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芑云道:“正好,人越多越好。记得尽量多找几个人跟你一路来,明白吗?”

阿柯点点头,沉吟一下,慢慢伸手出去,握住林芑云的手,道:“谢谢你。”

林芑云脸上一红,却不挣扎,任他握着,眼转到一边,看着近旁铜炉鼎的镂空处冉冉升起的熏香,叹了口气。“谢谢我吗?你以后若还能记得…也就够了。”

阿柯看着她如漆的秀发,道:“你…你想知道我的父亲是谁吗?”

林芑云坚定而缓慢地摇了摇头。“那是你的事,阿柯。那只是属于与你过去有关的人的秘密,什么七叔啊,未婚妻啊…阿柯,你去跟他们谈吧,我可没兴趣听。我只是一个愿意帮助你的朋友而已,别的…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阿柯走到门边时,再也忍不住,哈哈地笑出来。林芑云怒道:“有什么好笑?”

阿柯一脚踏在门外,回头看她一眼,说道:“林芑云,你才是根木头。‘终南神医木’,哈哈,哈哈,倒是蛮合你的。”不等林芑云抓狂,转身出门去了。

清晨,薄雾,丘云山十八拐,张老头支起了第一根杆。

这里是丘云山山道的最高处,南来的人要走十一道拐方能爬到此处,而后向北而下,又是七道拐,所以人称“十八拐”。自襄州向南,除了水路,这是必经之道。

别看丘云山不高,这路还特别难行,行脚商人们早上寅时便从山下的小村出发,穿云绕雾,翻梁涉水,一刻不停的赶到这里,也已是午时之后了。再透过脚下那一片悠闲懒散的云朵,看到望不到边的茂密森林,无论多么强悍的马队,也得心中打鼓脚下发软,非歇歇脚不可。

走到这一步,前无村后无店,左边十余丈是百仞悬崖,右边则是愁煞猿猴的陡峭山壁,除了往前只有退后,所以常走这一线的商人们也习惯称这地方叫“慢刀背”——慢慢的磨死你,还就只有这么一条窄道。

人走到这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地方,早已是又饥又乏,若是闻到又辣又鲜的牛肉汤面的香味,看到上好的卤汁里捞起来的茴香面,那是任谁也抵受不住。这般占尽天时地利,独此一家的张老头生意就特别的好。

张老头今年快六十了,生得面黄寡瘦,一副痨病样,偏偏身子骨出奇的结实,十里八村,就他一个人能坚持天天担着面担上这儿。他的卤水牛肉面也是出了名的好吃,除了面辣、汤鲜、肉嫩外,张老头最得意的还是祖传秘方。据说吃了他的面,再体弱的人走上个十几二十里,也腿不软气不短。张老头的心也好,手脚麻俐,冬日里会给大伙生炉烤火,夏日还免费提供清茶,遇到路过的落魄书生,或是无依无靠的孤儿寡母们,还常常奉送面食,分文不取。一来二去,张老头就大大的有名了。行脚走路的商人、差役、农夫对张老头尊敬有加自不必说,连逢此过路的强人土匪,也不敢对张老头有任何歹心,恭恭敬敬掏钱买食——山里人常说,张老头死后是要封为这一带的山神的。

这个时候还早,张老头知道无论从哪一边都还未有人上来。是以他不慌不忙的支好篷,架起柴火熬起汤后,便拿了老烟杆,踱到一旁,眯着眼抽起来。

今天过了,他就要回故乡长安了,忙活了大半辈子的事,也终于要走到头了。一早起来他的右眼皮就跳个不停,怎也停不住。他喝了几口冷茶,还是不行。他就望着眼前这片再熟悉不过的山和云,心中默默念叨:“难道你们不愿意我走吗?不要急呀,这把老骨头,将来还是要埋在这里的…”

正在暗自想着,忽听南面山下人声鼎沸,夹杂着兵刃之声。张老头眉头一皱,站起身刚要过去看个究竟,猛听北面山下有人猛吼一嗓子:“弟兄们,提刀子跟老子上啊!”立时数十人齐声高喊:“杀啊!”

“杀死叫刚的孙子!”

“荡平木梁寨!”

只听南面山下立刻有人高叫:“他妈个熊的,我劈了你个叫史的!”数十人也跟着大叫:“老大我们跟着你!”

“杀光石堡寨!”

张老头听出当先一个叫喊的人是北面山头“石堡寨”寨主秦史,那些跟着喊的自然是他的弟兄了,没有猜错的话,南面上来的则是木梁寨的秦刚和他的弟兄们。他心中微微一笑,才想起今日是三月十五,又到了这两个寨三月一次争地盘的时间了。

说起来秦史、秦刚本是亲兄弟,当年一起师成出道,在这丘云山打拼,仗着身强力壮,及一套当年在江湖上也算得有些名气的“伏虎棍”,闯出一片局面,几年时间,合并了大小三十几个山头。但这两人素来性格不和,打小就好相互争强,你不服老子,也别叫老子服你。对手歼灭之日,也成了他两兄弟分道扬镳之时。于是乎一个在南,一个在北,各扯大旗,相互殴斗也不只一、二十回了,输赢几乎对等。打到后来,两人俱都筋疲力竭,见实在是实力相近,任谁也吃不了谁,只得作罢。但丘云山这山头乃是南来北往的商家必经之道,那是远近闻名的流油之所,两人既不能独吞,也不愿放弃,干脆搞了个比武争胜,谁比武赢了,就拥有三个月收过路钱的权利,另一人不得在此染指。就这样,两帮人在张老头面前打打杀杀好几回了,张老头知道劝解无用,只得不闻不问,只当三个月看场不收钱的把戏。

这两帮人打的累了,照例还要猛吃一顿。张老头揭开锅盖看看,估着面刚刚够,待会儿自然有打肿了脸吃不进,或是打坏了肚子吃不下的,多喝点水也就对付过去了。

刚刚算计完毕,“呼”的一声,北面山路上窜出一个铁塔般的汉子,浑身黝黑,一脸落腮胡子又粗又长,提一根碗口粗的火烧棍,在中间用红麻绳扎了几圈,左耳上还穿着金环,端的杀气腾腾。张老头还来不及开口问候,“呼”的又一声,南面山路上窜出一个铁塔般浑身…总之,与刚才那人几乎一模一样的家伙,只是红麻绳换作灰麻布,金环穿到了右耳。

这两人抢上顶来,几乎同时互相“呸”的一声,同时叫道:“叫史的!”、“叫刚的!”——盖因两人同姓,是以由骂姓改作骂名——破口大骂。

两边各自帮众此时也纷纷涌上来,提着刀枪棍棒,站在老大身后,各以方言土话相互喝骂。什么老祖宗、兄弟姐妹一类自是不免被问候了成百上千次。一时间,这仙云缭绕、鸟声幽鸣的山头,顿成恶霸流氓为一、二个小钱吵的翻天覆地的屠宰市场。

张老头知道这两伙人相互忌惮,各怀鬼胎,所以离真正开打还有一段时间。他不慌不忙的收拾摊子。两边各有几名兄弟奔出来,恭恭敬敬帮他搬到一旁去,免得翻了面摊,待会儿挨了打还吃不成面,那可太不划算了。

张老头气定神闲地指挥众人搬灶炉,一面道:“小心,那是肉汤…放桶的时候轻一点,别摔坏了碗…你们两个,去拾点柴火…”突然声音一顿。

那两个嘴唇上还是绒毛的小子憨头憨脑地问:“到哪里拾柴火?”却发现张老头痴了一般,半张着嘴,向一旁的悬崖望去,眼中闪动着变幻莫测的神情。其中一人顺着他目光望去,见一人正立在悬崖外。

悬崖外…

他突然浑身抽风似的一抖——悬崖高百仞有余,那人竟悬在半空?

身旁的伙计此刻也惊呼一声,几个搬东西的人都吓傻了。其他人正吵的昏天黑地,谁也没注意到崖边一角。

听见旁边张老头慢慢地道:“你…你终于来了。”

那人四十来岁,面目极是俊朗,两眸如星,嘴唇边挂着一丝微笑,仿佛见到多年的老友,却不忙说话。他双手无所谓的抱在胸前,一身白衣胜雪,在猎猎的风中尽力舒展。众人这才看清,原来他并非飞在空中,却是一只脚踩在悬崖外一棵百年松树之巅。那松树巅恰好与崖顶齐平,离崖顶有七、八丈的距离,山下云雾蒸腾,绕树而上,恍惚看去只见白茫茫一片,只有风卷云动时,才露出树枝一角。

那树枝细的仅一握有余,此处又当风口,他单足踏在上面,长袖飘飘,身子却一动不动,好似盘石一般。见到的人都是倒抽冷气,浑身冰凉——说他是鬼吧,鬼好像是会飞的;说他是人吧,天下间怎会有如此轻功?

忽然身旁张老头走上一步,对这一切视若无睹,又道:“你来…你又来做什么呢?”声音苍凉,透着无限惆怅之感。

那人仍旧微笑不语,伸手入怀,好似在掏什么事物。突地一挥手,众人眼前一花,“咄”的一声轻响,却是一支断了一半的箭头钉在摊子上。张老头回头看去,“啊”的一声低呼,神色大变,脸上肌肉不住抽动,好像见到了什么鬼魅之物。有个家伙就站在摊子边,见张老头盯着箭的眼珠子几乎都突出来,禁不住伸手去拔那断箭…

蓦地一股大力迎面而来,他连叫亦未叫出一声,身子已飞在半空,直直掠过十来丈距离,重重砸进吵架的人群。

只听秦史怒吼道:“他妈的到底你先动手了!”狠狠一棍劈下,他面前的秦刚怒道:“谁先动手谁断子绝孙!”毫不客气的回棒相击。见老大动了手,两派人顿时“乒乒砰砰”打作一团。

这几个搬摊子的人却浑身颤抖,连一根小指头也不敢稍动——别说现下悬崖外有这么个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家伙,就连平素里老态龙钟、生个火都慢吞吞的张老头,适才隔的老远一挥袖子,便把一个块头比自己还大的人震出那么远,谁还敢乱动一下?

张老头慢慢走近断箭,脸上也不知是哭是笑,所有的皱纹都挤作一团,抖个不停,道:“这…这是…原来他…少主他…”

悬崖外那人朗声道:“正是!十哥,半月之内,覆云楼就会重振,哈哈哈哈!你我兄弟再聚,天下焉得不震动!哈哈哈哈…”长笑声中,他像根柱子一样笔直地往后倒去,霎时翻进云雾里,消失不见了。好几人顿时尿湿了裤子,却听他的声音自悬崖下遥遥传上来,念的是:“转篷随马足。飞霜落剑端。连旗下鹿塞。迭鼓向龙庭…”

张老头呆呆的拔出箭头,小心地捧在手里,好似捧着个婴儿。再多看一阵,自言自语地道:“十三年了…你终于回来了么…嘿嘿,哈哈…”旁边的人见他傻子般又哭又笑,两行老泪自他腮边流下,一滴滴落在箭上,人人心中发毛,却拼死捂着嘴,一声也不敢发。

张老头捧着箭,一边喃喃低语,一边闷着脑袋向前走去,渐渐走近打斗中的人群。有人叫道:“张老头,别进去…”

张老头浑若未觉,再走几步,已逼近最外围的两个人。那两人鼻青脸肿,正是杀红眼的时候,哪还关心其他东西?一个使“黑虎掏心”,一个来“矫龙盘海”,忽然眼前一花,这一拳打出,鬼使神差的打在张老头的肩膀上,那一脚也踢到了张老头小腿。

“砰砰”两响,夹着轻微的“咯咧”一声,两个身影飞腾起来,越众而出,结结实实摔在地上,力道之猛,顿时昏厥过去。

只听得“哎呀!”、“哦哟!”、“他奶奶…”之声不绝于耳,圈外几人目瞪口呆的看着张老头就那样一步步走进去,自己的兄弟们就像飞蝗石般一个接一个飞出来,摔的七荤八素。待他走近最里边的秦刚、秦史两人时,自己这边的人几乎全都飞了出来,堆成两个小山。剩下几人吓的险些湿了裤裆,不等他上来,已自行跑的远远的。

只有秦刚、秦史两人毫不察觉,仍旧斗的呼呼有声。一个头上见红,一个左脚微跛,都吃了点小亏。这两人棍法本就出自一家,力气经验也相当,一棍扫来,有几个变化,重心在哪,下一招又会怎么…全都心知肚明。所以他们的决斗,往往只能靠打上几个时辰,待得对方力竭出现一两处破绽,而自己恰好灵光一闪,给予致命一击时才能分出。

是以两人现在都不忙着进攻。秦刚头上挨了一黑心棍,脑子却还清醒,知道秦史脚踝中招,行动不便,其实吃的亏更大,自己只要尽力将他的力道往左脚上引,看他坚持的了多久,只怕不消一个时辰就会胜负分明。想到这里,秦刚不觉为自己敢用脑袋去换这一下颇为得意,心中暗自憋足了劲,决意今日一战一劳永逸的结束纷争。

忽的眼前一道灰影闪动,竟似有一人插入战团。秦刚大吃一惊——自己一套棍法舞的滴水不漏,全是冲着秦史去的,要有什么人钻进来,岂非立时破了自己的攻势?他不假思索,一招“黑风压顶”,向来者当头劈去,不管是否自家兄弟,务要瞬时踢他出局。但见秦史那边亦是一模一样的劈下,两兄弟这种时候倒也心意相通。周围的人齐声惊呼,要知这两人同时使出杀手绝招,威力碎石裂钢,任你是神仙也必砸成齑粉了。

猛地一股大力袭来,有人闪电般抓住自己胸前衣襟,往前一拉,秦刚受不住力,向前扑去,结结实实一棍,正击在秦史脑门。“啪咯”一声,棍棒从中而折,秦史闷哼一声,口鼻眼耳中同时鲜血飞溅,再也把持不住,也往前一扑,棍棒不偏不倚击在重心全失的秦刚左腿,又是“啪咯”一响,秦刚只觉自己左腿骨头剧痛,终于放声惨叫出来。

“扑通!”、“乒砰!”两人先后坠地,震的尘土飞扬。两帮人马心惊胆颤的定睛看去,只见两位寨主一个抱着腿长叫,一个闷着头扑在地上,也不知是死是活。

站在两人中间的张老头慢慢回过身来,眼中血光闪动,须发皆张,衣衫无风自舞,状若猛鬼,哪里还有半点平素里和和气气老眼昏花的样子?

不知是谁失心疯的喊出一声:“冤鬼上身啊!”众人浑身寒毛同时一炸,当真如青天白日撞见鬼魅一般,飞也似向山下狂奔而去。有打伤了腿打昏了头的,不免跑的东歪西倒,听得山下“哎呀!”、“哇啊”之声不住传来,自是跑的急了失足落山之人发出。

秦刚翻两个滚,扑到秦史身旁,叫道:“哥!你怎么了!”向张老头怒目而视,喝道:“你使的什么妖法?有种就连老子一块杀了!”他从未这样连对方如何出手都未看清便一败涂地的,知道张老头当真是冤鬼附身。

张老头右脚一挑,将面朝下的秦史翻过来。秦史口吐白沫,满脸的血,不过好像还未死过去,眼睛还一眨一眨的。

张老头嘿嘿冷笑,厉声道:“兄弟自残,天地不容!念在你二人本性还不算大奸大恶,今日略加惩罚,他日再犯,就不是老夫能判,而是天谴了!”一转身,大步向山下而行。

秦刚叫道:“张老头!你…你上哪里去?”他此刻方明白,这个老老实实在一旁看他们打了无数次的糟老头子乃是一绝顶高手,心中又是吃惊又是惭愧,又有种说不清的古怪感情。盖因他与秦史两人皆好武成癖,一直勤练不休,十几年来,骤然见到一个闻所未闻的新境界,惨痛之余,竟也隐隐高兴。见张老头要走,一时又有种失落感袭上心头,忙出声叫住。

张老头望着山间幽幽的白云,傲然道:“我不姓张,我姓苍!”

秦刚道:“是,是,苍…苍老伯,你要去哪里?”

苍老头嘿嘿一笑,道:“大丈夫生于世间,若不能建功立业,至少也要忠心侍主。现下主人已再出尘世,老夫又岂能苟活偷生于此?哈哈哈哈,若真能杀掉…咳,若真能干出几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将来埋骨他乡,又有何憾?”

秦刚顾不上伤痛,一翻身向苍老头跪下,拼命磕头,道:“苍老伯!我与兄长自幼落魄,无父无母,就因少一个主心骨,是以兄弟相残,无日或休。今日听老伯一言,小的方得彻悟。请苍老伯收我二人为徒,一道闯荡江湖,将来无论身死何处,也总比在此碌碌平庸一生的好。请老伯答应吧!”

那边秦史也挣扎着翻起身,一言不发的跟着磕头。苍老头回头打量他俩几眼,忽地仰天长笑,道:“好!孺子可教,老夫便收了你们。跟老夫来吧!浩瀚天地,任我辈纵马平川的日子才刚刚开始呢!”

关外。营州。九回山。

今年的冬天特别漫长,此时已是三月中旬,厚厚的雪仍旧覆盖着巍巍山脉。天也是苍苍的,山也是茫茫的,放眼望去,何处是山,何处是天,完全辨不分明。大雪掩埋了所有有形迹的事物,还在沟壑峭壁之间设下完美的陷阱,稍不留神,连狡猾的狐狸都会落入其中,化做天地神灵的供物。

所以,此时的九回山千鸟飞绝,万兽遁灭,就算最富经验的老猎手,也老老实实待在家中烤火,耐心的等待着春风化雪的一刻。

忽地一声尖利的呼啸声自山中响起,愈爬愈高,良久不息,打破了九回山恒久的寂静。不到一会儿,几个黑影突然凭空出现在白的发蓝的雪地中,一字排开,向南而行。

说他们凭空出现其实不然,这几人只是从一处山坳里转出来而已。但那山坳与其后的山峦一样的白,远处望去几乎没有分别,是以这几个黑色的身影好似从一片白色中硬挤出来的。

另一个让他们看上去凭空而出的原因,是他们的速度。在这雪深过膝的地方,哪怕灵巧一如野兔,也得狼狈的迤逦而行,绝对谈不上矫捷二字。

然而这几个人一闪便转出山坳,贴着山壁前行,速度快的似贴着雪飞翔一般,不到一盅茶的时间,已飞驰过两里有余。奔近了,方看清是四个人,一样的黑衣黑袍,头顶蓑帽,正顶风穿行。再仔细观察雪地,会发现只有一行较轻的脚印。这四人显然训练有素,一人领跑,其余两人完全依着他踏过的地方前进,连举手抬足的速度都完全一致,是以若有人见到足印,还以为就一个人跑过。

若是平常人,要练到这般配合无间,非十数年工夫不可。但这四人中除了当先一人年纪超过四十外,其余皆是青年模样,跟在最后最小的看上去仅十六七岁,稚气未脱,难道打从娘胎一出来就开始练了不成?

其实当先一人乃是此地大富周纪宇,身后三人则是他的三个儿子。周纪宇一家十九年前才从关外来此,以皮毛生意起家,由于经营有方,短短十余年,几乎已垄断这一带的来往交易。无论是关内的丝绸茶叶,还是高丽的人参皮货,举凡他周家经手之处,绝对是那一行的龙头老大。

此次圣上亲征高丽,周纪宇不知哪里来的消息,早一年就到江南一带收购药材、马具、牲口,待大唐和高丽杀的人仰马翻,苦不堪言时,周家捐出所有药材从军,立时接下了所有军需物品的订单,大卖特卖,当仁不让成为最大赢家,势力更是如日中天。

周纪宇为人最是耿直豪迈,行事也一向低调,立家之后,对乡内百姓颇为眷顾,是以深富民望。他的这三个儿子分别以成明、成武、成义为名,也深得乃父风范,完全没有二世祖的架子与脾气,反而自小便饱读诗书,从父行商,助父行善,一时名动关内,人号“关东三杰”。

然而,除了最亲近的家眷,谁也不知道一副商贾派头的周纪宇竟还有如此武功。他父子四人一向只待夜深人静时,才在自家后山练习,却从未在外人面前显露。近日大雪封山,四境无人,周纪宇方带儿子们上山练习轻功。

奔了一阵,领头的周纪宇忽地一顿,手一仰,他身后三兄弟立时停下,四人一起偏头聆听,均默不作声。

少顷,周纪宇左手背后,飞快做了几个手势,成明、成武同时飞身而起,一个向东,一个向西,箭一般射出去。成义后退两步,与父亲拉开两丈距离。

周纪宇眼角瞥到成明已掠入林中,成武亦已攀到峭壁边,双手背后,握住背上的两柄短枪,朗声道:“何方高人,既来此地,何不出来一叙。”

过了片刻,并无一人回应。白茫茫的雪地上,只有不时刮过的凛冽的风卷起阵阵白雾。

周纪宇的眼睛却不住转动,好像盯着某个并无形体的鬼魂般,握着短枪的双手暗中加力,低声道:“成义,再退。”

周成义不动声色的后退。他年纪最小,第一次遇上这样的事,见到父亲神色凝重,禁不住地全身发僵。侧头看看,只见哥哥们一左一右守住隘口,并无慌乱之情,方心中稍安。

忽然间,有人长声念道:“连旗下鹿塞。迭鼓向龙庭!”

周成义隔的最近,清清楚楚见到周纪宇浑身猛地一颤,颤声道:“你…你是…”

话音未落,“轰”的一声响,周纪宇面前一丈开外的雪地猛地爆裂开,岚雪如雾般四散,拳头大的雪块夹杂其中,劈头盖脸地向父子俩砸来。

周成义大喝一声,长枪一抡,霎时在身前舞起一道屏障。雪块如雹子般砸在枪身上,虽无一枚穿进来,但仍震的他手臂发麻。忽地眼前一花,一个灰色人影已如鬼魅般透过雪雾袭来。周成义大骇,长枪猛劈,那人向侧一滑,长袖拂动,击在周成义肩头,周成义顿时腾身而起,飞出数丈,重重摔在雪中,力道犹自不减,向后滑去。周成义只觉全身百骸都似空了一样,竟使不出半点力气阻止滑行。

耳边听两位哥哥齐声怒吼,疾速袭来。周成义拼命抬头,突然见到爹爹呆呆地站在原地,背上的短枪仍束的好好的,心中一突,猜想父亲已遭毒手,眼泪几乎夺眶而出,嘶声叫道:“爹爹!”

此时成明、成武已与那人动上手。成明承袭父业,使一对短枪,一套“双龙枪”结合了“枪、剑、刀、笔”之法,小巧灵动,专门针对人的奇经八脉而动,属于近身缠袭打法;成武则与成义一样使长枪,劈、扫、挑、横、带、绕,是典型的大开大合的硬战,与成明相辅相承。两人同时全力搏杀,方圆数丈内劲道纵横,气势惊人。

那灰衣人却始终像一道不真实的剪影般,在这密不透风的枪阵中,匪夷所思的飞速窜动,忽左忽右,飘忽不定,成明、成武两人的枪竟连他的衣角也未沾上。他二人心中惊异,知道已遇上平生仅见的劲敌,都是定下心来,打定主意慢慢周旋。成明听到成义悲号,不知爹爹究竟怎样了,心道:“难道我周家今日注定断送于此吗?”当下提气大喊:“三弟,速回庄中,叫张师傅他们来!”

成武一下明白哥哥的意思,是无论如何也要为周家留下后人,立即也吼道:“正是!此人我俩就可对付了,就怕有人乘机打庄子的主意,你快回去接应娘亲!”

那人哈哈大笑,道:“好大的口气,我倒要看看你们俩如何对付。”忽然身子一顿,立在两人正中。

成武当即一招“涛袭九宵”,抖出数十个枪花,分袭那人胸腹要害,同一时刻,成明跃在空中,以枪作刀,猛劈那人天顶。

那人嘿嘿一笑,长袖挥动,一引一带,成武的枪身不由己向上挑去,“铛”的一下,与成明的短枪相交,两人手腕都是一麻。

成明不假思索,变劈为踢,足尖向那人眼睛挑去。那人未料到他变招如此之快,轻轻咦了一声,右手击他脚底太白穴。哪知成明这一下乃是虚招,不等他封住自己穴道,在他手上一踩,借力纵起三丈有余。

成武乘此机会脱身,咬牙叫道:“再来!”仍是一招“涛袭九宵”向那人袭去。那人叹道:“愚蠢!”仍旧长袖一拂,卷上枪身,一带之下,成武收扎不住,踉跄向他冲去。

那人变掌为抓,便欲一把抓住成武的脑袋,忽听“咔啷”一响,那枪身竟自中而断,成武往后一抽,又抽出一个枪头来!那人万料不到这黝黑朴实的枪身竟还藏着这样的机关,此刻成武被自己扯的已深入腹地,空中的成明亦疾速落下,双枪攻向头顶,自己一时大意,竟落入两人设计的圈套中!

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那人忽地双手齐出,对杀向自己脑门的成明浑若无视,单单只擒住成武双肩。成武只觉两股极大的内力透体而入,霎那间传到手臂,自己的双手一酸,再也抬不起来。他心中暗喜,想道:“好!成明这一下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