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并不是杜绍章在城内的公馆——他那公馆屡遭炸弹,由二层变为一层,由一层变为平地。所以如今在城内活动时,他一直是借用朋友的一间空宅落脚。
杜宝荫坐在浴缸里,面无表情。
方才他又经过了一番更彻底的消毒,杜绍章亲自动手,洗的又狠又细致,几乎搓掉了他一层油皮。肥皂水浸着几处伤口,丝丝缕缕的疼痛。
不过三天的光阴而已,他已经消瘦成了一副伶伶仃仃的模样,然而也依旧是平静的,仿佛和这人间再无瓜葛。
杜绍章把他从浴缸里拽出来,擦干身体推到床上去,又端来一碗加了糖的米粥,要喂他喝。
杜宝荫听话的喝了两口米粥,忽然东张西望起来,口中轻声唤道:“老戴?”
他转身溜下床去,一丝不挂的,也不害羞了,迷迷茫茫的在房内来回走动。没走两步,双腿一软,“咕咚”一声跪在了木制地板上。
他笑了,在最绝望的时候,他往往是笑,因为已经欲哭无泪。
“唉……”他把双臂抱到胸前,因为自己始终是没能找到戴其乐,所以笑的含羞抱愧——没用啊,怎么就找不到老戴了呢?
胸口那里暖烘烘的一拱一拱,也许是方才咽下的两口米粥在作祟。忽然一个忍不住,他战栗着咳嗽了一声。
口鼻中一阵甜腥,鲜血星星点点的滴落到了他那苍白的大腿上。
随即他大咳起来,边咳边呕,一口一口的吐出紫黑血块。杜绍章慌忙起身要去搀扶他,可是他在杜绍章的怀抱中瑟缩颤抖,胸臆间没了淤血的堵塞,反倒是渐渐清凉明白起来。
喘息片刻后,他沉沉的垂下头去,终于落下了四天来的第一滴泪。
第36章 天上
杜绍章将一盘米饭放到杜宝荫前方的桌面上,言简意赅的发出命令:“吃!”
米饭上浇着牛肉罐头的汤汁,肉块旁又躺着几条翠绿蔬菜,堪称一盘又简单又丰盛的好伙食。杜宝荫拿起插在米饭上的钢勺子,舀了一口送进嘴里,机械的咀嚼着,尝不出滋味。
杜绍章没想到杜宝荫会这样难过——当然,他知道十七弟和戴其乐感情好,不过杜宝荫先前和他的姨太太们,似乎也都情深义重过,最后分开了,只见他如释重负,也并没有寻死觅活。
他不忍心再去打骂杜宝荫了。
将胳膊肘架在桌面上,他十指交叉,思忖着找出话题来,转移杜宝荫的注意力:“上个月我在香港,遇到了你那个奶哥哥——赵天栋,是不是?”
杜宝荫现在听到这个名字,感觉恍如隔世,毫无触动。
杜绍章继续说道:“我知道他先前的所作所为。一个反叛主子的家贼,人品一定卑劣之极。不过他对我万分恭维,我也就没有再提往事。他现在在香港开了一爿五金店,生活很过得去,听说你在重庆,他倒是关切的很,问东问西。”
杜绍章留意看了杜宝荫一眼,忽然停止了长篇大论:“十七弟?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杜宝荫垂着头,眼神都直了。
杜宝荫想到戴其乐被人践踏而死,当时一定痛苦之极,心脏就随之一抽一抽的疼,身体也僵在当地,一动都不能动了。
他又想到戴其乐生前总是风光,可是死后连件囫囵衣裳都没有,和陌生人一起被埋在了异乡,黄泉路上可该怎么走?这时候,眼泪就掉了下来。
他简直不能忍受独处的时光,可是杜绍章忽然又聒噪的让人不可忍受起来。夜里一个人躺在床上,他伸手往旁边摸,空空落落的,什么也摸不到。
白天他坐在窗前的椅子上等待,等待戴其乐忽然出现,可是戴其乐从来不出现。
他绝望起来,有时候想自己才二十四岁,还有那么漫长的一生要活——怎么活啊?这么漫长!
这几天没有轰炸,杜绍章让他出去见见天日。他站在一棵树下,想树连动都动不得,却是安然无恙;戴其乐能跑能跳那样聪明,大难临头时,运气怎么会还不如一棵树?
端起饭碗吃饭的时候,他想先前总是两个人对坐在一起吃的,现在只有自己一个人了。他真想再见戴其乐一面,哪怕下一秒是两个人一起死呢?
戴其乐死不见尸,可处处都是戴其乐。
杜宝荫闭上眼睛,能从空气中捕捉戴其乐的呼吸。
他心如刀割,然而依旧平静。
在防空洞惨案后的第十天晚上,杜绍章忽然在餐桌上说道:“十七弟,早上我收到了赵天栋的电报。他说重庆轰炸厉害,如果我们愿意迁去香港暂避一段时间的话,他可以帮忙安排一切。”
杜宝荫抬头对他微笑。
杜绍章无声的叹了一口气:“我想我们两个去香港住一阵子,也好。给你换个环境,你大概也能……”说到这里他毫无预兆的烦躁起来:“他算个什么东西?值得你这样为他要死要活吗?”
杜宝荫微笑着回答:“九哥,谢谢你,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杜绍章一拍桌子:“我——”
说出一个“我”字之后,他忽然又泄了气,声音也降低了许多:“你是个糊涂人,我不和你多讲,你听我的话就是了。”
杜宝荫垂下眼帘,眼眶中含着一汪泪水。杜绍章方才那语气中蕴藏了些许温柔,这也能让他想起戴其乐。
戴其乐对他是很温柔的,也常常让他“听话”。他的确是听话的,为什么不听呢?他几乎是有些崇拜戴其乐。
杜宝荫终于是,受不了了。
在晚饭后,杜宝荫对杜绍章说道:“九哥,我累了,想要早点休息。”
杜绍章正坐在电话机前大打电话,听闻此言就向他一点头,又抬手捂住话筒,轻声嘱咐他道:“好好睡觉。”
杜宝荫规规矩矩的答应一声,转身向楼上卧室走去。
进入卧室之后,他轻手轻脚的锁上了房门。
房内一片漆黑,别有一种温馨的封闭感。杜宝荫摸索着走到床边坐下,痛痛快快的长叹了一声。
旧日的空气一点一点的回来了,没有世界大战,没有生离死别,他还是那个二十岁的杜十七爷,躲在天津老房子的卧室里,欠了赌场四五万块,还不起,吓的要死。
怎样想都是绝望,干脆把裤腰带拴在床柱上,学父亲的姨太太,一死了之——这里是黄铜大床,床柱更结实。手指系好那个活扣,他起身理了理衣裳,也没脱鞋,直接就躺上了床。
把头伸进了腰带圈套里,他闭上眼睛仰卧下去,心里并不恐惧。
因为他知道,知道自己一个翻身滚下去,戴其乐就会破门而入,是个救命的英雄,带着一身的光明与风。
这六天难熬的有如六年、六十年。他等不及,要让这一天早些到来了!
“唉……老戴。”他轻声自语道,然后毫不留恋的向床下一翻。
“咕咚”一声响,他摔落在地,脖子上的皮带瞬间收紧了。头脑中瞬间升了温度,他并没有感到痛苦,眼前只是一片金光灿烂。
随即“咣”的一声巨响,房门的确是开了。柔和的光明与温凉的风一拥而入,杜宝荫在恍惚中深感满意,甚至迷迷糊糊的微笑起来。