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芑云一呆——这声音,这唱词,分明刚刚才听过的。
她略一沉吟,恍然想道:“原来这群人仍不敢确认是否真无人追随,还在城中绕圈子。想来岸上亦有人盯着,这么一圈一圈的转下来,什么都可看得清清楚楚了。”
果然,不到一刻,有人在岸上道:“喂,卖花的娘子,今日有什么花啊?”花娘子应道:“原来是方二哥。今日有刚摘的水月红与风灵子,方二哥要什么,只管吩咐一声,待会儿小女子自当送到府上去。”
那人毫不迟疑地道:“就是风灵子吧。”
花娘子笑道:“如此最好,方二哥就在家里静候吧。”说着船身悠忽一晃,向左拐去。
林芑云心道:“风灵子微寒,可入药引,是为平心冷血之用。想来这次是真的报了平安了。这设局的人心思细密,计画周详,非等闲之人呢。”有如此精采的入局,林芑云此刻心中一半紧张,一半倒也颇为期待,想看看究竟是何人物所为。
这一来,船不再随便停靠卖花,花娘子也回到船舱中,默不作声的守着林芑云。驶了一阵,人声渐渐稀落,终于四周一片寂静,只有船底的水声哗哗作响,提醒林芑云并非梦中,而是一段前途未卜的旅程。
不知过了多久,小船晃晃悠悠的,林芑云被晃的全身酸软,打个哈欠,几乎就要睡着。忽觉船身一震,已是靠上了码头。花娘子凑上来道:“姑娘好清闲呢,已经到了。”
林芑云不知道她是否见到自己打哈欠的样子,脸上微红,道:“你这船晃的好舒服,几乎就想在这里睡了。”
花娘子咯咯娇笑,道:“若不是主人等不及想早一刻见到姑娘,便让姑娘睡上一觉又有何妨?”伸手扶起林芑云,带她上岸。
林芑云在船舱内憋的久了,刚一落岸,就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空气中有一股花的清香,吸进肺中,顿时全身筋骨为之一展,禁不住脱口赞道:“好香!是什么花?”
花娘子笑而不答,替她揭开眼罩,道:“一路委屈姑娘了,得罪之处,还望姑娘别往心里去。”
林芑云却不忙着睁开眼。她扶着花娘子,再仔细嗅那花香,半晌方自言自语道:“是桃花…可还有一种香气,不是桃花的。”
睁开眼,眼前却是一堵白石砌的墙。这石墙高两丈余,墙顶一溜碧绿的瓦,甚是气派。她往左看去,那石墙一直延伸到几十丈外一处山崖方止,往右看,不远处一扇圆拱小门,之后又是石墙,直延伸出去五六十丈,至河道拐弯处方止。这堵墙往跟前一站,竟是阻隔了眼前一切事物。林芑云仰头望着高墙,吐吐舌头,道:“好大的院子!”
一阵微风袭来,林芑云从温暖的船舱出来,不觉背上一凉,打个寒颤。旁边早有丫鬟递上芙蓉花色的披风,花娘子给她披上了,道:“这是主人的一处别院,虽说仍属扬州,不过离主城十里,东临瘦西湖,可观二十四桥,最是清幽之所。主人知道林姑娘爱静,特意安排在此的。这里风紧,姑娘还是先进来再说罢。”
林芑云跟着花娘子跨进圆门,不禁“咦”的一声低呼。外面看这院子至少数十亩地,里面竟全种的桃树,千千万万朵粉红的花朵正迎风绽放,印得人眼中嫣红一片。
有个青衣人静静地立在林中,手中握着一柄窄锋古剑,仰头望天,若有所思。听到人声,他回头看了一眼,顺手一抛,旁边早有童子接住古剑。他拍拍两手,大步流星的走过来,一面道:“啊,妳…”不料脚在石阶上一磕,老大一趔趄,再抬头时,梳的溜光的头发散了一大片在眼前,刚才想说的话也早飞到九宵云外,“妳…妳…”了半天,终于只勉强挤出句:“你来、来了…”
正是阿柯。
第六章 长梦曾拾旧泪
扬州府尹大院内,无数灯烛正耀耀生辉,照得偌大的堂内一片通明。在扬州卖了一辈子命的老捕头柴齐素有眼疾,此刻被晃得眼中生涩,侧过了头,望着通向后厅的昏暗廊道。烛火被风吹的晃悠不定,他那干瘦的身躯便在墙上拉出一道古怪扭曲的浅影。仔细看去,那道浅影还在微微的颤动。
他老了,翻过年就是满六十的人了,当年威震山南西道的“阎王铁捕”,如今连多坐一会儿,手脚都会止不住的颤动。三年前他就已经告老回家,道台大人亲自赐匾,满城百姓夹道相送,吹吹打打风风光光的荣归故里时,他以为此生都不会再坐在这堂内了。不想今日下午,一纸紧急公文,几名化了装的老部下一顶小轿,旋风般又将他抬了回来,这会儿他坐在这里,还油然有些恍若隔世的感觉。
一打听究竟,部下说,有位年轻女子晌午时分在周家酒楼被人劫持,下落不明。柴齐搔搔半秃的脑门,略觉诧异:一个寻常的失踪案件,怎么会巴巴的又将自己这个老人请回来?不过他毕竟是老于世故的人了,也不着烦恼,只以为是与府尹有什么暧昧之处的人,便起身道:“那么,我还是到里面去见见晋大人吧。”
一名部下忙道:“晋大人已经带人去南面驿道设关去了,这会儿还没回来。”
柴齐眉头一挑:“设关卡去了?那…那我等等看吧。周捕头、李捕头他们呢?”
另一名部下道:“他们今日中午便已动身,周捕头去北面的张家庄,李捕头去南面的陶村,刘老三跟朱老四去了东面,这会儿怕是已到了关庄了。”
柴齐觉得事情有些不对了。这样全扬州城的得力捕快悉数出动,他干了四十多年也未曾见过。难怪连自己这样的老家伙都被拖出来镇守府院!
他呆了一呆,低声道:“那女子是谁?”
所有部下一起摇头。
“不知道?那…那是怎么来的?还有其他人跟着吗?”
先前那名部下吞口唾沫,凑上前来,眼睛往内院瞟了瞟,低道:“里面现躺着两人,据说是那女子的护卫。我听晋大人都恭恭敬敬地称他两人为大人,好像领的是一品侍卫的衔。”
一品侍卫做保镖?柴齐顿时脑袋一涨——难怪连府尹大人都要亲自去设关盘查!
正想着,忽听大门处马蹄声急,似有大队人马开到。只听守门的衙役刚喊了声:“什么…”
“呼”的一声,一匹高大的白马夺门而入,跟着是数十人滚鞍落马的声音。有人大声喝道:“你他妈大呼小叫干什么,没见是我们左飞卫李大将军吗?”
左飞卫李洛李将军乃是皇帝御前重臣,柴齐也曾听说过,不过他一把老骨头了,还着实没见过这么大的官,慌忙步出大堂,跪下叩首。李洛飞身下马,姿势极之干净俐落,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他不知何时已进入堂中,在中间的椅子坐了,顺手端起一杯茶,也不管是谁喝过的,“咕咚咕咚”几口喝干,将茶杯在桌子上重重一顿,沉声喝道:“报上来!”
他身后跟来的几十人此时低头鱼贯而入,个个绷紧了脸,显是心中十分慌乱,听这一吼,赶紧纷纷跪了,一个接一个大声应道:“小人已封锁往南的小道,共遣二十名衙役,都做平民打扮,在路边设点观察,目前没有发现任何形迹!”
“小人带部下已沿河道而上,并十三艘渔船,沿途观察设点,根据目前所得消息,自今早起,共有一百二十三艘船由此而上,其中商船七十六艘,渔船二十九艘,私家船四艘。以上船只目前都已在小人监察之下。另有十四艘因沿途未作停留,尚未追到,小人已遣人至上游县城,命他们严查所有船只,但凡自扬州出的船,一律扣押!”
“小人已派人严密监视那两艘往下游的船只,目前船停在谢家码头,并无一人出来!”
“晋大人特遣小人回复李大人:往南的驿道目前已全面封锁,只准进不准出,请大人宽心。晋大人现下亲自到南面的曲阳县安排人手,估计今夜封锁范围还会扩大到山林一带。”
“周捕头在张家庄飞鸽传信回来,说是那辆马车已于傍晚进入庄内,现在还未出来。庄子已在严密监视之下,只待大人之命,立时进庄搜捕。”
“小人刚自南面的…”
一干人纷纷报告上来,柴齐在一旁听着,大致弄明白了现在的情况:看来这女子的身分当真非同小可,连左飞卫将军都投鼠忌器,不敢太过紧逼对方,除了在驿道、河道设点盘查外,其余地方均只是跟踪,并不急于下手,而是在等确实的消息。他偷眼打量了一下那座中的李洛,只见他不过二十几岁,但神气内敛,目光如炬,武功修为显然非同一般。此刻他铁青着一张脸,嘴唇紧咬,隔着老远,柴齐也可强烈的感受到他心中的狂暴之情,难怪下面这些人一个个噤若寒蝉。
忽而内堂内走出一位少女,约莫十五、六岁的模样,着一身淡绿的裙子,眼角含泪。她出了侧门,并不理会满堂跪着的捕快、军士们,只呆呆地望着李洛。柴齐正自惊异,却见李洛微一招手,那少女径自走到他身旁坐下。李洛伸出手,轻轻抚摩她的头发,似乎在劝解什么,下面诸人谁也不敢乱看,俱都将头埋的更下去。
待最后一人会报完毕,李洛一长身站起来,双手负后,在堂中来回踱步,低头沉吟。少顷,他抬起头,没头没脑地问一句:“今夜可赶到什么地方?”
下面跪着的人面面相觑,不知他这话指的什么,都不敢贸然开口应声,一时间堂内寂然无声。
李洛沉着脸,再问:“今夜可赶到哪里?”
半晌,只见到下面人头乱动,却仍无一人回话。李洛眼中怒火一闪,刚要发作,突听一老者的声音道:“将军今夜自陆路可赶到的地方有三处:张家庄、山南驿和七巧镇,自水路可赶到的只有谢家码头。”
李洛一仰头,道:“是谁?上前来说话!”
柴齐走上两步,行礼道:“小人柴齐,原是扬州捕头,见过大人。”
李洛见他老迈,一挥手道:“免了礼数。你刚才讲今晚可赶到的有四处地方,分别都在什么位置,你过来指给我看。”他自怀里掏出张绢布地图,丢在桌上,当当忙将布摊开,四周用茶杯压好。
柴齐由一名衙役扶着上前,眯着老眼看那地图,颤巍巍地指出几个地方,道:“这几处都有大道相通,或是水路接近村落,较好行路,再远一点就要翻山了。这时节已近雨季,夜里山上十之八九会落一阵,路窄道滑,天亮前无论如何是赶不到的。”
李洛仔细看了看,沉声道:“好!来人,备马!传二十位好手,都换做夜行衣,这就动身。若是等一会单大人回来了,就把我们的路线告诉他,叫他速来策应。走吧!”
堂中顿时纷乱起来,几十名捕头争着要在左飞卫将军面前露个脸,都抢上来,都道:“我去,那地方我熟!”
“我就是张家庄人,每根草我都知道!”
“我打小便在谢家码头潜水捕鱼!”
“…”
李洛见人群混乱,想要训斥,但人人争先效命,却也一时不知有何训斥之处。正踌躇间,忽听柴齐喝道:“别闹!都排好了听我点名,点到的去,没点到的今夜自在城中留守,关系一样的大!有谁不服的,找我老柴理论!”
这一喝,全场顿时寂静无声,众人果然规规矩矩站成几排,伸长了脖子等着柴老头点名。柴齐先向李洛行了一礼,道:“小人失礼了,将军初来乍到,对这些人想必还不熟悉,且容小人代劳如何?”
李洛点头不语,柴齐便扯起嗓子一个个叫道:“张贵,刘明,曹天宇…”点了二十人的名字。末了,柴齐一挥手道:“都去准备吧,换上夜行衣,趁手兵刃,每人一套绳钩,一支油火,一刻之后在后门上马。这是赶急路,只拣体瘦皮黑的马,摘铃包蹄。记着,严禁跟家人透露行踪,违者就是掉脑袋。刘明、曹天宇,你们一人带三支烟火,要带哨音的,以备联络之用。其余人自回城防上去,还是那句话,许进不许出,管他是什么人,李大人未回来之前一个也不许放走。要闹事的,只管拿了,罚他个底朝天,权做兄弟们的辛苦钱。”
数十名捕头齐声应了,各自摩拳擦掌的走去准备。
李洛看他一眼,心中暗自佩服,不愧是老捕头,想的事确实周详妥当,不仅是跟着去的人有功,这些留守的弟兄们也有酬劳——看扬州城内富贾如云,随便拿两个晚归作东自非难事。他正要进内堂换衣服,却听柴齐在身后低声道:“李大人,可否方便到里面一叙?”
李洛略一迟疑,点了点头,示意当当先去准备。当下柴齐领头,将李洛带到一间偏房内,待他进屋后,看看身后无人,轻轻带上房门。
李洛见他行事诡秘,沉声道:“柴捕头这是何意?”
柴齐道:“请恕小人无礼了。此事小人并不知原由,也不知那位被劫持的姑娘身分,但见大人神情,当是非常之人。如此,行事更当稳妥才是。刚才小人听了个大概,目前是不是有四、五批有嫌疑之人在将军监控之下?”
李洛道:“不错。”
“将军何以认为这几批人就有嫌疑呢?”
李洛听他言语中似有怀疑之意,心中不快,站起来道:“我自然肯定。出事之后,我立即加派经验丰富的捕快沿路追查。这伙人显然是早有预谋,在途中连着换了三、四辆马车,两、三艘船,意欲扰我眼目。哼,就算他再来十辆、百辆车跟我布迷魂阵又如何?惹恼了我,派出四五百人,一个个的跟,再一个个的查,不信就查不到!”
柴齐拱手道:“将军算无遗策,布局周详,能隐忍不发,以待万全之时,小人佩服的紧。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柴齐咳嗽几声,道:“若小人猜的不错,将军对此女子极之重视,是不是欲亲自出马,一批批的抓来,以防对方防备之下,对人质不利?”
“是。又怎样?”
“大人神勇无敌,对这些亡命宵小自然是手到擒来。小人担心的是,若那人质并不在这几批人中,怎么办?”
李洛一怔,道:“怎么会?你是担心另有其他的人带了林…带了人质走,而我并未发觉?那我加派人手,再令各临近州府协同查办就是。”
柴齐嘿嘿干笑,走到桌边,用小指将歪斜的烛芯拨正,一面道:“恕小人不懂礼数,胡言乱语了。大人常在军中行走,做的是在千军万马里对面取人首级的大事,对于市井之间的偷鸡摸狗,嘿嘿,恐怕识之不深——小人敢拿项上人头担保,人质根本未出扬州一步!”
李洛一惊,抬头望去,正迎上柴齐炯炯目光,射的他一凛——原来这老头还有这般的精气!
“对方是什么人?”柴齐不待李洛开口,抢先道:“知道对手是一品侍卫还敢动手,公然与朝廷作对,岂是等闲之辈?明明知道扬州府在半日之内就可出动重兵封锁四境,莫说人畜,连鸟都飞不出一只,这些人还敢堂而皇之的从各条道路离开扬州,岂不是找死?就算伪装的再隐秘,只要挨着搜过来,哪有搜不到的理?要说如此计画周密的人,还会出此下策,小人实不敢枉信。”
“那么…”
“离开扬州的人,统统是圈套!”柴齐用一根干瘦的手指点着桌面,语气更加斩钉截铁:“就是要吸引大人往外走,以为对方想布迷魂阵,将人偷偷运至外地。大人想:若真的劫持了人质,当偷偷潜行才是,就算要使掉包计,也至多一两个,否则人多起来,一旦被官府擒住其中一人,严刑拷问之下,谁也不能保证没有马脚露出,这乃是作贼的大忌。况且掉包布阵,都是要人往相反的方向想,这些人一口气布下如此多的陷阱,却统统指向城外,这里就是最不合理的地方。其实迷魂阵是对的,不过人却是偷偷藏在城里。小人甚至可以肯定,这伙人先带了人质出城,待城防开始盘查,只许进不许出的时候再带回来,当着官差的面一出一进,嫌疑就洗脱大半!”
李洛脸色苍白,定定地看着柴齐,好一会儿,方重重拍了自己脑袋一下,接着抱拳道:“柴捕头,承教了。”
柴齐慌忙欠身回礼,道:“大人如此说,岂折煞小人!”
李洛道:“你是多年的捕头,于黑白两道之事自然比我明了得多,今日之言,确是我受益良多。若真如你所言,该如何行事才好?是否应立即终止城外搜索,于城内开始布线?”
柴齐皱着眉头,捻着山羊胡子道:“不可。这毕竟只是小人一番猜测,大人不可全信。而且若对手真的为我们布下这迷魂阵,我们索性将计就计,来个瓮中捉鳖。”
“哦?”李洛沉吟道:“你是说,我仍然装作被骗,带人到外地搜寻?”
柴齐道:“正是!大人今夜出发,先至张家庄等地,大肆搜捕,人逮的越多越好,统统关起来慢慢的审,也不急着点破,让他们心存侥幸;其他几个方向的人则装作漏掉。一面差人往海州、宣州、庐州等地,调派人手,沿路搜查,气势闹的越大越好,让对方以为我们真的被他们牵着鼻子走。扬州城内仍然戒严,只进不出,表面上装作人手统统调到城外的迹象,小人令几名得力捕快则在暗中探访,黑白两道同时下手。只要大人在外面功夫做足,这伙人稍一松懈,定会露出马脚。小人在此斗胆立下军令状——半月之内不破此案,请取小人项上之头!”
打磨光滑的木制箭身…抽出来…有若秋露般的寒意迅速袭上心头…
飒露紫马狂暴的咧着嘴,口中吐出的热气在雾中纷乱地弥散开,银白的马鬃绝望地上下翻腾,想要摆脱着黑血的命运…
近了…更近了…那晨雾里晃荡的熟悉的背影…
那曾经承载过自己幼年时无数美梦的宽阔的背影…
弯弓…搭箭…
僵直地手臂颤抖着拉开冰冷的弓弦,那一刻,铁胎弓上血珠四溅,仿佛有无数阴魂腾起,合着天幕下肆虐的岚风…
那是…自己的血吗…
还是…自己的泪…
“大哥——”
那宽阔的背影回头了…
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