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大师归国以来,佛学极大昌盛,天下民心,向佛者众,向道者寡,因此,皇帝封大师为国师,却绝不会再奉佛教为国教。
“佛教愈是昌盛,他李家的江山,就愈是来路不正。”
玄奘终於忍不住笑了出来,道:“因此,皇帝便造了译经院,好把贫僧长长远远地囚禁在这方寸之地,再将天下饱学的僧人全部招来译经,好找个机会,焚书坑释,是也不是?”
武约摇头,正色道:“不是。皇帝已经老了。老年人只有一个想头,那就是息事宁人。
“把您关在这里译经,只是权宜之计,只要能平稳顺当地度过了这几年,等到数百万部经书都译完,他也早就作古,後面的事情,就看子孙们怎麽办,他也管不了那麽多了。”
玄奘摇头叹息,道:“善哉,善哉。等到这浩如烟海的经书译完,只怕要过上数百年,到那时候,一切都是空的,还有什麽争斗可言?”
武约道:“正是!大师,我知道你对於身外之物,原已无所牵挂。皇帝就算今日就要你死,也是可有可无之事。
“不过,对於佛教能否真正在中土发扬光大,却是你最後的夙愿…不过,有两个人的事,你必须要先处理好。”
玄奘默思一会儿,道:“贫僧已经明白你的意思了…”
窥基道:“师父,武才人所说,恐过其实,待徒儿查实之後…”
玄奘听他说得心虚,不禁睁开眼,笑道:“痴儿,你难道看不出麽,武才人今日说的话,可是诚挚之极呀。这是因缘,强求不来。”
武约立身长跪,行礼道:“大师真是洞察秋毫。武约此行,若带半点不实之心,天诛地灭!”
玄奘叹道:“不到万不得已,你是绝不会有求於人。真要有求於人,你也必早有把握。
“对於辩机,贫僧想要处治之心,绝不亚於皇帝。不过,这林姑娘与贫僧的因缘未尽…不知武才人,是怎麽个看法?”
武约连连摇头,道:“我说过了,她的事,皇帝马上就会知道。不知怎麽地,皇帝心爱我这个妹子得紧,我得罪不起。
“以前得罪过她,现下还心跳得很,不知道该怎麽补救…
“这妹子…这妹子…我眼下有一大恶事,看著不祥,如果躲不过去,将来还得求这妹子救我…”
窥基听得云里雾里,刚要开口,玄奘道:“不要打断武才人,她这就要说到今日来的真正用意了。”
武约长长地看了玄奘一眼,真有“知我者大师也”的浩叹,道:“大师,刚刚我说,皇帝怕两个人,为什麽你先指我?”
玄奘道:“世上传言,唐三代後,武女主代天下。为这句话,皇上没少杀人啊。罪孽,罪孽,阿弥陀佛。
“不过,为何皇上一直没有留意就在他身边的武才人,这倒是贫僧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善哉善哉。”
武约站起身来,油灯闪烁,看不清她的脸。
只听她低声笑道:“嘿嘿…怎麽可能留意不到?这些年来,我在宫中…是如何度过的?
“嘿嘿,皇帝,他心疼我,片刻也离不开我,即使…即使去征讨高丽,也要把我带在身边…我若不是自己从马上摔下,他怎肯轻易的让太子来监视我?我…”
声音虽然轻,却充满怨毒、毁伤之情,短短的几句话,想来包含了数不清的冤屈、坚忍和残酷,在黑暗中听来又冰又冷。
窥基心下仓皇,暗念佛号。
却听玄奘道:“好。好。能成就第一般若智慧,非大忍辱、大恒念不可。武才人若非如此坚忍,将来又怎麽能代主天下?”
武约头也不回地道:“大师!你怎麽也相信这些无稽之言?这…这不过是袁天罡与李淳风那两个废物,为了迎合朝中反对我的大臣,才故意编造出来的谣言罢了!”
玄奘道:“武才人,常言道,一语成谶,往往是不可能的事情,从无聊的人口中随口说出,便应了佛法一切因缘起的道理。”
武约苦笑两声,道:“一切因缘起…大师,我的因缘,怕是要随著皇帝去了。皇帝,他…活不了多长时间了。他要走之前,一定…一定…”
连打了两个寒颤,说不下去了。
玄奘合十道:“阿弥陀佛。”
武约语气一转,变得又尖又硬,道:“我武约,倘若真是个弱女子,倒也罢了。既然如今已成这等局势,说不得,我也没有等死的心。
“大师,今日我来见你,是为了你、我二人,你明白吗?”
玄奘道:“你只管说罢。”
武约道:“大师无论佛法、威望、智慧,海内不作第二人想。今日一见大师,只怕大师真实武功比之江湖上传说,更加高上十倍、二十倍。
“说穿了,皇帝并不怕我们两人,怕的只是李家天下在他去後,还能否如今日之盛世。
“对我,他是早已定下杀心,对大师,则是可有可无。
“大师若被他抓住了辫子,能杀的,他一样会杀…他杀自家兄弟的时候,眼睛也没有眨一下,何况你我?
“林芑云那小妮子,不知怎麽的机缘巧合,与我们三人均有莫大的关系。
“你我二人的将来,只怕要和她扯上关系…大师,今日能否与小女子做上一个交易?”
玄奘不置可否,道:“你讲。”
武约道:“我给大师出个主意,让大师可以化解目前的局面,将来若真的…我必将发扬佛学,定为国教,让大师今日之力绝不白费。
“大师承我的情,待我命危殆的时候,大师可要救我於水火。”这几句话说得慎而又重。
窥基刚要道:“且慢!”玄奘便用力点点头,道:“好,承诺。”
武约转到玄奘面前,双手合十,道,“大师是金刚狮子吼,一言万钧。
“辩机已经公开宣扬,他要在少林寺展示阴阳铜鉴,大师以为,以皇帝的力量,要捉拿他真的很难麽?”
“根本不难。”
“不错。”武约回头看著窥基,不让他稍有机会插嘴,慢慢地道:“皇帝这是在放长线,看看还能不能钓起陈年的老乌龟来。
“大师的破绽,也就在辩机身上。若辩机真的事发,皇帝大可藉此机会,对大师下手。
“宫闱旧帐,江湖恩怨,我们插不上手,也不能插手。但是辩机这根线,早一日断了,对大师就愈保险一点…”
窥基实在忍不住道:“师父!”
玄奘手一挥,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他的脸色白了又青,青了又白,终於道:“怎麽样呢?”
武约道:“这倒并不难。现在皇帝对辩机和高阳公主二人之事,只是猜想,还不能认定。
“如果大师突然拿出了铁证,送到刑部,大师说…会怎麽样呢?
“另外,大师何不亲自带了林芑云,送到皇帝驾前,当面解释?林芑云乃皇帝深爱之人,由你亲自交上,功劳可非小啊…”
这话,挑明了她要将辩机与高阳公主私通的证据送与玄奘,让玄奘借皇帝之手,杀死辩机,既可打消皇帝对他下手的藉口,又能邀通天之功。
玄奘一开始木然不动,慢慢地,脸上却现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窥基打了个透心凉的寒颤,口宣佛号,满脸不忍。
武约见玄奘面露笑意,知道此行之意已达成,嘴角不禁暗笑,因此行礼道:“大师,冒昧打扰,说了些疯言疯语,还望大师恕罪。大师既已了然,小女子这便告辞了,东西稍後自当奉上。
“大师他日若有閒暇,还望在长安宫中一见,再叙前缘。”顿了一顿,击了一下掌,道:“对了,差点忘了。
“大师切莫对林芑云那妮子说到我今日来之事,总之是一切都勿提起,只求大师将这首诗交给她,却也休提我的名字。”
说著,将手中的纸条放到玄奘身前,深深一躬,转身便走。
玄奘道:“武才人,贫僧也有一言相告。天予弗取,反受其咎。他日主代天下时,莫忘了佛法精深,乃是化解你今生因缘的良药。”
武约停下脚步,却不回头,半晌方道:“多谢大师恩允。”
窥基待武约去得远了,才长跪到玄奘身前,结结巴巴地道:“师、师父,她、她…”
玄奘极缓极缓地抚摩著他的头顶,良久才道:“痴儿痴儿,这女孩儿神明通达,龙驭天道,造化不可限量,老天都垂青她,你怕什麽?”
窥基道:“可…可是,阴阳铜鉴之事怎麽办?师父何不乘此收回…”
说到後来,声音几不可辨。
玄奘放开他,站起身来,低著头走到大殿最深处。
过了很久,他嘿嘿笑道:“收回来,为什麽?哈哈,嘿嘿…天下之大,我想像不到,还有什麽比蛊惑人心更精采的事了…
“对了,阿柯一定也知道是我放出的阴阳铜鉴了吧?
“哈哈,嘿嘿…我可迫不及待,想要看你怎麽来杀我了!嘿嘿,嘿嘿!”
第三章 庙堂高处恩难断
陆福一道:“请林姑娘在此稍候,小人进去禀告。”
林芑云忙施礼道:“有劳公公了。”
陆福一恭恭敬敬地道:“不敢。”
那是真的不敢。
陆福一身为皇帝身边第一亲信太监,对王公大臣们,或许还有敷衍之意,怠慢之心,毕竟皇帝老子一个不高兴,杀谁贬谁也不过就一句话的事,位置越高,君权相权争夺起来,杀头的机会也越高。
但是眼前这个人,可大不同。
首先,她并非权贵,却能登堂入室,而且听说从长安到骊山,是皇上亲自安排的起居。单论这一条,已经要吓煞人。
更何况昨天晚上,“天下第二”、现代理後宫的武才人,也暗传命令,有谁对林芑云不敬者,定当严惩。
皇上老了,心也软了,杀起人来已经不像当年了。但是武才人可正当杀罚明断的年纪。
长安死气沉沉的皇城里,偷偷流传的“宁惹阎王,不招武王”的说法,可不是玩笑一句。
所以知道内幕隐情的人,俱都打著十二分的小心,伺候著林芑云。
陆福一进去後,早有宫人端来椅子、茶点侍候。
林芑云不知道这是亲王才可享用的待遇,也就老实不客气大咧咧地坐了,一边喝茶,一边看著院子里开得正豔的两株菊花。
虽说此刻长安城里已是千万朵菊花怒放,千家万户挑灯吃酒,赏花行令,但林芑云却不怎麽喜欢菊花,只觉得此花过於霸道。
若是开在豔春烈夏也还罢了,偏偏开在秋季。
站在一树盛开的菊花前,那浓妆豔抹的花色,耀人眼目,彷佛一笔抹杀了萧索的秋意。
林芑云看了一阵,觉得眼都要晃花了,便歪著头,看头顶那棵已开始落叶的参天柏树,一面想著等一下该怎样跟皇帝老子交代。
阿柯和他的叔叔伯伯们把自己劫走的事,那可一点都不能提。
虽然林芑云到现在,也不知道覆云楼究竟是怎样一个组织,阿柯又怎麽会是少东家,不过胆敢在十八铁卫手里拿人,已经算是死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