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意从这个生性腼腆怯懦、却不幸生在乡霸之家的年轻女孩眼中迸发,多年的忍让却只换来谁也不把她当回事的处境,吕燕萍恨得眼睛里几乎滴出血来。

  像是快要消散的意识,也被这股强烈的憎恨激发得重新清明起来。

  ——她为什么要忍?

  反正人活着都是要死的,没有人当得了千年的乌龟万年的王八,她这些年,究竟在害怕什么,究竟在忍耐什么?!

  既然早死晚死都是一样要死,她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随心所欲、怎样痛快怎样来!

  不过是煎熬几十年再死,又或是痛快一把就死的区别罢了,有什么了不得?!

  吕燕萍越想越恨,恨这个野蛮、原始,从她懂事起就万分厌恶的吕家,更恨……自己的软弱,和无能。

  无数次强忍着不甘向他人低头的屈辱记忆在脑海中闪回,无数回血亲们往她投来的鄙夷冷漠眼神在眼前浮现,黑暗中,吕燕萍那双满是血丝的棕褐色瞳孔,渐渐染上猩红暗光……

  同一时刻,鸡场乡西北面百余公里外,连绵无尽的西南大山中。

  G省山多林深,哪怕是到了二十一世纪的现在,依然有大量山区并未被开发,人迹罕至。

  黯淡星光之下,山林之间,行走着两个女人。

  一人短衫长裙、珠簪环佩,神色清冷,恍若古代壁画中走出来的仕女,一人衣着简便,只简单在脑后扎了个马尾。

  正是窦女与小娟。

  窦女一身衣裙不染尘埃,小娟却灰头土脸,牛仔裤上满是草叶尘土,也不知是在山中行进了多久。

  来到一处山间空旷处,窦女停下脚步,略略抬头,看向不远处山巅。

  山峰之上,只飞鸟可落足处,行来一顶四人抬的竹椅小轿。

  虽然匪夷所思……但那确实是顶轿子,以略带弹性的细圆木制成的长方形框架,中部固定了把单人座的竹椅,无顶无盖,由四名轿夫抬着在走兽都难以抵达的丛山峻岭间轻灵疾行,那速度居然比在平地上奔行的骏马还迅速些。

  这般诡异的一幕若是落在第三人眼里,怕不是要惊呼几句神仙妖怪,目睹此景的窦女却不以为意,就连伴随在她身侧的小娟也只是一脸木然。

  不多时,四人抬的小轿便飞跃下山岭,在窦女两人身前停下。

  轿上人向二人略略点头,浅淡一笑:“郭某还说是谁人拦路,却原来是窦判,久违了。”

  “见郭判安。”窦女亦微微颔首。

  目光扫过四名身量相等、身体强健、且皆身着当今时代普通人衣着的轿夫,再看向轿上人时,窦女的语气便有些不认同:“妾身观此四人阳寿未尽,尘缘未了,郭判征他四个生魂做力夫,妾身以为,不妥。”

  竹椅之上,被窦女称做“郭判”之人,闻言轻笑出声。

  这人面白鼻直,头戴玉冠,身着墨绿圆领大袖锦袍,腰间束着条金纹革带,脚踩翘头白底黑靴,俊美风流,只是那一双细长眼睛凉薄得很,看人时都像是斜着眼。

  窦女直指他不妥,他便也不大客气,冷笑着道:“郭某行事自有章程,无须旁人置喙。”顿了下,又阴阳怪气地道,“你们罚恶司的规矩,什么时候管到察查司头上来了,难不成是钟天师下了天师令?”

  窦女清冷的脸色没什么变化,站在她身侧的小娟也面无表情。

  轿上人随意地挥了下手:“郭某尚有要事,就不叨扰窦判了。到地府重开,四司聚首之时,再与窦判叙旧。”

  窦女道:“何事。”

  轿上人愣了一下,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窦女的意思。

  窦女平静地道:“地府未开,你我司职未叙,不知郭判身负何等要事,于短短二十几日内数度往返西南各省,片刻不停,比公务在身时还繁忙?”

  轿上人的脸色一下黑了下来,冷声道:“窦判此言何意,你在调查郭某不成?”

  窦女淡然地道:“不敢,只是今时不同往日,此一劫过去,人间已非你我所熟知的人间,如今亡域死境封闭,帝君亦尚未归位,你我不过地府四司座下小小副判,对当今这天地法则,人间大道,还是敬畏些才好。”

  轿上人被窦女这番劝诫的话给气笑了,微微侧过脸去,细长眼睛斜撇了一眼窦女,脸上的轻视之意都有些懒得掩饰,语带嘲讽道:“窦判好意,郭某心领,告辞。”

  言罢一拍扶手,二男二女四名力夫便同步动身,轻飘飘地抬着轿子从窦女、小娟旁边绕了过去,钻进山林,几个起落间不见踪影。

  窦女站在原地目送对方远去,神色有些凝重。

  小娟好歹跟在窦女后头这么老些时日,晓得窦女若无要事不会领着她跑来拦截这个坐轿子的判官,想了想,觉得自己还是得从下属的立场上争取下表现,轻声道:“窦判,你是不是怀疑郭判会惹事?”

  窦女皱眉道:“察查司陆总判,性情任侠仗义,不拘小节。”

  小娟默默琢磨了会儿,才理解窦女这话是什么意思……

  窦女领她来拦路问话的这个坐轿子的郭判官,是地府四司察查司座下副判。

  窦女没有直说郭判如何如何,只说察查司的陆总判、也就是郭判的顶头上司“任侠仗义、不拘小节”,就把她的意思表达得很明确了——所谓任侠仗义,就是江湖习气,有任人唯亲之嫌;所谓不拘小节,就是指其人无视规矩法规、有违规枉法之嫌。

  郭判肆意妄为、不敬人间公门规矩,肆意拘了四个“阳寿未尽、尘缘未了”的凡人当抬轿力夫,足见其很有顶头上司的“风范”;又如窦女所说,比“公务在身”时还繁忙,窦女自然会怀疑此人私底下没干正事,说不准会惹麻烦。

  小娟自己也不是什么良善之人,但郭判这个作风她确实有点看不惯……身为罚恶司判官、可直视人心的窦女没说那四人有罪,那四人显然是无辜者。

  “若不放心,不如跟去看看?”小娟道。

  小娟这话也是揣摩着窦女的心意说的,如果窦女不想管那四个无辜被征用了生魂的力夫、也不在乎姓郭的到底在搞什么事,她现在不会是这种脸色。

  窦女果然也有此意,道:“善。”

  一月五日,晚上九点十分。

  通向鸡场乡的乡镇公路上,开来一辆七部的外勤车。

  开车的是临时被捉刀来参加外勤任务的内勤人员武嘉,安姐留在了后方坐镇——鸡场乡这边要是有个万一、出现了什么不可控的异常情况,留在分部的安姐也方便协调部队提供火力支援。

  “我说小季,这事儿就有这么玄乎的吗,连你和魏哥出马都找不到蛛丝马迹?”武嘉放松地扶着方向盘,一面盯着导航,一面朝副驾道。

  虽然是配套设施不那么完善的乡镇公路,路况维护得也还是不错的,就算是晚上开车也不费事;再加上武嘉很有信心自己就算来参加外勤任务也不会是上前线的那一个,压根就没有什么紧张感。

  宁天林冉冉这一路上她都在脑子里复盘吕家的连环“意外”事件,摸着下巴道:“……我琢磨着,可能是因为我们对这方面没什么经验的缘故,到现在国内也没听说哪个分部上报过诅咒类型的事件,没得参考,所以才麻烦。要我说,我觉得这事儿应该没那么玄乎,应当是有线索在明面上的,就是我和魏哥还没注意到,被我们俩给忽略掉了。”

  “我是不太懂你们异化者能看到的异常是什么样儿的啦,不过说到诅咒的话,一般都是被冤枉死的人啊、遭受了什么天大的冤屈的人发出来的吧?”武嘉道,“这个吕家不是当过车匪路霸吗,会不会是他们家害死过的过路司机来报仇来了?”

  宁天林冉冉摇头道:“我和魏哥也怀疑过这个可能性,刘队帮忙给远程调了吕家的卷宗,没这事。当初吕家作恶,主要是纠结部分社会闲散人员在公路上拦路设卡、敲诈勒索过路司机,吕家几兄弟坐牢也是为这个进去的,要出过人命的话,以当时的严打程度,老早枪毙了。”

  “也是啊……”武嘉嘶了一声。

  正国就算是在被国际废死风气严重影响部分司法部门人员的当下也没有说舍不得死刑的道理,更别说严打的时候了,那年头,抓到罪大恶极的凶徒可是要公审枪毙的。

  停顿了下,宁天林冉冉不无厌恶地补充道:“吕家也是懂法律的,晓得趋利避害,他们家的人坐过一轮牢以后都学乖了,晓得不能纠结社会闲散人员了,后来在乡里欺行霸市的时候,就是全家人抱团上了。”

  武嘉侧头看了她一眼,奇怪地道:“卷宗里还记这个啊?”

  “不是,是我亲历过的。”宁天林冉冉诚实地道,“我读小学的时候我爸妈带着我来过鸡场乡,想在这边乡集上做点小生意,给吕家人把摊子踹了。”

  武嘉:“……”

  “当时赚钱不容易嘛,我爸妈想给我攒学费让我去读好一点的中学,处处想办法。”宁天林冉冉想起过去,有些怀念,语气里对吕家人的嫌弃也没掩饰,“那个时候可没现在这么牛逼的物流,乡集很热闹的,一个摊位摆一天下来能赚不少钱,就是可恨当时乡集上的粉面小吃生意都是吕家人在做,不准我妈来抢生意。”

  武嘉:“……”

  在省城贵安长大的武嘉父母都是机关单位的职工,读书的时候连吃路边摊都要躲着家长,挺没法想象原来这种路边摆小摊子卖吃食的小生意居然还有搞“垄断”的……

  很努力地带入宁天林冉冉这个“苦主”的立场、去想象了下吕家的乡霸形象,武嘉便感觉挺不爽,道:“这家人感觉挺不是玩意儿的啊,要不算了吧,帮他们家干嘛,还不如正经把精力用在找苗代芬他们几个的生魂上面呢。”

  宁天林冉冉摇头道:“他们家一大家子人呢,哪有说不管就能不管的,再怎么家风不正,也不至于说全家都活该倒霉。别的不说,至少他们家的年轻一辈也不是就自愿投胎到他们家来的,泛不着一杆子打沉一条船。”

  吕家成年的丁口加起来有二十多个,没成年的也有七、八个,还有襁褓里的小婴儿,宁天林冉冉再怎么对吕家有意见,也不至于连没成年的小孩都反感上,更不可能坐视这么一大帮人身处危险之中不伸手去救。

  武嘉想想也是,点头道:“也对,怪谁也怪不到小孩身上,谁还能决定自己投胎去哪家啊。”

  说话间,外勤车从乡镇公路转进了村道。

  村道是没路灯的,道路两旁漆黑一片,一开始武嘉和宁天林冉冉还没发现不对,到车子转过弯来、绕过了鸡场乡北面的大山,车辆前方依然看不到半点灯火,副驾上的宁天林冉冉便警觉起来,身体猛然前倾。

  “怎么了?”开车的武嘉给她这举动吓了一跳。

  宁天林冉冉来不及解释,从衣袋里掏出手机查看。

  手机信号是满格的。

  宁天林冉冉看向外勤车上的车载导航,装载了北斗系统的导航也一切正常。

  “——停车!”

  在这种没有路灯的狭窄村道上武嘉本来就不敢开快,闻言立即踩下刹车。

  紧接着……智商上也没啥毛病的武嘉便也发现了不对,看了眼导航上显示的距离鸡场乡不到两百米的直线距离,又惊愕地抬头看向前方黑漆漆的夜空。

  “怎么回事,怎么会没灯?!”

  G省是正国国内正着数的欠发达省份,但基建工程并没落下,是个县城就通高铁,是个村寨就通水电、通电信信号,才晚上九点半不到,不可能一个住着几百户人家的乡上没有一家亮灯的道理!

  宁天林冉冉打开手机通信录,按下老魏的电话号码。

  打不通。

  又拨了刘队的号码,还是打不通。

  宁天林冉冉的呼吸有些急促,强忍着心慌点开安姐的电话号码。

  还没摁下拨出键,安姐就先给她打电话过来了。

  电话那头,安姐的声音有些凝重:“小季,老魏的定位和生物信号断联了。”

  七部的外勤都配备了个科研所研发的金属手环,能识别较为明显的高能能量反应、并以红光方式预警,内部装置了军用级黑科技电池,能在不接线的情况下持续发射三十秒的低波率电磁脉冲;还有北斗定位和生物信号传感功能,能自动向分部总控室发送佩戴者的定位信息和生物信号,如心跳、脉搏等。

  这个玩意儿吧……说实话,佩戴起来有些不便,每天还得给充电,但对于外勤们的安全性来说确实是很有必要的,至少一旦发生了什么意外,分部方面留守的同事能迅速做出反应。

  以正国的基建狂魔特性,就算是深山老林也没有说北斗卫星信号能断开的道理,鸡场乡果然……出了事!

  认识到大事临头,本来还心慌不已的宁天林冉冉反倒迅速冷静了下来。

  面对突发的紧急状况时,有的人会惊慌失措、大脑一片空白,平时十分的机灵劲儿能剩下三分就不错;而有的人,却会在认识到自身身处险境时本能地抛弃杂念,把所有的集中力全放在“解决问题”这个当前最重要的选项上。

  宁天林冉冉属于后者,曾经当过留守儿童的她已经习惯了自己去面对生活中遭遇的一切麻烦。

  迅速做了个深呼吸把不稳定的气息压下去,宁天林冉冉镇定地对着电话那头的安姐道:“我和武嘉现在就在距离鸡场乡不到二百米的村道上,我们这里手机还有信号,车载导航也还在正常运作,但从我们这里看过去,二百米外的鸡场乡漆黑一片,看不到半点灯火,魏哥和刘队的电话也打不通。”

  “初步猜测,应该是遭遇了类似岚山农庄类似的事件,有不明来历的强磁场干扰了鸡场乡和外界的联系,被影响到的不只是电磁信号,很可能还包括光线、声音,又或是更多。”

第110章 判官令

  贵安分部亲手收容的、甚至都不属于智慧生物的画壁墙人,其散发的高能能量磁场就能影响某一区域的电磁信号。

  那么……能够控制高能能量辐射强度、让一般低敏度的监测仪器难以测出高能反应的智慧高能体,自然也很有可能可散发不止是影响某一区域的强能量磁场。

  这个可能性,七部的外勤们是在内网上讨论过的,且这种猜测并非毫无依据——当初国贸四楼白毛僵尸事件中,窦女就制造过类似民间舒称“鬼遮眼”的诡异能量磁场、藏起了潮玩店中的一人一尸。

  安姐虽然不是异化者,但也参与过外勤们的讨论,能理解宁天林冉冉想要表达的意思,当即道:“你们立即后撤出安全距离,不要靠近该区域!”

  “明白!”

  宁天林冉冉不会蠢到在这种情况不明的时候贸贸然冲进去救人,立即让武嘉倒车、退回村道拐弯处。

  鸡场乡住着几百户居民,连专案组都陷在了里面,情况自是万分紧急,安姐立即联系省军区请求援助,又将情况发到总办,请求总办方面提供技术支持。

  九点四十二分,近地卫星拍摄的鸡场乡区域卫星图片发到了贵安分部的总控电脑端。

  坐镇分部的安姐盯着屏幕上的卫星照片,神情呆滞。

  不久后,宁天林冉冉和武嘉看到车载移动电脑端上安姐发来的照片,两人的下巴都在往下掉。

  军用近地卫星刚拍下的、甚至能看到停靠在村道拐弯处的外勤车的高分辨率卫星图片上……没有鸡场乡。

  确切地说,没有属于鸡场乡的建筑群——乡镇府、乡招待以及三百多户人家居住的民宅,都消失了。

  甚至连鸡场乡北面那座大山上,南侧坡面上的养鸡场、炒茶作坊,乃至是果林中的工人守夜休息用的木屋、草棚等所有人工搭建的建筑,都消失无踪。

  空荡荡的卫星照片上,只剩下贯穿鸡场乡的村道,路边的电线杆,以及大大小小深浅不一的地基。

  十点十三分,穿戴上全套防护装备,手持低波率电磁脉冲设备的宁天林冉冉,站在原乡招待所大门前坝场上,对着空荡荡的坝场发呆。

  招待所的三层小楼只剩下暴露在外的地基,站在地基旁边,甚至能看见地下管道中伸出来的、断裂处极其平滑的电线。

  宁天林冉冉咽了口唾沫,对着装在防护设备领口处的收音器道:“安姐……已实地确认,不是强磁场干扰,是鸡场乡的建筑都没了。”

  坐镇分部的安姐陷入沉默。

  宁天林冉冉的防护设备上装了摄像头,坐镇分部的安姐能看到宁天林冉冉进入鸡场乡的全过程……连目击过不少高能体的宁天林冉冉都被这离谱的“建筑群消失现象”惊到失语,安姐这个没异化的普通人更是毫无头绪。

  宁天林冉冉也没指望依赖本来就不是异化者的安姐,汇报了下情况后抬起左手,敲了下缠在她手臂上的夹纸鬼。

  夹纸鬼翘起一个角,把被她“卷”着的水鬼王六放出来。

  一般人携带水鬼王六转移的话得弄个水箱、水杯啥的,宁天林冉冉倒是省事,让夹纸鬼把王六卷起来就能带走。

  水鬼王六现身落地,先是面现狐疑,左右四顾了一圈,宁天林冉冉还没来得及开口问话,这家伙又忽然大惊小怪地“哎吔”出声,一下跳起来抱住了宁天林冉冉的胳膊,连声催促:“快走快走,有祸事!”

  “哦,好。”宁天林冉冉下意识扭头往外走,走出两步察觉不对,震惊回头、盯着吊到她手上来的王六,“等等,你知道这个现象?”

  “哎呀季小公爷,莫说旁的了,快快离开此地!”王六紧张得真人都不叫了,“神仙打架凡物遭殃,怕不是有判官大鬼于此地斗法,咱们可莫要惹祸上身!”

  水鬼王六又怂又胆小,见识确实是没什么问题的……虽然认识不算久,但满身灵气时时外溢、都不晓得要收气练气的宁天林冉冉,显然跟以前他晓得的那些练气士不是一回事。

  确实不是真·练气士的宁天林冉冉对王六惧怕的“判官大鬼斗法”丁点儿感觉没有,反倒是脸色唰一下变得铁青:“你不要慌里慌张,好好说话,你的意思,有判官大鬼在这里交手,牵连到了本地居民?!”

  坐镇分部的安姐听不到水鬼说话,宁天林冉冉的声音却是能听见的,神色骤变。

  鸡场乡现场,催不动宁天林冉冉领他离开的王六急得不行,道:“无阴无煞,天地有罡风,必有阴曹大鬼现世;在下观此地人气旺盛不散,该当是有不少人家的,却不见茅屋瓦舍,想来是大鬼斗法致阴阳逆转,把此间村落倒转到亡域死境去了。趁他们斗法厉害,速速远去为上!”

  宁天林冉冉听他又吐出一大堆没听过的“设定”出来,连忙追问:“亡域死境是什么?”

  “哎呀都什么时候了季小公爷还在问这些,人间说的什么‘阴间’、‘冥界’,可不就是亡域死境吗!”王六急得用胳臂去锤缠在宁天林冉冉手臂上的夹纸,想让夹纸把他重新“卷”回去,免得受此地罡风威慑。

  山里风大是正常的,非练气士的宁天林冉冉压根分辨不出啥是正常刮风啥是罡风,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水鬼王六交代的这一堆信息,季思情又沉声追问道:“怎么进这个亡域死境?”

  “哎吔,我的小公爷啊,你可莫要乱来!”水鬼王六大惊失色,“如今大劫刚过,酆都大帝未曾归位,地府未开,此时的亡域死境莫说寻常不得其门而入,就是能寻到进处,也万万进不得!若是走丢在那地方,那可就回归不来了!”

  像是害怕并非传统练气士的宁天林冉冉“初生牛犊不怕虎”、偏要往虎山行,王六也顾不得疑惑宁天林冉冉懂不懂“常识”,急慌慌地把亡域死境的存在“科普”了一遍……

  简单来说,亡域死境属于人间大世界之外的又一大世界,只是那个大世界是极其混乱荒蛮的,只有酆都大帝治下区域还算稳定,如王六这种弱小鬼物也能进出。

  有酆都大帝坐镇时,泰山府君座下阴曹掌管着人间进入亡域死境的通道,可把亡者引到地府去;酆都大帝未曾归位,又无地府阴曹接引,这亡域死境就万万乱闯不得。

  王六诉说了一番厉害,又满头冷汗地道:“在下曾听相熟的夜叉说,地府四司面上和谐,私底下其实是有许多不睦的,强开亡域死境通道需得持有判官令,或许是四司哪个判官见着了仇家斗起法来,才致此地祸事。”

  宁天林冉冉听得面色一阵青,一阵黑。

  截至目前为止,与七部产生过接触的地府判官,只有窦女一个。

  对于自称罚恶司判官、有明显守序倾向窦女,七部方面的印象还是不错的,上一次猫猫寨怪尸事件中,贵安分部也算是试探了一下与地府判官的合作可能性。

  但是吧……七部方面,当然也不会天真到以为地府成员个个都像窦女这么通情达理。

  窦女会为不幸身葬异国他乡的北地仁善商人表现出惋惜、同情,很明显是有喜好倾向、是有个性的。

  既然窦女这个罚恶司判官有个人性格,那么其它的地府判官,阴曹,就不可能是只会执行地府任务的工具鬼,显然也会具有不同的性格、喜好;换言之,既然有窦女这种讲究规矩尺度的守序公务鬼,必然也会有不那么讲究规矩尺度、不一定尊重人间法律法规的公务鬼。

  而现在鸡场乡爆发的异常事件,无疑就证明了这一点——无视阳间居民、肆意把普通凡人牵连进斗法之中的地府判官,果然也是存在的!

  这个发现实在不是什么好事,宁天林冉冉快速组织语言,把王六透露的情况汇报给后方坐镇的安姐,又逮着王六问道:“有没有什么办法中止这种阴阳倒转,把被牵连进去的本地居民救回来?”

  王六一呆。

  这个水鬼的品性还算是善良,先前只顾着让宁天林冉冉这个公门中人晓得厉害、催促她赶紧避祸,此刻宁天林冉冉提起此时,惦记着逃走的王六才反应过来,以此地残留的旺盛人气,被牵扯进斗法中的活人,怕不是有千百之数。

  王六不见得会去关心个别无辜凡人的生死,但千百个凡人生死存亡系于一线,他也是会晓得厉害的;也不继续吊在宁天林冉冉手臂上了,松开手抱着胳臂,捂着下巴转动眼珠子,努力思索办法。

  在宁天林冉冉期待的目光中,王六苦思了好一阵才犹犹豫豫地道:“在下不善争斗,确实不懂得如何中止阴阳倒转。不过在下想起来……本地山神水神,应当是知晓这一带何处有亡域死境通道的,寻个离此地最近的通道进去,想来应该能找到被倒转的村落。只是危险甚大,小公爷还是谨慎为上……”

  宁天林冉冉哪还听得进王六的絮絮叨叨,立即捏住防护服衣领上的收音器:“安姐——”

  一月五日,深夜十一点,一架直升机飞到鸡场乡上空,放下软梯,接走了宁天林冉冉。

  一月六日凌晨零点,宁天林冉冉求上门告知事态后便热心来助的龙潭公,陪同宁天林冉冉来到鸡场乡。

  凌晨两点,数架直升机从四面八方开来,飞机上,搭乘着临时被征召的、G省本省各地分部中异化程度较高的特招外勤。

第111章 亡域死境

  鸡场乡往东八里地外,有一座名为小坡上的村寨旧址。

  这座位于山坡上的村寨,村中住户十几年前就迁往了山下大村去并村居住,因附近无甚风景,也没发展成岚山农庄那种旅游景点,一直荒废至今,只有村里的老人念旧时会上来逛逛,踩踩村寨门口那条黄土小路。

  凌晨三点,六名全服武装的特招外勤在龙潭公领路下,来到这个荒废古村。

  山路狭窄陡峭,部分路段连驮马都难以经过,村寨口的黄土小路遍布杂草,挂着细小绿叶片的灌木长得比人都高。

  龙潭公飘在前方半空,领着六人绕过荒废村寨,沿着从未开发过的山路行进了小半个钟头,将外勤们领到山寨后方,一处藏于竹林后的野生瀑布面前。

  G省遍布野瀑布,这个仅有三米多高的野生小瀑布算不上有多雅致,但六名外勤踏进此地,却纷纷精神一振。

  “龙潭公,这里的灵气好浓啊?”宁天林冉冉惊讶地对停在众人前方的鬼火小老头道。

  龙潭公笑眯眯地点点头,从斗篷里伸手出来捏了下喉咙,略有些费力地挤出几个字:“此乃……苗岭……灵眼……之一。”

  “哦哦!”特招外勤们不明觉厉。

  苗岭范围很大,从鸡场乡北面那座山到这附近高矮不等的山丘,都属于苗岭山脉支系;灵眼的话,顾名思义,大约就是古代练气士们所谓的“灵脉”。

  龙潭公抿了下嘴、攒了攒说话力气,出声介绍道:“灵眼……可通幽。只是……幽魂境……与人间界……不等同,从此过……去,距鸡场乡……逆转……之处,远近,难料。”

  停顿了下,龙潭公又勉强地道:“判官……斗法,声势……必大,诸位公门……往动静处……寻,应能,建功,届时,还请……小心避让。”

  宁天林冉冉见他说话属实费力得很,忙接话道:“明白了,我们会往有动静的地方找,也会尽可能小心谨慎,不牵扯到判官斗法里面去,我们是去救人的,不会做多余的事。”

  王六上来便推测判官大鬼斗法,而龙潭公这个阳间的水神也完全不怀疑这个猜想,显然,地府四司关系不和睦、会大打出手这种事,在古代高能体这边不是什么秘密。

  王六和龙潭公这种晓得地府内情的都告诫判官斗法危险,特招外勤们当然也没必要一定要头铁到搅合进去。

  龙潭公欣慰点头,双手握着龙头拐杖,略略用力,将与他一般高的拐杖一分为二,又将龙头那部分递了过来:“若迷路时……将其置于地,沿……指引走,可……回原处。”

  宁天林冉冉连忙把半截龙头拐杖接过来,还顺带当场实验了下、把这半截龙头拐杖倒转过来放到地上。

  沾到地面,被倒转的半截龙头拐杖便滴溜溜自行绕转了一百八十度,龙头指向手持下半截拐杖的龙潭公。

  水神的拐杖能当指南针用,这让宁天林冉冉等六人安心了不少……谁也不知道所谓的“冥界、亡域死境”是不是一个全是莫名其妙强磁场干扰的奇葩地界,有个方向指引终究不是坏事。

  宁天林冉冉把半截龙头拐杖收到背包里,郑重地冲龙潭公道谢:“多谢了,龙潭公,还要劳烦您老在此地接应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