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要后悔已无及,这件事就像雨水打湿的长袍下摆一般,已经是一个不可避免的事实。

一个可怕的事实。

海托山只有面对现实。

他决定把这几个信任他的朋友,送到地府里去。

一见铁手等人出现在街头,他就知道,“戏”立即就上映了。

“演戏的人”,登门的登门、栓马的栓马、拜寿的拜寿、祝贺的祝贺,他们演这出戏,为的只是要等一出“好戏”。

好戏在后头。

“好戏在后头”仿佛也是一个规矩,高潮总是在后面,“戏肉”也多留在后头。

在真正的人生里,“好戏”不一定都在后头。有的人,一大早就演完了好戏,余无足观。有的人,从没有演过一场好戏,便完了场。有的人,一生人都有好戏,高潮迭起,好戏连场。有的人,根本不寻求好戏,只求无戏便是福气。

海托山却肯定这大雷雨的午后,会有一场好戏,就在这儿上演。

不过,这场戏的序幕却让他有些失望。

因为有些该来的人都没有来。

“毁诺城”的息大娘没有来。

“神威镖局”的勇成也没有来。

来的只有“四大名捕”中的铁手、“青天寨”寨主殷乘风、“将军府”的赫连春水三人。

人虽然并未来齐,但来了他们三人,也就够了。

——黄金鳞和顾惜朝本来的意思,就是只要使这干人的几个主将折损,要歼灭他们,以众击寡,便绝对不成问题。但秘岩洞里有人主持大局,便不易同时发兵攻取了。

不知怎的,海托山见人未来齐,失望中反而隐隐有些欣慰。

——为什么会感到欣慰?

他自己也不知道。

也许他是“良心发现”,也许他觉得敌人越少,越好应付。也许他心里也不想因为自己的这个陷阱,而把这于江湖好汉都“一网打尽”……

不过无论怎么想,他都希望自己能够“演出好戏”。

他但愿自己能“演出成功”。

成功?

失败?

在雨里分不清,在相交里看不明,在将来命运的阴晴里,谁都未知情。

铁手等人终于打马来到了海府门前,在雨里风中张灯结采的海府高第,反而更添凄凉景况。

他们当然都化了妆,易了容,不过并没有彻底改头换面。

他们这样做只是避人耳目,再说,易容术最多只能骗骗粗心大意的人,绝对不能换日偷天,也瞒不住锐睛厉目的老江湖。

他们跟平时赴海府运粮、计议的妆扮,完全一样,所以海托山很容易便认出是他们。

这一点海托山一直都很感安慰。

他的视力依然精锐。

这显得他还未曾老。

至少没有完全老。

就算他已经老了,他还是可以拿这点来安慰自己;一个老人家如果不懂得自我安慰,绝对是一件很不讨好的事,正如一个失败者一样。

他觉得自己眼力就比吴双烛好出许多。

他这样想的时候,每次都必定忘了考虑到,他的体力却逐渐不如吴双烛。

有些事,想不起要比想起来得好。

忘记,本来就是人类“护身符”之一。没有这个个字,缺少这个本能,人只有活得更不愉快。

只怕,有些事愈想忘记,愈难以忘记。

有些事要想起,却偏偏常常忘记。

人生里最痛苦的事,就是不能控制自己的思想;人最可贵的自由,便是无法控制对方怎么想、想什么。

有些时候,连忘记都忘了,才是真正的忘记,有时候,快乐的记取,会让你记起忘记了的,而痛苦的记忆,会哭给忘了的忘记听。

他在门口相迎这几个从漫长风雨长路过来的敌友,因而想起他走过大半生风雨凄迟的江湖路。

铁手也记起了一件事情。

一向以来,都是吴双烛在这儿迎待他们的,现在吴双烛正在做寿,也许不便站在风雨飘伶的门前,可是巴三奇呢?怎么要海神叟亲自出迎?筵宴上不是要他来主持大局的吗、铁手只是想起这些而已。

想起这些,并不能改变什么。

更不会让他踟蹰不前,或折回来时的路。

改变人生的,往往不是因为想起什么,而是遇上什么,明白这点的人就该知道常常陷于回忆里,其实与事无补。

海神叟迎迓道:“你们来了。”

三人在马上打伞,但衣衫都湿了。

一道闪电。

铁手笑道:“好大的雨。”

殷乘风道:“多热闹,连风雨都给吴老凑兴儿。”

海托山忙道:“你们真是有心人,这么大的风雨都赶来赏老二的脸!”

赫连春水跃下马来,笑道:“我要给吴二伯拜寿,真逼不及待呢!”

又一阵闪电。

接着一个雷响。

三人捺衣走上了石阶,走进了大门。

闪电刹时苍白了大地,他们都没有一对俯视苍生的眼,看见这灰漾漾与惨白的大地上,有多少人正在风雨中亮着兵刀伺伏在所有在高处或低地的暗影里。

顾惜朝在内堂埋伏,已接获铁手等一行三人来到门口的消息。

他的双手拢入袖子里。

左手姆、食、中三指,捺住一把小刀的木柄,轻轻的在弹动着,右手握住一把小斧,已微见用力。

轰隆一道电闪,夹着雷呜。

顾惜朝猛想起一事。

他疾地掠入大堂。

——他想起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