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理想中那个美好的星辰构想仿佛在崩塌瓦解。

她的想象与实际是彻头彻尾两码事。她心中的星辰,和星辰里具体的每个员工仿也佛在剥离开。

或许正如韩廷所说,员工就是员工,可以当作棋子,可以表现公共情感,却讲不得私人感情。

也如他说,商场如战场,个体的苦难与情感是微不足道的。

她理智上能安慰自己,情感上却窒闷得慌,喘不过气。

穿过走廊要下楼去展厅,在楼梯旁迎面碰上曾荻。

纪星心情不畅快,还是给了个虚浮笑容,步履不停。

曾荻叫了声:“纪星。”

纪星皱了眉,答道:“曾荻。”

曾荻笑说:“果然有底气了。觉得你赢了我是么?”

纪星佯作不懂:“广厦做的是 AI医疗,星辰做的是3D打印。互不干扰,合作有可能,竞争却谈不上。哪儿来的输赢?”

曾荻有会儿没做声,发现她这拆招的厉害聪明架势深得韩廷真传。

“跟韩总在一起久了,说话都学了个三分像。我跟了他三年都没学会,你三个月就这么厉害。的确赢了我。”

纪星听到“三年”,不痛快了,她今儿是来找事的,躲是躲不掉了:“说起来,我跟韩廷在一起,要谢谢你。”

她对韩廷的直呼其名让曾荻脸色微变。

“当初是你带我去见肖亦骁和韩廷。也是你间接把我赶出广厦。我辞职创业,走投无路去找肖亦骁,才跟韩廷产生交集。说来都要谢谢你。”

曾荻没料到有这层关系,冥冥之中,竟是她给他们牵了线。

她没说话了,从包里抽出一支烟,拿打火机点燃。

纪星闻见烟味就皱眉要走,曾荻转身倚在栏杆上,望向一楼大厅密集的展厅和熙熙攘攘的人群,吐出一口烟雾,

“你了解他这个人么?”

纪星脚步停下,回头。会场穹顶全是透明的玻璃,天光照进来,落在曾荻脸上,异常的美,

“你对我有敌意,第一次见面就有了吧?女人太过显眼,就不讨同性喜欢。你既对我有敌意,但当时处在那位置,又想引起我注意。”

纪星没吭声,猜测着她想说什么。

“那天开会,你的发言特别好。但我没采取,知道为什么吗?”曾荻精致的下巴往楼下指了指,纪星看下去,是瀚海的展位。

“因为瀚海,实力太强了。不是我害怕竞争,是它背后的势力太强大,在瀚海成长成大树前容不下任何对手。所以我做不了,做了就是死。你现在是瀚海的直接竞争对手,想必压力也不小。”

纪星心跳莫名加速,隐隐有种不妙的预感。

青白的烟雾浮起,衬得曾荻的脸落寞却又有种诡异的兴奋:“你知道瀚海背后的投资人是谁吗?翰……”

她无声发着“han”这个音,纪星急速跳动的心骤然一沉,有种寒冷的刺痛和慌张从脚底浮上心间。

“上海一家信托公司对瀚海控股51%。他在做的东西,是不会给其他人留半点生存余地的。不然,注定了失败,注定了死。”

曾荻轻弹下烟灰,

“你之前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幸运,不是他,星辰都死了多少回?是不是觉得天使投资遇到了他这个天使。你知道他为什么投资星辰?不是因为你厉害,只是因为你的项目跟瀚海撞了。不然肖亦然会费那个劲儿为你去找他?他拿2000万,买一个萌芽中的竞争对手,为瀚海开路。哪怕这公司实力不够。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漏掉一个。至于是要星辰生,还是要星辰死,全看他的心情,哦不,看他对你的喜好。

你讨他喜欢,他便留你一命;不讨他欢心,他便掐死你。这个道理,你比我懂?不过,是生是死,星辰都跟瀚海一样,最终命运是并入东扬医疗,成为他商业版图的一部分。”

纪星已是脸色发白,遍体生寒,人却逞强地笑了一声,说:“你不用在这儿煽风点火,背后添油加醋挑拨离间,你也不嫌low吗?!他控制瀚海,那是他的事……”

曾荻打断:“这么重要的事,他没告诉你?我以为你们无话不谈。”

纪星张了张口,脑子空白,一句话说不出。原想说些什么理智的话赢回半点颜面,却已强撑不住。

“你以为你很了解他。也对,要真了解,你这性子怕是在他身边待不住。他这样的男人,很好是不是?女人都难拒绝。可你呀,单纯,就没想过他哪里看得上你,怎么会喜欢你?你不了解这圈子,但……知道什么叫玩养成?”

曾荻轻缓地呼出一口烟,细长的眼睛盯着纪星,看着纪星的脸一点点惨白下去。她目光如刀,浸淬着丝丝报复的痛快和狠戾,仿佛要一点点把她拆骨抽筋才甘心,

“我太懂了。他这个人,所有的野心和欲望都在事业征服上,对情爱反而寡淡。玩女人不如玩权术;玩弄美色,不如玩弄人性。你莽撞,无知,你天真,幼稚,慢慢调教你,慢慢看着你们这帮理想化的小年轻一点点碰壁,一点点被现实利益撕扯,多有趣啊,是不是?你很受教,越来越优秀成熟。啧啧,他对你的兴趣也快到终点了。就像我一样,我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

纪星盯着她,眼神如血,恨得下一秒能扑上去咬死她。可她终究是一只被拔了爪牙鲜血淋漓的小兽,没有任何反扑的力量。

她死咬着牙,拼命想要说点儿什么,无论怎样都说点儿什么,至少不要这样毫无招架之力,打回去啊!可一个保安过来,切断了她原本就破碎的思绪。

“对不起女士,室内不能抽烟。”

“噢。不好意思,对不起。”曾荻冲那保安温柔一笑,“给您添麻烦了。”

保安极为受用,笑容灿烂:“没事。下次注意就好。”

待人一走,曾荻收了笑,袅袅起身,冷酷地说:“小朋友,命运诱惑给你的精美礼物,你只晓得喜滋滋地拆开,却不知道收了这礼物,今后的人生,是要付出代价的。”

她说完,下楼去了。

……

纪星回到家,是晚上九点多。韩廷知道她今天有展会,很忙,所以一直没打扰她。

她拿钥匙开了门,一楼没人,餐桌上放着一玻璃碗洗过的草莓。

她盯着那草莓看了会儿,过去吃一颗,很甜,甜得她的心抽搐了一下,疼。她低下头揉了揉眼睛。

这个时候,他在二楼书房。

地毯吸去了她走路的声音。

她想起住在这里的日子,好多次他从身后抱住她时,她都猝不及防,在惊吓和温暖中心跳加速。

科学上说,人容易在受惊的时候心动,因为脑子傻傻的,误以为惊吓时的心跳是由心动造成。

她不知是不是真的。

不过,铺了地毯是很好,柔软得像走在云端,很舒服,只不过久了却也让人忘掉踏在实地上的感觉。

她经过书房,准备进去,摸见自己脸颊和手指冰凉,于是先去洗了个澡。她怕自己太狼狈憔悴,那绝对逃不过他眼睛。

如果是以前,以她受不得一点委屈的性子,她一定会冲进去吵闹质问,但现在她居然克制了。当初和邵一辰在一起的时候怎么就不能呢?难道是城府深了?看来有长进。这是不是一件幸事?

她裹了浴袍出来,手脚仍没有半分暖意。

推开书房门,韩廷一身睡衣,坐在桌前办公。

她原打算安静看他一会儿,可不到三秒,他就抬眸,原本簇起的眉心微微松开,淡笑:“回来了?”

“嗯。”她走进去。

“工作还顺利?”他问,嗓音有些暗哑。

“挺好的。”她琢磨着,说,“就是……没想到之前那个员工去了瀚海,感觉被背叛了。公众号的事,估计也有预谋。”

她观察着韩廷的表情,但和往常一样,她窥不到他内心任何想法。

他说:“瀚海的事你不用在意,管好星辰。”

还是当初那句话。

纪星没做声。

他察觉她情绪不对,朝她伸手:“怎么了?”

“没事儿。”她撒谎,边走过去把手递给他,“小夏的事,给我打击挺大。”

他拉过她的手,发现她手心冰凉,手掌给她捂着:“我跟你说过,怎么对员工和下属,记得么?”

她感受着他掌心的温暖,点点头,心底却划过一个可怕的想法:我是你的下属么?

——员工就是员工,可以表现公共情感,讲不得私人感情。——

她忽然不知道,他做的很多事,是擅长,还是真心。

他手机响了。

纪星抽回手,坐去一旁拿书看。

没讲几句,他放下手机,继续处理工作。

纪星从书里抬头看他,看他工作时清冷凌厉的样子,寡淡冷情的样子,这正是她曾迷恋仰慕的样子。

她看了一会儿,放下书走过去,拉了一下他搭在办公桌上的手臂。

韩廷抬眸,她平时虽古灵精怪,但从不在他工作时打扰。

此刻,她头发微湿,浴袍领口露出白嫩的风光,小手揪住他袖口,轻轻摇了摇,女孩清亮的黑眼珠巴巴望着他。

韩廷被她看得不经意咽了下嗓子,喉结滚动。

他一手合上笔记本,一手将她揽进怀里,袍子掀了上去。

她坐入他怀,细细的手腕搂住他脖子,急切而主动地吻起他来。

她近乎虔诚地吻他,吻他饱满的额头,深邃的眼睛,吻他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嘴唇,吻他清凌的下颌,耳朵,脖子,喉结,越来越急迫,仿佛在拼命找寻什么东西,找寻她身心深处那份对他确切的情感定义,也从他的回应中感受他给予的情感定义。

她急切而混乱,失控之下在他脖子上狠咬了一口。

韩廷眼瞳一紧,忽然将她转过身去压在办公桌上。女孩白皙的肩膀瑟瑟发抖着,他手心,隔着柔软的肌肤,触到她的心跳急促如擂。

“啊!”纪星痛苦呻吟,趴在桌上剧烈喘气,好似他的手指已穿透她胸腔把她心脏死死攫住,她几乎窒息,她心痛如撕裂。痛得她眼前骤然一片模糊,水光荡漾。

一大颗眼泪砸在桌上,她慌忙抹去,不让他看见。

他将她转过来面对他,凝视着她湿润清亮的眼睛,凝视着她躺在桌上柔弱无骨的模样。她在耸动中,红唇启开,面颊绯红,却一瞬不眨直视着他。

她一直如此,做时一定要与他对视,执拗地,顽固地,仿佛要看穿他的心底,然后狠狠抓住那颗看不见的心。

对视着,韩廷见她眼眶微红,愣了下,要说什么,她已呜咽开口,指甲在他脖子上狠抓:“好痛,你弄疼我了。”

韩廷将她从桌上拉起,抱进怀里,缓了丝力气,却没停止。

她在他怀中颠簸,抱紧他,手指紧抠他背肌,感受着这一刻的疼痛,力量,欢愉,恩爱,仿佛只有这一刻才是真实。

余热散去,她闭着眼睛软在他怀里,歪在办公椅中,灼热的沾满汗液的肌肤黏腻在一起。

她听着耳边他轻轻的呼吸声,很久了,轻声唤:

“韩廷?”

“嗯?”

她缓缓睁开眼睛,停了几秒,忽问:“你爱我么?”

韩廷顿了片刻,说:“定义爱这个字。”

纪星的心沉入冰湖,放弃地说:“为我要死要活,抛弃自己;没有我,世界就塌了。”

韩廷凝视她,眼神沉默而无声,说:“这不是我理解的爱。”

“嗯。”她说,闭上了眼睛。

第61章

作者有话要说:

1.人都是复杂而矛盾的,

2.人说的话在很多时候并不是表面的意思。看到某句话,只想到字面意思,就加以判断,未免偏颇。

纪星坐在窗边, 盯着咖啡杯中的白色心形出神, 有些后悔不该偷偷翻韩廷的书房。那样她就不会知道瀚海是韩廷的, 也不会知道肖亦骁掌握的某信托公司仍控着广厦的很多股份。

她们,都是一场笑话。

手中的勺子搅碎了那颗心,她忽地想起邵一辰, 想起邵一辰为什么离开她。她开始厌恶自己。

她一直不喜咖啡的味道, 喝了一口放下杯子,眉心皱了皱,抬头见常河进了咖啡馆。她刚要招手,常河已看见她, 微笑朝她走过来。

常河坐下,点了杯咖啡:“确定主意了?”

纪星:“嗯。”

星辰虽然有点成就,但谈融资仍没有太大底牌。毕竟相比瀚海,星辰更像是退而求其次。常河是她最好的选择, 是棵大树;且因和东扬医疗的竞争关系,想投资的心更强烈, 星辰能争取的利益也更多。

照理来说, A轮融资后新的持股方会加入进来。星辰在同股同权的制度下,所有持股人的股份会同等程度稀释至原来的70%。纪星和韩廷这两个最大持股人将同时失去最大决策权。纪星手中的38%稀释至26.6%,韩廷则从33.4%稀释至23.38%。

但纪星提出了一个必备条件, 常河将入资后得到的30%分给纪星7%。这样,她的股份升至33.6%,单独成为星辰最大持股人。

纪星和常河,纪星和苏之舟等星辰股东——以上任意组合加起来, 比例都能超过50%。

至此,她将彻底脱离韩廷的控制。

想及此处,她却没有得逞的激动,反而鼻子莫名有些酸。她看向窗外深吸一口气,平复情绪。

常河问:“能尽快吗?我希望在春节前办好。以免节外生枝。”

纪星正是同样的想法,她怕自己改主意:“好。”

常河落了口气,挺高兴的,说,“同科现在很需要拓展这一领域,尝试改变制造模式。这下子,以后能跟星辰有更深入的合作了。”

“那是当然。”

常河忽问:“我有个问题,可能比较冒昧。”

纪星心有预感:“什么?”

“你是韩廷的女朋友。照理说,他也可以给你融资。”

“你上次不是说了?感情是感情,生意是生意。”

“你能做主?”常河说,“韩廷是大股东,融资需要他签字同意的。”

纪星微笑:“这个我会解决。你就不用担心了。”

她觉得自己是疯了。

韩廷说过,背叛他,他会揭了她的皮。可她现在竟十分想冒险看看,他究竟要怎么揭她的皮。

……

是夜,韩廷在家办公的时候,接到了唐宋的电话。

那头,唐宋只讲了几句话。

韩廷风波不惊地听完,说了一个字:“好。”

他正要挂电话,唐宋欲言又止:“韩先生……”

韩廷:“嗯?”

唐宋迟疑半刻,终究想说的没说,只道:“韩小姐那边,会继续盯着。”

“嗯。”

韩廷放下手机,盯着电脑屏幕看了会儿,十几秒后稍稍回神。他听见了卧室的开门声,纪星洗完澡了。

她推开书房门,探出脑袋,素颜的小脸干干净净的:“还不睡啊?”

“还有一小会儿。”韩廷淡笑。

“是机密么?”

“不是。”

她于是走进来,绕过办公桌来到他身边,坐在他腿上,晃荡脚丫。

韩廷任她由她。

她托着腮看着他的电脑,觉得脚冷,微凉的小腿贴着他的小腿,轻轻磨蹭,汲取温暖似的。

他移动鼠标,翻着桌上的文件,低声问:“腿怎么那么凉?”

她脚丫子也往他腿肚子上贴,撒娇:“那你给我暖暖。”

他看着文件,无意识地收紧了腿肚,给她暖脚。纪星脚板心贴着他的肌肉,一阵温热传递心间。她顿时有些恍惚,刚在浴室不该浇那么久的凉水。

她忽然想把脚丫子收回,他却再度收紧,让她退缩不得。

他低眸看她,眼神很深,问:“想什么呢?”

她说:“我想起有一堆文件忘了让你签字了。”

“什么文件?”他漫不经心看着电脑,炙热的手掌抚摸着她露在浴袍外的微凉的肌肤,给她捂热。

她赶紧站起身:“我过去拿。”

她从包里拿出一份厚厚的文件夹,心脏开始加速跳动。或许,她的小伎俩,他立刻就能发现。然后,就是今晚,撕裂开。

她维持着轻松的表情朝他走去,重新坐到他腿上:“呐,这么多,有二十几个要签字的地方。我都拿铅笔圈出来了。”

“什么东西?”韩廷忙着自己的事,随意瞥了一眼。

纪星翻开给他看:“去年的工作报告,财务报告,明年的工作计划,调研书……”全是些冗长而不需要他定夺或给意见的东西。

他前头几处还认真看一看,她却捣乱,不是捂住内容就是翻他的纸,他被她弄得没了脾气,笑着揉一把她的腰肢,暧昧地警告:“皮痒了?”

纪星歪脑袋:“就痒了,你咬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