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阿柯这边又如何呢?

想到阿柯,林芑云禁不住想到初识他的情景——那时候…那时候多好啊!他是说话口吃又目光呆滞的小混混,我是腿脚不便、却意气风发的终南神医,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停下休息,就在溪边歇脚,仰头望着星空,想怎么瞎扯,就怎么瞎扯…

可是,就在自己以为这一切会永远驻留时,阿柯走了。自己不甘心,又等啊、等啊,等回来的,却是“覆云楼”的少主,一个脸依旧瘦瘦,心却已硬朗,不再爱笑的阿柯。

他不会再为了一点好吃的东西而神采奕奕,也不会再甘心背着自己,四处游荡…他有了自己的亲人,已经是别人的丈夫了。

这样陌生的一个人…自己究竟还能不能陪他再走一程呢?

林芑云胡思乱想着,嘴角的笑不觉苦涩起来。

忽然听见阿柯道:“林芑云,你也累了,早些休息吧。”

林芑云一怔,凌宵道;“是啊,看姑娘是有些累了。我与少主轮流守一下,你们两位歇息要紧。”她一拍阿柯的肩膀,两人站了起来,搬着凳子坐到门边去了。

尹萱正听得入神,不肯罢休,凌宵道:“萱儿,别闹了,你爹已经睡了,你去看一下。”她这才嘟着嘴,走到床边看护尹禹鸣。

林芑云一个人呆呆地坐了半天,走到窗前,向外望去。她心中烦乱至极,一会儿盼着道亦僧早点来,好离开这一切事、一切人,可是有的时候,她又希望他来晚一点,自己就可以在阿柯身旁再待一阵,纵使是各怀心事,无话可说也好…

忽然,眼角处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林芑云一惊,探出头向漆黑的河面上看去,只见远远的地方,有一盏灯悠悠忽忽地晃荡着。

林芑云心道:“来了吗?怎么还这么大胆,点着灯来?这个时候,可不能先让阿柯他们发现。”她忙道:“啊,风有些大了。”顺手关上一面窗子,只留下一点缝隙。

透过虚掩的窗户,她可以清楚地看见那灯火正朝着这边而来。

夜风真的大了起来,吹得林芑云脸上冰凉。她回头看看阿柯,见他正跟凌宵谈着什么,皱紧了眉头,神色凝重,不觉叹了口气。当初他一个人的时候,何曾如此烦心过?

阿柯,你究竟快不快乐…

正想着,那灯火近了,隐隐约约看得出是一艘小船,船上有一个灰色、圆圆的东西,灯火照耀着一张脸,虽然隔得太远看不清面目,但见头顶光亮,应该是个和尚。

林芑云看着看着,狐疑越来越重,只觉得看着来者,心中便莫名其妙地感到无比的宁静,仿佛四周万物都为之肃然起来。

忽然听见头顶上几人叫道:“什么人?”、“大胆,还不停下!”

凌宵与阿柯同时跳起来道:“怎么?”两人抢到窗前向外看去,尹萱也跑到窗边看。

林芑云道:“不…不知道是谁,划了小船过来…我们要不要喊救命?”

凌宵摇头道:“不行,看他孤身一人,像是迷路的人,怎能敌得过对手?别白害了他的性命。”他提气喝道:“这里是我们大王的地盘,还不快快走开!”

船上的黑衣人叫道:“不要乱叫!”

凌宵正要再喊,阿柯突然按住他的肩头,淡淡地道:“别叫了,十七叔。”

凌宵道:“少主,别让普通百姓…”

阿柯摇头道:“你看不出来吗?他可不是普通人。”

凌宵一怔,正待凝神看去,林芑云却呀的一声低呼,不由自主地抓紧了阿柯的手臂,颤声道:“他…他是鬼吗?”

那船驶近了,借着大船的灯火,凌宵赫然发现,灯火竟然燃在那人伸出的长舌头上!他背上一寒,看了一眼阿柯,见他眼中已满是杀气。

尹萱这个时候也看清了,吓得尖叫一声。

凌宵忙道:“萱儿,快回你爹身边去!”尹萱胆小怕鬼,连忙跑回去了。

此刻船上也有人惊叫道:“他妈的,什么东西?”

“是人?是鬼?快…快叫赵大人来!”

那船再驶近了一点,看得更清楚了,只见那船上放着一口瓮,那人全身缩在瓮内,可是居然将头、两只手、两只脚都伸在瓮口,想来里面的身体一定奇怪地扭曲着。

他脸上戴着一个面目狰狞的铜面具,一只手平平地端着一只碗,另一只手则不时地在碗里沾点灯油,抹在舌头上,好让那灯火能持续燃下去。

河风吹得呼啦啦作响,竟然没有办法将这点星星之火吹灭。

这情景诡异至极,林芑云固然躲在阿柯身后不敢再看,就连阿柯与凌宵,也都各自退开一步,仿佛那人身上散发出了什么致命的气息一般。

此时听见赵无极的声音道:“阁下是谁?是否是道亦僧道大师?”

林芑云觉得阿柯身子一颤,忙道:“啊…可…可能是道大师声名在外,所以别人看到奇怪的和尚,都有此一问。”

阿柯道:“是吗…你觉得他要来吗?”

林芑云道:“哈哈…我怎么会觉得他要来?好奇怪的问题。”

阿柯嗯了一声,道:“可是,我并没有要问你什么,不要紧张啊,林芑云。”

林芑云牙根痒痒,伸手在他手上一掐,阿柯却并无任何反应。林芑云想了半天,才明白他不是不痛,只是不愿让自己难堪,心中柔情一动,也就作罢了。

那人并不作答,只是一心一意地添着灯油,但是,当他的船驶到阿柯他们的窗前时,却不动了。

凌宵道:“停下了…我可是一直都没看见,他究竟是怎么划船的。”

顶上赵无极的声音也有些惊异,“阁下好厉害的身手,是来找人的吗?既然来了,为何不上来坐坐?”

隔了半天,那人突然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林芑云靠近了阿柯,胆子壮了不少,从他肩头后看见了,道:“他摇头又点头…嗯,赵无极问他是不是道亦僧,是不是来找人,他显然不是,那自然是要来找人了。”

阿柯笑道:“那个姓赵的,还问他为何不上来坐坐呢!”

林芑云恼道:“你跟我抬什么杠,那是客套话!”

赵无极果然道:“阁下要来找谁,不妨报上名来,在下看看是不是在这船上。”

又隔了半天,那人用一根手指沾了沾灯油,在舌尖上一挑,娴熟地将灯火移到指头上,终于开口道:“我来找有缘之人。”

他一开口,船上的人皆是一惊,不是因为他声音有多古怪,而是因为他的声音太过悦耳动听,直慑人心,仿佛一位慈祥的长者在谆谆教导孙子一般,听得众人心头都是一暖,但如此祥和平顺的声音,从那被灯火照得恍若鬼脸的铜面具后发出,实在让人不寒而栗。

楼上的黑衣人都握紧了刀柄,赵无极一边运足功力,一边道:“什么是有缘之人?”

那人道:“世间事,因缘聚散而已。因起,则缘生,则法聚,则事合;缘灭,则因生,则法散,则事离;莫不如此。今日诸位聚于此地,焉知不是因缘所为。我原以为这河道隐蔽,无人寻来,你们却逆流而上,可见缘之为物,实在不可以人力、人心枉论之。”

阿柯一怔,觉得他说的这话好不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可是一时间又记不起来。

林芑云见他脸色有异,道:“你怎么了?”

阿柯摇头道:“没事…只是觉得这话像是在哪里听过。”

赵无极道:“原来阁下真的是和尚。”

那人又摇摇头,诚恳地道:“我不是和尚。”

阿柯一拍大腿,道:“我想起来了,是辩机!”

赵无极听到“辩机”两个字,神色大变,沉声道:“你当真是辩机?”

那人喃喃地道:“辩机…辩机…嗯,定是与我有缘之人。”

赵无极此刻已将功力提升至最高,沉声道:“阁下若是不愿上船来一叙,在下不恭,就下来了。”

他说完,无声地做了个手势,周围黑衣人会意,各自散开,在船上站好位置,牢牢地盯着那人的小船。更有几人偷偷地在舱中准备好了绳索、铁锚,准备强行扣住小船,同时安排弓弩的位置。

那人有些迟疑地道:“上船一叙…也行,也行。到我这边来…也好,也好…”

赵无极低哼一声,突然向前猛冲,因为既要动作隐蔽,又要出人意料,竟然连面前的栏杆都不及越过,直接“啪啦”一声撞断,如猛禽扑食一般向那小船扑去。

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赵无极庞大的身躯已落在小船上,去势猛烈,压得小船一歪,跟着啪啪数声巨响,船头、船尾同时翘起一截——竟将船压成了两截!

凌宵颤声道:“好快的身法,好惊人的力道!”

阿柯也道:“好、好快!”

凌宵说着话时,目光如炬,紧紧地盯着赵无极,阿柯的眼睛却瞧着天上,不知道那口沉重的瓮,怎么就轻如羽毛般地飞到了空中,在赵无极还没转身之前,已然咚的一下重重地落在船上。

那人哈哈笑道:“你要下去,我要上来,看来两样心思,各自不同;缘分之事,强求不来,强求不来呀!”

小船折成两截,咕噜咕噜往水中沉去,水迅速地漫上了赵无极的脚,他站着没动,因为心中惊惧至极。

所有的人都以为是他力大势沉,踏破了船板,可是,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他踏上来时,整个船身早已折了——他踏上了一艘断船。

他不知道,到底是那人飞腾起来时折断的,还是原本就是驾着断船而来。

他遇上的,究竟是什么人?

第八集

第一章 般若无相

那人连人带瓮落在船上,阿柯等人再也看不到,禁不住又是焦急又是担心。

林芑云本待盼道亦僧来,却来了这么一个怪物,心中更是惊疑不定。

只听赵无极跃回船上,沉声道:“阁下是谁?为何戴着面具,难道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么?”

那人笑道:“阁下这个问题提得好——你的本来面目又是什么呢?”

赵无极一怔。

那人道:“你向前冲刺,以腰腿撞断木栏,粗看似乎是‘少林铁膝功’,其实不然。

“铁膝功专为守下盘、护膝盖与小腿,你为了一招制敌,那一撞力道猛烈…嗯,你落下来时,以手掌切我的瓮底,手法力道用的都是‘竹叶手’掌法,那么撞破木栏那一下,应该是‘竹叶手’的桩姿。

“你一掌切过来,没能击穿瓮壁,顺势变招,食指、中指、无名指连续弹了几下,这手‘琵琶功’很纯熟呀。只可惜劲力还不到家。

“琵琶功为硬功外壮,属阳刚之劲,专练弹力,但是跟一指禅有所区别,乃是四指并用,陆续弹之。

“你只知道以强劲内力,却不曾领会琵琶功最重要的地方,就是‘因势力循’四个字,所以反而失了真意。”

他这般侃侃说来,赵无极心中冰凉,没料到他隔着粗大的瓮,竟将自己的手法、功力看得一清二楚。

“因势力循”,没有错,师父当年教自己时也曾这样说过,自己苦练了三十几年,一直以为力道大,够狠、够猛就是真谛,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一个横空出世的古怪人,开口就说自己没有领会真意…

那人手指上的火兀自未灭,不过已经开始小了下去。

他用另一根指头沾点油,接过来烧,续道:“你弹到瓮身上,大概感到如中顽石,弹不动,就用手肘顶开瓮。

“你很聪明,知道不能硬顶,用的是股柔劲,一搓一甩,让我想想…啊,这是西凉吕氏的‘铁肩功’,难得你化在臂上,想来你应该在凉州待过一段时间,对他们的摔跤、勒马的功夫学得很透。

“你那一脚踏下去,也很不错,很不错。本来已经断裂的船身,你竟然只翘起一点,连水面都未曾出就停止了。这份内家功夫,似乎是崆桐派的内功。

“哎,十几年没走动,都忘记了…你一身的少林外家硬功,已经算得是少林难得的人材,还能内外兼修,更是不容易,想来大概是三十岁以后,由外入内的。

“听说二十几年前,少林寺有位僧人打过十八罗汉阵,强出山门,你有这份决心,了不起、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