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萱“噗哧”一笑,忙捂住了嘴。
凌宵忙道:“少主,你…你是说天台寺的远僻大师?是远僻大师!”
阿柯摇头,眼睛盯牢了那人,一个字一句地道:“是屁和尚。曾有个人说,生命如尘,如露,如雨,如雾,在我看来,也跟屁差不了多少。”
那人呆了半晌,道:“屁和尚?”
阿柯道:“是。”
那人慢慢退后,只听“叮叮铛铛”之声不绝,他身上的玛瑙、猫眼等相互撞击,发出脆响,想是他全身颤抖。
渐渐地,那人终于笑出声了,越笑越大,“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笑得几乎弯下腰去,不得不顺手扶着翻倒的桌子腿。
凌宵挣扎着爬到阿柯身前,压低了声音道:“少主,你走,从窗口跳出去,上面那些人大概已经被这人解决了,此刻正是时机!”
尹萱也拼命推阿柯道:“是啊,阿柯大哥,你…你干嘛惹他,快走啊!”
阿柯并不回答,站起身来,笑道:“好笑么?你是什么和尚?”
那人怔了怔,脱口道:“屁和尚!哈哈哈哈!”
阿柯也跟着大笑。
那人忽地住了口。他笑得固然投入,可是说停就停,脸色沉静,仿佛根本就从未笑过一般。
他看着阿柯,道:“我再问一次,我是什么人?你要小心,话语就是你的魂灵,若是说错,必遭天谴!”
“阿柯!”
“少主!”
阿柯手用力一挥,斩钉截铁大声道:“你是屁和尚!”
那人像早就知道阿柯要如此说一般,叹了口气,抱着林芑云转身出门。
阿柯心头剧跳,正在想是不是跟上去,忽然“咚”的一响,一根椅子腿不知从哪里飞进门来,在墙上一碰,反弹回来,正撞在阿柯胸口,撞得他向后翻了两个滚。
尹禹鸣惊道:“少主!”
凌宵怒道:“狗贼,我跟你拼了…”
正要爬起来,却听阿柯大声道:“别动!”随即跳起身来,甩了甩手脚,只觉赵无极封住的经络已全被震开,全身气息飞速涌流,惬意无比。
只听那人的声音自门外传来:“我知道你想做什么…好吧,你跟着来吧。你与我无缘,至少与这女子有缘,也算…唉。”
阿柯回头对凌宵、尹禹鸣一拱手,道:“七叔、十七叔,小侄不能让林芑云一人落单,请恕小侄不能相随,他日若能脱险,自会来寻各位叔叔的!”说着,转身向门口跑去。
尹禹鸣叫道:“少主!”
阿柯奔到门口,回头看看他,尹禹鸣满脸无奈失落之色,低声道:“你…你自己小心。”
尹萱泪流满面地看着他,却不说话。
凌宵也道:“少主,我们‘覆云楼’在各地都有联络之人,只要少主发出号令,我们定会立即赶来,你要小心。”
阿柯点点头,感激地看了众人几眼,返身跑了。
他一口气跑过狭窄的过道,已看不见那人跟林芑云的身影,心中焦急,几步跨上楼梯,最后一步纵身跳起,冲上甲板,落脚处却软软的。他吓了一跳,退开一步,却见满甲板上横七竖八躺满了黑衣人。
赵无极则盘膝坐在地上,脑门上热气腾腾,似乎正在运功。
阿柯见被自己踩的那人怒得瞪圆了眼睛,却苦于无法动弹一丝一毫,忙道:“对不住啊,你…你慢慢躺着歇会儿罢。”跨过他向那人追去。
那人抱着林芑云站在船头,见阿柯上来,道:“小子,去拖艘小船来。那口瓮可装不下你们俩。”
阿柯哦了一声,跨过黑衣人向船后跑去,匆忙之中踩在人肚子、脸上也顾不得了。
他跑到船后,见船尾系了两艘船,想了想,给凌宵他们留一艘大的。
他跳到小的一艘船上,解开缆绳,向船头划去,路过窗口时叫道:“十七叔,快带七叔到船后去,有一艘小船。船上的人都被点了穴了!尹萱妹子,照顾好你爹,自己也要小心!”
尹萱扑到窗口处,对阿柯拼命挥手,泪水如断线的珠子一般往下坠落,只是捂住了嘴,不发一声。
阿柯也朝她挥挥手,笑了一笑,跟着深深吸一口气,道:“好了,走吧!”
那人抱着林芑云从天而降,却如一片落叶般轻轻落在船头。
阿柯麻利地挽起袖子,大声道:“好!坐稳,开船!”
那人淡淡地道:“不必啰嗦,走吧。”
阿柯不管他,仍旧大声道:“开船,走咯!”用力划浆,向上游划去。
赵无极这个时候才运功冲破了肩头秉风穴,手掌虽然仍旧麻木,但双臂已勉强能动。他拼命爬到船边,眼睁睁看着林芑云静静地躺在那小船上,越行越远,渐渐离开了大船的灯火范围,融入黑夜之中。
眼看皇上“亲命”的国之大事被自己一手破坏,最重要的人,又在自己手里被人劫走…赵无极不禁又是愤怒、又是惶恐、又是焦急,气血翻腾,却又因穴道被封而无可宣泄,终于“哇”的吐出口血来,伏在甲板上喘气。
正在仿徨无计之时,只听远远的下游有人大喊道:“他妈的,敢抢老子的人,江湖上大大小小,难道就没听过我‘天下第一神医’道亦僧的名头吗?给老子滚出来!”
小船一路逆流而上,愈往里行,河道愈窄,水流也愈加快。
月光下,岸边的岩石如狰狞的鬼怪猛兽,潜伏在草木之间,只偶尔露出青色的一角。有的时候,一点幽幽的鬼火升起,一闪即逝,仿佛鬼怪们窥视的眼。不时有夜鸟惊飞,从这一簇树扑到另一簇树,噶噶地嘶叫。
阿柯用力划着船,早出了一身大汗,却愈划愈有精神。
那人将林芑云放下,自己如一根倒立的石笋般站在船尾,向后看去,也不知道在看什么。阿柯只要林芑云安全就放心了,并不理会。
划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河道已经窄得只有两三丈的宽度,岸边的岩石、灌木更加肆无忌惮地挤压过来。
阿柯一面划着,一面低头躲开横在河上的数枝藤蔓。
那人却毫不顾忌,仍旧一声不吭地立着,灌木碰到他,从他身上扫过,若是粗大一点的树枝撞到他,通常“喀嚓”一声,自己折断。
阿柯只好再分一点心,将堆在船尾、甚至压在林芑云身上的树枝,扔到河里去。
有一次,一块巨石横在河上,夜色里看不分明,阿柯几乎就要撞到才突然警觉,拼命往前一扑,扑在林芑云身上,对那人叫道:“躲开!”
那人仍旧不避不闪,阿柯眼睁睁看着那巨石掠过自己头顶,重重撞在那人身上。那人木头一般直直向河中跌去,“扑通”一声,激起老高的浪。
阿柯叫道:“哎呀!”忙爬起来,扑到船尾,却见那人的一双脚还挂在船尾,身子倒浸在水里。
阿柯心道:“这人莫不是撞晕过去了?”抓住他的脚,使劲往上扯。
不料他没有划船,船又被水流向下冲去,眼见那岩石又扑面而来,阿柯慌得一缩,那人被船拖得一甩,脚顿时脱开阿柯的手,翻入水中。
阿柯暗暗叫糟,待船漂过了那岩石,连忙拿了绳子,跳入河中,扑腾到岸上,将绳子胡乱往一根树上一套,拴住船。
他拿了桨,摸黑跑到那岩石下,用桨探着。谁知探了半天,除了坚硬的岩石外,什么也没碰到。
怪了,这么大个活人,难道就被这点水冲走了?
阿柯丢了桨,自己弯下腰伸手去摸。他摸来摸去,除了抓了一手的水草和泥石之外,还是什么都没有。
他弄得一身湿透,正在暗自恼火中,忽听那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在捞鱼么?”
阿柯一回头,见他还是石头一样立在船头,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在指头上点了火,火光微弱闪烁,映得他眼眸中的光泽飘忽不定。
阿柯抹一把脸上的水,道:“你果然早上去了。”
那人冷冷地道:“你既然猜得到我上岸了,为何还傻呼呼地在水中寻找?”
阿柯道:“我…我不敢确定。如果你一时…真的掉进去了,怎么办?”
那人道:“你是怕我一时失心疯吧。”
阿柯抓抓脑壳,不好回答,提了桨往船边走来。
那人望着渐渐沉到树梢之下的月亮,道:“你这么想也没错,我也怕我自己一时失心疯,不过不是怕我自己死了,而是怕杀了别人。
“你很聪明,知道我不会这么容易就死了,所以故意做姿态给我看,好让我对你另眼相看。哈哈,哈哈——”
突然一顿,沉声道:“我平生最恨别人投机取巧,心存侥幸,以为凭些许小聪明,就可以瞒天过海。
“你给我小心,这些小花样最好给我收着,否则下一次,我就要你生不如死!”
阿柯叹了一口气,并不回答,解开绳子,跳上船继续划。
那人道:“你叹气做什么?你被我说中心事,无话可说,只有故意叹息,好像很委屈,是不是?哼,你的那点鬼主意、小算盘,我可见得太多了。”
阿柯觉得跟此人简直无话可说,只闷着头划船。
那人道:“你不说话,我也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你觉得我很烦是不是?小子,我告诉你,依你这等智慧,是永远不能体会到全知全能是怎样的境界,到了这层境界,又是多么的孤独。”
阿柯实在憋不住,险些噗哧一声笑出来,幸好河风吹得鼻子一痒,重重打了两个喷嚏,勉强掩饰过去。
那人似乎也自己沉浸到全知全能之后的孤独寂寞中,不再言语了。
又划了一阵,月亮彻底沉入山林后,天漆黑一片,那人手指头上点的灯又极微弱。阿柯尽量伏低身子,估摸着乱划,忽然咚的一声,船身猛地一震,搁浅了。
阿柯伸手在两边摸摸,原来是顶在河中心突起的一块岩石上。
阿柯道:“动不了了。”
那人却一声不吭。
此际整个天地间除了涓涓的流水声,连一声虫鸣都听不见。阿柯在黑暗中静静地坐了一阵,问道:“林芑云…她没有事吧?”
那人道:“她是你什么人呢?你拼死也要一起跟来?”
阿柯道:“她是我的朋友。”
那人不咸不淡地笑了两下,道:“你想娶她?”
阿柯想了想,摇头道:“要娶她,很难。”
那人笑得更大声了,道:“世事莫不如是,你心中所求所欲的事,俱是千难万难。她没有事,我点了她的睡穴,黑灯瞎火,她必定害怕的。”
阿柯奇道:“你怎么知道她怕黑?”
那人不答,却道:“算了,这里岩石纵横交错,大概也不能再划上去了。上岸去吧。”说着那灯火忽悠一晃,已飘到了旁边一处岩石上。
阿柯连忙甩了桨,抱起林芑云,跟着那灯火走。
这河谷两边全是岩石,犬牙交错,层层迭迭,想是千百年来无数次山洪冲下来,堆积在这河道转折之处。
幸好阿柯走惯了夜路,那人也一直耐心地在前面不远处引路,引他避开危险的地方,倒也一路顺利。
走了一会儿,渐渐离开河谷,进入林中。因地处潮湿阴僻之所,林子里灌木众多,藤蔓纵横,倒比刚才的乱石堆还要难走。
阿柯几次险些被树根绊倒,手臂上也被尖锐的灌木划破了好几处,但他自幼吃惯了苦,况且只要一抱怨就会被伯伯责罚,因此早学会了一声不吭,只是抱紧了林芑云,尽量不让藤条灌木伤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