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遂良凑到长孙无忌耳边道:“这女子似乎是李洛的表妹…上次皇上大宴,小臣曾见过她一面。”
长孙无忌开始见她狂妄,还真以为是什麽了不起的人物,一听是李洛的表妹,顿时大声道:“住嘴!你表哥犯了事,此刻正在府里等候处罚,你竟如此大胆,小心罪加一等!”
林芑云嘿嘿一笑,道:“如果诸位大人是为这事来的,那可要白走一趟了。
“小女子这就要回去宣旨,李洛之事纯属误会,免交刑部。至於小女子的罪加一等,就更不知从何谈起了。”
马周斥道:“住嘴!朝廷大事,岂是你这小女子可以妄言的?简直无礼至极。殿前武士,还不将此女子拿下!”
林芑云见到两名御林军走上前来,才明白不是作梦,吓得花容失色,叫道:“喂,等…等等…这…这可是圣旨呀!”
马周道:“小女孩,你还敢妄言圣意?那可是死罪。拿下!”
两名御林军左右一夹,林芑云放声尖叫,跟著变成惨叫,声音之高,直叫得殿内人人侧目。
长孙无忌皱眉道:“这女子什麽来路,怎麽一点礼数都没有?赶紧把她拖下去,皇上这几日龙颜不展,给他看见可不得了。”
褚遂良压低了声音道:“怎麽定她的罪?与李洛同坐麽?”
马周瞥他一眼,道:“不。这事要先查清楚。一个外臣女子,没有品级身分,忽然出现在朝廷之上,这是何等大事?
“她是怎麽来的,谁带的路,负责关防的侍卫、禁军、太监在做什麽?礼部是怎麽搞的?”
长孙无忌回头望著一班官员,喝道:“礼部的人在哪一列?”
早有几个官吏脸色惨白,从人群中挤出,慌道:“下官们在此…尚书大人现在河北…”
长孙无忌不耐烦地打断道:“今天的朝会是由谁安排的?”
其中一人汗如雨下,连连打躬,若不是朝廷上不得跪拜朝臣,早就趴在地上了,口中道:“下、下官礼、礼礼…”
“你下去听参罢。”长孙无忌一摆手道,“你们几个,立刻会同刑部、大理寺,将今日关防人等统统…”
刚要说出处罚,有人一扯他的衣带,他虽不知是谁,但是话随风转,出口已变成:“召集起来,就地盘查。这女子的来龙去脉,要弄清楚。”
几个礼部、刑部官员连连点头称是,将那个倒楣的家伙,连搀带架拽了出去。
因为不是在京城的朝会大典,除了中书省的几个台阁,六部九卿及各地封疆大吏多半没来,派遣的多是些中低级官员随同朝见,哪里见过这等场面?
眼看有人祸在不测,彷佛一阵凛冽寒风刮过,大厅里顿时一片木然。
长孙无忌面无表情,眼光从官员们脸上一一扫过,这才微微瞥视身後,却是褚遂良拉著他的衣带。
褚遂良凑上前来,低声道:“长孙大人,皇帝在这里。”
短短的一句话,长孙无忌脑中嗡的一响,立刻明白过来。
且不说这小女子进来得不明不白,光是他刚刚要“统统就地拿问”的人,都是皇帝的亲随侍卫、太监,比不得他平日分掌大理寺时,手下拿问的那些屁滚尿流的落魄官员。
皇帝尚未露面,他先雷厉风行的拿问了,只怕被拿的人还没问罪,自己先跟前任民部尚书一样散架倒台。
念及此处,顿时额上渗出一层密密细汗。
马周人越老耳朵越尖,闻言微一沉吟,道:“且将这…女子,就近在候监狱里查问,问出是谁、如何带她进入殿中。落实口供,把相关的人员监控起来。
“皇上就在宫中,这是多时未有的朝会,该怎麽议政就怎麽议政,不要因为小小事情冲淡了国家大政。
“议政之後,再向皇上禀报,至於如何发落,是否与李洛同罪,一切由皇上定夺。诸位大人以为如何?”
褚遂良看一眼长孙无忌,後者微微点头。
几个老家伙商议定了,褚遂良厉声道:“押出去,著刑部、礼部就近在候监狱审问。”
他顿了顿,又道:“按御案处理。”
按御案处理,就是不得动刑,似乎要好受点。但御案处理的结果,无外乎杀头流放,没有好结果。
林芑云在李洛府中多时,对这些朝廷规矩早摸得一清二楚,吓得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放声叫道:“是皇上叫我…”
长孙无忌对押她的侍卫使个眼色,那侍卫会意,手上一加劲,林芑云手臂被捏得断了似的疼痛,後面的话便喊不出去,只是眼泪乱流。
正在惶恐之时,忽听有人淡淡地道:“住手,放开她。”
众大臣们都正伸长了脖子,看哭哭泣泣的林芑云耍宝,听到这声音俱是一震,忙回头黑压压一片跪下去,齐声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人心中暗恼,只恨没赶紧把这女孩赶出去,这下皇帝见到,少不得又要问责。
两个人脑子里拼命盘算,想著今日当值的守备该定个什麽罪才好。
只听皇帝道:“什麽事如此喧闹?”
长孙无忌忙道:“陛下,有一无知女子擅闯殿堂,臣已命人拿下,正准备追查守备失职之责。”
李世民提高声调道:“哦,有这等事?是谁擅闯殿堂?”
林芑云忙叫道:“陛下,是我,芑云!”
马周厉声道:“住嘴,大殿之上不得喧哗…”
话音未落,李世民已站了起来,道:“原来是芑云,你这顽皮的孩子,怎麽刚才也不等等朕,就自己来了?
“呵呵,你过来,陪朕坐著。是谁胆敢对你无礼的?”
说到後面一句,声音已经寒了起来。
几个老狐狸心中砰的一下,身上一根根的汗毛慢慢竖起来。
马周年老体衰,眼前一花,险些晕过去。
李世绩在他身旁偷偷扶他一把,让他不至於当众出丑。
林芑云揉著手臂,狠狠瞪两眼那两个被惊得目瞪口呆的侍卫,抹著泪,走到李世民面前。
李世民摸摸她的头发,笑道:“朕出来晚了,叫你受委屈了。”
林芑云跪下行礼道:“芑云不敢。芑云没有受委屈,所谓不知者不罪嘛。其实…”她回头把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人一一看过去,接著道:“其实各位大臣们也是依律行事,陛下…陛下该奖赏才是。”
一旁的太监搬来椅子,扶林芑云坐了。
李世民此时身著龙袍,神采飞扬,哪里还有半点颓废疲乏之态?
他闻言笑道:“你能如此想,不枉朕的疼爱。这里都是我大唐重要官僚、封疆大臣,顶梁之人也,你没有失态罢?”
林芑云想到自己高亢的声音在殿内回响,脸上不禁一红。正要解释,李世民轻轻握住她的小手,沉声道:“宣旨。”
陆福一跨前一步,展开明黄绢布,朗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册封林芑云为唐清玉公主,赐李姓,赐青州郡,赐金一万两,赐绸五万匹,赐…”
一声声刺耳的“赐”,在林芑云耳朵里回响,渐渐的变成嗡嗡声,什麽也听不分明了。
她呆呆地看著下面群臣因为震惊而白了的、青了的、红了的脸,心中明白,李世民特意安排她早出来一步,并非是让她面对众臣,而是让众臣面对她。
要让他们亲眼见到,皇帝是怎样宠她的。
他是要为自己立威呢…
而自己呢…
已经深深陷入“皇家”这个看不见边的大网里,从此以後,再也别想轻松的飞出去了。
一连几天,秋雨无休无止地下著,别说驿路了,连码头边上镇水的铜牛,彷佛都变成了泥牛。
向北望去,延绵的汝水上一片苍茫,天与水的界线,完全没办法分出来。
汝水也借这秋雨,一口气涨了一丈有馀,摆出一副风高浪急的模样。
往来汝水的渡船,不得不全部歇业,再急著赶路的人,也只有望天兴叹的分。
道亦僧看了一阵天,甚觉无聊,转头见小二倒了酒,忙不迭端起来一口闷了。
抹著酒水淋漓的胡子,皱著眉头道:“呸!酸中带涩,粗劣至极,这是酒还是醋?妈的…不过在这地方也算不容易了。
“一壶够个屁,你当老子舔吗?再来两壶!”
待小二翻著白眼去了,道亦僧对阿柯晃晃酒壶道:“你也来点?”
阿柯道:“大师知道我不喝酒的。”
道亦僧道:“嘿,真是不明白你。你说,这麽大个的人了,连酒都不碰,算什麽汉子?
“我跟你说,酒乃天下至纯至诚、至刚至阳之物,所谓天地间灵气甘露之精华,化为粮食,而粮食中的精华又化为酒,进入腹中,简直是在替你延年益寿,知道吗?
“不懂享受的家伙,可惜呀。”
话虽这样说,还是很满意阿柯不来跟他争,乾脆连杯子也不用了,就著酒嘴,喝起来。
阿柯叫了几个菜,对小真道:“你要吃些什麽?尽、尽管说啊。”
小真与阿柯都易了容,扮作少爷与仆从模样,闻言摇头道:“随便好了。我本就不想吃。”
阿柯道:“那怎麽成?怎麽也得吃点是不是?我听说这里的荷尖是一绝,你最喜欢尝鲜了,要不要试试?”
小真眼望著窗外屋檐上断线珠玉般滴落的雨水,淡淡地道:“你自己要吃就吃罢。爹爹和伯伯的大仇未报之前,我什麽心情都没有。”
阿柯讨了个没趣,只得老老实实随便叫了几个小菜,端起碗只管吃,不敢再多说。眼见窗外的雨,下得越发紧了。
忽听店外马蹄声急,有十来骑正踏著水,向这边奔来。
阿柯警惕地探出半个头看望过去,雨下得太大,十步之外就茫茫一片,什麽也看不清楚。
阿柯道:“这麽大的雨,什麽人这麽急著赶路?”
道亦僧歪著脑袋,听了一阵,才说道:“马踢软了…这些人大概已经跑了很久了。”
正说著,大雨之中,冲出十三骑马。
马上的人皆蓑衣斗笠,看不清面目。当先一匹马浑身黝黑,一看就是西域良种,甚是扎眼。
这群人冲到店前,当先一人一拉缰绳,那黑马人立而起,霎时稳稳当当地立住。
後面跟著的马,可没这麽好精神,在各自骑手的催促声中停下,乱七八糟全挤在一起。
那当先之人抬头看看天,又看看身後跟著的骑手们,往地上呸地吐口痰,大声道:“妈的,饿著肚皮跑鬼路啊!老子要死,也先打个尖再说!都给老子下马!”
阿柯听这声音恁的耳熟,心中先慌了三分,端起碗装著猛吃,一面低声道:“都不要叫我名字!”
小真白他一眼,也低声道:“你现在是我的家奴小三,吃饭一点规矩都没有!我们在雅间里,难道还有谁明目张胆闯进来麽?”
阿柯这才想起自己易了容、换了身分了,忙放低碗,脑袋垂著。
道亦僧也弹粒花生到嘴里,老大不耐烦地道:“有老子在,你们两个小娃儿怕个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