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低声道:“你出去瞧瞧,是不是都上去了?”
林芑云如在云中,呆呆地道:“是。”
她撩起帘子走出去看,外面早就空无一人,那木台上原先开著的门也关上了。
整个洞里,只有柴火燃烧和水池里水气翻腾的声音。
林芑云回来,见李世民已经靠著床头坐起来,忙著又要施礼,李世民道:“免了。你什麽时候也学得这般罗嗦了?朕叫他们都出去,就是不希望你拘束,那可什麽也不用谈了。”
他说这话时,虽然声音仍有些无力,可已不似刚才那般衰弱了。
林芑云忙做恍然大悟状,道:“原来陛下是这个意思,如此神似,吓得小女子险些也跟著逃呢。”
李世民轻咳一声,微微笑道:“你的胆子可比一百个男子还大,会吓得逃走?你这小鬼丫头,这麽快就学会拍马屁了?”
林芑云吐吐舌头,心放下了一大半,走到床边道:“骗你是小狗,我现在心还乱跳呢。
“陛下是天下之主,万民之王,所谓雷霆一怒天下震动,这可不是乱开玩笑的。”
李世民开始还笑笑,後来脸色淡下来,点头道:“雷霆一怒天下震动。你说得很好,我不该乱发脾气。今日之事要是被传出去,不知又会引起多少猜测谣言,待会得安抚一下他们。
“唉,别人都说做皇帝的囊括天下,万事皆可随心所欲,却不知为君者连自己一举一动都不能从心而欲,更何况万事?
“你扶我起来罢。”
林芑云忙扶李世民起身,一面道:“那也是因为陛下乃万古未有之仁君,凡事皆为百姓臣民们著想,才会如此辛苦。只有不管民众的昏君,做事才是随心所欲,不过这样的皇帝,亡国也挺快的。”
她扶著李世民的身体,心中暗惊。
因为眼前这原本高大的男子,体重竟然已轻到一个病弱女子的程度,看来病情已经很深了。
李世民笑道:“什麽万古未有之仁君?莫要招人笑话。
“朕百年後,若有人提到朕时,不要说朕残杀手足、弑兄逼父,朕就已经很心满意足了…你怎麽了?”
林芑云扑地跪了,颤声道:“陛…陛下刚才突生感慨,小…小…小女子一时恍惚,什、什麽都没听见!”
李世民淡淡地道:“你听见了,还装什麽傻?朕难道没有杀死长兄?朕难道没有纵人杀死弟弟?朕难道没有逼得高祖退位?
“这些事,天下臣民都知道,千古历史也都会记取,你听见了又如何?嘿嘿,嘿嘿。”
这几句话他徐徐道来,说得并不大声,彷佛随口拉扯的家常里短。
林芑云却似觉得头顶一个接一个的炸雷,震得她耳鸣目眩,背上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
这等别说听,就连想都不能想的宫闱密史,如今却从最不可能说出口的皇上口中道出…
林芑云霎时心里想的全是一个念头:“皇帝…真的老了!”
李世民嘿嘿笑著,摇摇晃晃走到池边,坐在一张千年老树根雕的凳子上,把脚伸进池子里,喃喃自语,也听不清他在说什麽。
过了好一会儿,忽然对林芑云招手道:“你也来,来泡泡这水。”
林芑云回过神来,见李世民惬意的神情,这才明白叫她换衣脱鞋的目的。
她只听爷爷说起过温泉,却还从未见过,当下小心地提著裙边,踮手踮脚向池子走去。
越靠近池子,脚下就越热,待到她把脚伸进水里一试,“哎哟”惊叫一声,慌忙跳出。
李世民笑道:“烫麽?朕却没什麽感觉,看来果然是行将入土,如枯树乾草一般,连感觉都没有了。”
林芑云狼狈地理理跳散了的头发,道:“不…不烫,我只是从来没见过温泉,吓了一跳。”
李世民道:“你不必安慰朕,这身子朕自己最清楚…那些个太医说什麽体弱气虚…都是假话,空话。哪个人不是体弱气虚死的?
“那些道士、和尚,念经的念经,做法事的做法事…装腔作势…咳咳…朕也由著他们折腾。
“他们想的,其实是等什麽时候朕真的眼一闭,那就可以念更长的经,做更大的法事了。”
林芑云听他说这些话,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答,呆了片刻,想到那些和尚道士们整天里装腔作势,其实也多不容易的,想著想著,莫名其妙脱口道:“那不是很赚钱…啊!”
她突然惊醒,慌忙伸手捂住嘴,脸一下白得透明。
却见李世民歪著头,想了一下,拍著腿道:“是啊。那可很赚钱。来人!”
他叫了两声,并无一人前来,这才想起已经遣走了所有侍者,便道:“哼,等一下再命人遣他们走。
“既然朕大行之後要赚我大唐的钱,这之前可不能白便宜了他们。是吧?”转向林芑云,眨了一下眼。
林芑云噗哧一笑,忙闭嘴收住,不过脸上渐渐红起来。
李世民道:“来罢,你坐下,把脚试著伸进水里泡泡,舒展筋骨,很有效果。”
林芑云照著他的话做了。
刚把脚伸进去时,实在有些烫得受不了,但渐渐的,出了一身大汗,却觉得越来越舒服,全身筋骨果然软软地松弛下来。
林芑云忍不住呻吟一声,慢慢半躺下,把腿伸直,尽力感受从脚下传来的热。
李世民道:“很舒服吧?”
林芑云道:“是啊,果然通体舒坦。”
李世民眯了眼,似乎眼前碧色的水,晃得有些眼花,感慨地道:“如果脱去衣服,全身浸在水里,那才是真正的享受…”
只听身旁哗啦哗啦的水响,跟著又是啪啪啪乱响,李世民转过头看去,却是林芑云手足并用,扑腾著爬开。
李世民道:“你要去哪里?”
林芑云身子一跳,爬著转过身子,扑在地上颤声道:“陛…陛下,小女子…不…不…”
李世民鼻子里嗯了一声,道:“不怎样?”
林芑云心中惊慌万分,生平第一次没有半点主意,只是不住道:“不…不…不能…不…”
却听李世民嘿嘿一笑,道:“傻丫头,朕又没叫你现在就脱。你放心,朕老了,只把你当作女儿看待。
“快起来吧,瞧你趴著的样子,怪可怜见的。”
林芑云抬起头,透过散在眼前的头发,看看李世民,小心地道:“真的?”
李世民佯怒道:“君无戏言,你居然还敢怀疑朕?看来非要好生教训一下了。”
林芑云连忙爬起来,笑道:“陛下龙驭天道,勇武盖世,所思所想都离不开天下万民,那自然是一言九鼎绝无儿戏。
“我是小女儿家,所思所想离不开小女儿心态,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小女子与陛下,犹如灯烛比之太阳,萤火比之浩月,天壤之别,岂可相较?”
李世民笑骂道:“小马屁精,嘴是越来越甜了。你还是小女儿家?你那心眼里藏的东西,只怕十个大男人也比不上。
“过来给朕揉揉肩罢,有些酸了…”
林芑云走到李世民身後,轻轻替他揉起来。
李世民闭了眼,享受著。
过了一阵,他轻轻道:“朕说要收你做朕的女儿,也不是戏言,朕是真的希望能有你这麽个女儿呀。
“朕有二十几个孩子,可是真正能像你一样陪朕聊天说笑的,却一个也找不出来…你可愿意?”
林芑云身子一颤,怔了片刻,走到李世民前面跪了,磕头道:“这是芑云无上之荣幸。”
李世民不知为何却叹了口气,道:“你真的愿意?”
林芑云抬起头来,一瞬不瞬地看著李世民,道:“其实芑云生下来就没了爹娘,虽有爷爷百般疼爱,可也一直盼望能有一位爹爹。
“自那日风雪夜见到陛下英武之姿,心中早将陛下看做自己长辈。
“陛下真的愿将芑云视为女,芑云愿终生侍奉左右,做您的女儿。”说到後面,眼睛都红了。
李世民见她心诚,赞道:“那就太好了。朕也不要你侍奉,朕只要你这颗心就已经很满意了。”
说著,解下腰间一只玉蝉,道:“这是母后留给朕的遗物,朕现在赐与你。”
林芑云深深吸了两口气,双手颤抖著接过玉蝉,然後磕下首去,说道:“谢陛下隆恩!”
李世民愠道:“还叫陛下?”
林芑云忙道:“是…父皇。”
李世民道:“朕不要听你叫父皇,这话听著就不舒服,父皇父皇,要紧的是後面那个皇位…
“朕的那些孩子们一个个这麽叫朕,总让朕觉得离他们很远很远…”
林芑云直起身子,看著李世民,嘴唇抖了抖,道:“爹!”喊出这个字,眼泪终於忍不住流了下来。
李世民伸手抚摩她的秀发,笑道:“乖。爹老来能得你这麽个女儿,上天毕竟待我不薄。
“你起来吧,这里又不是大殿,要这麽多礼做什麽?你也别忙著高兴,做皇帝的女儿,可并不是那麽简单的事。”
说到这里,他撑著凳子站起来——林芑云忙上前扶著——沿著池子走,不知想到了什麽事,眉头又渐渐皱起。
林芑云不敢问他,想了想,道:“爹,我不怕。我又不做什麽公主,我就做雪月明的女儿凤来仪就成了,其他的事我不管,也管不著。”
李世民道:“你那样想很好,做人做好自己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只可惜别人不会这样想的。
“今日你做爹的女儿,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爹现在能疼惜你,百年之後,就顾不上了…”
林芑云道:“爹,你身体硬朗,人中长,额头又高,是长寿的命。”
李世民笑道:“你少来说好听的,爹爹自己知道。人哪有不死的?爹只是担心呐…”
他顿住脚,握住林芑云的手,随口道:“你这个李洛的表妹,是假的吧?”
林芑云突然听到他说这个,吓得浑身剧震,就要往地下跪去。
李世民紧紧拽住她的手,不让她动弹,柔声道:“不要跪,回答爹。”
林芑云汗出如浆,拼命偏过头,不敢看李世民逼视过来的眼光,颤声道:“我…我…我不是…”
李世民轻轻拍著她的手,叹道:“你别担心,你的事爹都知道了。你以怀玉之故辗转於宫闱之间,真是难为你。
“今日爹收你为女儿,就是准备为你卸下所有的事情,看天下还有谁敢要胁你。不要再担心了…别哭呀傻丫头。”
林芑云这些日子来,一直活在武约的阴霾之中,无时不在担心、猜忌,既不愿被迫侍奉武约,又怕有朝一日被她陷害,或是身分暴露,空成笑柄。
此刻听到李世民的话,既是说自己此前担心的一切已烟消云散,从此再无人可以要胁,心中又是高兴又是感激,不禁又抽泣起来。
她抽泣了一阵,抹去眼泪,道:“爹,您待芑云真好。从此以後,芑云再也不需要躲闪著过日子了。”
说著退开两步,张开双臂,大大地伸个懒腰,望著头上的石壁,得意地大声叫道:“从此以後,我又自由了!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