中带一点欣赏。如果吴不赊懂味,就该跪拜于这种威压之下,感激于这种欣赏之中,就此死心卖命。西门紫烟小姑的眼光却带着三分好奇三分玩味,为一个女人而肯远赴魔界,这样的男子,引发了女人普遍都有的好奇心。西门紫烟的眼光最复杂,却又最单纯,羞愧无奈并存,还有点儿不敢见他的意思在内。
“他就是吴不赊。”西门紫烟向赵炎一指,“吴兄,这位便是赵国太子,这位是我姑父西岳帝君,这位是我小姑。”
太子,西岳帝君,这都是高高在上的人物,吴不赊应该立即从围墙上跳下来,恭恭敬敬地拜倒。如果没有听到先前的那番话,吴不赊也确会这样做。他可不是什么粪土王侯的狂生,相反,他是一个极度向往权势的极俗的生意人,能给他好处,能提拔他往高处走,就值得他顶礼膜拜。但这会儿他却是背手而立,冷眼斜视,一动不动。
西门紫烟微有些尴尬:“刚才的话,吴兄都听到了?”“是,我听到了,归云侯,带甲百万的大赵国的侯爷,嘿嘿!封仙封神也随我挑,神仙啊,天上的神仙,竟然可以随我挑。”
一种绝大的讽刺,从狂怒中涌出,吴不赊蓦地里仰天狂笑起来。“无礼!”
吴不赊肯不顾凶险远赴魔界,在赵炎眼中,这该是一个极度热衷功名权势的人,见了大赵太子,见了西岳帝君,而且还有封侯封神封仙的许诺,这人理该感激涕零地叩拜才是。不想他不但不拜,反而如此放肆,这让赵炎大为气恼。他善于隐忍,却不是心胸宽厚,反是那种心胸狭隘眦睚必报的人,尤其容不得地位不如他的人在他面前无礼。
西岳帝君面容也沉了下去,他对吴不赊有点儿欣赏不假,却也容不得吴不赊在他面前放肆。倒是西门紫烟的小姑的眼光中带了两分笑意,很有趣地看着吴不赊。其实看第一眼的时候她对吴不赊已经有几分失望了,吴不赊长得实在过于平凡,但吴不赊现在表现出的这种狂气,却让她生出了几分欣赏之意。
“无礼?”吴不赊冷笑,“礼、义、廉、耻,无礼无所谓,我倒是想问问太子殿下,你知道耻字怎么写吗?你知道什么叫无耻吗?为了你的太子之位,把一个在魔界苦撑千年的云州遗族骗回来,却又过桥抽板,把他们遗弃在魔界。你就算坐上了赵国的王位,你坐得安心吗?”
“你……你……放肆!”赵炎气得全身发抖。所谓有耻无耻,他是不放在心上的,为了王位,他可以下地狱。他恼怒的是,吴不赊这个鄙夫也敢指责他,尤其是当着西岳帝君的面。
“吴兄!”看西岳帝君面色越发阴沉,西门紫烟怕他发火,为难吴不赊,道,“封仙封神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姑父也是看在你穿越魔界接回云州遗族的大功上,这是对你的欣赏。”
“谢谢了。”吴不赊一抱拳,忽地转身,“你们往西看,那遥远的天际下面,那个叫离雁口的地方,那里有十二万云州遗族,十二万双眼睛,你们看到了吗?”水榭中几个人情不自禁地顺着他手指往西天看去,无月,却有星,星光闪烁,真好像无数双眼睛。
吴不赊似乎又回到了阳城,似乎又看到了高秋远,那个同样有着单薄身躯的热血县令。高秋远的话,一字一字在他耳边回响:“你们没看到吗?可我看到了!十二万双眼睛,孤悬魔界,很快就会在魔族的围攻下变成十二万个冤魂。
升官发财,封神封仙,面对着这十二万双眼睛,你们谁敢再说一遍?”“吴兄。”西门紫烟低叫。西门紫烟身躯颤抖,血气翻腾。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吴不赊竟然能当着赵炎尤其是西岳帝君的面说出这番话来。虽然她找了吴不赊去接云州遗族,虽然也惊奇于吴不赊真的能把云州遗族接回来,但在她的内心里,她其实并没有真正正眼看过吴不赊。
首先吴不赊顶有妖光,其次吴不赊长得也实在过于普通,还是一个最低下的商人出身。这样的人,对于她这样的世家贵女来说,只是蝼蚁一般的存在。她看不起吴不赊正常,看得起才是反常,但在这一刻,她眼里的吴不赊突然就有了另外一种形象,所有外在的一切全都不存在了。
她看到的,是山一般身影,耸立于天地之间。
“云州遗族是我带回来的,就让我成为那十二万双眼睛中的一双,看着你们升官发财吧!”冷笑声中,吴不赊拂袖而去,蓦地里纵声狂啸,山岳回声,久久不绝。吴不赊胸中血气激涌,一路急飞狂啸,直飞了大半夜,到天明时分,脑子才慢慢清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