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小人这就去办!”

“还有!”周成武叫住他,冷冷地道:“一旦行动开始,我要你亲自在客栈压阵,绝对不能让陈硕真走掉,明白吗?”

“是!”

玄奘纵身跳下,飘飘然落在地上,合十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请问,何谓种种色,何谓众花果?”

这是刚才辩机问他的,他却照样问回来。

辩机老老实实道:“不知道。”

“那么,七识为何?若日月无光,何处寻光明?”

辩机同样摇头道:“不知道,不知道。”

辩机身旁的女孩道:“哎,刚才他不是都已经说了么?你怎么还说不知道啊?”

玄奘点头道:“嗯,辩机,相别只有三百二十七天而已,你的修为进步很快啊。”

辩机道:“我并没有所谓修为,何来进步?”

玄奘右手抬起,遥遥向辩机指来。

辩机只来得及双手在胸前一错,“砰”的一声巨响,仿佛补天之石坠入海中一般,方圆数丈之内的空气勃然爆发,向外喷射。

周围所有一切都在剧烈震荡,泥石横飞,“啪啪啪啪”一连窜爆豆子般响声,那是周遭一圈腕口粗的树被拦腰折断的声音。

辩机身旁的女子闷哼一声,直飞出去,摔出十丈开外。

辩机牙关一紧,硬生生顶下这一击。

他身子前倾,双脚几乎陷入地中一尺,拼尽所有内息,才未被狂暴的劲气卷飞。饶是如此,强烈的劲气仍是将他全身划出无数碎细的伤口。

玄奘手一收,说停便停,劲气刹那间便消失无踪。辩机收不住劲,往前一扑,张口“哇”地吐出口血。

玄奘厉声道:“你没有修为,在这里做什么?若没有修为,怎么顶得住我的‘慈悲指’?没有修为,又谈论什么‘淡味众花果,日月与光明’?你想不住于相,哼,偏偏处处着相,实在无知之至!”

辩机不管他,勉强爬起身,向那女子跑去,叫道:“可可!”

玄奘继续道:“什么是众花果?哪里来的众花果?什么是日月光明?哪里来的日月光明?你明明知道,却偏偏装作不知道。你明明有相,却妄想无相,荒唐啊荒唐!”

辩机脸上白一阵青一阵,一言不发爬到可可身旁。

只见可可瞪着双眼,虽未昏迷,可是全身一个劲地颤抖,连爬也爬不起来,辩机忙在她身上几处大穴拍了拍,帮她散去冲入体内的劲气。

可是玄奘的劲气太过至阳至刚,散入可可经络之中,觅着大周天各脉落飞速移动。

辩机拍了几下,不见丝毫起效,将她抱着坐起,抵住她背上命门,运功疏导。

但他使尽全力,仍只能稍微控制她手少阳三焦经和手少阴肺经内的劲气,已是累得满头大汗。

忽听身后脚步声,玄奘慢慢走近,冷冷地道:“让开。”

辩机突然间泪如泉涌。

开始还紧闭着嘴不出声,任凭眼泪一滴滴落下,滴在自己袖口、手背,和可可的脸上。

到后来肩头耸动,终于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仿佛受伤的小狗小猫一般。

羞耻、愤怒、绝望、伤心,还有莫名的兴奋与高兴…所有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实难自抑。

可可从未见过辩机如此失态过,忍不住眼泪也流了下来,用力抬起头,勉强道:“我…我不要他…他救我…我们走…走罢…”

辩机哽咽道:“不…不行…如果不早点驱散劲力,你会全身瘫痪的!我…我…”

他用力握了握可可的手,双手着地爬到一边,给玄奘让出位置。

玄奘盘膝坐下,看着可可,道:“这位姑娘,你的心志不小,想要擒龙啊。可惜,天不遂人愿,这一生是没有指望的了。”

可可身子一抖,没有想到他第一次见面,就看出了自己心中最大的秘密,不禁打心底里一片冰凉。

难道这个人,真的如辩机所言,是…是神吗?

玄奘道:“我来说个故事给姑娘听。有位修行多年的和尚,一心向善,佛法已然精深。有一日他走在路上,见到路旁有人暴毙。姑娘觉得,他是埋了此人呢,还是不埋?”

他脸上挂着微笑,手捏莲花指法,神态怡然,庄重和谐,至高至深的佛法与平和善良的人性交织在那张脸上,看不出丝毫破绽。

可可看着这张脸,看着这个几乎完美的人,全身一阵一阵冰冷,一时连呼吸都似乎停止了。

玄奘等了一阵,又道:“如何?我实在是很想知道姑娘的看法。”

他的声音充满磁性,循循善诱,可可心中虽然感到了他的邪念,可是仍禁不住开口道:“不…我不知道…也…也许不埋吧。”

玄奘道:“哦,为什么呢?”

可可道:“也…也许…已经死了,埋了又有何用,都…都是皮囊而已…”

玄奘轻轻笑道:“是啊,臭皮囊呢…不埋也罢。可是,若就这么埋了,又如何呢?”

可可只觉体内数十股热气流动得越来越快,带得全身经脉火辣辣地痛,仿佛整个身体浸入滚水一般。

她的心也跟着跳得飞快,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她望向一旁的辩机,见辩机双目紧闭,正在入定,便虚弱向他伸出手去,道:“辩…辩机大哥…”

玄奘道:“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埋,是慈悲,不埋,是解脱。你认为呢?我实在是很想听到你的看法呀。”

可可痛苦地吐着气道:“辩、辩机大哥…”

辩机闭着眼摇头道:“不…我不行…”

玄奘诚挚地笑道:“可可,你辩机大哥自己心中的疑问还没有解开呢,就不要勉强他了。我之所以不忙着给你救治,是因为我想看看你究竟能说出怎样的回答来。

“人在痛苦时、伤心绝望时、悲愤时,濒于死亡时,最是可以说出近于道之话,能把平时没有想、想不到,或想到却说不出、不能说之话说出来。这就是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罢。你说吧。”

可可突然奋起一拳,重重打在玄奘脸上。玄奘既不躲闪,亦不运功抵御,生生受了这一拳,半边脸顿时肿胀起来。

可可喘着气怒道:“你…你这个浑蛋!凭…凭什么夺人生死,还说得这般大言不惭…你…你不是人,你也…不是什么神,你只是个鬼…你是魔鬼!”

玄奘摸了摸脸上红肿的地方,眼中闪过一丝光,仿佛混合著惊讶、惊奇和兴奋。

他点着头道:“你只说对了一半。我就是个魔,却不是鬼。鬼与佛之间,如果还有个界限的话,那一定是我,一定是我了,哈哈,哈哈哈哈!”

他仰天长笑一阵,突然右手疾拍,重重拍在可可胸前。

可可头一歪,再也不动分毫。

辩机磕头下去,道:“多谢…”

玄奘面上无丝毫表情,道:“你不必谢我。救她,不救她,对我来说就像杀她,不杀她一样,没有任何区别。何况生与死,救与杀,本无所谓好坏对错的。我所做的,只是兴之所至。你知道我今日来的目的么?”

“不知道。”

“你很有胆识。”玄奘由衷地道:“你明知道阴阳铜鉴是我放出的,还将它揽下。我知道你要做什么,当着天下英雄的面,将之毁去,以绝我之念,是么?”

“是。”

“为什么呢?”玄奘喃喃地道,脸上虽然仍旧波澜不惊,可是声音里略带了一点遗憾:“为什么你的定力如此之差,向佛之心如此不坚呢?

“当初见到你的时候,我是多么高兴,以为大唐的大乘佛学在我之后,还有另一个人可以继续发扬光大…为什么你就突然背叛了我呢?”

辩机长跪在地,静静地道:“因为我认为,大师,你是错的。”

玄奘叹了口气,站起身来。

他的神色第一次起了变化,不再是万年不变的庄重肃穆,倒像是一位老人面对着不争气的儿孙一般,长长的,无奈地,更有些…沧桑的叹了一口气。

“你的心中,什么时候真正没有了对错之分,也就能初窥化境了。”

“我…我就是不明白!”

辩机猛地一挥手,跳起身来,深深看入玄奘的眼睛里去,颤声道:“我就是不明白啊!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做出这种事来?为什么?你真的就那么渴望见到血流成河吗?这样做,对你的修行真的就那么重要?”

“不错。”玄奘看了他一眼,神色重又恢复漠然,淡淡地道:“你是知道我的意思的。世人皆有业障,皆有罪孽。只是有些人埋藏得深,看不出来罢了。

“这些人心中的罪孽,我就是想要引诱出来。给我,给天下,也让他自己看看,自己其实是个多么卑微的人,有着多么卑微的心。”

“这个罪孽是你带来的!”辩机不顾一切的跳起身来,大喊道。

“不是。”玄奘摇头道:“不是我。这是他们自己的罪孽。难道到了现在,你都还不明白吗?命里带来的罪孽,因缘交错,万物更迭,没有法子回头,这就叫做天命。而我,也只是引导他们的天命而已。”

“天命…你…你竟想引导人的天命…大师,难道你…你这种行为,不是最大的着相,不是最大的执念吗?”

“是啊?”玄奘有些奇怪地看着他道:“是啊。你直到现在才知道我的执念,才知道我是如此深的着于相么?

“这个世界,除了佛祖,有谁可以说,他不住于相呢?我不能住于相,可是却摆脱不了。好罢,既然摆脱不了,那就直面吧,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辩机的脸白里发青,好似雪地里的冻尸,“你直面自己的执着,就要这么多人赔上性命?”

“哦,”玄奘道:“我说过了,我只是在引导,引导既有的罪孽显现出来而已。”

他慢慢跺着步子,指着躺在地下的可可道:“你看她吧。你知道她的身世,对不对?”

“是。”

“她是什么人,从哪里来呢?看她的样子和内息,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她…她本是东突厥莎烈部落的公主,我大唐灭亡东突厥之后,孤身逃到中原来的。”

“她想要杀的人…是谁呢?”

“当今皇上。”

“你看。”玄奘双手一摊,微笑道:“她心中的愤怒从哪里来的呢?从国破家亡里来,从生离死别里来,从悲欢离合里来。因为这颗愤怒的心,即便是这天底下权势最大的天子,她也有心侵犯,这个愤怒,你化解得了么?”

“能!”辩机面对玄奘,第一次坚定地道:“能!”

第六章 图穷匕见时

“有什么消息?”

“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我想先听关于你手上的伤的那一个。”

“嘻…姐姐真是会选啊,这恰是一个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