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了。我就确认一下。”她安心地说。

他听到这话,无声地笑了。

她捕捉到他这丝笑容,莫名有些脸烫,再度扭头看窗外。只见秋天了,路两旁有大片的叶子随风飘落。

还看着,听韩廷说:“公司方向找好了,接下来得留意人员问题。”

纪星回头:“什么?”

韩廷提醒:“快年底了。奖金、晋升……利益相关的问题要摆上台面了。星辰说到底是亲信式管理,但员工有优劣之分,处理不好,怕影响稳定。你得多费些心思。”

纪星谨记地点点头:“我知道了。”

……

饭局设在一家高档的中式院落餐厅里头,灯笼走廊,小桥流水,院子里飘荡着丝竹之音,颇有些附庸风雅的意味。

攒局的是陈总,在座的都是商界有头有脸的人物。只有纪星这颗愣头青,寸步不离跟在韩廷身旁,跟着他进去,跟着他落座。

待坐下,纪星才看见同桌的还有夏璐,她左边坐着同科老总常河,右边坐着一位浓眉大眼、面相格外精明的中年男人,怕就是她口中的朱总。

纪星和她对视一眼,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微笑一下,移开眼神。

“今儿韩总是稀客啊,平日里难得能请出来。”夏璐右手边那位朱总笑道,“我今晚得好好跟韩总喝两杯。”

主位上的陈总道:“老朱你这就不知道了,韩总滴酒不沾。你喝酒他喝茶。你要愿意,喝两壶都行。”

那位朱总不太相信:“真不喝?”

韩廷淡笑,眼睛都不眨一下:“酒精过敏。我以茶代酒。”

这话要是别人说,估计得有人拆穿借口地否定一阵;但韩廷开了口,也就没人敢质疑。

对面,常河看向纪星,似乎对她挺感兴趣,问:“我要没记错,纪星,对吧?”

“是。”纪星赶紧点头,暗喜今晚的演讲果然成功。

“你能喝么?”常河问。

纪星:“……”她迟疑的这一两秒,被众人当作了默认。

另一个秃顶的老总笑起来,说:“这姑娘倒会选地儿,一进来就坐到韩总身边,可不就看他是这里头最帅的。现在说什么,看颜值。”他摸摸自个儿的光头,“我这样就不讨小姑娘喜欢喽。”

他一句玩笑话,纪星却有些尴尬。饭局便是如此,男性主导,她也习惯了。

韩廷倒无动于衷的样子,一只手随意搭在桌上,嘴角挂一丝闲闲的笑。

“你这就太妄自菲薄了。你头发没有,可身材好啊。”朱总笑道,看向纪星,“不像我,想吸引姑娘只能靠钱。你说对不对?”

这话一出,桌上又是一阵笑声。

纪星跟着干笑,脸有点儿僵。转眼看韩廷,他表情相当闲散,看不出半点不适或反感。

“你们就笑吧,你们都一样!”

“老朱,你就知足吧,至少你还剩钱呢。”

那朱总笑着点烟。一旁,服务员上前来,小声劝道:“先生你好,北京现在室内禁烟的。”

他从皮夹里拿出几张钞票塞过去:“要不这样,你拿了钱帮我在门口守着。今天警察要过来了你给我打个招呼。”后头这句等同是讽刺了。

服务生姑娘也不好办,只能拿着钱不管他了。

桌上顿时烟味扑鼻。

攒局的陈总看向韩廷,问正事儿:“我听说东扬跟三院新签的两年采购合同,降价5%,是就这一笔啊,还是合作方都享受这待遇?”

韩廷散漫道:“都一样。以往的产品全线降价。”

桌上之人都安静了一瞬,听着他俩谈话。

朱总抽着烟,插了句话:“连东扬都靠降价来竞争市场份额,我们这些小老板怕是没活路喽。”这话说得,话头直指韩廷。

韩廷风淡云轻,道:“东扬五年没降过价,现在工艺完善,成本降低,旧产品降价算是回馈合作方。再说了,朱总这些年每年靠降价从东扬手里拿走的客户不少。在座各位也都是半斤八两。论降价,东扬还真是后来者,跟各位前辈学习了。”

他这话说得和颜悦色,打太极一般将矛头推回去。在场各位都心虚,都也不接茬。

朱总诡辩道:“东扬根基硬,市场份额太高了。但毕竟这市场不是谁家一家独占的。其他家当然能想办法争取一些嘛。”

“朱总说得正是。”韩廷道,“都是商人,没有嫌钱赚得少的道理。所谓在商言商,有人想办法争取一些,有人想办法争取更多。各凭本事,无可厚非。”

朱总一句话不说了,只抽着烟,却又看向常河:“我们倒也还好,影响最大的恐怕是常总。”

常河不接他引过来的战火,笑:“都是朋友,计较这些未免伤和气。比起成天恶意竞争降价,倒不如想想咱们都是一条船上的,怎么不降才对大家都有益处。”

这番话说得得体,既没中朱总的圈套,又若有似无踩着韩廷的肩膀展示了一番大度。

纪星暗忖这帮人各个都是话里藏针,她脑子不够用,只听韩廷道:“正是一条船上的,所以东扬守着当初那条‘不恶意竞争’的规矩守了五年。这点恐怕同科也没做到吧。常总,你说是不是?”

常河不好开口,只道不该惹他。韩廷这人外表如何温文尔雅如何好相处,骨子里却是最好胜最具胜负欲的,尤其涉及东扬事业,是半点儿都不容挑衅的。

韩廷:“这船走着走着,有人下了船暗通敌方,有人呢,在船上凿洞,难管呐。东扬家底厚,可也不能守着这条船沉海不是。常总有法儿,这船长给你当了。”

常河接不下这话,也接不下这活儿,示了弱:“同科没那么大能耐。我提起这话头也不该。这还有俩后辈在呢,咱们尽说这些,她们还不知道咱们这行多勾心斗角呢。”

“那是。”韩廷这才接了他的示意,温和一笑,“今儿这大会,主角是他们。我过来凑个热闹,不谈公事。”

常河看向纪星,问:“我对你有印象,深圳大会的时候,你是不是提过问。”

“是的。”纪星立刻点头。

“星辰科技,3D打印。我们公司倒是有想法打算开发这块儿。”常河忽问,“想过被收购么?”

纪星一愣。他这话一出,朱总也掺和进来,笑道:“如果愿意被收购,我也得参与一下。”

“不愿被收购,投资也行。”

桌上剩余几位老总笑着附和,都说有兴趣,不知是凑热闹还是真心。

韩廷喝着杯中的水,不发一言。

纪星心里虽高兴,但也不敢贸然做决定,只能礼貌而作势地笑道:“目前还不能下决定,主要还是先把手头的事情做好。”

陈总点头:“不错,现在像你这样能沉下心来做事情的年轻人不多了。”

纪星听着,有些惭愧地笑了笑。

她哪里是没想,她是怕韩廷宰了她。

还说着,一旁始终遭冷落的夏璐举起酒杯,说:“陈总,我敬你一杯吧。今儿您组的局,谢谢您给我这个机会认识各位老总。我干了,您随意。”

她站起来,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她嘴甜又爽朗,起身时身段修长窈窕,在座的男人自然欣悦不已,目光全集中去她身上。待她坐下,一个个纷纷问起她的工作来。

夏璐本就乖巧伶俐,和谁聊上几句便举杯感谢,甜嘴的话一溜溜儿的。

纪星也没法儿干坐着,不然对比之下就太不像话了。她端起酒杯绕桌一一去敬每位,从陈总开始。

她喝白酒不行,每位都碰一点儿,好在大家也不为难她。可到了朱总那儿,朱总一见她杯中的酒,佯作皱眉道:“小夏可都是整杯整杯敬的,你这一杯敬一桌儿,没诚意了啊。”

纪星陪笑道:“我不太能喝白酒。”

“那就来红的。”说着竟倒了一整杯红酒给她。

纪星吓了一道,那朱总竟还伸手拍了拍她肩膀,说:“小纪啊,我这是教你酒桌礼仪。你说你这一小杯敬一圈儿,是不是太不像话?”

纪星继续陪笑:“您说的是,是不像话。”

“诶——那就对了。来,喝这个。”朱总把酒杯递给她,纪星犹豫不敢接,挣扎:“朱总,这真的太多了……”

韩廷冷艳旁观全过程,忽淡笑说:“朱总就高抬贵手,别为难人了。白的红的混了喝,容易醉。”

朱总不乐意:“敬酒不喝整杯,不像话嘛。”

“她年纪小,不像话也都随意了。一帮男人,也不至于欺负个小孩儿不是?”

“让韩总开金口解围。小姑娘有本事啊,啊?”他语气暧昧,笑看桌上之人。

纪星脸红得跟发烧没差别了。

朱总还不算完,道:“行,不喝就不喝。韩总,我给你面子,你也得给我面子不是?我这儿敬你杯酒。”说着倒了一满杯白酒递给纪星。

纪星捧着,朱总又给自己倒一杯,碰了碰她的杯子,说,“我先干为敬。”

韩廷已说过他不喝酒。

纪星急道:“要不这杯我喝了……”

“诶?”朱总拦住她,“你要喝就连这杯也喝了。”指了那一大杯红酒,“你真要能喝,那刚才是不是不给我面子?”

纪星左右为难,她看不上这个朱总,却更无法容忍韩廷被他逼得破戒。她咬着唇,看看韩廷,心一横就要做什么。桌子对面,韩廷看着她,却轻轻说了句:“你过来。”

纪星捧着酒杯走过去,韩廷淡笑,随意拿过她手里小小的白酒杯,微仰头,一饮而尽。

纪星看着他微阖的眼帘,滚动的喉结,蓦地心里头一磕。

桌上一片笑声。

韩廷放下杯子,眼神看向她,下巴指了下身边的座位,道:“坐下。”

纪星回到位置上坐好,在一桌的笑声里面红耳赤。

“看来韩总也难过美人关呐,哈哈哈。”他们笑。

纪星脸上的红晕直烧到耳朵。韩廷倒淡定如常,只是脸上也渐渐浮起一丝浅红,倒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刚那杯酒太急太凶。

陈总适时劝阻说:“老朱啊,我看你是酒喝多了,尽闹腾了。”

可那朱总不服劝,说话愈发没分寸:“这算不算英雄救美?我看这小姑娘今天是要被韩总迷死了。晚上一起回去得了。”

陈总:“怎么还胡言乱语了!”

纪星顿时心跳失控,具体原因却纷繁复杂;她恨他说这话,更恨自己。她看着桌上众人,觉得所有人都在怀疑她和他的关系,都在笑话她。

这界限再不划清就完蛋了,她借着酒劲,心一横,忽然道:“朱总你别开玩笑了。我有男朋友的。”

这话一出,朱总算是消停;桌上之人都不以为意,开始新的话题。

纪星话出口了心一沉,又后悔拂了韩廷面子,余光偷偷窥他,

韩廷脸上仍浮着白酒入喉后的潮红,人却是看也没再看她一眼。

第48章

饭局散场的时候, 韩廷刻意留在最后才走。纪星猜想他是顾及着她, 知道她不愿意让人看到他们一起。

而她也是真不想跟他一同走,隐隐感觉他会找她算账。

上车前,她低声商量:“韩总, 我还是自己打车吧。”

韩廷没搭理她, 上了车。纪星头皮一麻,知道他是真恼了;她要跟他一起回, 绝对没好果子吃。

唐宋问韩廷:“要去医院么?”

纪星一听, 他真的酒精过敏。她要走掉,就太过分了。她乖乖上了车,小声问了句:“韩总你还好么?”

“没事。”韩廷不看她, 脸颊仍是红的。

前头唐宋递过来一板药片,韩廷抠了三颗出来倒进手心, 纪星见状赶紧给他拧矿泉水瓶。可那瓶盖太紧, 没拧开。

韩廷看她一两秒,把瓶子拿过来拧开,药片倒进嘴里, 就水服下。

唐宋说:“今儿的饭局, 那朱厚宇是怎么混进来的?”

韩廷只说了句:“不是老陈。”

唐宋护主心切,语气竟比往日狠些:“别让我揪出来是谁在拿他当枪使。”

纪星听他语气,更是坐立不安, 偷偷看一眼韩廷。他刚吃下药, 还看不出明显作用, 脸颊上仍是绯红一片。

她觉得他还是该去医院:“韩总……”

韩廷扭头看向她。窗外路灯流散, 他的眼神有些晦暗不明。她张了张口,忽然说不出话来,眼看气氛要更加尴尬紧张之时,手机响了。

是苏之舟打过来的,说张凤美出了点儿问题,她体内的骨骼植入器变形移位,现在又住院了。

纪星问:“你们现在在哪儿?”

“试验中心。”

“行,我马上过来。”她放下电话,不知是内疚更深,还是颇觉解脱。

她看向韩廷,目光不敢与他直视:“有个志愿者出了点儿问题,我得过去一趟。要不我在前一个路口下……”

韩廷说:“顺路。我去看看。”

“……”纪星惴惴不安,说,“韩总,你酒精过敏,要不先去医院检查下?这事儿我到时给您汇报就行。”

韩廷说:“吃了药。不碍事。”

“……”纪星无话可说了,心底有些惶然。

自那一夜后,她心里有鬼,不知该如何和韩廷一起出现在员工面前。

韩廷看她一眼,就见她茫然失措,看着内疚自责,却又害怕迷茫,更多的却是逃避。他冷淡地收回目光。

到了先创医疗中心,纪星跟韩廷直奔涂医生的办公室。苏之舟和小尚他们都在,看见韩廷也来了,都礼貌打招呼。

纪星脑门发紧,只要谁的眼神在她和韩廷之间过一道,她就心底一颤,生怕他们怀疑为何两人在夜间同时出现。

韩廷倒一如既往的从容,从涂医生那里了解情况:张凤美出院后不久,在家带孩子的时候被孩子们撞倒,从楼梯上摔下去,造成骨骼错位,旧伤复发。

涂医生说:“这产品至今还没出现过意外情况,所以这个案例很宝贵,我们得好好研究一下,看看是不是产品有什么我们没发现的缺陷。”

韩廷却对纪星说:“手术植入时医生的操作视频你找人多看几遍。”

他这话有意无意护着星辰这边,纪星霎时心跳加速,竟有几秒没接话。

韩廷平静地瞟她一眼,还是苏之舟接过茬儿,点头:“我们会的。”

韩廷留在办公室看了会儿张凤美的资料和X光显影照片,而纪星去病房探望张凤美。后者挺内疚的,不停地说给他们添麻烦了。

纪星叮嘱她好好休息,等医生商量出治疗方案后,重新给她手术。张凤美千恩万谢。

离开病房后,纪星问苏之舟:“那枚植入器的资料都在?”

“都在。生产过程和后期检测都完全没问题。”

纪星:“叫几个人好好查一查手术视频。”

“行。”苏之舟忽又道,“对了师姐,韩总是生病了么?脸怎么那么红?”

纪星一惊,说:“你干嘛问我啊?我又不知道。”

苏之舟愣愣道:“我就随便一说。”

她这才发现自己紧张过度,这么下去,她迟早被自己吓死。

和韩廷一起离开医疗试验中心时,纪星有些迟疑,再度思忖要不要打车走。

韩廷说:“欲盖弥彰。”

纪星抬头:“什么?”

韩廷凉笑:“你跟我向来处得不错,这会儿突然冷淡,生怕人看不出有鬼?”

纪星:“……”

车厢里光线昏暗,静谧。

纪星坐在车后座,望着外头的夜色,忐忑不已。

自上车后,韩廷一句话没再说。纪星问他要不要去医院,他也不搭理。

纪星感到某种压力在她头顶堆积:身边的人在克制着什么,保持平静也不过是一贯的礼仪维持。

那种他要找她算账的感觉愈发明显。

他一直不说,应该是等她主动认错,但她只想逃避,不想撕破那层纸,能躲多久是多久。以他那极有分寸的性格,绝不至于让她太难堪。

她打定了主意装傻。

到了她家小区外,纪星下车,韩廷也开了车门,说:“我送你。”

纪星知道拒绝没用,硬着头皮跟他一道往小区里走。

两个人仍是没讲话,就着斑驳的树影一直走。她揪着包包带子,低着头;他身姿颀长,插着兜。路灯照着两人的影子缩短又拉长。

秋天的夜里,凉风萧索。

终于到了她的单元楼下,纪星停下脚步,小声道:“我到了。”

韩廷盯着她,说:“我送你上去。”

纪星心中警铃大作,坚持道:“不用了,韩总,你回吧。”

韩廷没有笑意地扯了下嘴角:“送你上个楼,你该不会想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