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萧圣嶂毫不客气地反问。
宋天赐被噎了下,原地站着,沉默了好半响,终于从萧圣嶂的办公室里退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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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日子,宋益珊几乎与世隔绝——除了偶尔有限的时候,她可以上网看看外面的新闻。
她当然知道,她的阿丑丑狗此时已经爆红网络,而那个玩具公司根据阿丑丑狗的形象开发出的一系列玩具,预订单已经创造出了一个天文数字,成为了互联网时代的一个经济奇迹。
除了这些钱财上的丰收,她的那只阿丑丑狗,也相应地得到了许多艺术大师级别人物的肯定。
他们认为这只阿丑丑狗丑陋的外表下,表达的是小小生命在这个喧嚣的人世间夹缝里求生的无奈感,说它的眼睛恳切真诚,里面承载了小孩子的无助,成年人的无奈,以及老年人的苍凉。
这只阿丑丑狗逐渐被人们所怜悯、接纳以及喜欢。
而这件事的最高-潮之处,是一个颇有名气的小童星,在一个综艺节目上,抱着一只阿丑丑狗的样品,自始至终不舍得放开。当采访到她为什么喜欢阿丑丑狗时,她用软糯的语调,疼爱怜惜地说,它看着太可怜了,我要一只抱着它不放开。
这句话,不知道打动了多少人。
宋益珊望着这一切,却仿佛一个局外人。
恍惚中,她会觉得这一切都是假的,那只是一只再普通不过的小丑狗罢了,怎么可能得到这么稿的评价,得到这么多人喜欢。可是另一方面,她又会想起她做出这只小丑丑狗时的心情。
二十多年所积累的挫败和无奈,以及误以为阿陶喜欢上隔壁韩小姐时的酸涩,所有的一切融合在一起,都被她倾注在这只可怜的小丑狗身上了。
是因为她在小丑狗上倾注了她自己太多的情感,所以它才成为一个打动人心的作品吗?
宋益珊垂下眼睛,望向工作室角落里各种陶艺器具以及堆积着的陶泥,不由自主地走到角落,摩挲着揉捏起来。
当处在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工作室里时,她不免再次想起了父亲。
想起了曾经青涩而无奈的岁月,每日都沉浸在灰暗的陶泥中,一次又一次地尝试,一次又一次地失败。
父亲告诉她说,就算摔倒一百次,也要在一百零一次以最美的姿态站起来,可是她尝试了一百零一次,依然是失败。
别人的少女时代是怎么样,她不知道,她的十几岁所有的记忆,几乎就是这间工作室。
有时候外面同样下着雪,她会走出去看雪,看着雪花飘落下来,一点点沁凉了她的心。
她知道父亲对自己也许未必有那么多期待,可是她对自己有。
她也知道为什么宋天赐的名字叫天赐,应该父亲发现了宋天赐在陶艺方面的天赋,以为自己得到了一个继承人,这是上天赐给的。
宋天赐是被认定的,她不是。
她不明白宋天赐为什么一直在同自己比拼,可是她却清楚地知道,自己从一开始就是个落败者。
低下头,她将陶泥捏在手中,看着它们从自己指缝里溢出。
“你竟然真得在这里……”一个声音传来。
宋益珊猛地抬起头,却看到了宋天赐。
“你怎么过来了?你认识萧圣嶂?”宋益珊看到师姐宋天赐的时候,是惊诧的,因为她知道这一块已经被萧圣嶂的人控制着了,不可能有外人冒然闯进来的。
为什么如今宋天赐旁若无人地走进来,老侯却丝毫没有阻止?
“我不认识萧圣嶂,但是我还认识这里。”
宋天赐的声音带着一丝灰败。
“你——你怎么了?”宋益珊疑惑地望向师姐,她从师姐的眼中品味出了苍凉和无奈。
宋天赐咬咬唇,盯着眼前的宋益珊。
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多少已经猜到了。
宋益珊的儿子宋冬松应该是萧圣嶂的,萧圣嶂为了保护宋益珊,把她藏在了这里。
她凝视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小三岁,却心思单纯太多太多的小师妹,眸中泛过黯淡。
目光下移,她看到了地上的陶泥,熟悉的陶泥。
“宋益珊,你知道吗,我真得很羡慕你。”
“羡慕我?”宋益珊的手半握着手中的陶泥,诧异地望着宋天赐。
她不明白,被父亲认定是上天赐给他的承继人的宋天赐,竟然在羡慕自己这个一事无成的人。
“是。”宋天赐苦笑一声,走到了她身旁,蹲下来,和她一起揉捏着地上的陶泥:“我羡慕你,是因为你什么都不需要做,师父就会疼着你宠着你,哪怕你笨得不可理喻,师父依然会打心眼里喜欢你。”
因为宋益珊是师父的亲生骨肉,是师父这辈子最心爱的女人为他生下的小宝贝。
“可是……我就是太笨了,我永远没办法像你一样,轻松做出那么好的陶人作品……”宋益珊喃喃地道。
其实在宋天赐面前,她一直是被打压的,是自卑的。
“那又怎么样!”宋天赐忽然有些提高了声音:“你会不会做陶人,笨不笨,这些并不重要,从来不重要!”
她就是不想让宋益珊知道她到底有多幸福,所以在回到陶窑村后,一直不遗余力地打击着她。
打蛇打三寸,她知道怎么欺负宋益珊才能让她不好受。
“这些不重要吗?”如果是随便一个其他人,宋益珊可以认为,这些不重要,可是对于宋益珊来说,这些太重要了,比她的命还重要。
她活了二十几年,生命中有一多半的时间,都在纠结在这个对她来说太过重要的事情上。
“你别傻了!你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从来不睁开眼往外看一眼,你以为师父希望你继承他的事业吗?不,从来没有!他希望我继承他的事业,因为他知道这是一条多么艰涩的道路,他不舍得你来受这个罪!他从来从来都希望你活得更单纯些,更快活些,从来没有非要你去实现他的成就和梦想!”
宋天赐是用来继承事业的,宋益珊是用来疼爱的,就是这么泾渭分明!
“父亲他……真得这么想?”曾经阿陶也这么说过,可是她却并不信的。
她一直以为父亲对她是失望的,太过失望,所以只能寄希望于宋天赐。
“不然你以为呢?你以为他对你的期望是什么?你每天都泡在工作里做陶泥,他以为你是真的喜欢,所以从来不阻拦你,想着你喜欢就喜欢吧,他只是单纯地希望你做点自己喜欢的事而已!”
宋益珊和宋天赐,从来都是不一样的。
而那种不同,在曾经的宋益珊看来也许是无奈,在宋天赐看来,却是痛。
宋益珊低头怔怔地盯着手中的陶泥。
父亲早已经不在了,这个答案,她是问不到的。
她只能望着这些陶泥,父亲曾经相伴终身的陶泥,喃喃自问,他真得……从来只是希望自己单纯地喜欢陶艺吗,从来没有尝试着把那副沉甸甸的担子落到自己头上吗?
窗外雪花依然纷飞,屋内温暖如初,宋天赐什么时候离开工作室的,她一概不知。
她闭上眼睛,一遍遍地回忆曾经父亲的音容笑貌,想着他临终前对自己的那个笑。
那个虚弱,怜惜,却充满包容的笑。
那是父亲对女儿最后的一笑。
第42章
萧圣峻从来都是一个神情轻淡的人, 哪怕当初他因为宋益珊而饱受打击险些陷入自我封闭的时候, 也是沉默寡言独自消磨那份痛苦。
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愤怒地冲入了自己哥哥的房间。
“哥, 你怎么可以这样!”
哥哥竟然串通了那么多人,向自己撒了一个弥天大谎, 然后趁着自己不在的功夫, 将宋益珊劫持走了。
“我怎么样?”萧圣嶂淡定地抬起头。
好像最近一周以来, 已经是第二个冲进他的办公室发火的人了吧, 他更加地有经验了, 装起来也越发地淡定了。
“哥,你竟然编出了这样的谎言,骗我去美国。益珊呢?益珊现在在哪里?”萧圣峻咬着牙, 冷冷地问道。
“哟,这可真是长大了, 脾气也大了, 竟然和我这么说话。”萧圣嶂淡定地翻着一大叠子合同文件,一边看, 一般随意瞥了弟弟一眼。
难道说当了爸爸的人就成长了,以前圣峻可是什么都不在乎,你就是直接把他赶出去, 他都只会面无表情地看你一眼,然后默默地离开。
“哥, 你告诉我, 益珊在哪里!”萧圣峻根本听不进去其他, 他要益珊,只要益珊。
他想尽快看到益珊。
“反正没在我这里。”萧圣嶂凉凉地说。
萧圣峻再也忍不住了,上前,一把揪住了自家哥哥的领带:“哥,告诉我!”
声音低沉颤抖,带着几乎压抑不住的怒意。
“哎……我喘不过气来了!”萧圣嶂脸色难看地道。
急也不是这么急啊,看这架势,难道打算谋杀亲兄?
这可真是见色忘兄!
“哥,你告诉我啊!她在哪里!”此时的萧圣峻没有过多言辞,只是咬牙逼问道。
“在当初陶人宋的工作间。”萧圣嶂有点喘不过气来了,赶紧给出了答案以求解脱。
萧圣峻听了,立即放开了哥哥:“我现在去找她!”
萧圣嶂望着弟弟急匆匆往外跑去的样子,连忙叫道:“慢着!”
萧圣峻顿住脚步,也没回答:“什么?”
萧圣嶂挑眉,无奈地摊手:“你好歹把我领带还给我吧。”
萧圣峻低头,这次看到,自己手里尤自攥着哥哥的领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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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圣峻开着车,一路疾驰,奔向那片业已开始拆迁的没落之地。此时的雪虽早已经停了,道路两边却依然是白茫茫的一片,他紧踩油门,紧握着方向盘,仿佛孤身一人奔驰在苍白虚无的梦中。
他小心翼翼地接近她,眼看着她一点点接受自己,幸福就在手边,可是谁知道哥哥却闹出这么一茬。
心里是气恼的,可到底是亲哥哥,哥哥对自己的好他也知道,所以现在心中的无奈和焦急,也只好闷在心里。
如今只盼着,益珊一切都好,益珊没有生自己的气,益珊不会怪自己……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终于开到了昔日曾经繁华一世的街道,车速减慢,望着路边那些待拆或者半塌的古老房屋掩映在白雪之下,残破旧败,他依然仿佛走在那个古老而遥远的梦里。
曾经的多少次,老侯开车带着他来到这处街道,他远远地下了车,一个人穿过那熙熙攘攘的街道,听着此起彼伏的叫卖声,来到了陶人宋的店面前,走进店铺去。
每当他踏进那家店面时,心里总是会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因为在这里,有一个姑娘,每当他走进去,她都会抬起头来,对他笑一下。
她笑起来很好看,仿佛是开在风里的百合花,清纯柔美。
她只要一笑,他的心就跟着揪扯一下。
此时的萧圣峻,紧握着手中的方向盘,牢牢地盯着这处街道,半响后,终于停车,走下来。
外面的积雪有些已经开始结冰了,他的皮鞋踩在这半冰半雪的地面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周围空旷,寂静无声,偶尔有寒鸟低低地掠过破败的屋顶上空,发出嘎嘎的声响,震落了屋檐上的些许散雪。
他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着,脑中却不断地想起七八年前。
同样的街道,同样的他,就是这么一次一次穿过。
只是这一次,他走到了街道的尽头,踏入了那处陶人宋的门面,是不是还能看到那个像白百合的女孩,是不是还能迎来她抬脸时的一个笑容。
是不是她依然会像过去一样,最后依然不记得他的模样?
萧圣峻此时已经来到了昔日陶人宋的大门前,盯着着破败的大门良久,他终于鼓起勇气,迈步走进去。
刚一踏进院子,就看到了老侯。
“二少爷。”老侯摘下了帽子,恭敬地向他点头示意。
萧圣峻冷扫了老侯一眼,没说话。
老侯对他一直很好,可是这一次,他是帮着哥哥一起欺骗了自己。
“二少爷放心,宋小姐就在房间里,她很好。”
也很忙。
后面那句话,老侯没说出来。
萧圣峻听了,点头,不再看老侯,径自踏上台阶,走进房间。
推开门,外面雪光发射出来的白芒,顿时洒满了整个工作室。
而就在那白光之中,他看到宋益珊正坐在一片陶泥和半成品之中,手中拿着修形刀正在精心修着什么。
萧圣峻目光微移,他便看到,在宋益珊的面前,是一组陶人。
那组陶人,是一男一女,还有个小男孩,三个人手牵手地坐在沙发上。
男人,像自己。
女人,则是宋益珊自己。
而那个小男孩,赫然正是宋冬松的模样。
这组陶人刻画得活灵活现,仿佛真人一般。
而最让萧圣峻无法移开目光的,便是那对男女四目相对,彼此之间的脉脉情深,便是隔着很远也能感觉到。
萧圣峻怔怔地望着那组陶人,这一刻,竟然分不清心中是何滋味。
从大洋彼岸一路急赶而来,怒气冲冲地逼问了一向敬重的哥哥,接着又风雪之中飙车来到了此处,踏着积雪,一步一个忐忑,就怕推开房门后,她依然是七年前的那个宋益珊,望着他一脸茫然完全不认识的宋益珊。
他不怕她不喜欢自己,就怕她从来不记得自己的脸,不知道自己是谁。
有什么比你自以为和她有了无声的默契,但其实她根本从来没有记住你更让人绝望的事情?
可是此时此刻,她都没有来得及抬头看他,他的心就已经落地了。
宋益珊摩挲着手中那精心制作的陶人,慢腾腾地抬起头来,便看到了逆光站着的高瘦男子。
他很高,身形颀长优雅,站在门口处,有些痴楞地望着自己,仿佛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抿抿唇,犹豫了下,轻轻仰起脸,对他绽开一个笑来。
仿佛许多年前那个十七八岁的小女孩一般,一个犹如风中百合一般的笑。
“我好像想起来了,你,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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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这一次,她终于记起来了。
当没有了关于责任和传承的压力,当她终于得到了这个世界迟来的承认,多少年压在心间的石头慢慢卸下,她终于可以拨开眼前的迷雾,去审视曾经的自己,也去审视周围的那些人,其中就包括他。
在宋益珊的记忆中,当年师姐一夜之间性情大变,红肿着眼睛离开了陶人宋,从那之后再也没回来。父亲也因此备受打击,意志消沉,成日沉浸在陶艺之中不能自拔。
有时候他甚至会对着陶人自言自语。
宋益珊明白,父亲是太过用心地栽培了师姐,结果却遭到师姐的背弃,这种打击对他来说几乎无法承受,。以至于他短短几个月功夫,头发已是灰白。
那段时间日子是灰暗的,宋益珊也遭受着前所未有的压力。
她想让父亲开心一些,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一次又一次地试着,做出一个能让父亲满意的作品。
如果她能像宋天赐那么优秀,是不是父亲就不会这么难过了?
可是她承受的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失败罢了。
她就是这么无能。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家里多了一个学徒,年纪应该是很轻的,沉默古言,犹如一块木头般坐在那里,父亲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很听话。
父亲说,这是一个坐得住的孩子。
她偶尔也会看一眼这个坐得住的孩子,因为父亲很少夸人。
但也就是看一眼而已,她并没有放在心上。
直到有一天,这个学徒,捧着一个他的作品送到了自己面前。
她抬起头,诧异地望向那个作品,竟然是一个女孩儿,一个梳着马尾辫穿着白衬衫在阳光下绽开笑容的女孩。
她傻傻地盯着那个作品很久,最后终于抬起头,问他:“是你做的?”
“是。”他的声音清冷好听。
她盯着那个少年半响,最后终于昂起头说:“你做得很好,可是我不喜欢。”
少年一愣。
她继续说道:“没有我的允许,我不许你拿我当模特。”
说完这个,她咬唇离开了。
闷头回到自己房间,她望着自己不知道多少次的失败品,忽然泪水奔涌而下。
而那个时候的她所不知道的是,工作室里,少年手中的陶人,应声落地。
他不知道花费多少心血做出来的,她却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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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宋益珊,摩挲着自己做出的一组陶人,含笑仰望着多年以后的萧圣峻。
“对不起,那个时候,是我的错。”
“也许我本来应该记住你的,可是因为你太出色了,你的出色反而提醒了我自己多么的无能,我一直下意识地排斥着你。”
“可是现在我终于记起来了。”
也许是因为阿丑丑狗的被承认,让她拥有了足够的信心,也许是师姐的那一番话,让她终于放下了心中最沉重的包袱,她终于开始重新审视曾经的一切,去检视自己遗落在角落里的回忆。
“我想,我一直都是记得你的,要不然我也不至于——”
可是这话还没有说完,萧圣峻便上前,紧紧地将她抱在了怀里。
他低下头,捧起她的脸,狂热地吻着。
其实他所要的,本来就只有那么一点点。
现在她给予的,比自己以为的要多。
幸福来得是如此汹涌而迅疾。
第43章
关于宋益珊和萧圣峻之间的过往, 情况是这样的。
那个时候宋益珊也就是十五六岁吧, 她的师姐暗恋自己师父多年后,深夜表白献身, 却被残忍拒绝。事情既然暴露了,师徒二人再相处下去, 也是凭空生出许多不自在, 于是师姐绝然离开了师门, 出去浪迹天涯——或者说四处作死?
可怜陶人宋, 当年骤失所爱, 一个人抚养女儿长大。他一双慧眼,早就看出女儿天生脸盲症,并不适合承继自己的事业, 对女儿也就没抱什么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